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秋收

秋收

作者:茅盾
現在他覺得自己一病以後,世界當真變了!而這一「變」,在剛從小康的自耕農破產,並且幻想還是極強的他,想起來總是害怕!
(原載1933年4月15日、5月15日《申報月刊》第2卷第4、5期)
終於當他沿著河灘從西頭又跑到東頭的時候,他看見隔河也有一個人發瘋似的迎面跑來。最初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孔,——那人頭上包著一塊白布。但在那四根木頭的小橋邊,他看明白那人正是黃道士的時候,他就覺得心口一松,猛喊道:
碗里的南瓜糊早已完了,老通寶瞪著一對大廓落落的眼睛望著那小河,望著隔河的那些冷寂的茅屋,一邊還在機械地啜著。他也不去推測村裡的人為什麼整伙兒不見面,他只覺得自己一病以後這世界就變了!第一是他自己,第二是他家裡的人,——四大娘和小寶,而最後,是他所熟悉的這個生長之鄉。有一種異樣的悲酸衝上他鼻尖來了。他本能地放下那碗,雙手捧著頭,胡亂地想這想那。
突然,那船上的機器發喘似的叫起來。接著,咕的一聲,第一口水從軟管子口裡吐出來了,於是就汩汩汩地直瀉,一點也不為難。村裡人看著,嚷著,笑著,忘記了這水是要花錢的。
現在天色漸漸黑下來了,老通寶家的煙囪里開始冒白煙,小寶在前面屋子裡唱山歌。四大娘的聲音喚著:「小寶的爺!」阿四趕快應了一聲,便離開他老子和那豬棚;卻又站住了,鬆一口氣似的說道:
老通寶氣喘喘地掙扎出話來,他那大廓落落的眼睛釘住了四大娘的面孔。
這時候,前面稻場上也響動了人聲。村裡「出去」的人們都回來了。小寶像一隻小老鼠躥了出去找他的叔叔多多頭。四大娘慌慌忙忙的塞了一大把桑梗到灶里,也就趕到稻場上,打聽「新聞」。灶上的鍋蓋此時也開始吹熱汽,啵啵地。現在這熱汽里是帶著真實的米香了,老通寶嗅到了只是咽口水。他的肚子里也咕咕地叫了起來。但是他的腦子裡卻忙著想一點別的事情。他在計算怎樣「教訓」那野馬似的多多頭,並且怎樣去準備那快就來到的「田裡生活」。在這時候,在這村裡,想到一個多月後的「田裡生活」的,恐怕就只有老通寶他一個。
雖則眼前還有幾顆黑星在那裡飛舞,可是一聽那聲音,老通寶就知道那人是村裡的黃道士,心裏就高興起來。他倆在村裡是一對好朋友,老通寶病時,這黃道士就是常來探問的一個。村裡人也把他倆看成一雙「怪物」:因為老通寶是有名的頑固,凡是帶著一個「洋」字的東西他就恨如「七世冤家」,而黃道士呢,隨時隨地賣弄他在鎮上學來的幾句「斯文話」,例如叫銅錢為「孔方兄」,對人談話的時候總是「寶眷」「尊駕」那一套,村裡人聽去就彷彿是道士念咒,——因此就給他取了這綽號:道士。可是老通寶卻就懂得這黃道士的「斯文話」。並且他常常對兒子阿四說,黃道士做種田人,真是「埋沒」
老通寶似信非信地釘住了阿四看,暫時沒有話。
「殺頭是一個死,沒有飯吃也是一個死!去罷!阿四呢?還有阿嫂?一夥兒全去!」
「不要緊!阿多去趕熱鬧罷哩!今天他們也沒到鎮上去——」
「毒蛇也不吃窩邊草!你引人來吃自家了!你引人來吃自家了!」
「不回來倒乾淨!地痞胚子!我不認賬這個兒子!」
「你看!過一夜,就會好的!什麼肥田粉,毒藥!」
吃晚飯的時候,老通寶似乎料到了幾分似的,看著大兒子阿四的臉,這樣罵起來了。阿四咂著嘴巴不開腔。四大娘朝老頭子橫了一眼,鼻子里似乎哼了一聲。
「死了才不來管你們呀!什麼債,你們不要多問,你們只管替我做!」
離開老通寶的村坊約有六十多里遠的一個繁盛的市鎮上就發生了飢餓的農民和軍警的衝突。軍警開了「朝天槍」。農民被捕了幾十。第二天,這市鎮就在數千憤怒農民的包圍中和鄰近各鎮失了聯絡。
魚肚白從土壁的破洞里鑽進來了。稻場上的麻雀噪也聽得了。喔,喔,喔!全村坊里僅存的一隻雄雞——黃道士的心肝寶貝,也在那裡啼了。喔喔……喔!這遠遠地傳來的聲音有點像是女人哭。
可是紳士們和商人們還沒議定那「方便之門」應該怎麼一個開法,農民的肚子已經餓得不耐煩了。六言告示沒有用,從圖董變化來的村長的勸告也沒有用,「搶米囤」的行動繼續擴大,而且不復是百來人,而是五六百,上千了!而且不復限於就近的鄉鎮,卻是用了「遠征軍」的形式,向城市裡來了!
老通寶霍地站了起來,渾身發抖。一個半月沒有米飯下肚的他,本來聽得別人家有米飯就會眼紅,何況又是他素來看不起的荷花家!他鐵青了臉,粗暴地叫罵道:
「那——殺得完這許多麼?」

「畜生!殺頭胚!……」
「小寶!小寶!到阿爹這裏來罷!」
望著那蹲在泥灶前吹火的四大娘,老通寶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他要的!我的老面子,我們和陳府上三代的來往,他怎麼好說不要!」
老通寶一邊問,一邊就跑出去。可是到了稻場上,他就完全明白了。稻場上的情形正和他親身經過的光緒初年間的「鬧漕」一樣。楊家橋的人,男男女女,老太婆小孩子全有,烏黑黑的一簇,在稻場上走過。「出來!一塊兒去!」他們這樣亂鬨哄地喊著。而且多多頭也在內!而且是他敲鑼!而且他猛的搶前一步,跳到老通寶身前來了!老通寶臉全紅了,眼裡冒出火來,劈面就罵道:
這一夜,因為無水可車,阿四他們倒呼呼地睡了一個飽。老通寶整夜沒有合眼。聽見有什麼簌簌的響聲,便以為是在下雨了,他就一骨碌爬起來,到廊檐口望著天。並沒有雨,但也沒有星,天是一張灰色的臉。老通寶在失望之下還有點希望,於是又跪在地下禱告。到他第三次這樣爬起床來探望的時候,東方已經發白,他就跑到田裡去看他那寶貝的稻。夜來露水是有的,稻比白天的驕陽下稍稍顯得青健。但是田裡的泥土已經乾裂,有幾處簡直把手指頭壓上去不覺得軟。老通寶心跳得卜卜地響。他知道過一會兒來了太陽光一照,這些稻準定是沒命的,他一家也就沒命了。
這天上午,老通寶和阿四他們就像守著一個沒有希望的病人似的在圩頭下埂頭上來來回回打磨旋。稻是一刻比一刻「不像」了,最初垂著頭,後來就折腰,田裡的泥土嘖嘖地發出燥裂的嘆息。河裡已經無水可車,村坊里的人全都閑著。有幾個站在村外的小橋上,焦灼地望著那還沒見來的醫稻的郎中,——那洋水車!
