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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

殘冬

作者:茅盾
「這幾天里,松樹砍去了三棵!」
四大娘回罵,心裏也覺得荷花的話大概不錯,而且盼望它不錯,可是當著那麼多人面前,四大娘嘴裏怎麼肯認輸。這兩個女人又要吵起來了。黃道士一向沒開口,這時他便攔在中間說道:
這樣在鎮上混得久了,黃道士在村裡就成為「怪東西」。他嘴裏常有些鎮上人的「口頭禪」,又像是念經,又像是背書,村裡人聽不懂,也不願聽。
「金口還說了些什麼?阿大!」
四大娘站得遠遠地笑罵。同時小河對面的稻場上也跑來了一個女子,也拍著手笑。她叫做六寶,也是荷花的對頭。
原載1933年7月1日《文學》第1卷第1號
「趕緊通知他,那老剝皮就饒過我們么?哼!」
然而黃道士只不肯講他的三個草人罷了,別的渾話是很多的。荷花所說的什麼「出角紅星」就是拾了黃道士的牙慧。所以現在看見黃道士瞪大著眼睛走了來,荷花便趕快迎上去。她想拉這黃道士做幫手,對付那四大娘和六寶。
就在趙阿大講述「真命天子」故事的三四天以後,「三甲聯合隊」也把七家浜那個「金口」的拖鼻涕孩子驗明本身捉到那土地廟裡來了。
「小寶的阿爹也說長毛要來呢!聽說還有女長毛。你知道我們家裡有一把長毛刀。……可是,我的爸爸說,真命天子還沒出世。」
「碰什麼運氣呢?那時就有錢賠他么?有錢,也不該我們來賠!我們又沒吃張剝皮的飯,用張剝皮的錢,幹麼要我們管他墳上的樹?」
四大娘帶著哭聲罵了一句,心裏卻也贊成李根生的主意。
說到最後一句,黃道士板著臉,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氣很可怕。聽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就好像聽得那篤篤的叩門聲。
值日官冷冷地回答。於是隊長就皺著眉頭再噴一口煙。
「不要三心兩意了!現在——田,地,都賣得精光,又欠了一身的債,這三間破屋也不是自己的,還死守在這裏幹麼?依我說,你們兩個到鎮上去『吃人家飯』,老頭子借的債,他媽的,不管!」

「明天把黃道士捉來,就有法子好想。」
「呵,呵,松樹!」
說著,就用手比著那松樹的大小。
阿四也插嘴說。
六寶還是不滿意黃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問,只扁起了嘴唇搖頭。
隊長跺著腳咆哮。值日官早拾起一根木柴,只等隊長一聲命令,就要打了。
不單是趙阿大存了這樣的心。早已有人把保衛團捐移到黃道士的草人身上了。他們都是會打算盤的:保衛團捐是每月一角,——也有的派到每月二角,可是黃道士的草人卻只要一次的五百文就夠了,並且村裡人也不相信那駐在村外三里遠的土地廟裡的什麼「三甲聯合隊」的三條槍會有多少力量。在鄉下人眼裡,那什麼「三甲聯合隊」隊長,班長,兵,共計三人三條槍,遠不及黃道士的三個草人能夠保佑村坊。
「哦!局長么?局長自己也通強盜!」
來人就是黃道士。自從老通寶死後,這黃道士便少了一個談天說地的對手,村裡的年青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記了村裡還有他這「怪東西」。本來他也是種田的,甲子年上被軍隊拉去挑子彈,去的時候田裡剛在分秧,回來時已經臘盡,總算趕到家吃了年夜飯,他的老婆就死了;從此剩下他一個光身子,爽性賣了他那兩畝多田,只留下一小條的「埂頭」種些菜蔬挑到鎮上去賣,倒也一年一年混得過。有時接連四五天村裡不見他這個人。到鎮上去趕市回來的,就說黃道士又把賣菜的錢都喝了酒,白天紅著臉坐在文昌閣下的測字攤頭聽那個測字老薑講「新聞」,晚上睡在東嶽廟的供桌底下。
只有村北那個張家墳園獨自蔥蘢翠綠,這是鎮上張財主的祖墳,松柏又多又大。
阿四苦著臉不作聲。他也知道種租田不是活路。四大娘做女傭多少能賺幾個錢,就是他自己呢,做做短工也混一口飯,但是有個什麼東西梗在他的心頭,他總覺得那樣辦就是他這一世完了。他望著老婆的臉,等待她的主意。多多頭卻又接著說道:
因為他們向來有一個家,而且還是「自田自地」過得去的家,他們就以為做人家的意義無非為要維持這「家」,現在要他們拆散了這家去過「浮屍」樣的生活,那非但對不起祖宗,並且也對不起他們的孩子——小寶。「家」,久已成為他們的信仰。剛剛變成為無產無家的他們怎樣就能忘記了這久長生根了的信仰呵!
