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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劇

喜劇

作者:茅盾
眼光是會說話的,青年華突然悟到了瘦男子為什麼這樣惴惴,忍不住仰臉狂笑起來。笑聲還沒有完,他猛覺得手裡的那條瘦胳膊像蛇一樣的滑走了,而同時幾隻粗壯的手卻將他捉住了,一直將他拖走有丈把遠。
看見青年華盡在那裡發愣,賣餅的山東漢子也不再多說話,很乾脆的取了那四個銅子,又取回一個燒餅,就轉臉招呼別的主顧去了。青年華下意識地往地下一蹲。燒餅就往嘴裏送。
肚子里早就咕咕地叫,這是比什麼都急迫。怎樣解決這問題呢?青年華一揮手,好像扔去了一切的「政治消息」,便又在人堆里亂擠,心裏盤算著怎樣方能弄到食和住。他想起孫總理的全部遺教是解決衣食住行,然而虔奉遺教的他卻像喪家之狗,他不禁有點憤憤了。
但是賣燒餅的漢子做一個鬼臉,吐出濃濃的一口唾沫,忙著拿餅放到火邊去烤。藍布短衣的人們,怪樣地對青年華望一眼,也就匆匆地跑開了。
但是金忽地翹起大拇指在空中劃一個圈,轉過臉來毅然說:
青年華愕然張大了嘴巴。
號房冷笑了,但倏地收起笑容,厲聲說:
同鄉會號房的臉色就不對。瞪著眼對青年華看了半天,這才懶洋洋地回答:
「唉——」
什麼!常務委員?青年華又詫異,又興奮。連同鄉會也是委員制了么?他這才更明晰地意識到世界確是換了一個樣子了。於是他好像有了把握似的提起精神說:
聽著這山東口音,又看見那一臉橫肉,兩顆閃著紅光的圓眼睛,青年華忍不住打一個冷噤!五年前在××路發傳單被捕時用槍柄打他的那位「八太爺」的獰相,便又在他眼前浮出來了。五年的監禁,許多老朋友的面貌漸漸從他的記憶中褪色了,但是這位「孫聯帥」部下的大兵的威容,卻就從那時候槍柄的一擊深深地印入他的腦膜。現在刑滿出獄,復為「自由之身」的第一天第一次和人發生交涉,真不料又是那樣的一臉橫肉,兩顆兇狠的眼睛,那樣的山東口音。經過了五年,這世界的一切當真並沒有絲毫的改變么?他的昏惘的神經就感到自己的被捕彷彿僅是昨日的事了。
托開著的一隻瘦手簌簌地抖起來了。青年華看著另一隻手裡的兩個燒餅,吞吞吐吐地說:
「別的辦事人也行。有要緊事,一定要見一見。」
於是搜。結果一無所得。似乎九_九_藏_書這太意外,瘦男子反倒躊躇起來,手插在衣袋裡,燃著了一枝捲煙。噴出了幾口白煙以後,他毅然說:
二十四小時以後,青年華又在熱鬧的馬路上徘徊了。捕頭只罵了他一頓,並不肯用拘押的方式來替他解決嚴重問題的住與食。
青年華猛抬起頭來,看見那個說話的藍短衫工人正在那裡掏出錢來買燒餅,嘴邊猶自浮著一層唾沫。
他趕快跳起來。什麼肚子餓,什麼憤憤,一下里都逃得精光了。
於是猛吸了一口煙,金又放低了聲音加一句:
猛然他想起不遠就是××同鄉會,而同鄉會的辦事人趙某卻曾有一面之雅。既然無處可去,兩手又空空,那就去撞一下罷。
「狗東西!瞎了眼么?」
號房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斜過眼來又對青年華打量了半晌,然後似乎十二分賣情面似的嘴巴朝牆上的圓形時鐘一扭,大聲說:
「不——我是剛從西牢里放出來的。」
「革過命了啊,哪一年的事?」

