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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

作者:方白羽
衛翔正要分辯,海棠卻抬手打斷他道:「還有,你說爹爹是為保你逃回報信才力戰而死,這又是說謊!大違我爹爹處世的原則,他在世時就常常告誡我說:在江湖上生存,首先最要緊的是自己的性命,在生死存亡的關頭,親娘老子、兒女兄弟都可以放棄,你可以為他們復讎,為他們吃苦受罪,卻不可以為他們而送命,那是愚蠢!試想生死存亡關頭,爹爹連親娘老子都可以放棄,你又不是他親兒子,他豈會為保你逃命力戰而亡?這不是愚蠢的謊言是什麼?跟著我故意要解散霹靂社,又是你最先跳出來反對,試想誰會不要白花花的幾萬兩銀子,卻要為一個死了的老大去拚命?除非他想謀奪更大的利益!本來以你智計百出的頭腦,完全可以編個更好的謊言把我騙過,可惜你從來就沒重視過一個養在深閨中的柔弱女子,不想在這上面浪費你的智慧。大約你對我外表的關注,遠遠超過了對我的頭腦。」
秋海棠眼裡終於有晶瑩的淚珠滾落下來,她卻像渾然不覺,仍然平靜地淡淡道:「找到爹爹遺體后,你負責張羅著風風光光地舉行個葬禮吧,這些事我也不懂。」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衛翔突然發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獵人陷阱的狐狸,卻還不知道是怎麼掉進來的,尤其那些牛筋繩,自己是親眼看著海棠捆紮,全都是死結,即便雲夢遙武功未失,也決不可能把它們盡數震斷。只見雲夢遙拔掉腿上的燕羽鏢,一拐一拐地逼過來,用幽寒冷定的目光盯著他冷冷地道:「你想知道?很簡單,等你嘗夠我的分筋錯骨手之後,我自然會慢慢告訴你。」說著雲夢遙已扣住了他的左手,只聽「喀嚓」聲中,衛翔的左臂已被對方一寸寸地折斷。
「風雲堂雲中雁給秋幫主請安!恭迎秋幫主入城!」遠遠地傳來一個老者蒼勁的呼喝聲,這讓守城那些兵卒又是一驚,心中暗嘆:誰有這麼大的面子?竟能讓風雲堂二當家雲中雁親自迎接。
雲夢遙獃獃地怔了半晌,最後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想不到我雲夢遙一生精明,又使出如此空前絕後的酷烈計謀,最後卻折在你這個不諳世事的女人手裡,真是天道不公,老天沒眼啊!」
這顯然是一種暗號,不過秋老虎做這一切的時候,那青衫人沒有阻止,也沒有任何行動,只是好整以暇地望著他,眼中帶有一絲戲謔之色。對方的鎮定讓秋老虎心中陡然生出一種不安,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掉入獵人陷阱中的老虎。
「夫人,怎麼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雲夢遙出現在秋海棠身後,扶住她瘦削的雙肩輕輕問道。他這一問,本已經止住淚水的秋海棠猛地撲入他的懷中,失聲痛哭,邊哭邊抽泣道:「爹爹……爹爹死了,我再也見不著他了!」
秋海棠停止了抹淚,幽幽嘆了口氣,「報了仇又如何?爹爹也不能活轉來,再說以霹靂社的力量,有報仇的希望嗎?」
另一個老者忙答道:「咱們正為如何向風雲堂交代犯愁,不知怎樣向他們解釋雲夢遙的死因。」
不多時,一臉疑惑的衛翔便隨著纖纖來到海棠的新房,只見海棠早已梳妝完畢,正懨懨地靠在榻上出神,榻旁的茶几上,正暖著一壺清酒,而海棠臉上駭然有殷紅的酒暈。衛翔疑惑地望望海棠,又看看茶几上的殘酒,一時不明所以。海棠見他來后,先示意纖纖退下,然後對他舉杯嫣然一笑道:「翔哥,來陪我喝酒。」
「那我就放心了。」海棠舒了口氣,「就算這玩意兒不管用,有你來大概也不必怕他了,再說這兒是我霹靂社的地盤,外人在這兒決討不了好去。」
秋老虎左手把玩這一對鋼蛋,右手輕撫著頜下的短髯沉吟不語,直到天邊的雲彩變成一絲絲的白線,漸漸消散於藍天深處后,他才嘆道:「難道只有聯姻,才能真正收復風雲堂嗎?雲夢遙此刻遣使提親,把聯姻作為投降的一個條件,心中打的主意難道真是要入贅我秋家,做我的半子?真把我秋老虎當成了三歲小孩?」
衛翔不愧是孝子,當天晚上便找回了義父秋老虎的屍體,那屍身已經殘缺不全,顯然在死後還被人砍了無數刀泄憤,已經很難找出最致命的是哪一刀了。靈堂當晚便搭起來,霹靂社老大的死訊也很快傳了出去。他的死震驚了江湖,前往弔唁的武林人絡繹不絕,大家對他的死都充滿好奇,各種各樣的流言在暗處流傳著,有說是死於北六省黑道之手,有說是被仇家所殺,甚至有人說是被風雲堂暗算,各種流言太多太雜,結果沒一種說法能讓人完全信服。
年輕人在老者那異樣目光的打量下,只覺自己臉上那種痒痒的感覺越加強烈,忙使勁咳嗽了一聲。老者這才依依不捨地從他臉上收回目光,垂目展開手中那張半尺見方的皮顧自道:「今天我就教你做面具最關鍵的一步――成型。」
大喜的日子不能說「死」,海棠只能照媒婆教的用個「老」字代替。身邊人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半晌才笨手笨腳伸手來揭蓋頭,卻被海棠抬手擋住,只聽她半嗔半羞地說了聲:「用秤桿。」
「這中原一帶,除了我們霹靂社,就只有風雲堂有這個實力!」說著海棠臉色變得蒼白,「父親的死即便不是風雲堂所為,也必定跟他們有關,跟我現在的丈夫有關!」
「你是誰?竟可不顧你們堂主雲夢遙的性命暗算於我?」秋老虎始終想不通這一點。那青衫微微一笑,即使在笑的時候,他的表情仍然獃滯木訥,讓人覺著這一笑十分的詭異。不過他的目光卻異常清亮,那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特有的光芒。只見他用長劍遙指秋老虎淡淡一笑道:「人最怕自以為了不起,以為別人會屈服在自己淫|威之下。可笑你橫行江湖數十年,卻還看不出咱們兩家的仇怨早已不可調和,就算犧牲一個雲夢遙,風雲堂也要把你和你的霹靂社徹底剷除!」
「可是,為何存留於世的幾具最好的人皮面具,都是用屁股上的皮做成的呢?」年輕人不解地問,他的臉上是充滿青春的活力和健康的紅潤,加上光潔的下頜和高挺的鼻子,使他的面容看起來那般完美,簡直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雖然已經學做面具一個多月了,可第一次見到老者手中真正的人皮時,他還是有些發怵,自己臉上也隱隱有點痒痒的感覺。
「有什麼需要交代?又有什麼好解釋?」海棠厲聲反問道,跟著語出驚人,「咱們明天便聚齊霹靂社所有好手,上開封接管風雲堂。」
海棠無可奈何地縮回頭,少女固有的矜持使她下定決心不再搭理這個傻表哥。人也歪在床頭幽幽地想:表哥比小時候更為帥氣,可也比那時無趣多了。
「人皮面具?」
「我不信!」海棠張大了嘴,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雲夢遙沒有反駁,只緩緩抬起手,在頜下搓了搓,然後,從臉上緩緩揭起一層薄薄的皮來。房中一時鴉雀無聲,衛翔與海棠都睜大雙眼一瞬不瞬地望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乍然看到面具下那張臉,海棠嚇得「啊」地一聲尖叫,別開頭不敢再看,跟著捂住嘴發出一陣陣惡行的乾嘔。那是一張什麼樣的臉啊!肌肉骨骼全都暴露在外,還被燒成漆黑一片,幾乎分不清五官的輪廓。即便是在最恐怖的惡夢中,也不可能夢到這樣的一張臉。
海棠猛轉向發話者,定定地盯著他,眼裡閃出從未有過的森寒,冷冷地質問道:「死者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義兄,難道他們的喪事是俗事?難道我不該過問?」
「早些歇息,明日咱們一早就出發去開封!」秋老虎一揮手,頗有將軍臨陣的氣概。
「是啊!」另一個老者也附和起來,「秋幫主接管風雲堂,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咱們該理直氣壯、正大光明才是。」
風雲堂的總壇在城中一處僻靜的小巷,是一方毫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若沒有門楣上「風雲堂」那三個狂草大字,很難讓人相信這就是威震中原的風雲堂總壇所在地。當秋老虎被帶到這裏時,心中也有些好奇,不過卻不感到意外,他對風雲堂的了解不亞於對自己的霹靂社,風雲堂這處總壇,早有霹靂社的眼線詳細描述過,所以秋老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和陌生。緩步進入這方平常不過的院落時,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成就感,這處名震天下的堂口,能像秋老虎這樣以征服者身份踏進來的,數十年來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別!」就在雲夢遙把秋海棠抱向紅木大床的時候,她突然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推開丈夫低聲道:「別這樣,父親剛去世,我……我不能……」
見衛翔一臉疑惑,海棠便回憶道:「你當時說是北六省綠林盟主凌嘯天不甘心霹靂社與風雲堂合併,威脅到北六省綠林道的安危,所以在爹爹與風雲堂結盟之後,在你們離開開封回洛陽的路上設伏殺了爹爹。你這短短几句話,不僅十分肯定地指出了兇手,還交代了他們的動機,甚至連他們的計謀也順便提到。試想一個剛剛撿了條命狼狽逃回來的倖存者,哪有這麼清晰的條理思路?哪就敢肯定對方是誰,動機為何?就像是你參与了對方的計謀一樣。」
衛翔臉上驀地閃過一絲惱怒,卻沒有說話,一低頭,一拱手,跟著轉身就走。直到他出了房門,雲夢遙的目光才稍稍柔和了些,神情複雜地望著滿臉醉態的海棠柔聲道:「糖妹妹,你若覺著心裏煩亂,有為夫陪你喝酒便是,何必去找外人?」
海棠婚禮前聽媒婆說過,要用秤桿揭開蓋頭才吉利,具體是個什麼講究卻不記得了,婚禮過程中的那些講究也實在太多了些。不過一向不怎麼拘泥小節的她,此刻到特注意這些約定俗成的規矩,生怕一個不小心衝撞了哪位神靈,會使自己這天上掉下來的驚喜事兒有什麼差池,更怕這意外得來的幸福不能天長地久。
衛翔昂起頭義憤填膺地大叫道:「義父死在北六省那幫綠林強盜手裡,咱們無論如何也要為他報仇!」
看到面前這幾個人後,秋老虎徹底放下心來,眼前這幾人都是風雲堂的頭面人物,如今都拜服在自己面前,徹底把性命交到了自己手上。秋老虎心中的成就感頓時達到頂峰。當即哈哈一笑,趕緊下馬親自扶起雲中雁,笑著安慰道:「雲兄別折殺秋某,咱們原本就是姻親,因一點小誤會爭鬥了這麼些年,實在令人遺憾。如今有幸重結秦晉之好,該是可喜可賀之舉,別做得這般生分才是。」說著挽起雲中雁,率先大步進城。
那怨毒無匹的眼光讓見慣了江湖仇殺的秋老虎心底也生出一絲寒意。不過他面色仍鎮定自如,甚至還面有得色地微微一笑道:「用如此低劣的圈套就想困住老夫,你小看了我秋老虎!」說著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隻花炮,就著桌上的燈火點燃,然後猛地扔出窗外,那花炮在半空中轟然炸開,像煙花一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幽暗無光的天宇中異常明亮,相信遠在百丈外的人也能看得到這片刻間的閃耀。
風雲堂二當家雲中雁應聲而入,只見他渾身浴血,氣喘如牛,對那青衫人一拱手:「咱們已徹底剿滅了霹靂社在開封城中的所有人馬,只是秋老虎……」說到這他突然注意到青衫人的模樣,不由顫聲驚呼:「公子你的臉……」
「哎。」纖纖小聲答應著悄悄出門而去,一路上都在想,小姐自從嫁人以後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再不是以前那種無話不談的姐妹,看來以後得陪著十二分的小心了。
見秋海棠半晌也不再說話,衛翔疑惑地抬起頭問:「就這麼完了?」
衛翔笑著安慰道:「只要咱們儘快接管了風雲堂,就不怕他玩出什麼花樣。」
「他這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衛翔笑了笑,「風雲堂經過這些年的苦熬,已經快撐不下去了。和咱們罷戰結盟是休養生息最好的辦法。再說小姐與雲夢遙當年有婚約在先,現在他提出來也不算突兀。雲夢遙算準咱們也沒精力再與風雲堂糾纏,罷戰結盟對雙方都有好處。」
「屁股部位的皮膚雖然細膩,但仍嫌厚了點,」老者耐心解釋著,「你要知道,一個人臉上的表情是最為豐富的,稍微厚一點的皮膚就會使面具看起來死板獃滯,了無生氣,無法使面具現出各種各樣的表情。只有用人身上最薄的臉皮做成的面具,再經特殊的工藝鞣製,使其薄如宣紙,才能完全復現其臉上的種種表情,做到活潑生動,幾可亂真。」
纖纖很快就來了,進門后疑惑地四下望望,奇怪地問:「雲公子呢,我照你的吩咐把他約來,怎麼一直沒見到他出去呀?」
秋老虎點點頭:「明日咱們就照協議儘快去開封接管風雲堂所有堂口、店鋪,都準備妥了吧?」
「他……」海棠欲言又止,臉上的紅霞更見燦爛,略顯羞澀地道,「別說他了,看在咱們兄妹的情分上,今晚陪我好好喝酒,咱們不醉不歸。」