老通寶忍不住也咽下一口唾沫,嘴角邊也掠過一絲艷羡的微笑;但立刻他放沉了臉色,輕聲問道:
直到舊曆五月盡頭,老通寶那場病方才漸漸好了起來。除了他的媳婦四大娘到祖師菩薩那裡求過兩次「丹方」而外,老通寶簡直沒有吃過什麼葯;他就仗著他那一身愈窮愈硬朗的筋骨和病魔掙扎。
「大家講定了的:東村坊上誰有米,就先吃誰,吃光了同到鎮上去!阿四哥!怪不得我!大家講定了的!」
忽然多多頭的聲音在阿四耳邊響。阿四心就一跳。可不是,還有一包肥田粉,沒有用過呀!現在是用當其時了。吊完了地里的壯氣么?管他的!但是猛不防老通寶在那邊也聽得多多頭那句話,這老頭子就像瘋老虎似的撲過來喊道:
然後,像夢裡醒過來似的,老通寶猛跳起身,沿著那小河灘,從東頭跑到西頭。為什麼要這樣跑,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覺得心口裡有一團東西塞住,非要找一個人談一下不read•99csw•com可而已。但是全村坊靜悄悄地沒有人影,連小孩子也沒有。
「熱你的昏!黃道士親口告訴我,難道會錯?」

老通寶聽得明白,眼睛一瞪,忽地跳了起來,但立刻像頭頂上碰到了什麼似的又軟癱在地下,嘴唇簌簌地抖了。吃大戶,搶米囤么?他心裏亂札札地又驚又喜:喜的是荷花那燒餅果然來路「不正」,他剛才一口喝個正著,驚的是自己的小兒子多多頭也干那樣的事,「現世報」莫不要落在他自己身上。黃道士眯著一雙細眼睛,很害怕似的瞧著老通寶,又連聲說道:
當下老通寶就把一肚子牢騷對黃道士訴說道:
正午時分,毒太陽就同火燙一般,那些守在小橋上的人忽然發一聲喊:來了!一條小船上裝著一副機器,——那就是洋水車!看去並沒什麼出奇的地方,然而這東西據說抽起水來就比七八個壯健男人還厲害。全村坊的人全出來觀看了。老通寶和他的兒子也在內。他們看見那裝著機器的船並不攏岸,就那麼著泊在河心,卻把幾丈長臂膊粗的發亮的軟管子拖到岸上,又擱在田橫埂頭。
這一晚上,老通寶睡不安穩。他一合上眼,就是夢,而且每一個夢又是很短,而且每一個夢完的時候,他總像被人家打了一棍似的在床上跳醒。他不敢再睡,可是他又倦得很,他的眼皮就像有千斤重。朦朧中他又聽得阿四他們床上嘰嘰咕咕有些聲音,他以為是阿四夫婦倆枕頭邊說體己話,但突然他渾身一跳,他聽得阿四大聲嚷道:
「我們自家吃的!自家吃的!你們連自家吃的都要搶么?強盜!殺胚!」
面前稻場上一片太陽光,金黃黃地耀得人們眼花。橫在稻場前的那條小河像一條銀帶;可是河水也淺了許多了,岸邊的幾枝水柳葉子有點發黃。河岸兩旁靜悄悄地沒個人影,連黃狗和小雞也不見一隻。往常在這正午時分,河岸上總有些打水洗衣洗碗盞的女人和孩子,稻場上總有些剛吃過飯的男子銜著旱煙袋,蹲在樹底下,再不然,各家的廊檐口總也有些人像老通寶似的坐在門檻上吃喝著談著,但現在,太陽光暖和地照著,小河的水靜悄悄地流著,這村莊卻像座空山了!老通寶才只一個半月沒到廊檐口來,可是這村莊已經變化,他幾乎認不得了,正像他的小寶瘦到幾乎認不得一樣。
想到米飯,便又想到那餓瘦得可憐的孫子,老通寶揚著聲音叫了。這是他今天離了病床后第一次像個健康人似的高聲叫著。沒有迴音。老通寶看看天空,第二次用儘力氣提高了嗓子再叫。可是出他意外,小寶卻從緊鄰的荷花家裡跳出來了,並且手裡還拿一個扁圓東西,看去像是小燒餅。這猴子似的小孩子跳到老通寶跟前,將手裡的東西衝著老通寶的臉一揚,很賣弄似的叫一聲「阿爹,你看,燒餅!」就慌忙塞進嘴裏去了。
老通寶咬著牙齒罵,心裏斷定了兒子媳婦跟多多頭全是一夥了。
蹲在那裡像一尊木偶的阿四這時忽然嘆一口氣,跑到他老婆身邊,好像勸慰又好像抱怨似的說道:
仍舊沒有回答,四大娘撩起那破洋布衫的大襟來抹眼淚。
老通寶瞪著眼發怔,好像沒有聽明白。有兩個念頭填滿了他的心,使他說不出話來;一個是怕的「洋水車」也未必靈,又一個是沒有錢。而且他打算等別人用過了洋水車,當真靈,然後他再來試一下。錢呢,也許可以欠幾天。
不單是老通寶家,村裡誰家的田不是三五天內就要乾裂的像龜甲呀!人們爬到高樹上向四下里張望。青石板似的一個天,簡直沒有半點雲彩。
四大娘猛的抽出一條桑梗來,似乎要打那多嘴的小寶了;但終於只在地上鞭了一下,隨手把桑梗折斷,別轉臉去對了灶門,不說話。
「殺胚——你說一隻老雄雞么?算什麼!人也要殺呢!殺,殺,殺胚!」
