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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色

雜色

作者:王蒙
甚至直到今天,當別人問到他的經歷的時候,他還要強調說:「我是自願到邊疆來的」,「我是自願到基層來的」;他甚至於感到奇怪,為什麼人們要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要用異樣的表情聽他敘述自己的經歷呢?他的經歷里,到底有什麼可悲、可笑、可恥的東西呢?不是都說到邊疆去光榮,到基層去光榮,和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其樂也無窮、大道閃金光、燦爛又輝煌嗎?
然後他長大了,超越這一切的是威嚴的時代的主律:革命。複雜啊,怎麼愈來愈複雜,愈來愈摸不著頭腦了呢?開始的時候不是很好嗎?
然而老馬並沒有快跑的意思。豎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還存在、還活著以後,它對黑狗、對曹千里都失去了興趣和反應能力,看樣子,它寧可讓狗咬出血來,也不願意改變自己的慢條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經毫不客氣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隻褲角,曹千里已經感覺到狗牙的撕扯了,其實,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兩個尖尖的犬齒印兒了。
奔流到海不復回………莫非他已經躊躇意滿了嗎?只因為差點把自己撐死的四海碗酸馬奶?這可真有趣。就像貝多芬的交響樂,雍容華貴、富麗堂皇、飽滿豐厚,英勇崇高?還是像柴可夫斯基,深沉委婉,絲絲入扣?
然後,他的眼前沒有火車了,他的所在地離鐵路是一千公里,他擁有的是一匹疲倦的、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的受了傷的馬。
全都亂了,全都忘了,全都顧不上了,除了權和線,線和權,奪,反奪,反反奪,反反反奪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誰能顧得上別個事情呢?誰能顧得上一匹馬和它的鞍子呢?難道這個鞍子壞了會影響權和線嗎?難道死一匹馬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嗎?何況灰雜馬並沒有死,它活著呢!
如果有那麼一天,每一個人都願意、都敢於宣布自己是偉大的,或者可能是偉大的,或者是願意變得偉大的;如果在這一天所有的馬都能夠宣稱自己是一匹駿馬,千里馬,或者將要成為匹駿馬,那不好么?
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定為「中右」,寫檢討79頁,態度尚好。自音樂學院畢業後分配至郊區一中學任音樂教師。1958年掃「五氣」中,一度被稱為應該拔掉的「白旗」,旋即糾正。大躍進中曾寫《抗旱歌》、《誓叫荒山變果園》、《我就是龍王》等歌曲,並被文藝黑線所賞識。1960年該曹出於個人目的自願申請支援邊疆,遂調至邊疆W市郊區某文化館。1961年因不尊重該文化館領導被批判。1962年精簡人事時該曹又自願申請去小學任音樂、圖畫、體育和珠算教員。1964年「四清」中因家庭成分問題受審查,后1965年又調往Y自治州Z市任小學教員。1966年被英姿颯爽、屹立在東方地平線上的革命小將們揪出,任老牌牛鬼蛇神。旋即在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時被平反。該曹一度參加造反隊,並貼出了:《我也要革命!》《我要自己解放自己》等大字報,不久,變成了逍遙派。1970年,在「一打三反」與「清隊」中再受審查,其結論摘要如下:「雖有反動思想,尚無反革命行為。實屬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但主要仍是世界觀問題。不過在運動中態度不好,沒有主動地交代與檢查自己的問題,尤其是拒不揭發他人的問題,但民憤不大。結論:不適於在上層建築——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中工作,應予調出。」
