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澤鄉

大澤鄉

作者:茅盾
接著是一陣鬨笑,再接著便是嘈嘈雜雜的聽不清的話響。
想起自己有地自己耕的快樂,這些現在做了戍卒的「閭左貧民」便覺到只有為了土地的緣故才值得冒險拚命。什麼「陳勝王」,他們不關心;如果照例得有一個「王」,那麼這「王」一定不應當是從前那樣的「王」,一定得首先分給他們土地,讓他們自己有地自己耕。
風是凱歌,雨是進擊的戰鼓,瀰漫了大澤鄉的秋潦是舉義的檄文;從鄉村到鄉村,郡縣到郡縣,他們九百人將盡了歷史的使命,將燃起一切茅屋中鬱積已久的忿火!
「說是『大楚興』羅?」
半夜酒醒,聽到那樣胡笳似的風鳴,軍鼓似的雨聲,又感著砭骨似的秋夜的寒冷,這兩位富農之子的軍官恍惚覺得已在萬里平沙的漠北的邊疆。聞說他們此去的目的地叫做什麼漁陽。漁陽?好一個順口的名兒!知否是大將軍蒙恬統帶三十萬兒郎到過的地方?三十萬雄兵都不曾回來,知否是化作了那邊的青磷蔓草喲。
1930年10月6日上海
「誰給我們掘坑?」
「聽說到漁陽還有兩三千里呢!」
地下火爆發了!從營帳到營帳,響應著「賤奴」們掙斷鐵鏈的巨聲。從鄉村到鄉村,從郡縣到郡縣,秦皇帝的全統治區域都感受到這大澤鄉的地下火爆發的劇震。即今便是被壓迫的貧農要翻身!他們的洪水將沖毀了始皇帝的一切貪官污吏,一切嚴刑峻法!
想不得!酒後的愁思,愈抽愈長。官中的命令是八月杪到達防地,即今已是八月向盡,卻僅到這大澤鄉;而又是淫淫秋雨阻道。誤了期么?有軍法。
第二天還是淋雨。躲在自己帳里的兩位軍官簡直不敢走動。到處可以碰著懷恨的獰視。營里早就把魚鱉代替了米糧。雖然是一樣的裝飽了肚子,但吃得太多的魚鱉的兵士們好像性格也變成魚鱉了。沒有先前那麼溫順,那麼沉著。騷動和怨嗟充滿了每個營房。
中間還夾著一些異樣的聲浪:是尖銳的,凄厲的,有曲折抑揚,是幾個九*九*藏*書音符組成的人們說話似的聲浪。這也是兩三天前和大風大雨一同來的,據說是狐狸的哀嗥。
「皇帝不該徵發賤奴們來當兵的!」

當這樣的意念再在兩位軍官的對射的目光中閃著的時候,帳外突然傳來了這麼不成體統的嚷鬧:
魚肚子里素帛上寫的字,夜半風聲中狐狸的人一樣話語的鳴嗥,確也使這九百人覺得詫異。然而僅僅是詫異罷了。沒有幻想。奉一個什麼人為「王」那樣事的味兒,他們早已嘗得夠了。一切他們的期望是掙斷身上的鐐索。他們很古怪地確信著掙斷這鐐索的日子已經到了。不是前年的事么?東郡地方天降一塊石頭,上面七個字分明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平舒華山之陽,素車白馬獻璧的神人不是也說「明年祖龍當死」么?當死者,既已死了;「地分」,應驗該就在目前罷。
軍營早已移到小丘上。九百戍卒算是還能夠捆一堆乾燥的稻草,只這便是那兩位終天醉成泥貓的顢頇軍官的唯一的韜略。
「木柴也沒有了。今天燒身子下面墊的稻草,明天燒什麼?吃生魚罷?我們不是水獺。」
兩軍官的臉色全變了,嘴唇有些抖顫。交換了又一次的眼色,咬嘴唇,又剔起眉毛,統治階級的武裝者的他們倆全身都漲滿了殺氣了,然而好像還沒有十分決定怎麼開始應付,卻是陡地一陣夾雨的狂風揭開了帳門,將這兩位,太早地並且不意地暴露在嚷鬧的群眾的眼前了。面對面的鬥爭再沒有拖延緩和的可能!也是被這天公的多事微微一怔的群眾們朝著帳內看了。是站著的滿臉通紅怒眉睜目的兩個人。但只是「兩個」人。
是黃河一樣的深恨橫斷了部下的九百人和他們倆!沒有一點精神上的聯繫。九百人有痛苦,有要求,有期望,可是絕對不願向他們倆聲訴。
被問住了拿不出回答來的那位軍官恨恨地說,頓然感到祖若父當日的黃金時代已成過去,永遠成為過去了。
「咳,『倒持太阿,授人以柄;』—https://read.99csw.com—這就是!」