這是倔強的他近年來第一次淌眼淚。四五十年辛苦掙成了一份家當的他,素來就只崇拜兩件東西:一是菩薩,一是健康。他深切地相信:沒有菩薩保佑,任憑你怎麼刁鑽古怪,弄來的錢財到底是不「作肉」的;而沒有了健康,即使菩薩保佑,你也不能掙錢活命。在這上頭,老通寶所信仰的菩薩就是「財神」。每逢舊曆朔望,老通寶一定要到村外小橋頭那座簡陋不堪的「財神堂」跟前磕幾個響頭,四十余年如一日。然而現在一場大病把他弄到七分像鬼,這打擊就比繭子賣不起價錢還要厲害些。他覺得他這一家從此完了,再沒有翻身的日子。
沒有回答。蓬鬆著頭髮的四大娘頭臉幾乎要鑽進灶門去似的一股勁兒在那裡呼呼地吹。白煙瀰漫了一屋子,又從屋前屋后鑽出去,可是那半青的茅草不肯旺燃。十二三歲的小寶從稻場上跑進來,嗆著那煙氣就咳起來了;一邊咳,一邊就嚷肚子餓。老通寶也咳了幾聲,抖顫著一對腿,走到那泥灶跟前,打算幫一手。但此時灶門前一亮,茅草燃旺了,接著就有小聲兒的必剝必剝的爆響。四大娘加了幾根桑梗在灶里,這才抬起頭來,卻已是滿臉淚水;不知道是為了煙熏了眼睛呢,還是另有原因,總之,這位向來少說話多做事的女人現在也是淌眼淚。
公公和兒媳婦兩個,淚眼對看著,都沒有話。灶里現在燃旺了,火舌頭舐到灶門外。那一片火光映得四大娘滿臉通紅。這火光,雖然掩過了四大娘臉上的菜色,可掩不過她那消瘦。而且那發育很慢的小寶這時倚在他母親身邊,也是只剩了皮包骨頭,簡直像一隻猴子。這一切,老通寶現在是看得十分清楚,——他躺在那昏暗的病床上也曾摸過小寶的手,也曾覺得這孩子瘦了許多,可總不及此時他看的真切,——於是他突然一陣心酸,幾乎哭出聲來了。
「小寶!誰給你的?這——燒餅!」
他記得從「長毛窩」里逃出來的祖父和父親常常說起「長毛」「洗劫過」(那叫做「打先風」罷)的村莊就是沒半個人影子,也沒雞狗叫。今年新年裡東洋小鬼打上海的時候,村裡大家都嚷著「又是長毛來了」。但以後不是聽說又講和了么?他在病中,也沒聽說「長毛」來。可是眼前這村莊的荒涼景象多麼像那「長毛打過先風」的村莊呀!他又記得他的祖父也常常說起,「長毛」到一個村莊,有時並不「開刀」,卻叫村裡人一塊兒跟去做「長毛」;那時,也留下一座空空的村莊。難道現在他這村裡的人也跟了去做「長毛」?原也聽說別處地方鬧「長毛」鬧了好幾年了,可是他這村裡都還是「好百姓」呀,難道就在他病中昏迷那幾天里「長毛」已經來過了么?這,想來也不像。
一夜平安過去了,泥鰍精並沒來收回它的水,阿四和多多頭也沒胡鬧。可是稻照舊奄奄無生氣,而且有幾處比昨天更壞。老通寶疑惑是泥鰍精的唾液到底不行,然而別人家田裡的稻都很青健。四大娘噪得滿天紅,說是「老糊塗斷送了一家的性命」。老通寶急得臉上泛成豬肝色。陸福慶勸他用肥田粉試試看,或者還中用,老通寶呆瞪著眼睛只不作聲。那邊阿四和多多頭早已拿出肥田粉來撒布了。老通寶別轉臉去不願意看。
沒有迴音。孫子小寶從夢中笑了起來。四大娘唇舌不清地罵了一句。接著是床板響,接著又是鼾聲大震。
阿四陰沉地說著,把那三斗米分裝在兩個甏里,就跑到屋子後邊那半舊的豬棚跟前和老婆嘰嘰咕咕講「私房話」。老通寶悶悶地望著豬棚邊的兒子和兒媳,又望望那兩口米甏,覺得今天阿四的神氣也不對,那三斗米的來路也就有點不明不白。可是他不敢開口追問。剛才為了小兒子多多頭的「不學好」,老通寶和四大娘已經吵過架了。四大娘九-九-藏-書罵他「老糊塗」,並且取笑他:「好,好!你去告多多頭迕逆,你把他活埋了,人家老爺們就會賞賜你一隻金元寶罷!」老通寶雖然拿出「祖傳」的聖賢人的大道理——「人窮了也要有志氣」這句話來,卻是毫無用處。「志氣」不能當飯吃,比南瓜還不如!但老通寶因這一番吵鬧就更加心事重了。他知道兒子阿四儘管「忠厚正派」,卻是耳根太軟,經不起老婆的慫恿。而現在,他們躲到豬棚邊密談了!老通寶恨得牙痒痒地,沒有辦法。他遠遠地望著阿四和四大娘的,他的思想忽又落到那半舊的豬棚上。這是五六年前他親手建造的一個很像樣的豬棚,單買木料,也花了十來塊錢呢;可是去年這豬棚就不曾用,今年大概又沒有錢去買小豬;當初造這棚也曾請教過風水先生,真料不到如今這麼「背時」
當天晚上全村坊的人都安然回來,而且每人帶了五升米。這使得老通寶十分驚奇。他覺得鎮上的老爺們也不像「老爺」了;怎麼看見三個村坊一百多鄉下人鬧到鎮里來,就怕得什麼似的趕快「講好」,派給每人半斗米?而且因為他們「老爺」太乏,竟連他老通寶的一把年紀也活到狗身上去!當真這世界變了,變到他想來想去想不通,而多多頭他們耀武揚威!