「可是我實在不是共產黨!」
青年華不回答,簡直的就坐下來了。號房一面怒氣沖沖地罵,一面就跑出去。
瘦男子不動了,也不作聲,兩粒細眼睛咕咕地亂轉。有一個當差跑進來了,號房也揩著額角的急汗挨上前來。但是瘦男子對他們擠眉弄眼,不許他們有什麼動作。他的眼光很害怕似的釘住了青年華的放著右手的那個衣袋。
在什麼街的轉角處,他一頭撞在一個人的身上,兩個都跌倒了。
「沒有這規矩,也得要過一夜!」
一個管門巡捕模樣的酒糟鼻子的矮胖子走到青年華的身邊,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西牢!五年前,幹革命,在馬路上發傳單被捕,直到今天方才出來。」
於是談話轉了方向,講到女同志,講到跳舞場,電影明星,浴美大會,——在青年華都是聞所未聞。當真這世界是換了樣了,更適宜於尋歡作樂了。
「汪精衛勾結馮玉祥閻錫山,
「老兄是初到上海罷?」
這樣回答了的金,仰臉噴出一口煙,電燈光射在他的胖圓臉上,亮晶晶地像一個小太陽。
「搜他的身上!」
「趕快走罷!識相點!不走,就叫巡捕!」
把今天的印象加上昨天的印象,更加上昨天之昨天——那就是五年前他被捕當時的景象,https://read.99csw.com他簡直糊塗到不像人了!
燒餅攤的漢子以及那些個工人都一齊回過臉來,帶著一種詫異的輕蔑的冷笑。青年華覺得有申說的必要了:
青年華點頭微笑,一邊用勁吸煙,一邊看牆上掛的總理遺像,心裏油然起了這樣的感想:偉大的總理呀,你的遺教確不是不兌現的支票,虔奉你的遺教的人就可以解決衣食住行,而且很舒服地解決了,眼前的金,不是很好的標本么。
「八個銅子?你不要欺人!我是常買燒餅的。昨天還是兩個銅子一個——」
站在燒餅攤旁邊的兩三個工人都笑起來了,都轉過眼來打量著青年華。他們都是焦黃的臉,穿著破舊的藍布衣服,依然是五年前青年華見慣了的那種困苦的模樣。
但是正像《天方夜譚》里的一個故事似的,聽飽了人世間賞心樂事的青年華,卻猛然省悟到自己腰間沒有半文錢,並且今晚上睡的地方也還沒有著落。眉尖皺起來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出這樣為難的問題。他很想問這位殷勤的主人借這麼十塊八塊,可是到底勇氣不足;他只說很想找點工作,聊盡革命一份子的義務。
他噴了一口煙,對主人說:
「你辦公事越辦越老到了啊!也不看看是什麼路數,就往我這裏回!來——」
真不料金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換上一枝煙,猛力吸著,這位主人仰起臉看牆上的裸體油畫。
突然金跳起來喊,打斷了青年華的「獨白」,也打斷了他心裏的「抱怨」。翹起一個大拇指,金走到青年華的眼前,異常鄭重地問:
「你不是說過昨天有人誣賴你是共產黨么?」
「啊,那時,那時,——我也無非遵守著『忍辱負重』的古訓,寧可讓你們罵一聲『反革命』——可是,現在,你看,我還不是革命的忠實信徒!」
青年華的嗓子響亮一點了,胸脯也自然而然的挺得筆直,大有憑這資格便可以到處睏覺吃飯的氣概。然而不幸,四十多歲的瘦男子並沒有認識到青年華的這項資格,和這種價值;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了青年華一眼就轉過臉去申斥那個號房道:
「那麼,我就在這裏等候吧!等到明天。我沒有地方去過夜。」
革命?難道當真已經革過命么?——青年華不能相信似的向四下里張望。不遠的街角飄揚著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雖https://read•99csw.com然很破舊,而且已經褪色,在斜陽下的微風中發抖,可確是「青天白日滿地紅」,確是五年前可以算作殺頭的憑證的「青天白日滿地紅」!青年華陡然神清氣爽了,咽下最後的一口燒餅,急忙問道:
青年華轉過臉去,一張新聞紙在他眼前一晃,彷彿是什麼《民生日報》。在這報面上瞥見一行大題目:《總司令昨日回南京》!
「好!你就算是共產黨,你就去自首罷!這麼一來,你的工作問題就解決了。」
「捐稅很重么?」
「小夥子,走罷!有話到行里去說。白賴是不中用的!孫傳芳時代發傳單!那不是共產黨是什麼?你去問問就知道,眼前革命做官的大亨在孫傳芳時代都是很安分的,從不搗亂!我親眼看見!」
他獃獃地站在十字街頭的電車站上。四周圍是光臂裸腿滿身香氣的女人,是各種的車聲和人聲,是藍的紅的刺眼的電光招牌。一種說不明白的憎恨,漸漸從心頭湧上來了。
可是意外地,號房帶來的卻不是巡捕,而是四十多歲的瘦男子,穿著中山裝。不知道是青年華的哪一點叫人起敬,這瘦男子居然很有禮貌。
「然而商民到底還是好利,所以公債的市價統扯起來只到得五折。」
青年華忍不住反問了。但並沒有得到回答。瘦男子已經走得連影子都不見。
「哈哈,不是算作是,卻也不妨。何況往嫌疑上說,你就有幾分像。」
再到了馬路上時,青年華又已不同於數小時以前的他了。他的衣袋裡依然沒有半個銅子,他的腦袋裡卻也沒有疑問,而是滿滿地裝著金錢和美女了。
「哼!媽的!兩子兒一個!昨天你還買?做夢!這年頭兒!兩子兒一個!你看,不是青天白日的世界么?什麼都漲價!你奶奶做的燒餅才賣兩子兒一個!」
「想來你是共產黨?」
「哈!有了!」
「是你么?金——我是華!」
山東大漢把一隻黑手在身上擦,怪生氣似的說,一對圓眼睛兇猛地瞧著華的面孔。
青年華忍不住問了。無論如何,他還有點記得五年前慣熟了的標語口號。而且前天在大餅攤頭所得的印象又很無賴地浮上了他的記憶了。幸而金並沒有注意到。微微一笑,他就回答:
工人中間的一個,含著一口燒餅輕聲問,又對他的同伴使眼色。
金鬆一口氣,將半枝香煙擲在痰盂里,就哼起《麗娃麗妲》https://read•99csw.com的小曲來了。
「阿要看:共產黨攻打福建!」
(原載1931年10月15日《北斗》第1卷第2期)
「老兄是來找趙旭老的么?有什麼貴幹?」
「什麼!西——?」
他托開他的烏黃的瘦手掌,很鄭重地把這四枚銅子呈獻給大餅攤上的山東大漢。
「趙先生不在這裏了。」
他也不同於昨天此時的他了。他的衣袋裡已經沒有四個銅子,他的腦袋裡卻裝滿了疑問。
突然有這樣的呼聲刺進他的耳朵:
「上捕房也不要緊,可是共產黨,怎麼說?」
既然等不到金的回答,青年華只好搭訕著再繼續自己的「獨白」,心裏卻又有點抱怨孫總理的遺教了。
「不過社會上盡有許多混賬東西,還在那裡口口聲聲說捐稅太重,無法生活;嘿!他們連革命要有犧牲都不知道!這種不知不覺,不肯犧牲的人,真不配在革命政府底下做老百姓呀!」
「哼!送捕房罷!在逃的共產黨!」

