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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鋪前

當鋪前

作者:茅盾
等到他從地下人腳縫裡撈起他的衣服來,打算換一個地點再作第二次嘗試——挑一個面相和氣的朝奉來碰碰運氣的時候,他聽得人們亂鬨哄地喊道:
女人望著丈夫這邊,輕聲說。
咕!咕!咕!王阿大的肚子又一次猛烈的叫著。並且他聽出那叫聲里還有他的不滿半歲的兒子啞啞地哭。他急急忙忙跳起來,緊緊地挾著那包袱,就向鎮上跑。
櫃檯邊是無數的手,各式各樣的舊衣服,小包袱。
他回頭去看一眼。那是幾層的人,有漲紅的臉,也有灰白喘氣的臉。都在嘈嘈地嚷罵,恨那當鋪不肯早點開門。
這一個小小的包袱就是王阿大夫妻倆慘痛的生活史!
絲的主人略遲一些回答,那朝奉早就撇下絲。王阿大乘這機會把自己的包袱湊上去,心裏把不住卜卜的跳。
王阿大本能地也掙出他那拿著包袱的手來,插|進了那手的林,他暫時忘記了那一聲刺耳的慘叫,和那慘痛掙扎的女人的面孔。他也學著他那一伙人直著喉嚨亂嚷「朝奉先生」。
忽然她渾身一跳,就撲到床上,從破棉絮堆里抱過那不滿半歲的孩子,緊緊偎在胸前,好像怕被人家奪了去。
有人在王阿大耳朵邊嘆著氣說。
「噯,喔唷,喔唷!」
這時候,她方才覺得自己的沒有乳汁的乳|頭被餓狠了的孩子吮得作痛。她緊緊地抱住那孩子,覺得暖些,她惘然看著孩子的瘦臉,那小小額角上的嫩皮起了皺紋,像個老太婆。
那青年女人忽然咬緊著牙關哼起來了,兩手捧著肚子。
(原載1933年7月1日《現代》第3卷第3期)
但此時人們突然發一聲喊:開了!王阿大面前的兩扇烏油門閃開一條縫。人們又一聲喊,王阿大再也站不穩了,昏頭昏腦撞了幾步,身子已經在烏油門內了,卻又聽得一聲刺耳的慘叫,接著是男人的聲音狂喊道:
白燭頭的火焰跳了一下,便又奄奄地矮下去了。門縫裡透進白光。
女人抱著孩子跳下床來,哽著咽喉叫。
他看見左邊又有一個朝奉皺著眉頭把幾件藍布衣服直撩到櫃檯外人堆里,大聲吆喝著:
守在當鋪門外的窮人隊伍,時時刻刻在增加,把那一段街道擠得沒有空隙。他們都望著那一對烏油大門,他們都想擠到門前。王阿大挾著他的衣包也在人堆里擠。在他旁邊,有一個紅眼睛的老太婆,抱著一卷土布,癟嘴唇翕翕地動,好像在那裡念佛,也想擠到前面去。九*九*藏*書
王阿大抬起頭來,嘆一口氣,把老婆那件棉襖包進了包袱,卻把自己身上的破爛夾襖脫下來,望老婆床上一丟,就轉身開那板門了。
她看了王阿大一眼,又看看左邊和右邊,好像有什麼話想找個適當的人告訴。
「外邊比不得屋裡!你一件單衣不冷么?你穿了去!」

「撞倒了老太婆了!大家不要擠啊!」
王阿大就像浸在冰水裡冷的渾身戰抖。他想站住,可是不行。人們像潮水似的湧來,將他直推到那高高的櫃檯前面,將他擠在櫃檯邊,透不過氣。
坐在地下的年青女人介面說,眼睛看著王阿大。
王阿大的拳頭夠不到那門,就在那裡嚷,他覺得嚷一陣,肚子叫就好了些。他背後的人們也在嚷。可不是嚷「開門」,卻是嚷「擠上前去」。王阿大也巴不得能夠再上前,可是在他前面有那青年女人,女人背後又是門,他只好把背脊和屁股抵住了後面的推擠。
「也包了去?你穿什麼呢?」
王阿大回答,用手背去抹額角上的汗。
女人卻不哭,睜大了眼睛發怔。她也想起了自己硬著頭皮溺在馬桶里悶死的第二胎的女孩子,她的心就像冰凍住了似的。
可是他們這全部慘痛生活史的唯一紀念品,——也是他們現在所有的全部財產,在典當朝奉的眼睛里看來,也許不值一塊錢呢!