纖纖把衛翔送到海棠房中后便悄悄退了出去,房中一時寂靜得有些滲人。衛翔偷眼打量海棠,只見她一身淡雅素服,反九_九_藏_書而顯出身段出奇的裊娜,未施朱粉的臉上,平靜如古井不波,也不知在心裏在想什麼。二人靜默了好一會兒,衛翔才咳嗽了一聲,小聲問道:「不知幫主深夜相召,有何事吩咐?」
「好了好了,沒事了。」衛翔收起臉上的嘲諷之色,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著,直到她漸漸平靜下來,衛翔才低聲道,「我這就把屍體弄到外面埋了,這屋裡的血跡你處理乾淨,千萬別露出什麼破綻。咱們所謀之事,雲夢遙一回來便要進行,不然他找不到他的兄弟,很快就會起疑心的。」
雲夢遙一臉混沌,再看不出任何表情,半晌,他才不甘心地問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對我使了什麼手段?讓我渾身再使不出半分力氣,內力也盡消。」
海棠沿著後花園中人工修造的山路慢慢登上假山,剛走到一半,海棠腳下故意一拐,「哎唷」一聲便要摔下假山,落後一步的雲夢澤忙伸手一把扶住,海棠就勢倒在他的懷中,二人四目相對,只一剎那間,海棠便證實了心中一個最荒誕不經的揣測,不等雲夢澤把她扶穩,海棠便盯著他的眼睛質問道:「你才是雲夢遙,和我拜堂成親的雲夢遙?」
霹靂社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便在衛翔和雲夢遙的共同打理下漸漸走上了正軌。海棠作為名義上的幫主,其實也就每日里聽聽衛翔的彙報,然後就是常到郊外的庵堂去燒香拜佛,或去廟宇為亡父做法事。雲夢遙在陪她去過兩次之後,便厭倦了護送她的責任,於是這份差事便落在了他的堂弟雲夢澤身上。
雲夢遙身形微微一震,然後把秋海棠輕輕擁入懷中,溫柔地輕撫著她的后心安慰著,靜靜地一言不發。也不知過了多久,秋海棠總算止住悲聲,然後默默地摘下頭上的首飾,褪下那身喜氣洋洋的大紅衣裙,換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衫。
「怎麼?雲姑爺對你不好?」衛翔忙問。海棠臉上驀地閃過一陣陰雲,喃喃道:「他……他根本就不是一個男人!」
「翔哥,你我兄妹之間,不必這般生分吧?你就叫我海棠好了。」海棠邊示意衛翔坐下,邊淡淡道。衛翔忙拱手道:「不敢,那我叫你妹子好了。」
自從雲夢遙從開封回來后,衛翔便不敢再露面,雖然雲夢澤的死被他掩飾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讓人假冒雲夢澤在青樓中鬧事,造成他在青樓出沒眠宿的假象。但他還是不敢面對雲夢遙,尤其想到對方那已臻化境的武功劍法,衛翔便清楚如果面對面交手,自己連半分機會都沒有。若是糾集霹靂社的死黨對付他,又怕對方狗急跳牆,自己有把柄在對方手裡,不到萬不得已衛翔都不願與之正面為敵。當然也可以用那種唐門熏香對付他,不過那種熏香的效能衛翔從未試過,不知道對雲夢遙這樣的高手是不是也有效,他不敢冒險,還是讓那個蠢女人去試吧,衛翔對自己這假手他人之計頗為自得。
「有什麼奇怪?」海棠不以為意地摸摸自己那艷若桃李的臉頰,「我有一張比你更美更好的面具。」
「那是因為麵皮太薄,」老者耐心地解釋道,「取皮時稍不留意就會割破報廢,另外,太老的人麵皮鬆弛起皺,太年輕的水分又太多,鞣製時縮水太厲害,都不能用。還有就是臉上有明顯疤痕痣斑的也不合用。除此之外,保存也是一大難題。由於麵皮嬌嫩纖薄又極易老化,稍不留意就會破裂,所以用麵皮製成的面具,通常都保存不了多久。」
「隨我來!」秋老虎一聲大吼,率先射向那幢小樓,誰都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砍倒七八個攔路的漢子,躲開無數枝利箭,在十幾個手下拚死護衛下,秋老虎終於衝到那幢小樓面前,飛身從窗口|射入,頓時與那個神情木訥的青衫人對面而立。四周的利箭暗器立刻停了下來,顯然是怕誤傷了自己人。
「是你!」雲夢遙臉上那種意外和吃驚的神色,讓衛翔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感到異常舒坦。故作輕鬆地聳聳肩,他攤開手笑道:「可不是我么?想不到一向精明過人的風雲堂堂主雲夢遙,會栽在一個女人手裡,更想不到我衛翔才是最後的贏家,不僅要贏得你原來擁有的江湖地位,甚至還包括你的……嘿嘿。」說著衛翔面露得色,把目光斜向一旁的海棠。
「是嗎?」海棠好整以暇地捋捋鬢髮,「那跟我拜堂成親的又是何人?別跟我說那也是你,一個女人若連自己的丈夫都分辯不出來,那簡直就不是女人。」
衛翔此刻心中簡直要樂開了花,面上卻裝著恍然大悟的神情連聲附和:「是啊是啊,當時激戰正酣,我也沒留意到這一點,現在想來,果然是一個天大的破綻。不過,也不敢肯定就跟雲姑爺有關吧。」
「我……我是叫你海棠妹妹吧?」他不敢肯定地吶吶問道。海棠聞言微感失望,幽幽地嘆了口氣,「原來,你已經不記得了。」
就在這些漢子歇息用餐的同時,有一人一騎越眾而出,飛馬直奔城門,從城門一掠而入,竟不稍停。激起的塵土把守門的幾個兵卒鬧了個灰頭土臉,不過眾人卻不敢抱怨,只衝著那個騎手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海棠苦澀一笑,「若是旁的東西也還罷了,若是一生一世的丈夫,恐怕就……」
「是啊!」秋老虎無奈嘆了口氣,轉身緩步來到書桌旁,輕輕撫著桌上那柄賴以成名的霸王刀喃喃道,「咱們地處中原,北有北六省綠林盟主凌嘯天虎視眈眈,南有蜀中唐門蠢蠢欲動。爭鬥下去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讓旁人得益。與其這樣,到不如罷戰結盟。若雲夢遙真心入贅我秋家,並把風雲堂拱手相送,我秋老虎看在死去的老婆份上,就留他雲家大小一條活路,不然……」說到這不禁嘿嘿冷笑。
場中立時響起一陣騷動,眾人俱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片刻后,一個老者率先表態:「咱們去接管風雲堂也不是不可能,風雲堂突然失去了堂主,現在肯定十分混亂,咱們只要盡遣社中好手,不怕他們不就範。」
秋老虎聽到這話,心中更滿不是味。以前也有無數媒人上門提親,可女兒一聽就拒絕了,併發誓堅決不嫁。也正因為此,她的婚事才一拖再拖到現在,同齡的閨中密友早都當娘了,她卻還待字閨中。
衛翔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極目虛空,好半晌才微微點頭自語:「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難怪他敢冒如此大的風險,兵行如此險著!」
「義父放心,我已點齊了足夠的人手,明日一早就出發,同時嚴令十大高手把雲夢遙困在霹靂社。開封沒了雲夢遙,還有何人可懼?」衛翔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跟著又猶豫了一下,勸道,「不過開封畢竟是風雲堂老巢,不少風雲堂弟子與咱們都有算不清的血債,義父還是不要隨咱們去冒險了。」
眾人轟然應諾,不知不覺間恢復了久違的野性和雄心……
衛翔忙抱住她,正待再問,只聽身後門栓「喀嚓」一聲便斷了,房門應聲而開,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大步而入,以手中長劍怒指衛翔厲聲喝道:「無恥淫賊,敢勾引我大嫂,我不殺你怎對得起我大哥。」
「晚了!」海棠一聲輕嘆,天真爛漫的笑剎那間變成一臉的悲戚,表情如此急劇的變化,讓人不禁生出驚心動魄之感。「我的夢遙哥哥已經死了,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夢遙哥哥。」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衛翔感到有些意外。海棠想了想,肯定地道:「直覺,你想象不到一個女子會多麼在乎她的丈夫,會自然而然地記住他所有的特徵和習慣,甚至頭髮顏色的深淺。從這些特徵,我敢肯定現在這個丈夫決不是與我拜堂成親的那個人,更不是我表哥雲夢遙。」
衛翔一驚,臉上閃過一陣複雜的表情,緊握酒杯的手關節也有些發白,雙唇緊抿一言不發,眼中漸漸閃出堅定之色。四周出奇的寂靜,甚至能聽到燭芯爆開的聲音,就在這寂靜中,只聽身後的房門「咦呀」一聲開了,一臉肅穆的雲夢遙已緩步進來。乍然看到房中的衛翔,他的臉上驀地罩上了一層嚴霜。衛翔一驚,忙回頭解釋道:「是……是夫人突然傳我……」
「有嗎?」纖纖疑惑地翕翕鼻翼,卻只聞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不過她卻不敢說出來,只是滿心疑惑地默默拿起那個大袋子,幸好它還不是很重。只見小姐此刻已坐到妝台前,邊顧自對鏡梳理著略顯散亂的鬢髮,邊懶懶地吩咐道:「快去吧,你雲姑爺很快就要回來,我可不想他一回來便聞到這股子霉味兒。」
海棠上前的位置十分巧妙,剛好擋在了衛翔和雲夢澤中間,完全擋住了雲夢澤的視線和出手的線路。衛翔不需海棠提醒,也完全懂得利用這個機會。從他掏出暗器到揮手而發時,雲夢澤都毫無所覺,直到暗器從海棠的腋下飛射而出,直奔雲夢澤咽喉時,他才霍然驚覺,忙揮劍格擋,勉強撩開了奔向自己咽喉的那枚飛鏢,卻再無法抵擋跟蹤而來的一劍。這一劍也是從海棠腋下穿出,角度刁鑽,迅疾如電,如毒蛇出洞般直奔雲夢澤咽喉。他一聲輕喝,想躍起躲閃,可惜出劍的是衛翔,再加猝然而發,佔盡一切先機,這一劍剎那間便沒入了雲夢澤胸膛。海棠只覺得腋下有股陰風拂過,衛翔已矮身從自己身旁閃出,一劍便刺入了雲夢澤胸膛。
就在秋海棠于綉樓中望著天邊白雲變幻,閑極無聊發楞的時候,洛陽霹靂社的老大秋老虎也在書房中望著同樣的雲彩出神,身後義子兼管家的衛翔終於受不了書房中的冷寂,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道:「義父,開封風雲堂雖然大勢已去,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們霹靂社要完全剿滅他們的話,損失恐怕也是不小。再說以武力剿滅風雲堂,咱們得不到他們多年經營的錢莊、商鋪也是得不償失。這是一個機會,望義父早下決心。」
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都低著頭一言不發。海棠把玩著手中那支玉如意,貌似隨意地淡淡道:「接管風雲堂后,我會把得到的財產全都拿出來賞給大家,希望叔叔伯伯們下半輩子能有個好日子過。」
衛翔疑惑地望望四周,吶吶地問:「雲姑爺呢?他怎麼不在?」
沒有預料中的吶喊,也沒有事先埋伏好的霹靂社精銳的接應。秋老虎頭上漸漸冒出了豆大的冷汗,突然發覺自己真是低估了風雲堂,沒想到風雲堂除了雲夢遙之外,還有如此人物。自己提前在風雲堂總壇附近設下的埋伏,居然也在對方算中,甚至不見聲響就被解決。沒有這些埋伏的接應,他本不敢冒險踏入風雲堂總壇一步的。
「表哥你……」海棠駭然望著雲夢遙,睜大雙眼一時說不出話來。雲夢遙歉然對海棠笑道:「對不起,知道他臨死前要像瘋狗一樣誣陷我,所以忍不住讓他閉嘴。糖妹妹你想想,你爹爹出事時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周圍有霹靂社眾多高手監視著,我哪有分身之術?風雲堂沒有我,豈能策劃這樣大一次行動?又豈能對付得了你爹爹威震天下的霸王刀。」
海棠眼中那一絲隱約的希望,轉瞬間變成了莫名的悲戚和深深絕望,她仰起頭對雲夢遙凄然一笑道:「相公,這麼說你是要我死了?可惜,你這話是宣判了你自己的死刑,無論你是我丈夫還是我夢遙哥哥,都要為你做過的一切付出血的代價。」
「因為新婚那晚,我注意到我相公的耳垂上有顆很小很小的紅痣,」海棠說著把目光轉向雲夢遙鬢髮,繼續道,「還有他的頭髮,比你的要稍微粗黑一些。也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注意到這麼細微的地方,我偏偏就注意到了。」
「來呀,夢遙哥哥,方才你不是要擰斷我的脖子么?用你那裂金碎石的分筋錯骨手,只要你能抓到我,我便是死在你手裡也會十分開心的。」海棠臉上那天真爛漫的笑,漸漸變成有些調侃的味道。雲夢遙靜靜立在原地沒有挪步,卻對海棠溫柔一笑道:「糖妹妹,我怎麼捨得你那香香的臉頰,表哥已經做了傷害你的事,豈能再讓你傷心?我們要能拋開過去所有恩怨,像小時候那樣,在一處開滿牡丹的世外桃源中長相廝守,那該有多好啊?」
衛翔臉上一時陰晴不定,躊躇半晌后終於慨然答應:「好!我陪你喝酒!」
衛翔心中暗自嘆息,不諳世事的小女子,哪裡知道江湖的險惡,人心的奸詐,如今外面早在流傳著關於秋老虎死亡的各種版本,許多傳言都跟風雲堂有關,只是全都被自己壓了下來,瞞著海棠一人而已。見她開始在揣測父親遇害的原因,衛翔靈給一動,打算給她一點暗示和引導。裝著回憶了片刻,衛翔用不敢肯定的語氣說道:「那天義父遭到伏擊,對方全是些蒙面高手,自稱是北六省的綠林好漢,使的也是北方漢子慣常用的鬼頭刀,刀法也還似模似樣的。」
「好懸!」衛翔一聲輕嘆,右手收劍,左手一松,雲夢澤便「咕咚」一聲軟倒在地。在他的身上擦凈劍上的血跡,衛翔這才收劍回過頭來,只見海棠也倒在地上,九-九-藏-書一動不動不知死活。衛翔過去一看,只見她雙目緊閉面色慘白,竟像是被方才的情形嚇暈了過去。衛翔不由輕蔑地撇撇嘴,然後一掐其人中,海棠這才渾身一個激靈醒來,剛一睜眼便「嚶嚀」一聲鑽入衛翔懷中,渾身篩糠一般簌簌發抖。