多多頭另是一種意見,他氣沖沖地說:
「難道官府不曉得么?」
「販私鹽的,販鴉片的,他全有來往!去年不是到了一夥偷牛賊么?專偷客民的牛,也偷到鎮上的粉坊里;張剝皮他——就是窩家!」
「呸!出世九-九-藏-書不出世,他倒曉得么?玉皇大帝告訴他的么?上月里西方天邊有一個星紅暴暴的,酒盅那麼大,生八隻角,這就是真命天子的本命星呀!八隻角就是下凡八年了,還說沒出世,——」
值日官也在旁邊吆喝。
主張去「起贓」的趙阿大也不肯讓步。李根生拉開了多多頭,好像安慰他似的亂嘈嘈地說道:
「我都想過了,就是小把戲沒有地方去呀!」
「多早晚真命天子才來呢?黃道士的三個草人靈不靈?」
「誰說!當作是慢的,反而快!有文曲星武曲星幫忙呢!福氣大的人,十一二歲也就坐上龍庭了!要等到你骨頭爛,大家都沒命了!」
三個女人齊聲喊了起來。她們的眼裡一齊閃著恐懼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松樹就要受張剝皮的壓迫,她們是恐懼的;然而這恐懼後面就伏著希望么?這樣在恐懼與希望的交織線下,她們對於黃道士的信口開河,就不知不覺發生了多少信仰。
「哼,哼,亂世年成,餓死的人家上千上萬,拆散算得什麼!這年成死一個人好比一條狗,拆散一下算得什麼!」
「捱得一天是一天!等到老剝皮曉得了,那時再碰運氣。」
「他不同你講理呀!去年李老虎出頭跟他罵了幾句,他就叫了警察來捉老虎去坐牢。」
過了一會兒,荷花的丈夫根生出了這個主意。卻不料荷花第一個就反對:
四大娘惘然吶出了半句,猛的又縮住了。「外公」也沒有家。也是「吃人家飯」,況且已經為的帶著小孫子在身邊,「東家」常有閑話,再加一個外孫,恐怕不行罷?也許會連累到外公打破飯碗。鎮上人家都不喜歡雇了個傭人卻帶著小孩。……想到這些,四大娘就覺得「吃人家飯」也是為難。
衛兵被陸福慶捉住,解除了他身上的子彈帶。
「哈,哈,哈!白虎星!」
看著四大娘走向小河邊去的背影,荷花咬著牙齒,心裏的悲痛比挨打還厲害些。
女人中間就只有六寶不很相信黃道士的渾話。可是她也不在村裡了。有人說她到上海去「進廠」了,也有人說她就在鎮上。
黃道士似乎不耐煩了,就冷笑著回答道:
黃道士眨起了眼白,很賣弄似地回答。隨即他舉起左手,伸出一個中指,向北方天空連指了幾下,他的臉色更嚴重了。三個女人的眼光也跟著黃道士的中指一齊看著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覺得黃道士的瘦黑指頭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麼似的,她的心有點跳。
四大娘心魂不定了好幾天。因為她的丈夫阿四還想種「租田」,而她的父親張財發卻勸她去做女傭,——吃出一張嘴,多少也還有幾塊錢的工錢。她想想父親的話不錯。但是阿四不種田又幹什麼呢?男人到鎮上去找工作,比女人還難。要是仍舊種田,那麼家裡就需要四大娘這一雙做手。
荷花喃喃地說,臉向著村北的一團青綠的張家墳。
多多頭不耐煩極了,就像要跟他哥哥吵架似的嚷著。
但是六寶這大姑娘粗中有細,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樣。她不理荷花,只逼著黃道士,四大娘卻在旁邊獃著臉喃喃地自語道:
「小孩子,你是冤枉了,明天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得告訴我,村裡哪幾家有錢?要是你不肯說,好,再打!」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唉,唉,像個什麼!一家人七零八落!一份人家拆散,不行的!怎麼就把人家拆散?」
多多頭一面分辯著,一面早被他哥哥拉進屋裡去了。
「害人的賊!」
「那就是我們窮人翻身!」
這又是村裡人的剋星。因為偶爾那墳上的松樹少了一棵——有些客籍人常到各處墳園去偷樹,張財主就要村裡人賠償。
沒有開過口的多多頭再也忍不住了;好像跟誰吵架似的,他叫道:
阿四看著他老婆的面孔說,差不多要哭出來。
在悲泣中,她又這麼想,彷彿看見了一道光明。
「你是賤貨!白虎星!」