「呀!水,水!這點子水,就好比我們的血呀!一古腦兒只有我和阿四,再搭上陸家哥哥妹妹倆算一個,三個人能有多少血?磨了這個把月,也幹了呀!多多頭是一個主力,你又不要他來!呀——呀——」
喳喳地密談著的兩個人都轉過臉兒來了。薄暗中看見四大娘的臉異常興奮,顴骨上一片紅。她把嘴唇一撇,就回答道:
小寶嘴裏塞滿了燒餅,說不出來。老通寶卻已經明白,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這時的心理很複雜:小寶竟去吃「仇人」的東西,真是太丟臉了!而且荷花家裡竟有燒餅,那又是什麼「天理」呀!老通寶恨得咬牙跺腳,可又不捨得打這可憐的小寶。這時小寶已經吞下了那個餅,就很得意地說道:
「有飯大家吃!你懂么?有飯大家吃!誰叫你磕頭叫饒去賒米來呀?你有地方賒,別人家沒有呀!別人都餓死,就讓你一家活么?噓,噓!號天號地哭,像死了老公呀!大家吃了你的,回頭大家還是幫你要回來!哭什麼呀!」
他這話可不是撒謊。小寶的父親,今天一早就上鎮里找他岳父張財發,當真是為的借錢,——好歹要揪住那張老頭兒做個「中人」向鎮上那專放「鄉債」的吳老爺「借轉」這麼五塊十塊錢。但是小寶卻覺得那仍舊是哄他的。足有一個半月了,他只聽得爺和娘商量著「借錢來買米」。可是天天吃的還不是南瓜和芋頭!講到芋頭,小寶也還有幾分喜歡;加點兒鹽燒熟了,上口也還香膩。然而那南瓜呀,松波波的,又沒有糖,怎麼能夠天天當正經吃?不幸是近來半個月每天兩頓總是老調的淡南瓜!小寶想起來就心裏要作嘔了。他含著兩泡眼淚望著他的祖父,肚子里卻又在咕咕地叫。他覺得他的祖父,他的爺,娘,都是硬心腸的人;他就盼望他的叔叔多多頭回來,也許這位野馬似的好漢叔叔又像上次那樣帶幾個小燒餅來偷偷地給他香一香嘴巴。
「當真叫多多頭來罷!他比得上一條牛!」
春蠶的慘痛經驗作成了老通寶一場大病,現在這秋收的慘痛經驗便送了他一條命。當他斷氣的時候,舌頭已經僵硬不能說話,眼睛卻還是明朗朗的;他的眼睛看著多多頭似乎說:「真想不到你是對的!真奇怪!」
但是這一切的狐疑始終敵不住那綠汪汪的水的誘惑。當那洋水車灌好了第二爿田的時候,老通寶決定主意請教這「泥鰍精」,而且決定主意夜裡拿著鋤頭守在田裡,防那泥鰍精來偷回它的唾沫。
「洋水車倒好,可是租錢呢?沒有錢呀!聽說踏滿一爿田就要一塊多錢!」
老通寶的一肚子怨氣就都呵在那豬棚上了。他抖簌簌地向阿四他們走去,一面走,一邊叫道:
阿四有氣無力地回答。突然老通寶跳了起來,惡狠狠地看定了他的兒子說:
老通寶又提到那豬棚,言外之意彷彿就是:還沒有山窮水盡,何必干那些犯「王法」的事呢!接著他又用手指敲著那豬棚的木頭,像一個老練的木匠考查那些木頭的價值。然後,他也踱進屋子去了。
老通寶蹲在地上不出聲,用毒眼望住那伙人嚷嚷鬧鬧地吃了粥,又嚷嚷鬧鬧地上船開走。他像做夢似的望著望著,他望見使勁搖船的阿多頭,也望見哭喪臉的阿四和四大娘——現在她和六寶談得很投契似的;他又望見那小寶站在船梢上,站在阿多頭旁邊,學著搖船的姿勢。
「水就從這管口裡出來,灌到田裡!」
「荷——荷——」
老通寶不作聲,吐了一口唾沫。
「唉!總共不過困了個把月,怎麼就變了樣子!」
「當真沒有。黃道士,絲瓜纏到豆蔓里!他們今天是到東路的楊家橋去。老太婆女人打頭,男人就不過幫著搖船。多多頭也是幫她們搖船!不瞞你!」
1933年1月
老通寶看見兒子媳婦那樣懶懶地不起勁,就更加暴躁。雖則一個多月來他的「威望」很受損傷,但現在是又要「種田」而不是「搶米」,老通寶便像亂世后的前朝遺老似的,自命為重整殘局的識途老馬。他朝朝暮暮在阿四和四大娘跟前嘵嘵不休地講著田裡的事,講他自己少壯的時候怎樣勤奮,講他自己的老子怎樣永不灰心地做著,做著,終於創立了那份家當。每逢他到田裡去了一趟回來,就大聲喊道:
「又是南瓜!娘呀!你怎麼老是南瓜當飯吃!我要——我想吃白米飯呢!」
但是鎮上的商人卻也生著眼睛,他們的眼睛就只看見自己的利益,就只看見銅錢,稻還沒有收割,鎮上的米價就跌了!到鄉下人收穫他們幾個月辛苦的生產,把那粒粒壯實的谷打落到稻里的時候,鎮上的米價飛快地跌到六元一石!再到鄉下人不怕眼睛盲地礱谷的時候,鎮上的米價跌到一擔糙米只值四元!最後,鄉下人挑了糙米上市,就是三元一擔也不容易出脫!米店的老闆冷冷地看著哭喪著臉的鄉下人,愛理不理似的冷冷地說:
「世界要反亂呢!通寶兄你知道村坊里人都幹什麼去了?——咳,吃大戶,搶米囤!是前天白淇浜的鄉下人做開頭,今天我們村坊學樣去了!令郎阿多也在內——可是,通寶兄,尊駕貴恙剛好,令郎的事,你只當不曉得罷了。哈哈,是我多嘴!」
「阿多頭,爹要活埋你呢!——咳,你這話怕不對么!老頭子不懂時勢!可是會不會彌天大罪都叫你一個人去頂,人家到頭來一個一個都溜走?……」
「這豬棚也要拆的。擺在這裏,風吹雨打,白糟塌壞了!拆下來到底也變得幾個錢。」
「值得幾個錢呢!這些臟木頭,小陳老爺也不見得要!」
罵是罵了,卻是低聲的。老通寶轉眼睃著他的孫子,心裏便籌算著如果荷花出來「鬥口」,怎樣應付。平白地誣人「強盜」,可不是玩的。然而荷花家意外地毫無聲響。倒是不識趣的小寶又做著鬼臉說道:
「誰家火起么?」
阿多被他哥哥抱住了頭,只能荷荷地哼。陸福慶想扭開他們也不成功。老通寶坐在地上大罵。幸而來了陸福慶的妹子六寶,這才幫著拉開了阿四。
什麼?「吃」到他家來了么?阿四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楊家橋的人發一聲喊,已經擁上來,已經闖進阿四家裡去了。老通寶就同心頭割去了塊肉似的,狂喊一聲,忽然眼前烏黑,腿發軟,就蹲在地下。阿四像瘋狗似的撲到陸福慶身上,夾脖子亂咬,帶哭的聲音哼哼唧唧罵著。陸福慶一面招架,一面急口喝read.99csw•com道:
誰也不去理她。楊家橋的人把兩個米甏放在稻場中央,就又敲起鑼來。六寶下死勁把四大娘拉開,吵架似的大聲喊著,想叫四大娘明白過來:
阿四到底開口了,懦弱地反對著老子的意見。但當他看見老通寶兩眼一瞪,額上青筋直爆,他就轉口接著說道:
「只要有水,今年的收成怕不是上好的!」
現在「搶米囤」的風潮到處發勃發了。周圍二百里內的十多個小鄉鎮上,幾乎天天有飢餓的農民「聚眾滋攏」。那些鄉鎮上的紳士覺得農民太不識趣,就把慈悲面孔撩開,打算「維持秩序」了。於是縣公署,區公所,乃至鎮商會,都發了堂皇的六言告示,曉諭四鄉:不準搶米囤,吃大戶,有話好好兒商量。同時地方上的「公正」紳士又出面請當商和米商顧念「農艱」,請他們虧些「血本」,開個方便之門,渡過眼前那恐慌。
大家勸著,把老通寶拉開。肥田粉的事,就此不提了。老通寶余怒未息地對阿四說:
春蠶時期的幻想,現在又在老通寶的倔強的頭腦里蓬勃髮長,正和田裡那些秧一樣。天天是金黃色的好太陽,微微的風,那些秧就同有人在那裡拔似的長得非常快。河裡的水卻也飛快地往下縮。水車也拿出來擺在埂頭了。阿四一個人忙不過來。老通寶也上去踏了十多轉就覺得腰酸腿重氣喘。「哎!」嘆了一聲,他只好爬下來,讓四大娘上去接班。
「長毛也不是那麼不講理!記住!老子一把年紀不是活在狗身上的!到鎮上去吃苦頭!他們這伙殺胚!」
然而討債的人卻川流不絕地在村坊里跑,洶洶然嚷著罵著。請他們收米罷?好的!糙米兩元九角,白米三元六角!