他走出氈房之後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光亮光亮的碧空,嬌嫩、多汁、透明的藍天上有兩片薄雲在飄浮。而高山的雪冠潔白炫目。潔白中又有一道一道清晰的褐紫色的線條——那大概是無雪的山谷,一切都那麼有層次,像刀刻出來的一樣。

曹千里堅決否認——他害怕承認他需要某種憐惜和慰安。相反,一遇到這種事情,他就要厭煩,覺得這種憐惜是多餘的,有害的和——反動的。
這是一隻白狗,只有在左脊背處有一個小小的黑斑,它從帳篷旁邊緩緩地走了過來,離曹千里大約還有五六米遠,站住了,用陰沉的、嚴厲的狗眼看著曹千里這個陌生人,但是並沒有撲過來的意思。
然而馬怎麼了?它要喝水?那就請喝吧,請。曹千里放開韁繩。老馬伸開了脖子了,它的嘴已經夠到水了,但它還是拚命向前延伸。它的脖子本來就長,這下子就更長了,長得已經不像一匹馬,而像一種醜陋的怪物了。可這使曹千里真的有點緊張了,他覺得自己的重心也在往前傾,而前邊又是無依無靠,既抓不住鬃毛又不能摟住馬脖子了。於是,他夾緊了雙腿,難捱地等待著老馬快快把水喝完。然而馬卻偏偏不喝了,它伸著、探著脖子挪動了步子。難道這同一條河裡的水還有什麼需要選擇的嗎?這匹該死的馬究竟嗅個什麼勁兒呢?難道每一朵浪花還都有各自不同的氣味兒嗎?噗哧,馬腳往前一陷,曹千里往前一晃,差點沒有喊出聲來,這不是誠心要把你甩到水流里去嗎?這究竟是安的什麼心?只要掉下去就沒命,水不算深,卻非常急,掉下去就會沖個沒影兒。水在曹千里身下流得愈加快了,浪花戲弄著、變化著耀眼的陽光,使人有點暈眩。曹千里已經決心勒緊韁繩和踢馬肚子,驅趕它快一點離開這個不把牢的地方了,眼角一瞭卻看到了遠方的雪山。雪山好像在笑他的沉不住氣,雪山在陽光下發出一種青藍色的光。曹千里終於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覺得自己未免有點可笑。喝吧,馬,你就喝吧,你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你還要馱著一個無用人的身軀,如果你藉著喝水的機會想放鬆一下自己,想偷一下懶,趁機忘卻一下背上的傷疤,忘卻一下你的並不美好的生活,這不也是值得同情、在所難免的嗎?喝吧,咱們試試誰更有耐心吧。
經過了一陣餓又一陣滿,一陣滿又一陣餓,一陣失重又一陣沉重,一陣沉重又一陣失重,不知道是過了半個小時還是半個世紀,偉大堅強的老馬終於把他馱到了那個叫作「獨一松」的地方。在山頂的亂石當中,在根本沒有土、沒有水、也沒有其他植物的地方,果然有一株雪松。不知道它已經長了多少年了,反正它瘦小扭歪,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從高矮來說,遠看你還以為是一棵樹苗,稍近一點,你就會看到它那乾裂的樹皮,吃力地擰著身軀的樹榦,處處顯示出在干石頭中紮根生長的艱難。有時候,曹千里看到這樣的老小樹怦然心動,愴然淚下。有時候,他又覺得視野之內唯一的這一株高踞山頂的樹,還真有點睥睨萬物,傲然不群的風節。至少,它是一個天然的路標,遠來的旅客會從這裏找到通向自己要去的牧場的路。而就在這個山角下面,是一個孤零零的哈薩克氈房,一對沒有兒女的老人住在這裏,一方面照料著為數不多的病弱的羊只,更主要地為牧業大隊起著一個驛站的作用,曹千里一看到這獨一松樹和獨一座氈房,如釋重負,「終於到了」,他長出了一口氣。
又是一個突然,就像交響樂隊的指揮用手在空中一抓一樣,一切嘎然而止,乾淨利落。
姓名:曹千里;現名、曾用名,同上。男。1931年12月27日晨3時42分生於A省B專區C縣D村。家庭出身:小土地出租者,父親是老中醫,母親讀書識字。(是否漏劃地主?)本人成分:學生。現在文化程度:大學,書讀得愈多愈蠢。漢族。行政23級。