四、誘殺

海棠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道:「我懷疑自己現在的丈夫,不是我的表哥雲夢遙。」
說著海棠一閃身,輕輕巧巧便從雲夢遙懷中掙脫出來,跑開幾步遠,回首對雲夢遙嫣然一笑道:「夢遙哥哥,來抓我呀,就像咱們小時候一樣,只要你能抓到我,讓我做什麼都行。」轉眼之間,海棠臉上的悲戚已完全隱去,代之以一臉的天真爛漫。雲夢遙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面色漸漸變得慘白,豆大的汗珠從發稍悄悄滾落下來,瞬間便濡濕了身上的青衫。
這番義正詞嚴的話讓眾人都垂下了頭,心中再有分銀子散夥的念頭,一時也都不好開口。眾人正默然無語間,突聽有個陌生的聲音略顯木訥地道:「這事要不以後再議吧?海棠新近喪父,神智還有些不清醒,還是過一段時間再說如何?」
「那怎麼行!」終於有人站出來反對,卻是行事一向沉著冷靜的衛翔,此刻只見他漲紅了臉,大聲質問眾人,「咱們豈能不為我義父報仇?豈能把偌大的霹靂社解散?咱們行走江湖,難道不是以『義』字立足?義父待大家不薄,許多前輩更是義父的生死兄弟,如今他慘遭橫死,我們能甘心任他白白慘死?諸位能做到,我衛翔定做不到!」

五、面具

說完雲夢遙轉身就走,神態瀟洒飄逸。海棠用陌生的目光追隨著雲夢遙遠去的背影,突然發覺他身上少了一些猶豫不定的習慣,多了一種頤指氣使的獨斷和專橫。就在他出門那一瞬,海棠才突然注意到,他身上那件慣常的灰袍,不知何時已換成了一件飄逸的青衫。
就在秋海棠百無聊賴地望著廊下一對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的時候,一身狼狽的衛翔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一進大門就撲倒在地,嘶聲哭號道:「小姐,義父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被人殺害了!」
「海棠,今日開封雲家遣人來提親了。」秋老虎打算開門見山,同時仔細觀察著女兒臉上的反應,「雲夢遙想入贅我秋家,以換取咱們兩家之間的和平。」說到這秋老虎嘆了口氣,「霹靂社與風雲堂爭鬥了近十年,爹爹也厭倦了。所以現在想聽聽你的意見?」