值日官最後這麼說了一句,隊長點頭微笑。再走到那孩子跟前,隊長就不像剛才那股兇相,倒很和氣地說:
但是廟門外驀地來了一聲狂呼,隊長和值日官急轉臉去看時,燈光下照見他們那衛兵兼門崗抱著頭飛奔進來,後邊是黑砉砉幾條人影子。值日官丟了木柴就往土地公公座邊的小門跑了。隊長畢竟有膽,哼了一聲,跳起來就取那條掛在泥塑「功曹」身上的快槍,可是槍剛到手,他已經被人家攔腰抱住,接著是兜頭吃了一鋤頭,不曾再哼得一聲,就死在地上。
「咱們破了這件案子,您想來該得多少獎賞?」
「不是這麼說的!人家偷了樹,並不是存心來害我們。回頭我們要吃張剝皮的虧,那是張剝皮該死!幹麼倒去幫他捉人搜贓?人家和我並沒有交情,可是——」
荷花等得不耐煩,就衝著六寶的臉大聲叫喊,九九藏書同時又忘記了屁股痛。
黃道士看著那三個女人厲聲說,眼睛瞪得更大。
黃道士忽然跳起來,吵架似的呵斥道:
「自家人吵什麼!可是,阿大,七家浜離這裏多少路!不到『一九』罷?那,我們村坊正罩在『血光』里了!幾天前,橋頭小廟裡的菩薩淌眼淚,河裡的水發紅光,——哦!快了!半年,一年!——記牢!」
「哈哈!你就是什麼真命天子么?滾你的罷!」
多多頭揪斷了那「真命天子」身上的鐵鏈,也拿過洋油燈來照他的臉。這孩子簡直嚇昏了,定住了眼睛,牙齒抖得格格地響。陸福慶和李老虎攙他起來,又拍著他的胸脯,揪他的頭髮。孩子驚魂中醒過來,第一聲就哭。
「說是『天亮了』么?那就,那就——」
「租田來種么?你做斷了背梁骨還要餓肚子呢!年成好,一畝田收了三擔米,五畝田十五擔,去了『一五得五,三五十五』六石五斗的租米,剩下那麼一點留著自家吃罷,可是欠出的債要不要利息,肥料要不要本錢?你打打算盤剛好是白做,自家連粥也沒得吃!」
「三條槍全在這裏了。子彈也齊全。逃走的一個,饒了他罷。」
天色更加黑了,值日官點上了洋油燈,正想去權代那「衛兵」做「門崗」,好替回那「衛兵」來燒飯,忽然隊長雙手一拍,站起來拿那洋油燈照到那「真命天子」的臉上,用勁地看著。看了一會兒,他就擺出老虎威風來,唬嚇那孩子道:
「不錯,世界要反亂了!」
黃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寶她們,又看看荷花,然後搖著頭,念咒似的說:
荷花坐在地上,仰起了她的扁臉孔,一邊喘氣,一邊恨恨地叫罵。她這一交跌得不輕,尾尻骨上就像火燒似的發痛;可是她忘記了痛,她一心想著怎樣出這口惡氣。對方是兩個人了,罵呢,六寶的一張嘴,村裡有名,那麼打架罷,她們是兩個!荷花一邊爬起來,一邊心裏躊躇。剛好這時候有人從東邊走來,荷花一眼瞥見,就改換了主意。
「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孫!……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喏!南京腳下有一座山,山邊有一個開豆腐店的老頭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篤篤篤!有人敲店板,問那老頭子:『天亮了沒有哪?天亮了沒有哪?』哈哈,自然天沒亮呵,老頭子就回答『沒有!』他不知道這問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這一天,太陽光是淡黃的,西北風吹那些枯枝簌簌地響,然而稻場上破例有了人了。

可是那「三甲聯合隊」三個人「管」的事卻不少。並且管事的本領也不小。雖然天氣冷,他們三個人成天躲在廟裡,他們也知道七家浜出了「真命天子」,也知道黃道士家裡有什麼草人,並且那天趙阿大他們在稻場上說的那些話也都落到他們三個人耳朵里了。
「別說獎賞了,聽說基幹隊的棉軍衣還沒著落。」

黃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沒有聽得荷花那句話。北風劈面吹來,吹得人流眼淚了。那邊張家墳上的許多松樹呼呼地響著。黃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面孔說道: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見六寶那扁著嘴的神氣,就想要替六寶起一個諢名。