「又有什麼辦法呢?武大郎玩夜貓,什麼人玩什麼鳥嘛。跛驢配瞎磨,一對糟爛貨噢。什麼人騎什麼馬,什麼馬配什麼鞍子,這不也是理所應該嗎?」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語著,又像是與這匹可憐的老馬搭訕著,立在灰雜色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頸,又親昵而且友好地在它的顴骨和腮上為它搔搔癢、順順毛。這是何等的恩典喲,換一匹別的馬,一準會因為舒服和感激而搖起尾巴、晃起腦袋來的,有的馬還會主動地把臉湊近你,在你的手掌上蹭過來,蹭過去,這樣的馬可真會拍馬——不,應該叫作拍人了吧?這是討人歡喜的啊。
「這兒……沒有饢了么?」他乾脆直截了當地向三位客人提出了問題。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雞。為了使中國得到重生,為了使人類得到一條新的通向解放和幸福的道路,也為了使他自己變成新人,這一切代價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圍吧,田裡、車間里、商店裡、住房裡、火車和汽車裡,到處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擁擠的和成群的人,在這麼多人里,有哪一個傻瓜,有哪一個吃錯了葯的神經病患者會為五條線上的幾個小小的黑蝌蚪而發高燒呢?去它的吧,音樂!滾它的蛋吧,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
每次來到這兒他都要停一停,覺得自己是身在畫中,覺得荒涼的戈壁和優美的小溪谷是相得益彰。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大世界的小世界里。一幅風景畫掛在畫廊,當然是好看的和幸運的;如果把這幅畫掛在例如——鍋爐房裡呢?那又會怎麼樣呢?如果它能不受污染,如果它能不失清新,它不是更可愛也更可貴嗎?如果每個鍋爐房裡都掛著一幅迷人的風景畫,那麼鍋爐房的生活不是也會輕鬆一些么?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要是曹千里早一點出來就好了,但他起床以後只顧了喝奶茶,竟喝了半個多鐘點。雖然曹千里來這個公社只有三年,但他處處學著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本地人的語言、本地人的飲食。他模模糊糊地覺到,這種本地化的努力不但是改造的一個重要方面,而且是適應、生存、平衡的必需,甚至是儘可能多地獲得生活樂趣的最主要的途徑。他喝完了一碗奶茶以後,又把烤得黃里透紅的油光光的饢餅掰成了碎塊兒,一口一口地咂起饢餅的滋味來。饢吃多了口乾,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泄里逛盪,就更想吃饢。於是,他又加吃了一碗奶茶和幾塊干饢。這第二碗奶茶已經不是為了充饑,而是為了享樂了,這也可以叫作為喝奶茶而喝奶茶,為吃饢而吃饢,為藝術而藝術以及什麼為活著而活著吧?
曹千里買了一塊錢的水果糖和一塊錢的莫合煙絲。這才是他在這裏下馬的目的。作為進山三四天送給你準備叨擾的哈薩克牧人的禮物,這已經是足夠的了。
馬毛全濕了,濕了以後,便變成了一縷一縷的,像是毛巾或者獎旗的穗,雨水順著一根一根的穗流淌,更顯得醜陋,不成體統,不成其為一匹馬了。
草和海。綠色和芳香的海。人們告訴過他,融化就是幸福,那就融化在草的海里,為草的海再增添一點綠色的芬芳吧!草海就像母親的胸膛,而每一根小草都有頑強的根,堅挺的莖和樸質的葉。而一到八月份,立秋以後,正像俗話說的:「立秋十八晌,寸草也結籽」,所有的草都要拚命結出果實,繁衍生命。每根草都珍惜夏天,珍惜陽光,急急忙忙,爭分奪秒地生長,然後毫無怨言地迎接冰霜和雪花,承擔一個漫長的冬天,而在冬天,在它已經枯萎,已經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形體以後,它仍然要獻給自身,把它貯存的養料供給過冬的牧群。而且,嚴寒與冰雪之中,它仍然保存著它的微小而又強大的根,不管它怎樣被踐踏,被芟割,被閑置和被破壞,但是只要春天一到來,在雪還沒有化盡,雲雀還沒有唱歌,燕子還沒有歸來的時候,它又快快樂樂地鑽出頭來了,這又是怎樣的砍不盡,戕不絕的生機!
可曹千里又不願意舉起鞭子,放下了鞭子的騎手是軟弱的,軟弱的騎手要受軟弱的馬的欺負……這也是活該吧?
非耶?令人嘆息還是令人一笑?