先爬起來的一位破口大罵,用腳踢躺在地上的青年華。大概當真是餓得利害了,青年華不動,也不作聲,只翻起眼睛對那個人瞧,忽然他叫道:
說時遲,那時快,瘦男子一邊拉長著那個「來」字調,一邊剛要向後轉走,卻不料青年華已經抓住了他的胳膊。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是五年前。那時上海還是孫傳芳的勢力,那時國民革命軍還沒有出師北伐。」
「不行,沒有這規矩!」
終於站住了,青年華聽得瘦男子的聲音說:
「哦,哦,——這個,有一點事——」
立刻他的腦海中展開一張政治地圖了。但這是五年前的「舊地圖」,北伐軍剛打到了武漢,而雄踞南京的,是姓孫的「聯帥」
「當日政治消息!
「廣東政府攻打湖南!
許是去叫巡捕罷?不管他!反正總要給我一個地方過夜。——青年華這麼忖量著,心裏反而泰然了。
「不,我是國民黨員。——」
「你放心去照計行事罷。要是你的第一次,我們老朋友肯教你去冒險么?現在,時間不早,你跟我去看看跳舞場罷!」
「五年前?」
「我真想不到這五年來有這麼多的變化。現在我都明白了。想起我們同學的時候,你是多麼持重https://read•99csw•com,總不肯亂走一步,現在我佩服你畢竟是高明,見識遠大!」
「阿要看政治消息!」
「可說是不輕。但是,老華,商民是踴躍輸將的呀!他們知道贊助革命政府。只有無知無識的農工才要喊苦。老華,你知道革命政府發了多少公債呢?九萬萬!四年之內發了九萬萬!比北洋軍閥十五年內所發的數目多上好幾倍哪!這就是商民擁護政府的證據。」
在他的餓狠了發花的眼前,一串一串地漂浮著大大小小的耳朵形的疑問符號,他不辨方向地信步走著。
青年華的手在衣袋裡反覆數他的全部財產:四個銅子!他雖然餓得眼睛前迸出金花,然而這個,數銅子,卻還沒有弄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確只有四個銅子。
「你看,是什麼時候了啊?三點鐘停止辦公,常務委員早已回家。」
一邊說,青年華站起來了,準備著背誦自己的經驗,並且準備著聽取別人的稱讚。
這憤憤似乎很有點療飢的功效,但同時又像一個風輪似的在他腦海里轉,使他眼睛里看出來的人和物都變成了雙重的輪廓。
「哎哎——你們看!我是剛剛從西牢里放出來的。坐了五年的牢,外邊的事情,我是什麼都不知道。」
當真這世界有點換樣了。女人們都剪了發,胸前高高地聳起一對乳|房,臉上搽著紅的紅,白的白,臂膊和大腿都是光光的露在外面。影戲院異常之多,廣告上競誇著「神怪武俠新片」。
1931年

「那不行啦!兩個燒餅賣八個子兒!還差四子兒!嗨!」
現在青年華已經吃得很飽,並且一枝茄立克斜插在嘴角,很神氣地坐在金的會客室里。
「我也知道有點困難。剛從那邊出來,黨里一切情形,我還不很熟——」
「革命!革命!吃的穿的都革貴了!他媽的革命!」
在這一切表面之下,還有什麼呢?他不很明白。雖然,有一點是確定了的:已經革過命。然而這「革命」卻已經跑出他所能理解的範圍。
「慢走,我的住夜問題還沒有解決。」
信步走了十多分鐘,青年華站在一座橋上了。橋那邊的大建築是總商會,他認得。那裡也有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懶懶地垂在旗杆上。他躊躇地踱著,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