那邊遠遠一座橋。橋背後就有黑簇簇的房屋。這就是鎮市梢。
「爛東西!不當!」
「說是要到九點才開哪!——喂,不是已經九點了么?」
當鋪的兩扇黑油大門還沒有開,然而守在門外的人可已經不少。有幾個店鋪才只開了半扇門,趿著皮鞋的夥計探頭到門口看了一眼,咳著,把痰吐在街心石板上。小乞丐似的學徒提著水吊子懶懶地走過。趕早市的糕團鋪夥計頂著熱氣蓬蓬的蒸籠,接連吆喝著「糕呀,糕呀!」眨眨眼就跑過了。
有人在王阿大身邊躡起了腳對櫃檯上說。但是那朝奉並沒回答,把那兩件綢衣直撩下來,就去接另一個人手裡的東西了。
「十多里路么?可是我呢,我是天還沒有發亮的時候就來這裏坐著守的!他們幾位比我慢幾步。我們守了好半天了!又餓又冷!牢門還不開!這忽兒,人又那麼多了!」
東方剛剛發白,那嗚嗚的小火輪的汽笛聲就從村外的小河裡送到村裡來了。小火輪在這河裡行駛,總也有五六年了;河道是很狹的,https://read.99csw.com小火輪經過時捲起了兩股巨浪,豁刺刺地衝擊著那些沿河的「田橫埂」,叫鄉下人叫苦。像前年發大水的時候啊,這小火輪惡狠狠地開著快車走過,就像河裡起了蛟,轟轟轟地,三五尺高的水頭打過那些田橫埂,直灌進稻田裡去了。
「唉!」
王阿大鼻孔里呼嚕了兩聲,忍住了眼淚,抖著手指,再拿起老婆撩給他的半新的棉襖來。棉襖上還留著老婆身上的熱氣和那特別的汗臭,王阿大猛覺得心裏像刀割似的,抱住了那棉襖,就哭起來了。
阿大的老婆撩過一件半新的土布棉襖來,陰凄凄地說。
於是王阿大想起了他自己的沒有奶吃的半歲的孩子,想到了老婆的一身瘦骨頭和兩隻乾癟的乳|房,他的心就同一塊石頭似的發沉了。
「怎麼?不過一管煙的工夫,一百二十元就當滿了么?今天就止當了么?就停當候贖了么?」
他看見一個朝奉走過來了。但是那朝奉接了別人手裡的東西。
老太婆卻已經爬起來,拍著手罵那魚販子「瞎了眼」。一會兒她記起了她的布,慌忙在地上撿起來,那白布卻已變成灰布了。老太婆的罵就也變成了哭。然而人們依然擠緊來。老太婆沒有工夫盡哭,夾在人堆里再向前擠,一面慌慌忙忙把泥污了的一段布在她的破衣服上揩擦。
王阿大松一松腰,也嘆口氣,好像是回答那耳邊的人。他說那句「幾時開門呢」的當兒,雖則有幾分焦灼,可實在還帶點自|慰的意味;他總算沒有落後,擠到這門前時,門還沒開,他的小衣包也許能夠順利地換成了錢。
那女人只哼了一聲,縮著頭,對丈夫搖手。
「一塊錢!」
「不好了!踏倒一個女人了!一個大肚子的女人!」
「啊喲喲!不要踩了我的魚啊!——嘿,官路大家走得!」
天像有點霧,沒有風。那慘厲的汽笛聲落到那村莊上,就同跌了一交似的,盡在那裡打滾。又像一個笨重的輪子似的,格格地碾過那些沉睡的人們的靈魂。
到了那有名的馬家墳時,王阿大便坐在墳堆前那坍塌的石凳上歇一口氣。直楠樹的紅葉子落到他腳邊,他拾了一張葉子放在嘴裏咬著。頭頂有麻雀叫。他咽下了一口樹葉子的苦汁,仰臉看那些麻雀。
這是雪白光亮的一車絲。朝奉拿在手裡看了一看,也喝道:
旁邊的人也都喊起來,拳頭捶得那烏油門蓬蓬地響。
①他們鄉間的習慣,死人不能光著身體去見閻王,所以即使是極貧苦的人家當把死者放進薄皮棺時,也須穿了棉襖褲。read.99csw.com
王阿大嘆一口氣,知道今天又是白跑一趟,他失神似的讓人們把他擁著推著,直到了那烏油的大門邊。他猛一低頭,看見門檻石上有一灘紫黑的血跡。於是他立刻又聽得了那女人的刺耳的慘呼,並且他猛然想起了那女人的捧著肚子哼的樣子就同他自己的老婆去年在水車旁邊生產那孩子的時候一樣。
啵!啵!啵!
