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只聽到青綠的細流聲

只聽到青綠的細流聲

作者:柴靜
他說聽到電腦里的聲音,耳朵里監控者的聲音,衣服的血跡,欺負他的日本人……旁觀者當然知道這是虛妄的,不過在他的感受里,這些都是真的。我想知道,他認為自己聽到了什麼,是什麼人,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也有讀者說:「看了這期節目我哭了,想到多年前的自己。曾經我和這個男孩一樣,未成年已獨身在外,身邊沒有朋友,沒有可以依賴的人。在黑夜中睜著眼睛,直到天亮才能小睡一會兒。這種情況持續半年,我知道自己挺不住了,於是,我不顧一切地回家了……其中的痛苦與掙扎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
但這位讀者的話是一個提醒,我們的問題不在於提煉主題,而在於提煉主題時仍顯簡陋,像有另一位讀者說:「節目過後的反思固然重要,但千萬不要形成一個模式化的概念。有條件出國的,盡量送出去,有什麼不好,文化的反差造成的不適應也有可能漸漸鍛煉一個人的心智,從而變得成熟起來,視野也會更加地寬闊,看問題的角度也會更加地全面。」
毫不停息地,只見天際染滿了晚霞
還有一個細節,他扔掉了大量衣服買新的,因為他覺得有血跡,花了很多錢。我問他媽媽:「你這幾年買過衣服嗎?」我當時只是想了解她的經濟情況,她猶豫了一https://read.99csw.com下,說買過,因為丈夫在她提出離婚時把她的衣服都……她沒說下去,只用手做了一個「剪掉」的手勢。
新聞中心的同志一直陪著採訪,他說:「挺奇怪的,他今天談得很多,手舞足蹈。」
一份法庭的判決書,並不足以解除我的疑問。或者說,我只是知道一個結論,並沒有看見它是如何發生的。
崎嶇不平的道路,彎彎曲曲的道路
「很焦慮,很憤怒!」
所以,看到那個幼小的嬰兒,和母親的微笑。讀者在留言里說:「不得不疼惜這樣一個女人,嫁給了這樣一個男人,兒子成了她的命|根|子,仍在活著。疼惜之外,也在思考,究竟怎麼了,她讓自己落成這樣一個境地。很多時候,局外人認為的各種選擇對局中人卻是沒得選擇,只能選擇。這種情況,我們都遇到過。」
這期節目看完,我自己並不滿意,有點像個法制節目了。
在留言中,有讀者寫:「作為一個精神病學的醫生和一個從事毒品與艾滋病治療的臨床工作者,期望有更多的聲音,告訴人們,不要忽視早期的精神疾患的徵兆。如果精神病不是被社會排斥和歧視的話,如果它也像高血壓、糖尿病一樣被人們真的當做一種疾病的話,如果我們也試圖理解和平等地對待那些掙扎在疾病邊緣的人的話,或九*九*藏*書許,真的不需要等到悲劇發生的那一刻。」
法官轉向我:「是嗎,怎麼回事?」
連地圖上也沒記載,這不也就是人生

但看節目時再聽,有另一種感受:命,也許是當事者的一聲感喟,但對一個記者來說,要探問的是這聲嘆息背後的「必然性」,追溯因果與必然。
「不予理會。」
報道讓我們抵達他人在生活中的位置,不再覺得不可理解,不可思議。
我問:「你跟家人說起這些,他們的反應是什麼?」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啊 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這個案件的判決是對之前輿論的一個顛覆——在事實未清之時,輿論認為汪晶揮霍無度,冷漠無情,對他的譴責,以當時所知的結果為基礎,可以理解。但判決結果是,汪晶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一個日本大學的留學生怎麼會是一個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怎麼會這麼長時間無人發現,未經治療?
我能意識到這兩個細節,是對疾病的某些因素有力的、九-九-藏-書決定性的說明,但在後期編輯時沒加以強調和呈現,沒別的可推託的,就是思想上的懶惰。