最後兩個字像貓頭鷹叫,聽的人都打了個寒噤,希望中夾著害怕。黃道士三個古怪草人都浮出在眾人眼前了,草人上掛著一些紙條。於是已經花了五百文的人不由得鬆一口氣,虔誠地望著黃道士的面孔。
西北風撲面吹來,那四個人都冷的發抖。六寶抹下一把鼻涕,擦著眼睛,忽又問道:
這是李老虎的聲音。接著,三個人齊聲哈哈大笑。
黃道士再舉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卜卜地三跳。驀地黃道士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悶著聲音似的又說道:
「呃,呃,有本事的不要逃走!」
「你那三個草人呢?」
三個女人都嘆了一口氣。荷花看著六寶,似乎說:「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寶卻釘住了黃道士的面孔看,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末了,四大娘絕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從丫頭變做李根生老婆的當兒,荷花很高興。為的她從此可以當個人了。然而不幸,她嫁來半個月後,根生就患了一場大病,接著是瘟羊瘟雞;於是她就得了個惡名:白虎星!她在村裡又不是「人」了!但也因為到底是在鄉村,——荷花就發明了反抗的法子。她找機會和同村的女人吵嘴,和同村的單身男人胡調。只在吵架與胡調時,她感覺到幾分「我也是一個人」的味兒。
「不相信,https://read.99csw•com就自己去看罷!『真人不露相』?嗨,這就叫做『真人不露相』!慢點兒,等我想一想。對了,是今年夏天的時候,這孩子,真命天子,一場大病,死去三日三夜。醒來后就是『金口』了!人家本來也不知道,八月半那天,他跟了人家去拔芋頭,田塍上有一塊大石頭——就是大石頭,他喊一聲『滾開』,當真!那石頭就骨碌碌地滾開了!他是金口!」
隊長從軍衣袋掏出一支香煙來,煙已經揉曲了,隊長慢慢地把它弄直,吸著了,噴一口煙,就對那「值日官」說道:
「各村坊里都講開了,『人』是在那裡!十一二歲,拖鼻涕,跟小寶差不多!」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噢,噢,噢!你——半路里殺出個程咬金,你不偷樹好了,幹麼要你著急呢?」
荷花大聲嚷著,就轉臉朝那兩個女人狂笑。可是剛才忘記了尾尻骨疼痛卻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臉變成了哭臉,雙手捧住了屁股。
走近來的六寶搶著說,眼睛釘住了黃道士的面孔。
荷花又覺得尾尻骨上隱隱有點痛,便又提起了這話來。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么?血光!」
值日官背卷著手,側著頭,瞧著土地公公臉上蛀剩一半的白鬍子。他知道隊長的心事,他又瞧出那孩子實在笨得不像人樣。等隊長怒氣稍平,他扯著隊長的衣角,在隊長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兩個人就踅到一邊去低聲商量。
「那麼真命天子呢,幾時來?」
阿四不滿足地追問。但是趙阿大瞪出了眼睛,張大著嘴巴,沒有回答。他是不會撒謊的,有一句說一句不能再添多。過一會兒,他發急了似的亂嚷道: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樣?」
「混蛋!那就打!」
註釋:
「豆腐店的老頭子也是星宿下凡的罷?喂,喂,黃道士,你怎麼知道那敲門問『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個什麼樣兒?」
「小寶只好寄在他的外公身邊,——」
阿四苦著臉只是搖頭。四大娘早已連聲反對了:
「豆腐店的老頭子早點回答『天亮了』,多麼好呢!」
多多頭放下洋油燈,笑著說道:
最近,賣菜的錢不夠吃飽肚子,黃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鎮上去,至多半天就回來。回來后就蹲在小河邊的樹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過他跟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來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亂了!東北方——東北方出了真命天子!」於是他就嘮嘮叨叨說了許多人家聽不懂的話,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四大娘也回罵,仍舊走。但是她並不回家,卻走到小河那邊去。荷花看見挑不起四大娘的火性,便覺得很寂寞;她是愛「熱鬧」的,即使是吵架的熱鬧,即使吵架的結果是她吃虧——她被打了,她也不後悔。她覺得打架吃虧總比沒有人理睬她好些。她最恨的是人家不把她當一個「人」!她做丫頭的時候,主人當她是一件東西,主人當她是沒有靈性的東西,比貓狗都不如,然而荷花自己知道自己是有靈性的。她之所以痛恨她那舊主人,這也是一個原因。
「咦,咦,咦!」
走到了小河邊的四大娘也驀地站住,回頭來望了荷花一眼又趕快轉過臉去,吐了一口唾沫。這好比火上添油!荷花怒喊一聲,就向四大娘奔去。但是剛跑了兩步,荷花腳下猛的一絆,就撲地一交,跌得兩眼發昏。
隊長一邊罵,一邊就揪住那孩子的頭到土地公公的泥腿上重重地碰了幾下。孩子像殺豬似的哭叫了。土地公公腿上的泥簌簌地落在孩子的頭上。
「噯,可不是!總有點好處落到我們頭上呢!比方說,三年不用完租。」
「罵了人家一句就想溜的,不是好貨!」
回答是搖頭。
孩子頭上腫高了好幾塊,睜大著眼睛發楞,連哭都忘記了。
並且,村裡的人不繳保衛團捐卻去送錢給黃道士那三個草人的事,也被「三甲聯合隊」的三個人知道了!
趙阿大料不到真命天子的故事會引出這樣嚴重的結果,心裏著實驚慌。他還沒在黃道士的草人身上掛一紙條兒,他和老婆為了這件事還鬧過一場,現在好象要照老婆的意思破費幾文了。五百個錢雖是大數目,可是他想來倒還有辦法。保衛團捐,他已經欠了一個月,爽性再欠一個月,那不就有了么?派到他頭上的捐是第三等,每月一角。
西北風忽然轉勁了。荷花聽去,那風也在罵她:虎,虎,虎!
「說說罷了,誰去起贓呢!吵什麼嘴!」
「沒有耳朵么?誰是同黨?招出來,就不打你!」
大家也這麼恨恨地說了一句。幾個男人就走開了,稻場上就剩下荷花和四大娘,獃獃地望著那邊一團翠綠的張家墳。忽然像是揭去了一層幔,眼前一亮,淡黃色的太陽光變做金黃了。風也停止。這兩個女人仰臉朝天鬆一https://read.99csw.com口氣,便不約而同的蹲了下去,享受那溫暖的太陽。
這兩個女人惡狠狠地對看了一會兒,舊怨仇便乘機發作;四大娘向來看不起荷花,說她「丫頭出身,輕骨頭,臭花娘子」。荷花呢,因為也不是「好惹的」,曾經使暗計,想衝剋四大娘的蠶花。兩人總有半年多工夫見面不打招呼。直到新近四大娘的公公老通寶死了,這貼鄰的兩個女人才又像是鄰舍了。現在卻又為了一點不相干的事,爭吵起來,各人都覺得自己不錯。
「誰說!我叫三個草人去頂刀頭了!七七四十九天,還差幾天。——把你的時辰八字寫來,外加五百錢,草人就替了你的災難,懂么?還差幾天。」
末了,四大娘用勁地啐了一聲,朝地下吐一口唾沫,正打算「小事化為無事」,抽身走開了。但是荷花的脾氣寧願挨一頓打,卻受不住這樣「文明式」的無言的侮辱;她跳前一步,怪聲嚷道:
「同黨還有誰?快說!」
黃道士皺了眉頭,一連說了幾個「那就」,又眯細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搖著頭。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究竟「血光」是什麼意思,她們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黃道士那種嚴重的口氣下,她們就好像懂得了。特別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靈,曉得所謂「血光」就是死了許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許多人,因為出產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沒有代價。