曹千里向女主人施完禮后,低頭走進雖然有點破舊,但仍然很有色彩、花花綠綠的氈房。氈房裡熱氣熏人,銀白色的銅茶炊里火還沒有熄。整個氈房內部的地上,都鋪著花氈子,氈子上面放著一面大大的飯單,飯單上擺著幾個茶碗,圍坐著三個老頭子。四壁上掛著、插著、別著的東西更是琳琅滿目,既有皮鞭、未經鞣製的、帶著刺鼻的腥味兒的生羊皮、割草的大芟鐮,也有皮口袋、擀麵杖、木盆,還有花綢、頭巾、帽子、被面,不知何年何月的一個獎狀……而在正面最顯眼的地方,是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四本書皮紅光閃閃的、用綵綢帶綁起來的「紅寶書」,雖然,曹千里知道,這個氈房的主人並不識字,但是有了這幾本書,大家都覺得踏實許多。於是,曹千里作為最尊貴的客人,被讓到最靠近紅寶書的地方坐下了。
曹千里驚魂初定。但他乾脆顧不上驚了,驚還沒有來得及反映出來就又過去了,馬已經恢復了原狀,穩定,麻木,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它又垂下了頭,甚至連垂口可得的碧綠的青草也引不起它的興趣。曹千里完全不明白,像這樣一匹有形無神的馬架子,怎麼會從山谷跑到了坡頂,而且,這中間並沒有任何道路,它簡直是飛上來的。這匹可憐的,羸弱的,睏乏的和老邁的馬呀,你當真孕藏著那麼多警覺,敏捷,勇敢和精力嗎?你難道能跳躍,能飛翔嗎?如果是在賽馬場上,你會在歡呼狂叫之中風馳電掣嗎?如果是在戰場上,你會在槍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嗎?
他早上出門就晚了,路上又買東西,又碰見一個又一個握手施禮的老鄉,又是風,又是雨,又是雷,又是毒蛇,上坡和下坡,還有背上的傷……像螞蟻一樣渺小的曹千里騎著比老鼠還要渺小的一匹馬,又能如何?
馬,你不知道我們都已經餓了么?你就不知道,早一點到達「獨一松」,你也可以卸下鞍子,自由自在地飽餐一頓肥美的綠草嗎?
女主人重新回到了帳篷。曹千里顧不得許多了,他叫了一聲「老媽媽」,直言說:「我實在是非常非常的餓了,您能給我點什麼充饑的東西嗎?如果沒有饢,您就給我一點炒糜子米,或者熟肉乾,或者乾脆來半碗奶油、半碗蜂蜜什麼的,都行啊!」
今天是1974年7月4日,曹千里現年43歲6個月零8天又5個小時42分。
他挪動了一下,他回到了少年時代。他的舅舅,一個他不喜歡的神氣活現的大學生帶他去看一場他根本看不懂的、亂七八糟的電影。他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他也想媽媽了,但是破電影老是不完。但是電影里有一個歌兒,一個他愛聽的,像是小女孩子唱的哀婉的歌兒……電影散場了,舅舅帶著他走在一條漫長的衚衕里,他倒不餓也不怕了,但是腿走得酸酸的,一條衚衕怎麼比一條鐵路還長呢?
曹千里睜開了眼睛,舒了舒喉嚨,唱了一首少數民族的歌曲,述說一個人尋找了一輩子,都沒有找到自己的花兒一樣的情人。這是他從街頭的醉漢的夜半高歌中學來的。這是一首曾經叫他落淚的歌曲,落淚之後他又惶惶不安,為自己的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但是,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氣,平息了他的忐忑,他大聲唱完了,覺得很痛快,覺得並沒有什麼災難會因為這首歌曲而降臨。他騎著灰雜色馬平穩地行走,就像乘著一葉扁舟在草海里漂浮,「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連李白的詩也冒出來了,曹千里更覺到了個人的渺小,覺到了那一時的意氣,一時的聲威,一時的榮辱的微九*九*藏*書不足道。
他在尋找一塊破氈片,可這兒哪兒來的破氈片呢?失望之中……有了,他大步跨去,走到一把丟在牆角的鍘刀旁邊。這個鍘刀大概從1966年的夏天就再也沒有人用過了。六五年「四清」的時候,推廣過細草精養。可等到六六年的偉大運動一發生,一亂,不知怎麼的哈森巴依便也恢復了舊制,懶辦法,抓起一捆苜蓿,連腰子都不解開,遠遠向牲口一拋,哎,薩拉姆,齊啦。被霉銹吞噬著鋒芒,默默地閑置著、消耗著自己的鋼質的鍘刀,扭扭曲曲地斜躺在塵埃和草葉里。看它那個窩囊樣子,你能想到它昔日的威風和銳利嗎?你能想到它「刷」地一下,把一切都攔腰斬斷、切個整整齊齊的咯嘣利落的氣概嗎?唉,唉,就是孫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擱久了不用,也會變成廢鐵的啊!