三、噩耗

「你怕他幹什麼?」海棠驀地提高了嗓門,「他不過是投身到咱們霹靂社的人質,難道還能管到我頭上?如今爹爹已過世,社裡就數你最大,你幹嗎要顧忌他?再說咱們兄妹偶而小聚,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幹嗎要看旁人臉色?」
「海棠你說什麼?岳父大人的死怎會是我風雲堂所為?你可不要為別人的謠言蒙蔽啊!」雲夢遙面色慘白,臉上竟有一種驚惶失措的神色。衛翔真想好好欣賞一下一向孤高自傲、自信滿滿的雲夢遙怎麼在一個弱女子手中被拷問受辱,但又怕他說出不利於自己的話來,所以立刻一甩手,燕羽鏢從窗外飛射而入,準確地打在雲夢遙大腿環跳穴上。大概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的得意之作無人欣賞,更不希望自己最大的對手輕易就死,潛意識中都有一種貓玩老鼠的心態,所以衛翔最終還是選擇了右腿環跳穴。
廳中完全靜了下來,聽到每人能分到的銀兩數目后,眾人啞然了。這數目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都沒想到秋老大竟獨佔著霹靂社如此龐大的產業,那是這些刀頭舔血的漢子們窮其一生都賺不到的數目,眾人心中不由生出私念,在如此多的銀子面前,為老大報仇的心思漸漸就淡了。俱開始盤算著如何金盆洗手去做個富家翁,只有幾個厚道的忍不住小聲問了海棠一句:「賢侄女將來作何打算?」
「大嫂你認錯人了!」雲夢澤慌忙把海棠推開,「我是雲夢澤,咱們以前從來就沒有見過。」
「殺!」秋老虎一聲怒吼,二十八斤重的霸王刀旋風般砍出,凜冽的刀氣掃滅了桌上的燭火,震碎了案上的杯盞,激得對手頭上的髮髻也突然散開。這一刀之威堪比晴空霹靂。
海棠凄然一笑,「我一個弱女子能有什麼打算,不過是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霹靂社跟我再無關係,爹爹以前的恩怨也跟我再無關係。」
「你說什麼?」海棠不解地問。衛翔忙收回目光敷衍道:「沒什麼,只是胡亂揣測。」
洛陽最出名的花是牡丹,不過那是在過去。自從海棠含苞待放之後,最出名的花就成了海棠。海棠其實是一個人,一個女人。她出名不僅因為她是洛陽霹靂社老大秋老虎的女兒,更是因為她的美貌。自從畫壇國手劉子豪對著她臨摹兩個時辰,最後卻撕碎未完的新作嘆曰:海棠之美天上有,凡間筆墨哪能描?之後,秋海棠的名氣就超過了牡丹,成為洛陽新的象徵,她的名字甚至傳遍了整個中原。
「哼,你別提他了。」海棠鼻子里冷哼一聲,「我真後悔嫁給這個木頭人。」
當衛翔帶來父親意外身亡的噩耗時,秋海棠正為過去的表哥,現在的相公雲夢遙而煩惱。已經拜堂三天了,夫君卻連自己的手指都未碰過,話也不曾說上幾句。父親去開封也已經三天,他這一走,偌大的家中竟像沒有任何親人一般的孤獨,自己一個女兒家,閨閣中的事也不好意思跟旁人說,就連平日最貼心的纖纖,也不好跟她提起,只能一個人悶在心裡生氣。
「沒錯!」秋老虎微微頷首,「風雲堂也只有雲夢遙配做我秋老虎的對手。只要把他掌握在我手裡,風雲堂在我眼裡就成了一群綿羊。」說到這秋老虎頓了頓,嘆息道:「不過就苦了海棠,也不知她對這個表哥還有無好感,願不願意嫁給雲夢遙這個她爹爹的死對頭?」
「哦!」秋海棠怔怔地點了點頭,平靜地問,「爹爹的屍骨找到沒有?」
新郎官面色微變,似乎更加手足無措,秋海棠見狀不禁調皮地眨眨眼,促狹地指了指腳下的地面:「如果你想不起來,今晚就只能睡地上。」說完海棠臉上驀地飛起燦爛紅霞,人也羞得趕緊躲進綉帳,和衣鑽入錦被之中。
衛翔一驚,「怎麼會?」
海棠出人意料地暫時坐上了霹靂社老大的位子。本來無論武功還是名望,她都不足以凌駕于眾多桀驁不馴的霹靂社高手之上,但云夢遙目前要接管霹靂的社時機還不成熟,以衛翔為首的霹靂社一干高手,則又無法讓雲夢遙和其他人放心。所以海棠這個一向養尊處優慣了的弱女子,反而成了大家共同的選擇,尤其海棠先前打算均分財產散夥的無為和大度,已贏得了霹靂社眾元老的人心,畢竟願意有福同享又沒有野心的老大實在太少了。

一、新婚

當衛翔雙腿最後也被折斷後,雲夢遙這才把他放倒在方才自己坐過的太師椅上,俯視著他的臉淡淡地問:「現在,你該知道誰才是最後的贏家了?」
女兒頭垂得更深,臉上顏色也更艷,但眼中那種羞怯中飽含的喜悅,卻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秋老虎見狀便從女兒閨房退了出來。踱著方步慢慢回到前廳,一路上邊走邊心神不定地自問:這事是不是有些不妥?
「夫人……」在秋海棠做這一切的時候,雲夢遙幾次欲言又止。不過直到秋海棠收拾完一切,他也沒能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秋海棠望著這個顯得有些陌生的丈夫,平靜地道:「從今天起你搬到外面廂房去睡吧,我要為爹爹守靈。」
衛翔又是一怔,稍猶豫了一下才道:「我這就帶人去找,相信很快就能找到義父的遺體。」
「不該你知道的你千萬別問,這事以後都不要再提,不然小心我拔了你的舌頭,賣到窯子里做婊子,聽到沒有?」海棠惡狠狠地瞪著纖纖低聲喝道。纖纖還第一次見到小姐這般模樣,不禁嚇得張大了嘴,獃獃地點了點頭。海棠這才稍稍放緩了些語氣吩咐,「把這包東西拿到廚下去燒了,然後再打桶水回來,把這屋子好好打掃一下,我覺著這屋子裡有一股子霉味,熏得我完全睡不著覺。」
衛翔走近一步,介面道:「只要發現雲夢遙稍有異心,咱們立時就把他剷除。風雲堂沒了雲夢遙這個人物,還憑什麼來和咱們爭鬥?」
什麼也沒發生!沒有想象中粗暴,也沒有期待中的溫柔,甚至都沒有掀起自己的蓋頭。足足有盞茶功夫,身邊人沒有任何動靜。海棠微感失望,那種慷慨就義視死如歸的心氣兒漸漸就淡了。原有的那種大小姐頤指氣使的小性兒漸漸就冒出頭來,聽遠處樵樓的更鼓已在敲二更。海棠再忍不住,隔著蓋頭試探著叫了聲:「哎!把頭上這勞什子給我摘了,都快把我給悶『老』了。」
「你……」雲夢澤一時語塞,滿臉頓時漲得通紅。海棠上前兩步,擋在衛翔身前不依不饒地盯著雲夢澤追問道:「你是不是也喜歡我?是不是也想跟我親近?是不是也想你大哥不得好死?」
雲夢遙臉色更見蒼白,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半晌才虛弱地道:「那是雲夢澤,是他假扮成我與你拜堂的。」
秋海棠靜靜地怔了半晌,突然輕聲道:「你先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
「啊!」噴出的鮮血驚得海棠一聲尖叫,嚇得她忙轉開頭,卻又忍不住斜眼望向那邊。只見衛翔不等雲夢澤慘叫出聲,左手已閃電般扣住了他的咽喉,右手長劍則釘住他握劍的右臂,死死把他的手臂釘在牆上。雲夢澤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便一下子軟了下來,臉上鼻涕眼裡交泗而下。他勉力把垂死的目光轉向海棠,那眼中的愛慕、依戀、傷心和絕望,讓海棠心中不由一痛。
雲夢遙咬著牙不再說話,胸膛急劇起伏,神情異常痛苦。海棠見狀也就不再追問,只來回打量著二人自語道:「我該怎樣處理你們,雖然我從沒殺過人,不過幸好還聽說過一些殺人的法子,就讓我一樣樣試過來,想必總有一樣管用的。」
那老者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對。海棠已轉開頭,施施然走到上首空著的幫主之位上坐了下來,然後環視眾人一眼,淡淡問道:「你們在爭論什麼?」
新郎官沒有回頭,只低聲答道:「夫人早些歇息吧,我……我再坐坐。」
一壺清酒很快便見底,海棠臉上的酒暈更見燦爛,眼神也開始有些迷離。痴痴望著同樣有幾分酒意的衛翔,她突然幽幽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人是不是越得不到的東西,就越是想要?但真正得到以後,才發覺它並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風雲堂在葬禮結束后也派人前來慰問他們的堂主夫人,同時也把堂中一些事務向雲夢遙彙報。領頭的是個有些木訥的年輕人,高高瘦瘦,面色蒼白。不知怎麼的,只一眼便讓海棠覺著那眼光竟有些熟悉,不禁多看了兩眼。那年輕人則躲閃著海棠的目光,顯得有些羞澀。聽雲夢遙介紹,海棠才知道那是他的堂弟,只因為有雲夢遙這個出類拔萃的堂兄,所以他的名字幾乎不為外人知道,不過海棠立刻就記住了他的名字――雲夢澤。
說到這老者眯著眼打量起年輕人的面容,眼光中透露出酒徒對美酒的渴望,喃喃道:「做面具最好的材料,該是那種膚色紅潤細膩,無任何疤痕痣斑的麵皮。最好在他未死前取皮,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皮膚的鮮活。」
「秋幫主請上座,」雲中雁以手示意道,「咱們早已備上薄酒,為幫主接風洗塵。同時也把風雲堂所有產業的地契帳本準備妥當,只等秋幫主過目驗收。」
眾人立時停止了一切動作,像中了定身法,個個俱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場中一時寂靜得能聽到旁人的心跳。好半晌,一個老者才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沒聽錯吧?幫主你是說明天去接管風雲堂?」
「眾位叔叔伯伯還當海棠是幫主嗎?」海棠冷冷地環視著眾人。眾人一時鴉雀無聲,好半晌,一個老者才咳嗽了一下柔聲道:「賢侄女,你當然是我們的幫主,只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心疼你新近喪父又喪夫,想讓你平靜幾天,不敢拿這些俗事來煩你。」
「是嗎?」海棠用陌生的眼光望著面前的雲夢遙,淡淡道,「可是我感覺跟我拜堂成親的那個人似乎不是你。」
說到這衛翔頓了頓,一咬牙道:「不錯,秋老虎確是死在我手裡,能親手殺了這個大仇人,也不枉我多年來認賊作父,鞍前馬後討他歡心,為他賣命,我死而無憾!不過以你的聰明,難道就沒想過靠我一人之力根本殺不了你爹爹嗎?難道你還不知道誰才是殺害你爹爹真正的元兇?他……」
窗外無人回答,雲夢遙稍一躊躇,立刻過去打開窗戶,只見朦朧月色下,一個青影閃身而過,一晃便上了屋檐,雲夢遙立刻飛身追了出去,二人轉眼便消失在屋頂之上。就在二人完全消失后,海棠立刻從床上翻身坐起,臉https://read.99csw•com上完全沒有一絲興奮的紅暈,眼中只有出奇的冷靜和決斷。飛快地整理好凌亂的衣衫和髮髻,然後高叫纖纖。纖纖很快應聲而入,海棠邊對鏡補上新妝,邊頭也不回地吩咐:「去,請衛總管過來。」
父親臉上的不豫之色秋海棠卻沒有注意到,只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掩飾般地轉開頭,聲如蚊蟻般低聲道:「這事……爹爹作主便是,女兒無有不從。」
「阿澤,你真是夢遙的堂弟?」兩三次后,海棠已經跟這個害羞的年輕人熟絡起來,在沒有旁人的時候,就連稱呼也變得十分親切。見雲夢澤點了點頭,海棠卻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怎麼覺著你不像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好像你才是雲夢遙一樣。」