王阿大好容易擠到了那一對烏油門前。他一身臭汗,肚子里只管咕咕地叫。背靠著那門,坐在地下的,有一位臉色青白的青年女人,仰起一對驚惶的眼睛朝天空看。女人的旁邊有鄉下人,也有鎮上人,都把身子貼在那門上。
「哎!施粥廠門外也沒有這般擠呀!」
「到遲了,當不進去,今天就沒有吃的了!」
王阿大急步跑了半個鐘頭光景,天已大明,可沒有太陽。因為跑了路,他倒不覺得冷了,額角上還有汗珠。可是肚子里咕咕地叫起來了。起初還勉強熬得住,後來卻越叫越勤,王阿大兩條腿漸漸發重。
老婆的話又在王阿大耳邊響。他把褲腰帶收緊些,沒命的跑。他趕上了許多在前面走的農民。瘋子似的直撲到那當鋪的大門外,方才住腳。
他咽下幾口唾沫,慢慢地走。
等待著的人們只是呼噪著「開門」,誰也沒有注意這女人。
鎮市梢那機器碾米廠的汽管驕傲地叫著。
王阿大不回答。一陣風撲向屋裡來,白蠟燭頭吹熄了,王阿大和他的女人都冷得發抖。哇的一聲,女人懷裡的嬰孩哭起來了。那乾枯的乳|房不能使他滿足。王阿大機械地回頭看了那孩子一眼,就咬著牙齒,挾著那包袱,拔步走了。
年青女人氣虎虎地說著,把肘彎在門上撞了幾下。
現在這一條街上的店鋪也都開市了。卸店板的聲音,劈劈拍拍傳來,王阿大也聽得。然而他面前那對烏油門依然關得緊緊的。
「還不開門么?開門呀!」
王阿大因為是面對面站著,只他看清了那女人的慘痛的掙扎有點異樣。他記得曾經見過這樣捧著肚子哼的形狀,可是他一時記不清。女人哼了一會兒,便也不作聲,她慢慢地抬起頭來,額角上是青筋直爆,黃豆大的汗珠,嘴唇上兩個深深的齒痕,眼睛里充滿了驚惶。
「一塊錢!」
人堆里起了擾動了。那紅眼睛的老太婆,一心想擠上當鋪門前去,不防斜刺里衝出那魚販子的扁擔來,一頭撞著,就跌倒了。木桶九_九_藏_書里的水潑了滿地,川條魚在石板上跳。

「一定是九點過頭了,我跑了十多里路,誰知道門還沒開!」
他又看見自己面前那個朝奉拎起兩件綢衣喊道:

所以村裡的農民一聽了那汽笛聲就發恨。發大水的時候,他們想過許多方法不許那小火輪行走這條河道,他們到十幾里路外的輪船局裡鬧過,他們又聽了什麼人的指教到鎮上那「區公所」里遞過稟帖,然而都沒有效果;後來他們就直接行動了,等那小火輪走過的時候,全村五六十人一個總動員,石子泥塊像雨點一般打過去,小火輪發瘋似的叫著,逃命似的走著。第二天,果然沒有聽到那鬼哭一般的汽笛叫。小火輪繞出這一段河道了。可是第三天,區公所派了人下鄉來,說要嚴辦指使暴動的人。第四天,小火輪依然橫衝直撞地行過了,船上有保衛團,挺起槍,預備放!鄉下人自然懂得槍彈比石子厲害,而況區公所又要抓人,只好忍氣吞聲天天把沖壞了的田橫埂修整加高。
「什麼!你來開玩笑么?這樣的東西也拿來當!」
註釋:
女人到廊檐口又喚了她丈夫一聲,也就站住了,陰凄凄的一雙眼裡充滿了眼淚。她本能地換一個乳|房給孩子吮,又回到房裡,坐在破竹凳上。風像剪刀似的吹來。她冷得嘴唇都麻木了。她關上門,又披上丈夫讓給她的破爛夾襖,可還是渾身發抖。但想到丈夫拿去的一包衣服總該當幾文錢來買米,她又慘然一笑。