鍋蓋邊嘟嘟地吹著白的蒸汽了。那汽里還有一股香味。小寶踅到鍋子邊湊著那熱氣嗅了一會兒,就迴轉頭撅起嘴巴,問他的娘道:
「天老爺顯靈。今晚上落一場雨,就好了!」
「吳老爺說沒有錢。面孔很難看。可是他後來發了善心,賒給我三斗米。他那米店裡囤著百幾十擔呢!怪不得鄉下人沒飯吃!今天我們賒了三斗,等到下半年田裡收起來,我們就要還他五斗糙米!這還是天大的情面!有錢人總是越拌越多!」
現在老通寶睡意全無,睜眼看著黑暗的虛空,滿肚子的胡思亂想。他想到三十年前的「黃金時代」,家運日日興隆的時候;但現在除了一疊舊賬簿而外,他是什麼也沒剩。他又想起本年「蠶花」那樣熟,卻反而賠了一塊桑地。他又想起自己家從祖父下來代代「正派」,老陳老爺在世的時候是很稱讚他們的,他自己也是從二十多歲起就死心塌地學著鎮上老爺們的「好樣子」,——雖然捏鋤頭柄,他「志氣」是有的,然而他現在落得個什麼呢?天老爺沒有眼睛!並且他最想不通的,是天老爺還給他阿多頭這業種。難道隔開了五六十年,「小長毛」的冤魂還沒轉世投胎么?——於是突然間老通寶冷汗直淋,全身發抖。天哪!多多頭的行徑活像個「長毛」呢!而且,而且老通寶猛又記起四五年前鬧著什麼「打倒土豪劣紳」的時候,那多多頭不是常把家裡藏著的那把「長毛刀」拿出來玩么?「長毛刀!」這是老通寶的祖父從「長毛營盤」逃走的時候帶出來的;而且也就是用這把刀殺了那巡路的「小長毛」!可是現在,那阿多頭和這刀就像夙世有緣似的。
「阿爹!不是的!荷花是好人,她有燒餅,肯給我吃!」
以後接連兩天居然沒有那燙得皮膚上起泡的毒太陽。田裡水還有半寸光景。稻又生青壯健起來了。老通寶還是不肯承認肥田粉的效力,但也不再說是毒藥了。陰天以後又是蕭索索的小雨。雨過後有微溫的太陽光。稻更長得有精神了,全村坊的人都鬆一口氣,現在有命了:天老爺還是生眼睛的!
「阿四!到底多多頭幹些什麼,你說!——打量我不知道么?等我斷了氣,這才不來管你們!」
這時候,楊家橋的人也從老通寶家裡回出來了,嚷嚷鬧鬧的捧著那兩個米甏。四大娘披散著頭髮,追在米甏後面,一邊哭,一邊叫:
「什麼希罕!光景是做強盜搶來的罷!有朝一日捉去殺了頭,這才是現世報!」
「恭喜,恭喜!今天出來走動走動了!老通寶!」
這是夢話呀!老通寶聽得清楚時,渾身汗毛直豎,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他撐起上半身,叫了一聲:
他回到自家門前的稻場上。一輪血紅的太陽正在東方天邊探出頭來。稻場前那差不多干到底的小河長滿了一身的野草。本村坊的人又利用那河灘種了些玉蜀黍,現在都像人那樣高了。五六個人站在那玉蜀黍旁邊吵架似的嚷著。老通寶惘然走過去,也站在那伙人旁邊。他們都是村裡人,正在商量大家打伙兒去租用鎮上那條「洋水車」。他們中間一個叫做李老虎的說:
「小寶,不要哭;等你爺回來,就有白米飯吃。爺到你外公家去——托你外公借錢去了;借錢來就買米,燒飯給你吃。」老通寶的一隻枯瘠的手抖簌簌地摸著小寶的光頭,喃喃地說。
阿四仍然擺著一張哭喪臉,獃獃地對田裡發怔。水是有了,那些稻依然垂頭彎腰,沒有活態。水來得太遲,這些嬌嫩的稻已經被太陽曬脫了力。
阿四被他老子追急了,也就顧不得老婆的叮囑,說出了真情實事。然而他還藏著兩句要緊話,不肯泄漏,一是幫著搖船的多多頭在本村裡實在是領袖,二是阿四他本人也和老婆商量過,要是今天借不到錢,量不到米,明天阿四也幫她們「搖船」去。
多多頭笑嘻嘻地回答。老通寶也沒聽清,掄起拳頭就打。阿四卻從旁邊鑽出來,攔在老子和兄弟中間,慌慌忙忙叫道:
豆餅拿到手后,老通寶就回家,一路上有說有笑。到家后他把那餅放在廊檐下,卻板起了臉孔對兒子媳婦說:
然而多多頭並沒回來。還有隔河對鄰的陸福慶也沒有回來。據說都留在楊家橋的農民家裡過夜,打算明天再幫著「搖船」到鴨嘴灘,然後聯合那三個村坊的農民一同到「鎮上」去。這個消息,是陸福慶的妹子六寶告訴了四大娘的。全村坊的人也都興奮地議論這件事。卻沒有人去告訴老通寶。大家都知道老通寶的脾氣古怪。
嚓!嚓!嚓!四大娘手快,已經在那裡鏟著南瓜鍋巴了。老通寶氣得說不出話來,捧了一碗南瓜就巍顫顫地踱到「廊檐口」,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吃著,滿肚子是說不明白的不舒服。
「今晚上用一點肥田粉,明後天就會好起來。」
只要一次好收成,鄉下人就可以翻身,天老爺到底是生眼睛的!