六、尾聲

「夫妻?」海棠苦澀一笑,「咱們成婚多日,卻還從沒有過夫妻之實。」
「可是……」衛翔本能地覺著這中間還有什麼不對勁,但卻不知是出在哪裡?不等他問下去,海棠已打斷道:「可是什麼?從你回來向我稟報父親被殺的噩耗時,我就知道你在說謊!」

引子

「是嗎?」海棠緊盯著對方躲閃的眼睛,目光由最初的堅信不移漸漸變得迷茫起來,喃喃道,「也許是錯覺吧,自從父親去世后,我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錯覺。你可千萬別告訴你堂兄,不然他可要擔心了,我不想讓表哥為我操心。」
當秋老虎被女兒的貼身丫鬟纖纖迎進綉樓的時候,海棠正歪在窗欞上望著天邊黯淡的晚霞懨懨出神。看著悶悶不樂的女兒,秋老虎心中不由生出一絲隱痛,突然想到自己上次來看望女兒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如今女兒也大了,許多心事自己這個當爹的也不便過問。可惜亡妻早故,不然多少也能知道點女兒的心思。
雲夢遙臉上的笑漸漸變得有些僵硬,略有些尷尬地問道:「是嗎?你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秋海棠的平靜讓衛翔有些意外,怔了怔,他這才竭力止住悲聲,咬牙切齒地稟報道:「是北六省那幫綠林強盜,是凌嘯天那個王八蛋!」
「為……什麼?」肉體上巨大的痛苦,使衛翔的聲音嘶啞得不類人聲。雲夢遙尚未回答,只見海棠已飛身撲入雲夢遙懷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才回頭對衛翔吃吃笑道:「夢遙哥哥不僅是我的相公,更是我從小就迷戀的情人,我豈會背叛他?你給我的唐門熏香,他一回來我便交給了他,也把你的計謀告訴了他,他這才與我一起定下這引你上鉤的計策。可笑你還痴心妄想我會背叛我的夢遙哥哥,讓你有機可趁。」
秋老虎呵呵一笑,也不客氣,昂然大步入席,直奔上位。對於征服者來說,任何謙讓和客氣都是有失身份之舉,秋老虎完全明白這一點。
秋海棠從懂事起,就知道父親乾的是什麼買賣,手上有數不清的命債,江湖的血腥從來就離她不遠。她在夢中曾無數次看到過父親最後的結局,沒有一次是壽終正寢。所以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她的心中竟出奇的平靜,平靜得好像在聽一個不相干的人的死訊,她甚至還平靜地問了句:「爹是怎麼死的?」
「叮」地一聲響,刀劍相碰濺出的火花讓屋中瞬間一亮,耀人眼目。秋老虎終於還是收刀招架,在擋住對方這一劍的同時,也失去了霸王刀威懾天下的氣概。
「退迴風雲堂!」秋老虎招呼著自己兄弟,慌忙退入可以躲避箭雨的四合院落。不想剛退到院中,四周房舍中突然響起暗器破空聲,立刻又讓霹靂社十多個兄弟無聲倒下。秋老虎舞動霸王刀擋開暗器,一跺腳直射向屋檐,以期搶到一個制高點。不想剛踏上屋檐,四周房舍中又射出一陣箭雨,頃刻間讓隨著他登上屋檐的幾個兄弟滾落下去。秋老虎舞刀擋開了射向自己的箭簇,同時極目四顧,終於發現在數丈外一幢亮著燈火的小樓中,一個面容木訥的青衫人正用燈火和手勢指揮著對霹靂社群雄的攻擊。
養尊處優的小女人是坐不穩黑道老大的位子的,衛翔十分清楚這一點。本來照當初的計劃,雲夢遙除了除去秋老虎這個殺父仇人外,還得到秋海棠這個絕代佳人,而他則得到整個霹靂社。但現在,雲夢遙突然的強硬讓他的計劃徹底落空,他之所以沒有與之決裂,就是隱約覺著自己還有機會,還有一個徹底翻身的機會,尤其那晚了解到一點海棠的心思后,他就更加堅信這一點了。
「你的話太多了!」雲夢遙話音未落,已一拳擊在衛翔下顎,頓時把他的下頜骨擊得粉碎。衛翔嘴裏湧出大團大團的鮮血碎骨,痛得「嗚嗚」直叫,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怎麼會?」雲夢澤紅著臉低下頭,神情似乎有些心虛,這讓海棠覺得十分奇怪。還待再問,他已咬緊嘴唇一言不發,這動作更讓海棠覺得熟悉。見他那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狼狽模樣,海棠「噗哧」一笑道:「我不過隨便說說,你緊張什麼?」
海棠就勢倒入衛翔懷中,輕聲呻|吟道:「前幾日為父親守靈,我不知怎的染上了頭暈的毛病,時不時頭目暈眩,手腳酸軟。」
衛翔見海棠臉上泛起發現秘密的紅暈,不禁在心中暗自嘲笑道: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傻女人,霹靂社與風雲堂的聯姻任誰都清楚是一場交易,想不到你這個當事人現在才知道。
海棠駭然望著人不人鬼不鬼的雲夢遙,不禁喃喃自問:「江湖,這就是江湖?」
就在新婚夫婦都睡不著的時候,離他們洞房不遠的書房中,秋老虎和衛翔也都睡不著。
海棠突然舉杯道:「不提他了,咱們喝酒!」說著一飲而盡,然後用如絲媚眼望著衛翔,一字一頓地道:「其實,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我,可惜越容易得到的東西,越得不到珍惜,所以……」
「我總覺著有些心神不寧,」秋老虎疲憊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像是在自言自語,「雲夢遙小時候,我幾乎是看著他長大,那時他就顯出了過人的聰命和機敏。他能率風雲堂那幫殘兵敗將與我霹靂社周旋這麼久,也不算是意外。但今天我在如此近的距離看到他時,卻覺著他不該有我想象中那麼了得,雖然武功看起來還不錯,不過也不足以讓我感到擔憂,更不足以讓我寢食難安。真難相信我霹靂社曾被這小子弄得灰頭土臉。」
衛翔見秋老虎臉上那自信滿滿的神色,也就沒有多勸。心知征服風雲堂一直是義父心中的夙願,如今終於得以實現,誰也不可能讓他放棄以征服者的身份踏入風雲堂總壇的成就感。風雲堂就算不顧雲夢遙這個人質的安危要反抗,也沒有誰能讓秋老虎放在眼裡。
「翔哥,你把霹靂社眾多老兄弟都招集起來,我有事情要宣布。」當秋海棠淡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讓衛翔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要知道他雖為秋老虎義子,海棠卻從來沒叫過他一聲哥。聽海棠這一吩咐,他立刻去召集社中眾多兄弟,當然只是十多個頭面人物。
海棠醉意惺忪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驚喜交加地問道:「表哥你……你終於記起當年對我的稱呼了?」
「那怎麼行?」雲夢遙急道,「撇開霹靂社與風雲堂不談,咱們可是拜堂成親的夫妻,我怎能丟下你不管?」
衛翔見秋海棠面色怔忡,實在看不出她在想什麼,又見她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樣,一會兒碰倒茶杯,一會兒丟掉手絹,完全六神無主的模樣。衛翔只得輕輕嘆了口氣,悄悄告辭出來。待衛翔一走,秋海棠這才撲到桌上,無聲抽泣。
纖纖忙低頭答應:「好,我這就去。」
秋海棠用有些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夫君,淡淡道:「咱們的婚姻原本就是一種交易,你難道還當真了?霹靂社與風雲堂結盟的原由我也多少知道一些。如今出了這麼大的變故,結盟的事不提也罷,甚至咱們以後各走各的道也沒什麼。」
衛翔微微一笑:「也許過去我們高估了他,又或者是他有大智若愚的修為。不管怎樣,總之他現在被咱們掌握在手裡,從他進秋府那時起,就有我霹靂社十大高手在暗處輪班緊盯著他,稍有異動便不惜將之擊殺。就算他有天大本事,也再翻不起多大|波浪了。」
「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何要學這門手藝嗎?」老者邊一絲不苟地忙活著,邊隨意問道,「要知道你付的學費,就是做一輩子的面具也掙不回來。」
「看到了吧?」雲夢遙指著自己的臉,悲憤地道,「這都是被你爹爹逼的,若不是你爹爹把風雲堂逼得走投無路,我豈會用這等酷烈、自殘的計謀?做這樣大的犧牲?江湖就是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卻不能不在乎雲家上下數十老少,風雲堂數千弟兄。我殺你爹爹也是被逼無奈啊。」
「是嗎?」秋老虎有些不敢肯定,「想洛陽那麼多王孫公子她都不放在眼裡,難道會在意一個十多年都沒見過的表哥?我得先去探探她的心思,總不能讓她覺著委屈。」
衛翔見雲夢澤無巧不巧這時候出現,慌忙放開海棠,一時手足無措尷尬異常。海棠卻不以為意地捋捋鬢髮,對雲夢澤嫣然一笑道:「阿澤,你不也抱過我?你又怎對得起你大哥?」
「是嗎?我看不見得。」雲夢遙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冷峭,衛翔忙從海棠身上收回目光,剛好看到面前雲夢遙身上的牛筋繩像麵條般一寸寸斷開,然後他就慢慢站了起來。衛翔大驚失色,忙一腳撩其下陰,一掌拍其胸腹,面對面近距離猝然而發的陰狠招數,相信即便是雲夢遙也不能輕易躲開,只要阻他一阻,衛翔便要飛身後退,以雲夢遙腿上的傷勢,肯定追不上自己。只要逃出了這間屋子,衛翔立刻便會去召集霹靂社死黨,作最後一搏。
「行嗎?」衛翔「噗哧」一笑,「唐門信譽卓著,從不用假東西誑人,就這短短一段熏香,放倒十個八個高手也不在話下,得手后你在窗口亮起一盞紅燈籠,我立刻就過來幫你。」