村東頭的一間矮屋裡閃著燈光,寸半長的銅元圈兒那麼粗的白燭頭在悄悄地滴著蠟淚。這矮屋的居住者王阿大當汽笛叫了第一聲時就像被人家打一棍似的從床上跳起身來,現在他匆匆忙忙地在燭光下打疊一個小包袱。他們要不是萬分緊急,怎麼肯點這寶貴的燭頭。這還是三個月前王阿大到鎮上一家做喪事的人家「吃飯白相幫」做了三天臨時工役帶回來的寶貝。他這短差,雖說沒有工錢,飯是讓他盡肚子裝的;村裡人到現在還常常講起,誇羡他的好運氣。何況還帶來了這麼一個粗大的蠟燭頭。但那是三個月以前的事了,王阿大在喪事人家的三天里雖然把肚子裝飽,也早就餓癟,昨天又吃完了最後的一點麩皮和豆子,這時他把幾件舊衣服包起來,打算拿到鎮上去上當鋪。
王阿大像當頭吃了一棍子,昏頭昏腦地不知道怎樣才好。他機械地彎著腰在人腳的海里撈他的幾件寶貝衣服。read.99csw.com同時他的耳朵里嗚嗚地響;他聽得老婆哭,孩子哭;他聽得自己肚子叫。
魚販子趕快歇下擔子,一面嚷,一面彎著腰在人腿縫裡捉活魚。
忽然一個魚販子挑著一擔魚,遠遠地吆喝著來,要穿過這當鋪門前的密集隊伍。這魚販子的擔子,前面是一個木桶,滿滿地裝著水和活魚,後面是一個筐子,盛著帶泥的蚌;他用那水桶開路,搖搖擺擺衝進來。
「兩塊,行嗎?是新的呢!」
嬰孩啼了,那聲音像是啞嗓子的小貓。女人解開了衣,把乾癟的乳|房塞到孩子嘴裏,搖著身子。孩子吮住了乳|頭,也就不作聲。
王阿大喊起來,用背脊和屁股抵住了擠緊來的人們。
朝奉剛打開了包袱,立刻就捏住了鼻子,連包袱和衣服推下櫃檯來,大聲喝罵。
他走得那樣慢,簡直不像是鄉下人。三四起的鄰村的農民趕過了他前頭,他們都是上鎮去的。
「包在一起,趕快走罷!——到遲了,當不進去,今天就沒有吃的!」
王阿大遲疑地打開了那包袱,把一疊舊衣服一件一件看了又看,手指頭把不住發抖,這裏的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個傷心的故事。那藍布夾襖上的幾點血跡,他是去年跟村坊里的人到那輪船局裡去吵鬧被人家一拳打破了鼻子的時候沾上去的;那花洋布的女褲又是老婆大前年做奶媽的時候向女主人討來的,——老婆為的想做奶媽掙幾個錢幫家用,還債,硬著心腸溺死了自己第二胎的女孩子,她到現在看見這花洋布褲子就要掉眼淚;還有,還有一身藍綿綢的棉襖褲,是從死了的十三歲大女兒招弟的屍身上剝下來,招弟是前年水災的時候活活餓死的。……
「荒年荒時,哎!——幾時開門呢?」
「這件也包了去罷!」
王阿大一面回問,一面拎著那件半新的土布棉襖,決不定主意。
現在的情形又不同了。小火輪改了班,經過這條河道時,正好是東方打白,鄉下人從夢裡醒來。那火輪船也不是從前那樣大傢伙,而是小巧的叫做什麼柴油輪船。因為今年是旱得太久,河水淺了,只有這小巧的柴油輪船還能夠勉強開過去,而且輪船公司生意清淡,哪怕是小船啊,艙里也還是空落落的。這些事,鄉下人本來不管他娘的賬,但是那柴油輪船走過的時候總在快天亮,那嗚嗚的叫聲也恰好代替了報曉雞,——開春以來就把雜糧當飯吃的村裡人早就把雞賣得精光,所以這一向聽著可恨的汽笛聲現在對於村裡人居然有點用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