採訪到一半,中間停下來在食堂吃飯時,法官問我,是不是採訪比較困難。
……
我想了一下,說:「可能以前他家人聽他說自己被人迫害,通常會說,沒有的事,你別亂想。沒人問過到底他的感受是什麼吧,今天有人不打斷他,聽他說一說,他就挺高興。」
牟老前兩天在人大講座,說過一句話,「什麼是特稿,就是有畫面感的瞬間」。我同意。說到海明威在當新聞記者時的寫作,我看過他一個報道,普通的棒球比賽,每個體育記者拿到的信息都一樣,很多記者就寫條輸贏的結果就過去了。但海明威寫的,是輸了的棒球手,惱恨地把手套擲在地上的聲音。這就是瞬間,是文學,是人。
緣起:2011年4月1日,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留日學生汪晶在機場向前來接機的母親連刺9刀。2011年10月31日此案宣判,被告人汪晶被認定有精神分裂症,但案發時具有限定刑事責任能力,需要服刑3年6個月。
安詳平穩地,讓人想寄身其中
「兩樣都有吧。」
「是沒有意識到還是不願意麵對?」我問。
無時無刻,只聽到青綠的細流聲read•99csw•com
啊 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哎,這是她。
老范是節目主編,節目快播時,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想把媽媽給兒子掏耳朵的細節放在節目的結尾處。」

原因不是生活平淡,而是採訪與編輯時沒有窮盡全力。
啊 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這個手勢,對這個家庭脈絡的暗示,也勝過很多言語。這個細節,片子里也沒有。
我想起牟老曾經給我推薦一位詞作者叫阿久悠。我喜歡他寫的《川流不息》:
我說怎麼了,他又猶豫了一下,掃了一眼法警,低聲說:「我在看守所也不吃飯。」
這一個細節,比言語更有對他疾病的說服力。但片子里沒有。
汪晶為了留學的費用,在機場刺了母親九刀,導致母親重傷,病床上他母親微弱地說過一句話「這是我的命」。我初聽時,覺得是一個母親的無奈隱忍之感。
人生川流不息,無始無終,阿久悠說過,「不惹眼,不鬧騰,也不勉強自己,做一個落後於時代的人,凝視人心」。
汪晶接受採訪時,到中間停下來,被帶走吃飯。再回到採訪現場時,我說你吃了嗎,他猶豫了一下,說沒吃。
徵求鑒定中心專家意見時,說汪晶有接受採訪的九九藏書能力,但法官和家人都提醒我們,汪晶可能無法順利採訪,說因為病情的原因,已經非常木然,無法溝通。
她有一顆透明的心,常有體恤和柔情。
結果當然是自己沮喪,沒什麼可說。
啊 就像河水的流動一樣,
這期節目后的評論里,有朋友寫「將豐富的事實提煉成對青少年精神疾病關注的主題,那不是『看見』而是『想見』」。我仔細想過這句話,提煉主題本身並無問題,好的節目並不是沒有主題,恰恰相反,世界的本來面目中,處處充滿規律,採訪應該是在不斷發問中,事實的細流自然淌成江河的面貌,這當中都依循規律而成。事實是多樣的,但多樣不等於模糊。看托爾斯泰的小說,就可以看到這一點,沒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龐雜的現實里充滿秩序,在他的寫作之後,一切在天光之下,都是清晰的。
他說:「吃雞蛋,這個不會有問題。」他的意思是,雞蛋中不會有人下毒。我才明白,他此刻仍然認為他還在一個被迫害的處境里。還有人在整他。
這樣的人,才聽得到青綠的細流聲。
「他們不予理會,你的感受是什麼?」
緩緩地,流經了幾個世代
我不明其意,說:「那吃什麼?」
我喜歡這句話,一再引為標題。
這話對,可以有判斷,但不能讓判斷成為一個單向的模式,容易陷入簡陋和武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