「起贓么?倒是好主意!你又不是張剝皮的灰子灰孫,倒要你瞎起勁?」
孩子仰著臉,渾身都抖了。抖了一會兒,他就搖頭,一邊就哭。
因為多多頭髮脾氣,阿四和四大娘就不再開口了。他們卻也覺得多多頭這一番怒罵爽辣辣地怪受用似的。梗在阿四心頭的那塊東西,——使他只想照老樣子種田,即使是種的租田,使他總覺得「吃人家飯」不是路,使他老是哭喪著臉打不起主意的那塊東西,現在好像被多多頭一腳踢破露出那裡邊的核心。原來就是「不肯拆散他那個家」
「哦!——」
四大娘忽然插嘴說,怕冷似的拱起了兩個肩膀。
聽的人都皺了眉頭嘆氣。
突然隊長的臉又繃緊了,還用腳跺一下。
於是大家都罵那伙偷樹賊來出氣了。他們都斷定是鄰近那班種「盪田」的客籍人。只有「彎舌頭」才下得這般「辣手」。因為那伙「彎舌頭」也吃過張剝皮的虧,今番偷樹,是報仇。可是卻害了別人哩!就有人主張到那邊的「茅草棚」里「起贓」。
隊長生氣了,放下洋油燈,抓住了那孩子的頭髮往後一撳,孩子的臉就朝上了,隊長獰視著那拖鼻涕的臟瘦臉兒,厲聲罵道:
「該死的張剝皮!」
荷花找到機會,就跟四大娘抬杠。
「剛才我去看了來,可不是,一棵!地下的木屑還是香噴噴的。這伙賊,一定是今天早上。嘿,還是這麼大的一棵!」

「趕快去通知張財主——」
「那是反王!我的老頭子說是反王!你懂得什麼!白虎星!」
「我不知道喲!我只知道拾柴捉草,人家說我的什麼,我全不知道。」
四大娘看見了桑根就像碰見了仇人。為的他家就傷在養蠶里,也為的這塊桑地已經抵給債主。雖然往常她把桑樹當作性命。
有人忽然發見了桑樹的根也可以吃,和芋頭差不多。於是大家就掘桑根。
「張剝皮自己才是賊呢!他坐地分贓。」
春蠶以後大家沒有飯吃,亂轟轟地搶米店吃大戶的時候,荷花的「人」的資格大見增進。也好久沒有聽得她那最痛心的諢名:白虎星。她自己呢,也「規矩」些了。但是現在四大娘又挑起了那舊瘡疤,並且擺出了不屑跟荷花吵嘴的神氣。
「這裏,這裏,也有血光!半年罷,一年罷,你們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燒白!」
荷花在鎮上做過丫頭,知道張財主的細底,悄悄地對四大娘說道:
他們也不相信那「三甲聯合隊」真是來保衛他們什麼。那三條槍是七月里來的,正當鄉下人沒有飯吃,鬧哄哄地搶米的時候,飯都沒得吃的人,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要保衛么!
將近「冬至」的時候,忽然村裡又紛紛傳說,真命天子原來就出在鄰村,叫做七家浜的小地方。村裡的趙阿大就同親眼看過似的,在稻場上講那個「真命天子」的故事。
這時廟門外風趕著雪花,磨旋似的來了。
「喂,喂,黃道士,你看!四大娘說那顆紅星是反王啦!真是熱昏!」
「想做皇帝么?你犯的殺頭罪,殺頭,懂得么?」
「幾時來么?等那邊張家墳的松樹都死光了,那時就來!」
然而多多頭的話卻又像一把尖刀戳穿了他們的心,——他們的信仰。「亂世年成,人家拆散,算得什麼呢!死一個人,好比一條狗!」四大娘愈想愈苦,就哭起來read.99csw.com了。
「你也是『金口』么?不要臉!」
黃道士破屋裡的三個草人身上漸漸多些紙條,寫著一些村裡人的「八字」。四大娘的兒子小寶的「八字」也在內。四大娘還在設法再積五百個錢也替她丈夫去掛個紙條兒。
①鄉間的一種草,有富於粘性的黑色小粒甚多,微臭,粘著在衣服上后,拂之不去,俗名「臭花娘子」。這名兒罵女人,就等於上海話的「爛污貨」。
於是他低下了頭,嘴唇翕翕地動,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聽的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趙阿大,又轉臉去看四大娘背後的瘦得不成樣子的小寶。