大澤鄉簡直成為「大澤」了。白茫茫的水面聳露出幾簇茅屋,三兩個村夫就在門前支起了魚網。更有些水柳的垂條,賣弄風騷地吻著水波。剛露出一個白頭的蘆花若不勝情似的在水面顫抖著。天空是鉛色。雨腳有簪子那樣粗。好一幅江村煙雨圖呵。心神不屬地看著的兩位軍官猛覺得有些異樣的味兒兜上心窩來了。是凄涼,也是悲壯!未必全是痴獃的他們倆,從剛才這回的巡視看出自己的地位是在「死線」上,「死」這有力的符咒在他們的靈魂里發動了另一種的力量;他們祖若父血液中的階級性突然發酵了。他們不能束手困在這荒島樣的小丘上讓奴隸們的復讎的洪水來將他們淹死!他們必得試一試最後的掙扎。
死!這有力的符咒把各人的眼睛睜大了。該他們死?為什麼?是軍法。因為不是他們所定的軍法所以該他們死喲!便算作沒有這該死的軍法,到了漁陽,打敗了匈奴,畢竟於他們有什麼好處?他們自己本來也是被征服的六國的老百姓,祖國給與他們的是連年的戰爭和徭役,固然說不上什麼恩澤,可是他們在祖國內究竟算是「自由市民」,現在想來,卻又深悔當年不曾替祖國出力打仗,以至被擄為奴,喚作什麼「閭左貧民」,成年價替強秦的那些享有「自由市民」一切權利義務的富農階級掙家私了。到漁陽去,也還不是扞衛了奴役他們的富農階級的國家,也還不是替軍官那樣的富農階級掙家私,也還不是拼著自己的窮骨頭硬教那些向南方發展求活路的匈奴降而為像他們一樣的被榨取的「閭左貧民」么?
風還是虎虎地吹著,雨還是騰騰地下著。比這風雨更洶湧的,是九百戍卒的鼓噪,現在是一陣緊一陣地送進兩位軍官的帳幕。
「守在這裡是餓死……到了漁陽……誤期……也是死……大家干罷,才可以不死……將官么……讓他們醉死!」
想來陳勝倒不是怎樣可怕,可怕的是那雨呀!雨使他們不能趕路,雨使他們給養缺乏;天啊,再是七日七夜的雨https://read.99csw•com,他們九百多人只好餓死了。在餓死的威嚇下,光景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罷?
「軍中不許高聲!左右!拿下擾亂營房的人!」
突然一切愁思都斷了線。兩軍官臉色變白,在凄暗的燈火下抬起頭來,互找著對方的眼光。壓倒了嗚咽的風聲,騰騰的雨鬧,從遠遠的不知何處的高空闖來了尖厲的哀嗥。使你窒息,使你心停止跳躍,使你血液凝凍,是近來每夜有的狐狸叫,然而今番的是魔鬼的狐狸叫,是要撕碎你的心那樣的哀嗥。斷斷續續地,是哭,是訴,是吆喝。分明還辨得出字眼兒的呀。
先開口的那位軍官突然將右臂一揮,用重濁的堅決的聲調說了。
「何嘗不是呵!自從商君變法以來,我們祖宗是世世代代執干戈扞衛社稷的;作軍人是光榮的職務,豈容『閭左』的賤奴們染指!始皇帝賓天後,法度就亂了。叫賤奴們也來執干戈,都是賊臣趙高的主意哪!趙高,他父母也是賤奴!」
不是異議,卻是商量進行手續,聲音是兇悍中帶沉著。
面面覷著的兩軍官的僵硬的舌頭怯生生地吐出這麼幾個字。宿酒醒了,陳勝的相貌在兩位軍官的病酒的紅眼睛前閃動。是一張多少有點皺紋的太陽曬得焦黑的貧農的面孔。也是這次新編入伍,看他生得高大,這才拔充了屯長。敢是有幾斤蠻力?不懂兵法。
軍官呢,本來也許不是那樣顢頇的傢伙。縱然說不上身經大小百余戰,但是他們的祖若父卻是當年鐵騎營中的悍將,十個年頭的縱橫奮戰掃蕩了韓,趙、魏、楚、燕、齊,給秦王政掙得了統一的天下;他們在母親肚子里早已聽慣了鼙鼓的聲音,他們又在戎馬倉皇中長大,他們是將門之後,富農世家,披堅執銳作軍人是他們的專有權,他們平時帶領的部卒和他們一樣是富農的子弟,或許竟是同村的兒郎,他們中間有階級的意識作聯絡。然而現在,他們卻只能帶著原是「閭左貧民」的戍卒九百。是向來沒有當兵權利的「閭左貧民」,他們富農素所怒視的「閭左貧民」,沒有一點共同階級意識的「部下九-九-藏-書
——還有九百人呢!