「毒藥!小長毛的冤鬼,殺胚!你要下毒藥么?」
「明天,後天,一定要分秧了!阿四,你鬼迷了么?還不打算打算肥料?」
「放屁!照你說,就不用種田了!不種田,吃什麼,用什麼,拿什麼來還債?」
老通寶吵架似的說,整個的「光榮的過去」忽又回到他眼前來了。和小陳老爺的祖父有過共患難的關係(長毛窩裡一同逃出來),老通寶的祖父在陳府上是很有面子的;就是老通寶自己也還受到過分的優待,小陳老爺有時還叫他「通寶哥」呢!而這些特殊的遭遇,也就是老通寶的「馴良思想」的根基。
稻發瘋似的長起來,也發瘋似的要水喝。每天的太陽卻又像火龍似的把河裡的水一寸一寸地喝乾。村坊里到處嚷著「水車上要人」,到處拉人幫忙踏一班。荷花家今年只種了些雜糧,她和她那不聲不響的可憐相的丈夫是比較空閑的,人們也就忘記了荷花是「白虎星」,三處四處拉他們夫婦倆走到車上替一班。陸福慶今年退了租,也是空身子,他們兄妹倆就常常來幫老通寶家。只有那多多頭,因為老通寶死不要見他,村裡很少來;有時來了,只去幫別人家的忙。
這被圍九九藏書的市鎮不得不首先開了那「方便之門」。這是簡單的三條。農民可以向米店賒米,到秋收的時候,一石還一石;當鋪里來一次免息放贖;鎮上的商會籌措一百五十擔米交給村長去分。紳商們很明白目前這時期只能堅守那「大事化為小事」的政策,而且一百五十擔米的損失又可以分攤到全鎮的居民身上。
老通寶的幻想的肥皂泡整個兒爆破了!全村坊的農民哭著,嚷著,罵著。「還種什麼田!白辛苦了一陣子,還欠債!」——四大娘發瘋似的見到人就說這一句話。
「這還是今天的盤子呀!明天還要跌!」
老通寶家的田因為地段高,特別困難。好容易從那乾涸的河裡車起了渾濁的泥水來,經過那六七丈遠的溝,便被那燥渴的泥土截收了一半。田裡那些壯健的稻梗就同患了貧血症似的一天一天見得黃萎了。老通寶看著心疼,急得搓手跺腳沒有辦法。阿四哭喪著臉不開口。四大娘冷一句熱一句抱怨;咬定了今年的收成是沒有巴望的了,白費了人工,而且多欠出一張豆餅的債!
「都是你出的主意!現在落得一場空!有什麼法子?跟他們一夥兒去罷!天坍壓大家!」
「阿爹!荷花給我的。荷花是好人,她有餅!」
突然阿四放開陸福慶,轉身揪住了多多頭,一邊打,一邊哭,一邊嚷:
「你有門路,賒得到米,別人家沒有門路,可怎麼辦呢?你有米吃,就不去,人少了,事情弄不起來,怎麼辦呢?——嘿嘿!不是白吃你的!你也到鎮上去,也可以分到米呀!」
老通寶也決定了主意了。他急急忙忙跑到村外小橋頭那座簡陋不堪的「財神堂」前磕了許多響頭,許了大大的願心。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告訴你,我的老雄雞也被他們吃了,豈有此理!」
到太陽落山的時候,老通寶的兒子阿四回家了。他並沒借到錢,但居然帶來了三斗米。
「放屁!」
老通寶什麼都想到了,而且愈想愈怕。只有一點,他沒有想到,而且萬萬料不到;這就是正當他在這裏咬牙切齒恨著阿多頭的時候,那邊楊家橋的二三十戶農民正在阿多頭和陸福慶的領導下,在黎明的濃霧中,向這裏老通寶的村坊進發!而且這裏全村坊的農民也在興奮的期待中做了一夜熱鬧的夢,而此時夢回神清,正也打算起身來迎接楊家橋來的一伙人了。
第二天,多多頭就笑嘻嘻地來幫著踏車了。可是已經太遲。河水干到只剩河中心的一泓,阿四他們接了三道戽,這才彀得到水頭,然而半天以後就不行了,任憑多多頭力大如牛,也車不起水來。靠西邊,離開他們那水車地位四五丈遠,水就深些,多多頭站在那裡沒到腰。可是那邊沒有埂頭,沒法排水車。如果晚上老天不下雨,老通寶家的稻就此完了。
老通寶氣得臉都紅了,舉起手來作勢要打。可是小寶不怕,又接著說:
「豈敢,豈敢,舍下還有點小事,再會,再會;保重,保重!」
同時,省政府的保安隊也開到交通樞紐的鄉鎮上保護治安了。保安隊與「方便之門」雙管齊下,居然那「搶米囤」的風潮漸漸平下去;這時已經是陰曆六月底,農事也迫近到眉毛梢了。
老通寶聽到不耐煩的時候,軟軟地這樣回答。四大娘立刻叫了起來:
「不要加水!就只我們三個,一頓吃完,晚上小寶的爺總該帶回幾升米來了!——噯,小寶,今回的南瓜幹些,滋味好,你來多吃一碗罷!」
「什麼肥田粉!毒藥!洋鬼子害人的毒藥!我就知道祖宗傳下來的豆餅好!豆餅力道長!肥田粉吊過了壯氣,那田還能用么?今年一定要用豆餅了!」
多多頭的濃眉毛一跳,臉色略變,還沒出聲,突然從他背後跳出一個人來,正是那陸福慶,一手推開了阿四,哈哈笑著大叫道:
老通寶一邊嚷,一邊就跑回家去。
接著是涼爽的秋風來了。四十多天的亢旱酷熱已成為過去的噩夢。村坊里的人全有喜色。經驗告訴他們這收成不會壞。「年紀不是活在狗身上」的老通寶更斷言著「有四擔米的收成」,是一個大熟年!有時他小心地撫著那重甸甸下垂的稻穗,便幻想到也許竟有五擔的收成,而且粒粒谷都是那麼壯實!