「你一定會如意的。」衛翔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然後輕輕放開海棠,過去把雲夢澤的屍體扛在肩上,對海棠擺擺手后,這才悄悄從窗口掠了出去。等他一走,海棠便慢慢從地上站起來,鎮定自若地捋捋鬢髮,稍稍環顧了一下地上和牆上的血跡,便立刻從箱籠中翻出一條錦被,撕開被面抽出裏面的棉花,然後跪在地上仔細地擦拭起來。做這一切的時候,她都異常冷靜自如,不多時牆上和地上的血跡俱被擦凈,海棠這才直起腰來,抹抹滿臉香汗,把沾滿血跡的棉花用一個袋子裝好,這才開門去招呼纖纖。
秋老大去世后霹靂社的第一次會議就這樣草草收場,當送走最後一個人後,雲夢遙不禁對海棠埋怨道:「海棠,你做這樣大一個決定,事先怎麼也不跟我商量?」
「錯!」老者停下手中的活計,不過仍緊緊攥著那塊白里泛黃的背脊皮。他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像永不見天日的活殭屍。做了大半輩子的面具,也被人歧視了大半輩子,只有在手握人皮時他才有一種成就感,才覺得自己也有讓人尊敬的時候。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海棠沒有留意到衛翔的話中之話,只顧自道:「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麼風雲堂與咱們聯姻就是懷有異心,甚至有所圖謀。」
雲夢遙一怔,忙笑道:「是啊,突然想了起來。我怎能忘掉你那香香的臉頰,比蘇州的紅豆羔還甜。」
衛翔手腳均結結實實地擊在了對方身上,對方卻渾然不覺,反而就勢叼住他的手腕一拗,只聽「咯嚓」一聲響,他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斷。衛翔「啊」一聲慘叫,頓時痛得面色煞白,危難中本能地跺地飛退,想以擅長的輕功逃命,不想腳下一個踉蹌,輕功沒使出來,人卻差一點便跌倒,只覺腳下軟弱無力,丹田內力不知怎的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也難怪對方結結實實中了自己一腳一掌還渾若無事。
那是一種沒有結果的苦戀,更是一種精神上自虐般的相思。
「啊!」燕羽鏢打在雲夢遙腿上后,海棠和他同時大叫了一聲,一聲是意外,一聲是痛苦。衛翔這下徹底放下心來,終於施施然從窗外翻身而入,先掐滅香爐上的燭火,又端起桌上那壺涼茶喝了幾大口后,這才笑眯眯地俯身打量著雲夢遙調侃道:「雲姑爺好啊!」
「這……不太好吧?」衛翔猶豫起來,「要是姑爺回來會誤會的。」
天色漸漸暗下來,四合院落中已有些幽暗,夜幕像大霧般正悄悄降臨。歡宴終於結束,秋老虎心滿意足地帶著數十隨從起身離開風雲堂總壇,剛踏足門外的小巷,迎面突然飄來一陣雨――箭雨!帶著「噝噝」的輕嘯,隨著箭簇的破空聲,秋老虎身旁的隨從立刻倒下十餘人,沒倒下的也身中數箭,只有秋老虎一人躲開了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硝煙散去,小屋裡已沒了秋老虎的身影,只有幾個風雲堂的弟子倒在地上微微呻|吟,那青衫人仍穩穩地站在屋子中央,不過他的臉上已是烏黑一片read•99csw•com,血肉模糊,顯然沒完全躲開秋老虎陰險一擊。
秋老虎淡淡一笑:「不,我不僅要去,我還要騎著高頭大馬第一個入城,第一個踏進風雲堂總壇。」
大概是被美色迷暈了頭,從沒想到要防範海棠吧?一向精明過人的雲夢遙居然也會著了道!衛翔看到這情形,差點就打心眼裡笑出聲來,不過以他行事一向的謹慎,卻不急著進去,只等著海棠把雲夢遙捆好,他才把一枝燕羽鏢扣在手中,正猶豫著是先射雲夢遙腿上的環跳穴,還是直接一鏢要了他的命。這時只見海棠不知從哪兒弄出把小刀,正色厲內荏地指著雲夢遙喝問:「說!我爹爹是怎麼死的?是不是你們風雲堂乾的?」
海棠驚惶失措地點點頭,半晌才心有餘悸地拍著自己心口嘀咕道:「嚇死我了,等這事完了,我再不要做什麼霹靂社老大了,我要遠遠離開洛陽,永遠也不回來了。」
洞房中漸漸靜了下來,鬧洞房的賓客們在衛翔的阻擋下都知趣地退了出去,纖纖也在鋪好錦被香帳后小聲向小姐告辭。海棠這下更加緊張了,忙拉住纖纖的手語無倫次地哀求:「纖纖你別走,你……你留下來陪我吧!」
「你是誰?你倒底是誰?」秋老虎厲聲質問,做了近十年的對手,他對風雲堂的了解超過了對霹靂社的了解,卻從不知道風雲堂除了雲夢遙之外,還有一個武功不輸于自己的對手。對方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幽暗中這一笑更見詭異。詭異中只聽他淡淡道:「我是誰完全不重要,你只需知道,風雲堂和霹靂社的合併不會中止,不過是霹靂社併入風雲堂旗下。而你這個霹靂社的老大,顯然已是多餘。」
「現在?」纖纖一臉疑惑,看看外面的天色,似乎不明白小姐為何會這般不拘小節。海棠卻已不悅地回頭道:「馬上!」
「不能!」年輕人的回答簡潔明了。老者握刀的手停了停,不過也沒再說什麼,立刻又運刀如飛。年輕人則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張死氣沉沉的皮子,在老者刀下漸漸現出五官的輪廓。
衛翔再次發出「嗬嗬」的怪笑,即使痛得呲牙咧嘴,他也忍不住「嗬嗬」大笑。雲夢遙望望他,油然生出同病相憐之感。默然片刻后,他終於忍不住轉望海棠,柔聲問:「海棠,你愛過我嗎?」
「屁股!」
「但願如此!」秋老虎神色怔忡地喃喃道,「他若安心做我的女婿,倒也配得上海棠,更可以成為我又一強助。畢竟他的母親跟我已故的老婆是姐妹,只要他真心臣服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為難他雲家,更不想讓海棠難過。」
衛翔忙應道:「大概一般人都是這樣吧。」
「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大丈夫也!」衛翔高聲道,「就算報仇毫無希望,我這做義子的也決不放棄。再說現在霹靂社與風雲堂已結盟,合咱們兩家之力,盡可讓北六省那幫強盜血債血償!」
「小姐你說什麼呢?」纖纖羞紅了臉,「這豈是纖纖能陪的?」說完便從小姐手中掙脫出來,逃一樣出了洞房。這下海棠只覺得更加孤立無援,心中甚至生出摔下鳳冠霞披也跟著纖纖逃出去的念頭。
「這其中有破綻!」海棠立刻道,「既然蒙上臉,當然是不想讓人看出真面目,何必又要自報家門?既然報出了字型大小,又何須蒙面?」
正房中早已排下酒宴,秋老虎入座的同時,一個隨從已用銀針悄悄試探了秋老虎面前的酒菜,然後才對秋老虎微微頷首示意,秋老虎這才開始接受風雲堂眾人的敬酒。席間,秋老虎絕口不提風雲堂與霹靂社的恩怨,只不住回顧著當年兩家之間的友誼,如今對方已經屈服,他只想讓對方儘早心甘情願地歸順到霹靂社的旗下。
說著老者在桌上展開皮膚,然後拿出一把形如刻刀的小刀,手法熟練地割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把那塊橢圓形的皮子貼在桌旁一個石膏人頭像上。那塊皮子不大不小,剛好覆蓋住石膏像的臉。老者仔細端詳片刻,這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在皮子上挖出兩個眼洞。
望著懷中人那嬌艷欲滴、幽香撲鼻的臉頰,雲夢遙不禁深吸口氣,輕輕吻了一下,冷定幽寒的眼中漸漸閃出一股莫名的火焰,猛一把把她摟緊,嘴唇跟著印上了她的紅唇。海棠嘴裏「唔唔」地哼著,也不知是在推拒還是在應和。就在二人緊擁在一起糾纏不清的時候,窗欞上一處縫隙中,有一雙嫉妒的目光正緊緊盯著房中的情形。
洛陽霹靂社與開封風雲堂的聯姻震驚了江湖,這是兩個爭鬥了近十年的死敵,同時又是雄霸中原的兩大江湖勢力。它們的聯姻讓人們議論紛紛,都猜不透風雲堂年輕的堂主雲夢遙為何能放下殺父之仇,娶仇人的女兒且入贅秋家,更猜不透秋老虎精明一世,居然會糊塗到把自己的掌上明珠送給一個仇人。甚至讓他留在自己身邊,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養虎遺患嘛!
但秋海棠卻一點也不快樂,自從表哥一家成了父親死敵後,她就再也快樂不起來。每望著廊下牡丹爭艷、蝶舞翩翩的時候,便不由想起兒時和表哥在花叢中撲蝶的情形,望著天上變幻的白雲,就不由自主把它幻想成記憶深處那張模糊的臉。其實她對錶哥雲夢遙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自己九歲那年,之後就發生了洛陽秋家和開封雲家的反目成仇,雲夢遙的父親,也就是自己的姨父後來死在爹爹秋老虎手裡,自己與表哥兒時的婚約也就成了一紙空文。大約越是得不到的就越顯得珍貴。正因為與表哥的婚約成了不可能,秋海棠反而越加強烈地思念起記憶中那個年僅十三歲的表哥。尤其隨著年歲的增大,心中情竇的暗開,那個記憶深處印象模糊的影子,也就越加根深蒂固地種在了少女心房中最隱秘最神聖的角落。
新郎官對著明艷不可方物的新娘子不禁呆了呆,大約是沒想到海棠會如此美艷清純。好半晌,才澀著嗓子吶吶地說了句:「夫人,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義妹你喝多了,」衛翔忙躲開海棠那熾人的目光,「過去的事還提它作甚?」
身邊有沉穩凝定的呼吸聲,還有一種陌生男子獨特的味道,讓人心旌搖曳,胸如鹿撞。到現在這地步,海棠只得把心一橫,雙手緊緊攥著胸前的佩玉,閉目等待著心底最恐懼同時也隱隱期待的那一刻的到來。