聽說昨天從魚肚子里發見一方素帛,硃書三個字:陳勝王!
——收繳了兵器,放起一把火罷!
他們擺出照例的巡視營帳的態度來。這兩位的不意的露臉居然發生了不意的效果,鼓雜訊像退落的潮水似的一點一點低下去了。代替了嘴巴,戍卒們現在是用眼睛。兩位軍官成了眼光的靶子。可不是表示敬意的什麼「注目禮」,而是憎恨的,嘲笑的,「看你怎麼辦!」本來未始不準備著接受一些什麼「要求」,什麼「訴說」,或竟是什麼「請示進止」,——總之,為了切望減少孤獨之感便是「當面頂撞」也可以歡迎他們倆,卻只得到了冷淡和更孤獨。他們不是兩位長官在自己部下的營帳內巡視,他們簡直是到了異邦,到了敵營,到了只有閃著可怖的眼光的丘墟中。
——那,權且算作多少有一半人數是可以威脅利誘的罷!
覺得是太不像樣,他們兩位慢慢地踱出帳幕來,打算試一試他們的「泥貓」的威靈了。
「即無奈何,九百人一齊坑罷!」
「又是『陳勝王』!」
「我們有多少心腹?」
「看出來么?不是我們死,便是他們滅亡!」
「這茫茫的一片水便是坑?」
始皇帝死而地分!
從來不曾明晰地顯現在他們意識中的這些思想,現在卻因為阻雨久屯,因為每天只吃得魚,因為沒有了木柴,更因為昨夜的狐狸的怪鳴,便像潮氣一般滲透了九百戍卒的心胸。
「先斬兩屯長?」
落在這樣生疏的甚至還有些敵意的環境中的他們倆,恰又逢到這樣悶損人的秋霖,不知不覺便成為酒糊塗;說是「泥貓」,實在已是耗子們所不怕的「泥貓」。
算來已經是整整的七天七夜了,這秋季的淋雨還是索索地下著。昨夜起,又添了大風。呼呼地吹得帳幕像要倒坍下來似的震搖。偶而風勢稍殺,嗚嗚地像遠處的悲笳;那時候,那時候,被蓋住了的猖獗的雨聲便又突然抬頭,騰騰地宛然是軍鼓催人上戰場。
——先斬兩屯長!
呵,呵,心腹?從來是帶慣了子弟兵的這兩位,今番卻沒有一個心腹。戰國時代作了秦九-九-藏-書國的基本武力的富農階級出身的軍人,年來早就不夠分配;實在是大將軍蒙恬帶去的人太多了。甚至像「屯長」那樣的下級兵官也不得不用階級不同的「閭左貧民」里的人了。這事件的危險性現在卻提出在這兩位可憐的軍官面前要求一個解答。
因為是在大澤鄉的小丘上,這兩位軍官敢於非議朝政了。然而話一多,勇敢樂觀的氣氛就愈少。風是刮的更大了。總有七分濕的牛皮甲,本來就冰人,此時則竟是徹骨的寒冷。忍著凍默然相對,仰起臉來讓涼雨灑去了無賴的悲哀罷!鄉關在何處?雲山渺遠,在那兒西天,該就是咸陽罷?不知咸陽城裡此時怎樣了呵!羽林軍還是前朝百戰的兒郎。但是「閭左」賤奴們的洪水太大了,太大了,咸陽城不免終究要變成大澤鄉罷!
跟著這答語,下意識地對腳下那片大水望了一眼,軍官之一得意地微笑了;然而笑影過後,陰森更甚。拿眼睃著他的同伴,發怒似的咬著嘴唇,然後輕聲問:
回答是幾乎要震坍營帳那樣的群眾的怒吼聲。也有了兵器在手的「賤奴」們今番不復馴順!像野熊一般跳起來的吳廣早搶得軍官手裡的劍,照準這長官攔腰一揮。剩下的一位被發狂似的部下攢住,歪牽了的嘴巴只泄出半聲哼。
(原載1930年10月10日《小說月報》第21卷第10號)
最後,兩位軍官站在營外小丘頂巔,裝作瞭望地勢。
「到了漁陽還不是一個死!」
陳勝?兩屯長之一是叫做陳勝呀。一個長大的漢子,總算是「閭左貧民」中間少有的堂堂儀錶。「王」?怎麼講。
拔出劍來的軍官大聲吆喝,衝著屯長之一叫做吳廣的走過來了。
回到自己帳幕內的兩位軍官仍和出去時一樣地苦悶空虛,嗒然若喪。他們這階級的將要沒落的黑影,頑固地罩在他們臉上。孤立,危殆,一場拚死活的惡鬥,已是不成問題的鐵案;問題是他們怎樣先下手給敵人一個不意的致命傷。
「整天吃魚要生病的哪!」
「怎麼好?走是走不得,守在這裏讓水來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