「阿四!前回聽說小陳老爺要些舊木料。明天我們拆這豬棚賣給他罷!倒霉的東西,養不起豬,擺在這裏幹麼!」
一會兒以後,老通寶再抬起頭來看時,荷花已經不見了,太陽光曬到他腳邊。於是他就想起這時候從鎮上回到村裡來的航船正該開船,而他的兒子阿四也許在那船上,也許已經借到了幾塊錢,已經買了米。他下意識地咂著舌頭了。實在他亦厭惡那老調的南瓜糊,他也想到了米飯就忍不住咽口水。
「要殺頭的呢!滿門抄斬!我見過得多!」
老通寶站得略遠些,瞪出了眼睛,注意地看著。他以為船上那突突地響著的傢伙里一定躲著什麼妖怪,——也許就是鎮上土地廟前那池潭裡的泥鰍精,而水就是泥鰍精吐的涎沫,而且說不定到晚上這泥鰍精又會悄悄地來把它此刻所吐的涎沫收回去,於是明天鎮上人再來騙錢。
鍋子里的南瓜也燒熟了,滋滋地叫響。老通寶揭開鍋蓋一看,那小半鍋的南瓜干渣渣地沒有湯,靠鍋邊並且已經結成「南瓜鍋巴」了;老通寶眉頭一皺,心裏就抱怨他的兒媳婦太不知道儉省。蠶忙以前,他家也曾斷過米,也曾燒南瓜當飯吃,但那時兩個南瓜就得對上一鍋子的水,全家連大帶小五個人湯漉漉地多喝幾碗也是一個飽;現在他才只病倒了個把月,他們年青人就專往「浪費」這條路上跑,這還了得么?他這一氣之下,居然他那灰青的麵皮有點紅彩了。他抖抖簌簌地走到水缸邊正待舀起水來,想往鍋里加,猛不防四大娘劈頭搶過去就把那干渣渣的南瓜糊一碗一碗盛了起來,又啞著嗓子叫道:
一隻烏鴉停在屋脊上對老通寶父子倆啞啞地叫了幾聲。阿四隨手拾起一起碎瓦片來趕走那烏鴉,又吐了口唾沫,搖著頭,卻不作聲。他怎麼說,而且說什麼好呢?老子的話是這樣的,老婆的話卻又是一個樣子,兄弟的話又是第三個樣子。他這老實人,聽聽全有道理,卻打不起主意。
老通寶到底也弄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就輕聲兒罵著,卻不敢看著他們的臉罵,只把眼睛望住了地下。同時他心裏想道:好哇!到鎮上去!到鎮上去吃點苦頭,這才叫做現世報,老天爺有眼!那時候,你們才知道老頭子的一把年紀不是活在狗身上罷。
多多頭喘著氣,對他的哥哥說。阿四這時像一尊木偶似的蹲在地下出神。陸福慶一手捺著頸脖上的咬傷,一手拍著阿四的肩膀,也說道:
他也不和兒子媳婦商量,徑拉了黃道士和李老虎做保人,擔保了二分月息的八塊錢,就取得船上人的同意,也叫那軟管子到他田裡放水去了。
「哪來的錢去買一張餅呢?就是剩下來那包粉,人家也說隔年貨會走掉了力,總是攙一半新的;可是買粉的錢也沒有法子想呀!」
「她還有呢!她是鎮上拿來的。她說明天還要去拿米,白米!」
四大娘不再說什麼,撅著嘴就走開了。
然而叔父多多頭已經有三天兩夜不曾回家,小寶是記得很真的!
唯一的辦法是到鎮上去租一架「洋水車」來救急。老通寶一聽到「洋」字,就有點不高興。況且他也不大相信那洋水車會有那麼大的法力。去年發大水的時候,鄰村的農民租用過那洋水車。老通寶雖未目睹,卻曾聽得那愛管閑事的黃道士嘖嘖稱羡。但那是「踏大水車」呀,如今卻要從半里路外吸水過來,怕不靈罷?正在這樣懷疑著的老通寶還沒開口,四大娘卻先憤憤地叫了起來:
老通寶跳著腳咆哮,手指頭戳到阿四的臉上。阿四苦著臉嘆氣。他知道老子的話不錯,他們只有在田裡打算半年九*九*藏*書的衣食,甚至還債;可是近年來的經驗又使他知道借了債來做本錢種田,簡直是替債主做牛馬,——牛馬至少還能吃飽,他一家卻是吃不飽。「還種什麼田!白忙!」——四大娘也時常這麼說。他們夫婦倆早就覺得多多頭所謂「鄉下人欠了債就算一世完了」這句話真不錯,然而除了種田有別的活路么?因此他們夫婦倆最近的決議也不過是:決不為了種田要本錢而再借債。
老通寶看著四大娘走遠了些,就突然轉換話頭,氣吼吼地看著他的大兒子。
於是既怕那泥鰍精來收回唾液,又怕阿四他們偷偷地去下肥田粉,這一夜裡,老通寶抵死也要在田塍上看守了。他不肯輕易傳授他的「獨得之秘」,他不說是防著泥鰍精,只說恐怕多多頭串通了阿四還要來胡鬧。他那頑固是有名的。
「道士!說來活活氣死人呢!我病了個把月,這世界就變到不像樣了!你看,村坊里就像『長毛』剛來『打過先風』!那母狗白虎星,不知道到哪裡去偷摸了幾個燒餅來,不爭氣的小寶見著嘴饞!道士,你說該打不該打?」
「長毛也不是這樣不講理的,沒有這樣蠻!」

老通寶抖著嘴唇恨恨地說,閉了眼睛,彷彿他就看見那冤鬼「小長毛」。黃道士料不到老通寶會「古板」到這地步,當真在心裏自悔「嘴快」了,況又聽得老通寶謝他,就慌忙介面說:
「上年還剩下一包肥田粉在這裏呀!」
「要租,就得趕快!洋水車天天有生意。昨晚上說是今天還沒定出,你去遲了就撲一個空,那不是糟糕?老通寶,你也來一股罷?」
老通寶的臉色立刻又灰白了。他不做聲,轉臉看見廊檐口那破舊的水車旁邊有一根竹竿,隨手就扯了過來。小寶一瞧神氣不對,撒腿就跑,偏偏又向荷花家鑽進去了。老通寶正待追趕,驀地一陣頭暈眼花,兩腿發軟,就坐在泥地上,竹竿撇在一邊。這時候,隔河稻場上閃出一個人來,踱過那四根木頭並排做成的「橋」,向著老通寶叫道:
管理那軟管子的鎮上人很賣弄似的對旁邊的鄉下人說。
「你發昏么?算什麼!——阿四哥!聽我講明白!呔!阿多!你看!」