「你還沒有吃飯吧?肚子餓了么?喂,可憐的人!」一個把鬍鬚修剪得圓圓的白髮老牧人回答說,「她(女主人)正在和面,準備打新饢呢,至於原來剩下的那一點點嘛,我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他一面說著,一面用那沾滿了泥土的暴露著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在飯單上摸來摸去,提一提這邊、又拉一拉那邊,最後聚攏起不夠一口吃的饢渣兒,捧起來,放到了曹千裏手里。然後,他又伸手摸自己的腰圍,好不容易從褡褳里摸出半塊白里透黑,黑里透綠的酪干——這裏的俗話叫做奶疙瘩——來,「吃吧,吃吧,」他關切地對曹千里說。其他兩個老人也都嘆著氣,表示同情、遺憾和毫無辦法。
1971年調往D縣待分配。四個月後分至Q公社插隊勞動。
聽到了愈來愈近的沙沙聲。這不像雨聲,而是更像同時撕裂一千匹布,或是同時射出一千支箭,或者乾脆是同時打開一千口沸騰著的開水鍋的聲音。天更黑了,陰影吞噬著地面和山峰。風嗚嗚地打著轉,吹得草七倒八歪。一個大的閃電,望不到頭的草地變成了慘白色。
黑狗貼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馬,曹千里看見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噁心的發綠的污穢和它的小小的通紅的眼睛。是瘋狗?傳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蓋夾緊了馬背,用鞋跟磕了磕馬肚子,想催促馬快跑兩步,同時非常懊悔自己沒有購置一雙長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為什麼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雙長筒的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護作用啊!
今是什麼?
就在這一歪一正一思一動之時,馬已經把他帶到了全然不同的天地里來了。移動帶來的變化是叫人驚異的,會移動的物體是值得讚美的。你看,他不是來到一個小小的溪谷面前了么?迎面掛著一縷細細的、銀色的瀑布,匯合到活潑跳躍的山溪里。頭上有一株野生的胡楊樹,小葉子長得密密實實,好像是山路的一個熱心的守衛,又像是遠來路邊歡迎來客的一位殷勤的主人,他向你發出預告,荒涼的戈壁和光禿的山嶺已經結束了,前面將是一個蔥鬱而又豐富的世界。腳下是茂密的、多年生的,因而綠與黃,榮與枯摻雜在一起的野草。野草中長著幾株同樣是野生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的山丁子樹,樹上結滿了令人一看就流口水的酸溜溜的小果子。前後路上布滿了牛、馬、羊的密麻麻的蹄印,象徵著人和畜的密集的,群體的生活,大自然變得有生命,有活力了,空氣變得潮潤和清新了。尤其是那些黑褐色的、似乎能榨出水滴來的泥土,和那些從泥土裡挺身出來,又緊緊地衛著泥土不受洪水的沖刷的灌木,對於一個在荒漠中已經度過了一個多小時的人來說更是迷人!這兒就是山中勝地!這兒就是塞外江南!這兒已經是足夠優良的人類環境!曹千里拽了拽韁繩,灰雜色馬馬上就停下了步子。即使魯鈍如彼,來到這兒,它的自我感覺也會有些不同了吧?它不是已經輕輕地刨開了前蹄了么?