海棠稍作掙扎便軟倒在雲夢遙懷中,就在他手忙腳亂地要解開海棠衣衫的時候,窗外突然傳來一聲咳嗽,聲音雖輕,卻激得雲夢遙渾身一個激靈,回頭驚問:「誰?」
「怎麼?難道叔叔伯伯們怕了?」海棠一臉不以為意,「跟著我爹爹縱橫天下的豪情到哪兒去了?再說風雲堂本就已經與霹靂社結盟,我既是霹靂社舵把子,又是他們堂主的遺孀,接管風雲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難道有什麼問題?」
海棠沒有理會衛翔臉上那絲若有若無的嘲笑,接著分析起來:「聯想父親的意外身亡,他們甚至和這事也可能有關係。對了,父親到底是怎麼死的?是死在誰的手裡?」
「那怎麼辦?」海棠彷徨無依地問。衛翔見狀嘿嘿一笑,仔細看看四周,見門窗緊閉,外面悄無聲息。他這才湊近一步,從懷中掏出一段短短的香燭,對海棠低聲道:「這是我無意間從唐門弟子手中得到一段特製熏香,常人吸入后也就手腳酸軟,並無多大的損害,喝點涼茶也就解了。但練武之人吸入后,武功會暫失。只要你在雲姑爺回來后,在房中燃上它,定能把他輕易擒下,屆時細細審問,若義父的死跟他沒什麼關係,再向他賠罪就是了。」
雲夢遙冷冷地盯著衛翔,眼中閃出從未有過的寒光,然後從齒縫中擠出一個冰涼帶棱的字:「滾!」
所有這些秋海棠都充耳不聞,無論是喪事的張羅,親友的迎送,還是對仇家的探察,她都一概不問,全權交給丈夫雲夢遙和總管衛翔去處理。她只靜靜地守在爹爹的靈堂中,像個失去了思維的木頭人,既不悲慟也不說話,讓前來弔唁的親朋好友唏噓不已,都說她受此打擊后,頭腦已經有些獃滯了。
秋老虎哈哈一笑,「黃口小兒,想要我死只怕沒那麼容易!」說著他猛地扔出了手中的兩個鋼蛋,一前一後直奔青衫人面門,對方長劍閃電上挑,迎向飛來的鋼蛋。就在即將挑中時,後面的鋼蛋追上了前面那枚,一碰之下,轟然炸開,如夏夜一聲驚雷。硝煙頃刻間瀰漫了整個屋子,同時也響起了青衫人一聲悶哼,以及他身後幾個隨從的慘叫。
說著海棠顧自沿著蜿蜒的小徑望前而行,這兒是郊外靜心庵的後花園,十分僻靜幽雅,庵主一向不容閑雜人進來,當然,像海棠這樣的人物是個例外。按理庵堂通常是不容男子進出的,不過如今海棠的身份已經大為不同,無論雲夢遙還是衛翔,又或者霹靂社眾元老,暫時都不希望她有什麼意外,所以她無論去哪裡,都有人寸步不離地跟隨保護,雲夢澤也是其中之一,並且是最得海棠信任的一個,所以只有他能不顧靜心庵的忌諱,隨海棠自由出人。
停靈三日很快過去,跟著是出殯。喪事在衛翔的操持下,總算風風光光地辦完。直到頭七結束,送走最後一個親友后,秋海棠才開口說出了這幾天來的第一句話。
女兒臉上的表情沒有逃過秋老虎的眼睛,這讓他頗有些意外,想不通女兒為何會對一個十多年沒見過的表哥這般迷戀,甚至忘了他是自己爹爹的死敵,一聽說他來提親就這般欣喜。秋老虎不禁連連搖搖頭,直在心中感慨:女兒心,天上雲,猜不準,看不透。
「我記得小時候我叫你夢遙哥哥,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叫我什麼來著?」新郎的木訥和害羞,讓秋海棠緊張的心情平靜了不少,這才敢偷眼打量面前這個魂牽夢繞了許多年的表哥。只見他那紅潤英俊的面容,就是近在咫尺也看不到一絲瑕疵,只是他的眼光有些躲閃,舉止也有些失常,似乎比同樣是第一次進洞房的新娘子還要害羞,不過這讓海棠心情更為放鬆,乘這當兒好整以暇地把沉重的鳳冠取下來,在桌上小心地擱好。
海棠話音一停,房中一時寂靜異常,就連雲夢遙都在以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起懷中這個美艷嬌弱的女子。半晌,才聽衛翔澀聲道:「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你認定我跟義父的死有關,於是才與雲夢遙設下這陷阱引我上鉤。那些牛筋想必也是事先煮熟了的,就為騙我自動現身,桌上的那壺涼茶也必定是特意為我準備的,可笑我還把它當成解藥搶著喝了下去,弄得武功盡失也不自知。衛翔啊衛翔,忽視一個女人的智慧,你死得不冤啊!」
見女兒爽快地答應下來,秋老虎卻沒有放下一樁心事的輕鬆,反而覺著心中有些煩亂不安。本想把這門親事的利害關係向女兒仔細剖析清楚,可一看女兒那單純得讓人生憐的模樣,秋老虎便不忍心把江湖上那些齷齪勾當披露出來破壞女兒心中的幸福。稍猶豫了一下,秋老虎只得神色怔忡地叮囑道:「那我就答應雲夢遙這樁婚事,讓他擇個吉日來完婚。你也好好準備一下,有什麼需要就讓纖纖去跟衛翔說。」
不過盞茶功夫,城中就有十餘人打馬直奔城門而來,齊齊向城外那隊漢子迎上去。眾兵卒一看,認得是開封風雲堂幾個當家的,不由大為驚異,要知道風雲堂在開封可是一方土皇帝,即便開封府伊也不敢稍有得罪,如今齊齊出迎,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眾人立時大聲贊同,紛紛為第二天的行動出謀劃策,討論如何調集人手,如何統一行動。海棠也適時地恢復了她那小女子的柔弱,對眾人連聲道:「幫中的事務眾位叔叔伯伯拿主意便是,海棠不過一柔弱女子,對這些也不懂,以後還要眾位叔叔伯伯多多提攜扶持才是。」
「是用面具!人皮面具!」雲夢遙突然道。
秋海棠不停地抹著臉上的淚痕,同時反問道:「你還有何事?」
一旁突然傳來「嗬嗬」的怪叫聲,二人轉頭望去,卻是衛翔正裂著血肉模糊嘴在大笑,由於頜骨已碎,他只能發出那種類似某種怪獸的喘息,但他臉上的表情是那樣喜悅,簡直是欣喜若狂,眼裡更滿是幸災樂禍的神色,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他那張完全變形的臉上,有說不出的詭異恐怖。顯然他已看出了二人之間的蹊蹺,正為之興奮莫名。雲夢遙卻沒心情理會他,急忙對海棠分辨道:「我就是你夢遙哥哥,我就是你表哥雲夢遙!」
衛翔眼中隱隱閃過一絲痛苦之色,但立刻又若無其事地笑道:「據我所知,小姐對雲夢遙這個表哥一直是情根深種,秋、雲兩家若能化敵為親,她定會十分高興。」
衛翔心中竊笑,臉上卻露出疑惑的神色,「小姐以為是……」
海棠一呆,先茫然點了點頭,跟著又搖搖頭,黯然道:「我一直深愛著那個十三歲的夢遙哥哥,但自從我知道他新婚之日找人替代、以聯姻來謀殺我爹爹、在我知道真像時要殺我滅口后,我就不再愛他了,或許我從來就沒愛過現在的雲夢遙,只有那個被江https://read.99csw.com湖謀殺了的小夢遙哥哥,才是我心靈深處真正的情人。」
只有秋海棠覺著自己是世間最幸福的人,尤其在拜堂的時候,她都忍不住悄悄撩起蓋頭一角,偷偷打量了一眼新郎官。只見他跟自己記憶中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完全不一樣,卻比記憶中的少年更加英俊瀟洒,倜儻不群。尤其那高挺的鼻樑,光潔的下頜,完美無缺的面龐,簡直超出了自己最大胆的想象。那種完美是沒法想象的。
洞房中有一種熟悉的溫馨氣息,那是照著自己閨房模樣布置的原因,甚至燒著的香料都是自己熟悉的龍涎香。但秋海棠還是覺著緊張,臉上被厚厚的蓋頭悟出了滿臉的汗珠,但她卻不能伸手去擦拭,只得手足無措地絞著衣角著急。
「你叫我什麼呢?」海棠羞怯中半嗔半喜地質問了一句。新郎官又是一呆,傻傻地反問了一句:「我叫你什麼?」
「唐門熏香?你不是已經交給我了?」雲夢遙十分意外。海棠淡淡一笑道:「那香燭只要一點就夠了,多出的部分我折斷了交給你,不然你怎麼信我?就在你折磨衛翔的時候,我便在暗處悄悄把它點燃,這屋子因先前就在焚香,一直煙霧繚繞,所以這香才不為你注意到。」
雲夢遙一怔,眼光由最初的猶豫不決漸漸變成莫名的興奮,猛一把抱起海棠高叫:「好!咱們現在就做夫妻。」
「爹爹已去了,他親手打下的霹靂社也該散了,」海棠話未說完,立刻遭到眾人的責難,紛紛質問為何不為老大報仇,海棠不為所動,直到眾人漸漸靜下來后,她才聲色平靜地接著道,「爹爹名下的各種產業,包括房產、地契、商鋪、當鋪、錢莊等等,全都轉到了我的名下,我找人估算過,大約能值七八十萬兩銀子,這些都是霹靂社的產業,是眾位叔叔伯伯追隨爹爹打下的家當,我打算把這些全分給大家,分到每人名下大概有五、六萬兩銀子。以後諸位叔叔伯伯還想繼續支撐起霹靂社的招牌,又或者改弦更張另謀高就都跟我再無干係,請大家好自為之。」
衛翔藏身的地方剛好能看到海棠新房的窗口,從雲夢遙回來后,衛翔便躲到這處隱秘所在,焦急地等待著海棠發出的信號。終於在二更時分,那扇窗口亮起了衛翔期待已久的紅燈籠,紅得讓人欣喜,亮得讓人興奮。衛翔立刻飛速趕到海棠新房外,隱在窗邊望里窺探。遠遠地見香爐中燃著香燭,雲夢遙軟軟地倒在那張寬大的太師椅上,面色蒼白,神情委頓。而海棠正手忙腳亂地用牛筋繩把他綁在椅子上,似乎怕他掙脫,足足綁了十多道,打了七八個死結。雲夢遙卻還在莫名其妙地驚問:「海棠你這是幹什麼?」
「夢遙哥哥!」海棠眼裡滿是感動,聲音略有些哽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伸向雲夢遙,在他伸手來扶的同時,海棠已軟倒在他懷中。雲夢遙忙扶住渾身軟綿綿的海棠道:「你不能喝就不要喝這麼多,看看都醉成什麼樣子了?」
海棠小心翼翼地接過熏香,猶猶豫豫地問:「這玩意兒……行嗎?」
「不錯!」雲夢遙臉上露出決然之色,一字一頓地道,「我親手取下了自己的麵皮,鞣製成一張精美絕倫的面具,讓雲夢澤戴著它代替我來做人質。」
乍然聽到海棠把自己稱作親人,衛翔有些受寵若驚,忙問:「到底何事?」