「抱歉,抱歉!貴體保重要緊,要緊!是我嘴快闖禍了!目下聽說『上頭』還不想嚴辦,不礙事。回頭你警戒警戒令郎就行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老通寶的田裡平鋪著一寸深的油綠綠的水,微風吹著,水皺的像老太婆的臉。老通寶看著很快活,也不理四大娘的嘮嘮叨叨聒著「又是八塊錢的債」!八塊錢誠然不是小事,但收起來不是可以賣十塊錢一擔么?去年糙米也還賣到十一塊半呀!一切的幻想又在老通寶心裏復活起來了。
像逃走似的,黃道士轉身就跑,撇下老通寶一個人坐在那裡痴想。太陽曬到他頭面上了,——很有些威力的太陽,他也不覺得熱,他只把從祖父到父親口傳下來的「長毛」故事,顛倒地亂想。他又想到自身親眼見過的光緒初年間全縣鄉下人大規模的「鬧漕」,立刻幾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他眼前了。他的一貫的推論於是就得到了:「造反有好處,『長毛』應該老早就得了天下,可不是么?」
黃道士也站住了。好像不認識老通寶似的,這黃道士端詳了半晌,這才帶著哭聲說:
老通寶這時忽然又朦朧睡去;似夢非夢的,他看見那把「長毛刀」亮晶晶地在他面前晃。俄而那刀柄上多出一隻手來了!順著那手,又見了栗子肌肉的臂膊,又見了濃眉毛圓眼睛的一張臉了!正是那多多頭!「呔!——」老通寶又怒又怕地喊了一聲,從床上直跳起來,第一眼就看見屋子裡全是亮光。四大娘已經在那裡燒早粥,灶門前火焰活潑地跳躍。老通寶定一定神,爬下床來時,猛又聽得外邊稻場上人聲像陣頭風似的捲來了。接著,鋰鋰鋰!是鑼聲。
突然一陣腳步聲在老通寶跟前跑過。老通寶出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扁闊的面孔上一對細眼睛正在對著他瞧。這是他家緊鄰李根生的老婆,那出名的荷花!也是瘦了一圈,但正因為這瘦,反使荷花顯得俏些:那一對眼睛也像比往常討人歡喜,那眼光中混亂著同情和驚訝。但是老通寶立刻想起了春蠶時候自己家和荷花的宿怨來,並且他又覺得病後第一次看見生人面卻竟是這個「白虎星」那就太不吉利,他恨恨地吐了一口睡沫,趕快垂下頭去把臉藏過了。
「呀,呀,小寶!你怎麼的?活像是童子癆呢!」
可是第一次離床的第一步,他就覺得有點不對了;兩條腿就同踏在棉花堆里似的,軟軟地不得勁,而且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腰板挺直。「躺了那麼長久,連骨節都生了銹了!」——老通寶不服氣地想著,努力想裝出還是少壯的氣概來。然而當他在洗臉盆的水中照見了自己的面相時,卻也忍不住嘆一口氣了。那臉盆里的面影難道就是他么?那是高撐著兩根顴骨,一個瘦削的鼻頭,兩隻大廓落落的眼睛,而又滿頭亂髮,一部灰黃的絡腮鬍子,喉結就像小拳頭似的突出來;——這簡直七分像鬼呢!老通寶仔細看著,看著,再也忍不住那眼眶裡的淚水往臉盆里直滴。
「阿多弟!你聽我說。你也不要去了。昨天賒到三斗米。家裡有飯吃了!」
「眼前有這三斗米,十天八天總算是夠吃了;晚上等多多頭回來,就叫他不要再去幫她們搖船罷!」
看見兒子總是不作聲,老通寶賭氣,說是「不再管他們的賬」了。當天下午他就跑到鎮里,把兒子的「敗家相」告訴了親家張老頭兒,又告訴了小陳老爺;兩位都勸老通寶看破些,「兒孫自有兒孫福」。那一天,老通寶就住在鎮上過夜。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小陳老爺剛剛抽足了鴉片打算睡覺,老通寶突然來借錢了。數目不多,一張豆餅的代價。一心想睡覺的小陳老爺再三推託不開,只好答應出面到豆餅行去賒。
阿四也搶著說,對老婆努了一下嘴巴。
「阿四!」
「咳,道士,不瞞你說,我一向看得那小畜生做人之道不對,老早就疑心是那『小長毛』冤鬼投胎,要害我一家!現在果然做出來了!——他不回來便罷,回來時我活埋這小畜生!道士,謝謝你,給我透個信;我真是瞞在鼓心裏呀!」
每天早上人們起來看見天像一塊青石板似的晴朗,就都皺了眉頭。偶爾薄暮時分天空有幾片白雲,全村的人都歡呼起來。老太婆眯著老花眼望著天空念佛。但是一次一次只是空高興。扣到一個足月,也沒下過一滴雨呀!
老通寶說著又抓起身邊那竹竿,撲撲地打著稻場上的泥地。黃道士一邊聽,一邊就學著鎮上城隍廟裡那「三世家傳」的測字先生的神氣,肩膀一搖一擺地點頭嘆氣。末后,他悄悄地說:
「你家裡有三斗米么?好呀!楊家橋的人都沒吃早粥,大家來罷!」
老通寶一家總算仰仗那風潮,這一晌來天天是一頓飯,兩頓粥,而且除了風潮前阿四賒來的三斗米是冤枉債而外,竟也沒有添上什麼新債。但是現在又要種田了,阿四和四大娘覺得那就是強迫他們把債台再增高。
同時他的心裏便打著算盤:少些說,是四擔半罷,他總共可以收這麼四十擔;完了八八六擔四的租米,也剩三十來擔;十塊錢一擔,也有三百元,那不是他的債清了一大半?他覺得十塊錢一擔是最低的價格!
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兩口大鍋子,已經擺在稻場上了。東村坊的人和楊家橋的人合在一夥,忙著淘米燒粥,清早的濃霧已散,金黃的太陽光斜射在稻場上,曬得那些菜色的人臉兒都有點紅噴噴了。在那小河的東端,水深而且河面闊的地點,人家擺開五六條赤膊船,船上人興高采烈地唱著山歌。就是這些船要載兩個村莊的人向鎮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