老牧人的誇獎使曹千里來了勁兒,他咕嘟咕嘟連喝了三大碗,喝得連氣也喘不上來了。
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點上,他只是隨著馬背一顛、一顛,於是山也一顛、一顛,草也一顛、一顛,整個世界都像漂在水上,一顛、一顛、波動著,而他呢,好像被捆在了馬背上,他想掙脫,想奮起,想一跳三尺,想大喊大叫,但是他沒有那個力氣,而他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個器官,都在傻裡傻氣地、欲罷不能地一顛、一顛、一顛……不餓了,不餓了,但是更暈了,就像是暈船的那種暈,想吐,又吐不出來,肚子里扎扎揶揶,「下定決心……」
現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經年逾不惑的時候,他已經很少很少想到這些了。即使想起來,說起來,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傷地一笑。他常常充滿自嘲意味地說:「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談論起這些,就像是想起和談論起另外一個人。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歲的年紀,他的生活里就已經有了一個「上輩子」,他就能親身體驗到那種本來應該是用來驗證輪迴與轉世的教義的所謂「隔世之感」,幸耶?
怎麼辦呢?也許雲和雨會放過這裏,繞過這裏,遠遠掃過?迂迴而過?
來邊疆以後,曹千里已經被狗咬過兩次了,兩次都破了口子,真恨死人!曹千里又驚又怒,他大喝一聲翻身下馬,他準備赤手空拳與這條惡狗搏戰一場了,以他當時的憤怒,他不殺死這條癩皮狗,不把它撕成碎片他是絕不會罷休的。憤怒使他一反常態,變得勇武、強大、威風凜凜、氣勢磅礴起來。然而,就在曹千里下馬的這一瞬間,那條狗尾巴一夾一溜煙似地跑掉了,既沒有形跡也沒有聲息了,追也追不上了,找也找不著了,於是曹千里的泰山壓頂式的怒吼、跳下、準備搏鬥都變成了無的放矢,都變成了滑稽可笑,多此一舉的了。
一個30多歲的維吾爾族女售貨員正在收購一個孩子的雞蛋,她收下一個蛋,給了孩子五塊不包紙的、廉價的水果糖。在這裏,雞蛋好像起著貨幣的流通作用,當人們需要買什麼東西的時候,就從家裡拿出幾個雞蛋來。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貨員,他看到了她戴著的綠底兒,小白花點的尼龍紗巾,她的這條薄薄的紗巾比她的店鋪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鮮艷輝煌,顯然,這不是當地的產品,而是她託人從上海或者廣州帶過來的。頭巾下面,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兩道彎彎的,墨綠色的,用「奧斯曼」草染過的眉毛,這兩道眉毛使曹千里驀然心動,這裏簡直是世外桃源!難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沖不掉這眉毛的深色嗎?還有含笑的眼睛。還有布著細小的、可笑的紋路的玲瓏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夢裡的一朵玫瑰……所有這些感想不過是轉瞬即逝。然而他問明了雞蛋的收、售價錢。他確信,這裏的雞蛋實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時候帶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營養,有了健康和幸福,誰說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誰說那匹老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棗紅馬,不把你帶的蛋全都磕出黃子來才怪。
沒有人對這種關於政策的討論感興趣,他們從女主人手裡接過來大碗,開始喝起來了。