二、陷阱

青衫人身形一矮,長劍輕飄飄指向秋老虎腋下,這是兩敗俱傷的招數,也是唯一爭取主動的招數,青衫人毫不猶豫就使了出來,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秋老虎突然意識到,無論武功還是智謀,自己都比對方輸了一籌。
眾人一看,卻是秋老大新進門的女婿,海棠的丈夫雲夢遙,眾人這才想起霹靂社與風雲堂的聯姻和結盟,大家心中對這次結盟的性質完全清楚,那是霹靂社吞併風雲堂的壯舉,不過如今秋老大意外身死,這結盟的性質恐怕就會生出別的變數了。如今以雲夢遙的身份,已不再是當初那個陷入霹靂社的人質,而是一個在社中說得起話的角色,所以即便有人對他的提議心有不滿,卻也不好開口反對,再加衛翔也點頭支持,而秋海棠又默不作聲,眾人只得諾聲一片。
「那你會怎樣做?」海棠在雲夢遙懷中仰起臉,滿懷希翼地盯著他的眼睛質問道。雲夢遙深情款款地望著懷中的海棠,輕輕撫摸著她那纖弱修長的脖子,黯然道:「如果你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天真女孩,我會用一生的時間來寵你愛你,以補償我對你的傷害。不過既然你這麼聰明,應該想到我會怎樣做。在事業和感情之間,任何成功的男人都會作出合理的選擇,哪怕這選擇會讓人痛苦一生。」
「做面具的皮應該選紋理細膩、沒有任何疤痕的皮膚,比如像大腿、屁股、背脊的皮,都可以做出一流的面具。不過真正絕頂到能以假亂真的面具,通常就只能用一個部位的皮來做,你知道是哪裡?」
開封府把守城門的兵卒衙役早早就得了上面的通知,所以對黃昏時分突然出現在城外的一彪人馬倒也不太在意。那一隊漢子不過數十號人,卻有種千軍萬馬的凜凜氣概,人人身形彪悍,外罩黑色披風,內著對襟短打,馬鞍旁半遮半掩地掛著各種長刀短劍,在夕陽餘輝下隱隱有種肅然的殺氣。尤其領頭那位左手把玩著兩個鋼蛋的魁梧老者,即便隔得遠遠的,也能讓人感受到他那有如猛虎出閘的氣概。本來像這樣一隊人馬通常是不讓進城的,不過兵卒衙役們既然得了上面的指示,自然不會加以盤問。不想那隊人馬來到城外后卻不急著進城,只是在離城門一箭之遙翻身下馬,原地歇息。他們人數雖眾,卻無一聲喧囂,更無半分雜亂,儼然一彪訓練有素的軍隊。
「怎麼了?」衛翔小心翼翼地問。
半晌不見新郎跟著鑽進來,海棠有些奇怪地隔著帳子望去。只見表哥已坐回桌旁,正對著跳躍的燈花發楞,似乎在冥思苦想什麼為難事兒。海棠等了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悄聲喊道:「哎!我方才只是隨便說說,你不必當真,若真想不起來也就算了吧。」
海棠臉上閃過一絲感動,但片刻間卻又冷若冰霜,無動於衷地直視著雲夢遙淡淡道:「你不要再想用溫柔來打動我了,我對你也決不會再有任何同情,我給過你機會,我方才多麼希望你答應放過我啊,哪怕是騙騙我也好。可你自己親口把自己判了死刑!從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兒時的夢遙哥哥早已經死了,被你的江湖殺死了。今天我要殺的,是我的殺父仇人云夢遙,是我霹靂社的死對頭,風雲堂堂主雲夢遙。」
「是嗎?」雲夢遙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頭髮耳朵,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道,「海棠,有時候女人太聰明了並不好,尤其猜到了些不該知道的事情,這會讓人很難做的。」
雲夢遙與衛翔的死震驚了霹靂社,也震驚了整個洛陽。當霹靂社十多個元老在海棠的新房中發現衛翔和雲夢遙的屍體時,都唏噓不已。只看那哭成淚人一般的海棠和房中的情形,任誰也會往爭風吃醋上去猜,況且衛翔以前暗戀海棠在社中早已不是秘密。不過眾人看到海棠失去父親不久,又失去了丈夫,都不忍心再問詳細情由。只張羅著為二人料理後事,同時也為怎麼向風雲堂交代犯愁,好歹雲夢遙是他們的堂主,沒理由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洛陽,死在霹靂社總壇。眾人有說把兇手推為失了蹤的雲夢澤,有說乾脆直說是和衛翔爭風吃醋,惡鬥到同歸於盡,各種辦法層出不窮,卻沒一種能得到大家一致的贊同,眾人正爭論得不可開交之際,只見一身雪白孝服的海棠施施然闖了進來,第一句話便讓眾元老盡皆啞然。
見秋海棠一臉平靜,正用詢問的目光緊盯著自己,衛翔趕忙繼續稟報:「凌嘯天不甘心霹靂社與風雲堂合併,威脅到北六省綠林道的安危,所以在義父與風雲堂結盟之後,在我們離開開封回洛陽的路上設下埋伏,盡殺我霹靂社數十個兄弟,義父他老人家為保我逃回報信,一人獨當無數北六省綠林高手,最後力竭而死!」
雲夢遙臉上泛起一絲難得的溫柔,輕擁著海棠的纖腰,以勝利者的姿態對衛翔淡淡道:「大概你還不懂,女人一旦真正愛上一個男子,一生一世都不會變心的。」
秋海棠糊裡糊塗地讓纖纖攙扶著,照著婚禮的程序一項項進行下來,早已手腳酸軟頭暈眼花。總算可以入洞房歇息了,心中卻又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沒有外人在場,衛翔言語間也就自然了許多,坐下后細細打量對面的海棠,只見她眉宇間隱約有些猶豫,默然半晌后才低聲道:「我有件為難之事,不知跟什麼人講才好,想來想去,我也只有你這個親人,所以忍不住把你找來。」
深夜接到纖纖帶來的海棠那親筆信時,衛翔知道自己苦等的機會終於來了,雲夢遙因家務事離開洛陽趕回了開封,而海棠正好在這個時候約自己見面,這其中自然有不同尋常的原因。以他對這個義妹的了解,估計涉及到兒女私情的可能性不大,不過他心中還是隱隱有些期待,希望能一箭雙鵰。
「不礙事,」青衫人渾不在意,只惋惜地搖搖頭,「是我忘了霹靂社是以什麼馳名天下,一瞬的疏忽足以致命。」說到這他淡淡一笑,血肉模糊的臉上,這一笑尤其可怖,他卻毫不在意地悠然道:「不過你放心,秋老虎跑不了,他即便逃出咱們的掌握,也逃不過一死。」
眾人轟然答應,很快便拿出了完整而詳細的行動方案,然後立刻分派人手做準備,待眾人忙完這一切時已是深夜。海棠這才起身離開,臨出門前不忘對眾人鼓勵道:「有諸位叔叔伯伯的扶持,侄女有信心明天便接管風雲堂。希望爹爹沒做到的事,海棠能替他完成。」
「我省得。」雲夢澤忙低頭抱拳為禮,並悄悄退開了半步。海棠捋捋散亂的長發,懶懶地道:「咱們回吧,我不想回去晚了讓表哥擔心。」
「不就是唐門熏香么。」
身邊人小心翼翼地用秤桿把大紅蓋頭緩緩挑開。蓋頭甫揭,海棠忙垂下頭,本能地避開對方的目光。桌上的紅燭已燃了大半,紅紅的火苗兒不規則地跳躍著,正像海棠此刻的心。
海棠的新房從秋老虎去世後撤去了燈火紅綢,顯得十分清冷,尤其偌大的後院中,就只寥寥幾個仆佣出入,一到夜晚便顯得尤其幽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氣氛,倒是很適合做些秘密的勾當,衛翔一路上這樣想道。
衛翔望著近在咫尺的海棠那艷若桃花的臉龐,鼻端聞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突然生出一股把她擁進懷中的衝動。但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在心中不斷告誡自己:小不忍則亂大謀!正胡思亂想間,只見海棠秀眉輕顰,以手扶頭搖搖欲倒,衛翔忙扶住驚問:「怎麼了?」
聽到前一句時,海棠臉上還一片茫然,但聽到雲夢遙的名字以及他的提親后,秋海棠兩頰驀地飛起艷麗的紅霞,臉上是三分意外、七分驚喜交織,只覺心中瞬間就為巨大的幸福充盈,甚至整個心胸都裝不下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只得讓它從眼中、從臉上漫溢出來。同時不住在心中激動地對自己說:表哥……表哥原來也在想著我!甚至不惜為了我而入贅我秋家,放下與我爹爹的殺父之仇!
「騙我爹爹與你結盟,讓我爹爹以為有風雲堂堂主為人質,這才放心去開封,結果便鑽進你設好的陷阱。」海棠說著微微點頭,「難怪新郎洞房之夜不敢碰我,原來他是把我當成了他的嫂子。只是我不明白,我雖然沒見過長大后的你,但我爹爹卻是見過的,是什麼樣的易容術,能騙過我爹爹這個成了精的老江湖?」
海棠咬牙道:「如果不是他與我成親,父親怎會放心去開封?又怎會遭到伏擊?不當面質問清楚,我怎能甘心?可惜我一個弱女子,沒辦法把他擒下,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為父親報仇。」說完扼腕嘆息,衛翔見狀忙道:「千萬別,他要真是元兇,恐怕立刻就會殺你滅口,霹靂社的基業也可能就此落到他的手裡。」
「好!過去的事我可以不提!」海棠淡淡一笑,「但現在呢?我為啥要解散霹靂社?就是不想爹爹一生的心血輕易落到旁人手裡,就憑他是我名義上的丈夫。我解散霹靂社,是因為社中沒有一個像我爹爹那樣的英雄,可以為我撐起一片天空,除非……」說到這海棠頓了頓,然後盯著衛翔低聲道:「……是你。」
「是啊,這就是江湖!」雲夢遙黯然道,「糖妹妹,你要殺我為你爹爹報仇,我不會怪你,不過我卻希望你遠離江湖,千萬不要再來趟這灣混水。」
雲夢遙眼中的火焰漸漸隱去,代之以一種陌生的冷定和幽寒,望著一臉愧疚的海棠淡淡道:「我不會勉強你,我到外面書房去睡。不過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霹靂社不能解散,風雲堂與霹靂社的結盟也不能中止,這是岳父臨死前的心愿,如果你還稍有孝心,又或者把我當你丈夫的話,就不該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