四大娘搖著頭嘆一口氣,忽然站起來發恨地說:
大家都會意似的點頭。有幾個嘴裏放出輕鬆的一聲噓。
站在旁邊聽的人就轟然笑了。趙阿大的臉立刻漲紅,大聲喊道:
「賤狗!不打不招!」
有人輕聲說了這麼半句,就被旁人截住;那些人齊聲喊道:
「怪道多多頭老是說規規矩矩做人就活不了命呀!——」
「哦!」
連颳了幾陣西北風,村裡的樹枝都變成光胳膊。小河邊的衰草也由金黃轉成灰黃,有幾處焦黑的一大塊,那是頑童放的野火。
「不過十一二歲呢,和小寶差不多高。也是鼻涕拖有寸把長。……」
一天一天更加冷了。也下過雪。菜蔬凍壞了許多。村裡人再沒有東西送到鎮上去換米了,有好多天,村和鎮斷絕了交通。全村的人都在飢餓中。
荷花說時擠著眼睛把嘴唇皮一撇,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近來這荷花瘦得多了,皮色是白里泛青,一張大嘴更加顯得和她的細眼睛不相稱。
黃道士鬆一口氣,心裏感激著荷花。
「唉!還只得十一二歲!等到他坐龍庭,我的骨頭快爛光了!」
「沒有救星了么?那可——」
「逃走了一個!」
太陽好的日子,偶然也有一隻瘦狗躺在稻場上;偶然也有一兩個村裡人,還穿著破夾襖,拱起了肩頭,蹲在太陽底下捉虱子。要是陰天,西北風吹那些樹枝叉叉地響,彤雲像快馬似的跑過天空,稻場上就沒有活東西的影蹤了。全個村莊就同死了的一樣。全個村莊,一望只是死樣的灰白。
「我怎麼會知道呀?我自然會知道。豆腐店老頭子么?總該有點來歷。篤篤篤,天天這麼敲著他的店板。懂么?敲他的店板,不敲別人家的!『天亮了沒有?天亮了沒有?』天天是問這一句!老頭子就聽得聲音,並沒見過面。他敢去偷看么?不行!犯了天條,雷打!不過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本來真命天子早該出世了!」

四大娘又輕聲問。
「嘿嘿!你這樣沒有主意的人,少有少見!我帶了小寶去,包你有吃有穿!到底是十二歲的孩子,又不是三歲半要吃奶的!」
荷花跳了起來,細眼睛眯緊了,怒氣沖沖地瞅著四大娘。
多多頭暴躁地咬著牙齒說。他睜圓了眼睛看著他的哥哥嫂嫂,怒沖沖地就像要把這一對沒有主意的人兒一口吞下去。
但在西北風掃過了這村莊以後,小河邊的樹根上也不見有瞪大了眼睛蹲著的黃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裡,悉悉蘇蘇地不知道幹些什麼。有人在那扇破板門外偷偷地看過,說是這「怪東西」在那裡拜四方,屋子裡供著三個小小的草人兒。
那拖鼻涕的「真命天子」蹲在土地公公泥腳邊悄悄地哭。
這是在微雨的下午,天空深灰色,雨有隨時變作雪的樣子。土地廟裡暗得很。「三甲聯合隊」的全體——隊長,班長,和士兵,一共三個人,因為出了這一趟遠差,都疲倦了,於是隊長下命令,就把那孩子鎖在土地公公的泥腿上,班長改作「值日官」,士兵改作門崗兼「衛兵」,等到明天再報告基幹隊請示發落。
村裡的年青人都說黃道士著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卻就趕著黃道士問他那三個草人兒是什麼神。後來村裡的年青女人也要追問根底了。黃道士的回答卻總是躲躲閃閃的,並且把他板門上的破縫兒都糊了紙。
多多頭抹著臉,大聲說。隊長腦袋裡的血濺了多多頭一臉和半身。
有人鬆一口氣似的小聲說:
村裡少了幾個青年人:六寶的哥哥福慶,和鎮上張剝皮鬧過的李老虎,還有多多頭,忽然都不知去向。但村裡人誰也不關心;他們關心的,倒是那張家墳園裡的松樹。即使是下雪天,也有人去看那墳上的松樹到底還剩幾棵。上次黃道士那一派胡言早就傳遍了全村,而且很多人相信。
被人家叫做「白虎星」的荷花指手劃腳地嚷道:
「哪裡成?哪裡成!他不能犯天條,天機不可泄漏!——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樣么?咳,咳,六寶,那就,天兵天將下來,幫著真命天子打天下!」
孩子不敢再哭,也不說話,鼻涕拖有半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