冰雹下了足足有兩分鐘,曹千里只覺得是在經歷一個特異的、不平凡的時代,既像是莊嚴的試煉,又像是輕鬆的挑逗;既像是老天爺的瘋狂,又像是弔兒郎當,既像是由於無聊而窮折騰,又像是擺架子、裝腔作勢以嚇人,哭笑不得,五味俱全,畢竟難得而且壯觀……然後,這個時代結束了,是叫人放心的,等待已久的正正經經的雨。雨總不會砸破腦袋,也不會毀壞莊稼,大雨落在草地上,迷迷濛蒙,像是升起了一片片煙霧。立刻,曹千里和他的馬都濕透了。雨順著頭髮,順著眉毛和耳朵,順著脖領子往胸、背、腹部流瀉,冰涼冰涼。破棉襖,也變得濕漉漉,沉甸甸的了。這種澆透一切的大雨終於解除了曹千里的一切思想負擔。如果是小雨,他還要揪緊領子,縮起頭,還要想辦法不讓雨水進入貼膚的衣服裡層,現在倒好了,避也無益,防也白搭,只好放心大胆,隨它便。就算冷水浴好了!就算是天浴好了!這不是很暢快嗎?哈哈哈,他想高歌,想龍吟虎嘯,但嘴剛要張就流進雨水去了,他急忙噗噗地向外啐著雨水,並且笑出了聲。
於是他讚美火車的無數個鋼輪碾過鋼鐵的軌道的時候發出的鏗鏘的聲響,他讚美當火車走出山洞、豁然開朗的時候汽笛所發出的激越的高音,讚美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晝夜地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無情地拋到遠遠的後面的決絕的行進。
一聲劈天砸地的炸雷,曹千里一下子就陷入到狂亂的打擊之中去了,不知是什麼東西忽然蒙頭蓋臉地打來。開始他以為是石子,甚至以為是槍林彈雨,他受到了猝不及防的襲擊。他隨即看清了這亮晶晶的、有拇指肚那麼大的「子彈」乃是一些個冰球,是雹子!好一場大雹子!霎時間草地上已經鋪了一層冰雹,冰雹在閃亮,在滾動,在抖落,在消失。他的頭、背、胳膊也被冰雹打了個不亦樂乎,他不由得用手捂住頭,標準的抱頭鼠竄的姿勢,這可是要打破腦袋的呀!噢,馬脖子上也出現了冰雹啦,多麼威風的草原的天空!他覺得狼狽萬分,卻又漸漸覺得有點有趣,歸根結底,人生一世,你又能有幾次機會親身去領教這草原的冰雹呢?
空氣清涼,乾草味兒和馬糞味兒再加上炊煙味兒,令人依依。天已經大亮了,那個曾經帶來自己的遙遠的慰藉的殘月正在失去自己的形體。月光是溫順的,昨夜,在月光下一切都變得模糊、含混因而接近起來;但是此刻,藍晶晶的天空和紅彤彤的太陽又把這個世界的所有的成就和缺陷清理出來、雕刻出來、凸現出來了。從馬廄向外望去,干打壘的土牆東倒西歪,接頭處裂出了愈來愈寬的縫子,有的縫子里已經長出了耐旱的、多刺的植物了——多可惜,紮根扎錯了地方,生命力再強也難以成材!到處是牲畜的,甚至還有人的糞便以及由於飼養人員管理不善而散落的草料,還有丟棄不用了的廢木輪、繩子頭、皮條、古老而又笨拙的馬食槽子……至於把地上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融合起來,統一起來的則是「五行」中最偉大的一「行」——土。在這個終年少雨的地方,到處是飛揚的塵土。特別是在飼養牲口的地方,地面被各種鐵掌和肉蹄踩踏得鬆鬆軟軟,好像是鋪上了厚厚的一層麵粉,如果你走在上面,塵土會淹沒你的腳脖子,而你的背後,則是一縷塵煙。而如果你往這樣的地面上潑下一桶水呢,水立時就無影無蹤,只是每一粒水珠都會砸下一個五寸深的小坑,好像剎時間出現了一個麻臉,然後一陣風過去,小坑不見了,鋪在地上的,仍然只有柔軟松泛的麵粉一樣的土。
真是可笑。也許完全是無稽之談。但是曹千里仍然閉著眼睛,聞著世界,想著神仙、俠客、兔子、小魚、玻璃球、蟋蟀和木製手槍,用鼻子來分析生活到底是動蕩不安的還是安恬閑適的,是變化無常的還是靜止不動的,是充滿煩惱的還是全無所謂的……馬一搖一擺地、有節奏地邁著步子。曹千里一搖一擺地、有節奏地顛著身子。非常清晰地傳出了馬蹄聲和馬蹄碰到草的時候發出的沙沙聲。太陽愈升愈高,已經運行到頭頂上了,但是並不熱。曹千里時而又睜開眼睛,或者只是微微張一下眼皮,透過睫毛看看世界。一切都是老樣子,起伏的綠草和綠草的起伏,遠處的雪山和近處的木房子,抬起來的馬腿和放下去的馬腿……好像什麼都停止了、凝固了,時間和空間都凍結成了一種萬古不變的狀態。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人們啊,不論是上天的還是入地的,不論是被接見的還是被槍斃的,不論是樂掉了下巴的還是氣成肝癌的,你們知道這片草地嗎?你們為什麼不到這塊草地上來練練氣功呢?
頭上是高高的,沒有陰雲和煙靄遮攔的白熱的太陽。四周是石和沙,沙和土,土和石,稀稀落落的墨綠色的駱駝刺和芨芨草,圓圓的天和圓圓的地,一條季節河,一匹馬和一個人,這究竟是什麼年代?這究竟是地球的哪個角落?文明和墮落,繁榮和萎靡,革命和動亂,正義和陰謀,標語和口號,交響樂和奏鳴曲,所有的這一切又都在哪裡?在這個從洪荒時代就是這樣的地方,你又將怎樣思想人生和社會上的這些麻煩和樂趣呢?
當曹千里拚命地貶低自己,把自己想得、說得既渺小又卑賤時候,他的臉上會不由自主地煥發出一種閃光的笑容,雖然鬧不清這笑容是由於自滿自足還是自嘲自諷。他甚至於有一點快活了,挖苦自己——如果挖苦得俏皮的話——不是比挖苦別人更多樂趣而更少風險嗎?
馬的步子邁動得似乎略略輕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們就進入了路邊的最後一個農業村落了。這個村落的名稱叫做「補鍋匠」村,其實,現在這裏並沒有計么特別的需要補的鍋和善於補鍋的工匠。誰知道幾百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以前這裏為什麼會因為補鍋而名揚遐邇呢?那時的鍋,也是四隻耳朵嗎?現在的鍋和那時的鍋,現在的補鍋技術和那時的補鍋技術相比,有什麼大的變化嗎?
然而,一接過這破舊的冬不拉,他就彈出了調子。這是一首叫作《初春》的冬不拉樂曲,還是在六六年以前,他聽過兩次,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它,一面憑記憶,一面對記不住的段落給以即興的修正和補充。他彈起來了,彈得老媽媽和三位老牧人都聽呆了,他們根本沒想到,來客竟是一位樂師!
不知道是否已經過了很久,抑或這隻是剎那間?若有若無地吹起了溫暖的風。這風使得垂掛在空中的,不知從哪兒生出的一道銀亮的遊絲飄搖起來了,這是一道多麼細微的遊絲啊!可此刻,偌大的天和地,就靠它聯結。它擺得更高了,像閃爍的光線,曹千里注視著它,喜悅著,微笑著。
「讓他跑!讓她跑!讓他飛!讓她飛!讓它跑!讓它飛!」
「讓它跑!讓它跑!」風說。
但曹千里對於這匹馬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他拍拍馬的屁股,示意它可以自由了,便走了開去。走出幾步,一回頭,果然灰馬已經大口大口地吃起草來了,曹千里更感到欣慰了。
「然而緊兩步又怎麼樣呢?」馬回答說,它歪了歪頭,「難道我能幫助你躲過這一場又一場的草原上的暴風雨嗎?難道在一個一眼望不見邊的草原上,我們能尋找到絲毫的保護嗎?讓雨淋一淋又有什麼不好呢?在那個骯髒和窄小的馬廄里,雨水不是照樣會透過房頂的爛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嗎?而那是泥水、髒水,還不如這來自高天大天的豪雨呢!要不,我就這樣臟嗎?」
「有了,有了!」老媽媽的臉上顯出了驚喜的表情,而且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許多,「有馬奶|子,你喝嗎?你喝點馬奶|子吧,不好嗎?」
①維吾爾諺語,「走到哪裡鍋也是四隻耳朵」,猶言「天下老鴉一般黑」。
三、read.99csw•com快樂型或遊戲性。多半是在喝了酒、吃了肉之後,天真、幽默、達觀、自滿自足、饒舌、歡蹦亂跳,如齊白石老人筆下的小魚小蝦。
好了,他長出了一口氣,又是一個氣功里的呼吸動作。氣功萬歲!
山裡有黃羊嗎?野鹿、獾和狼?有一個哈薩克大漢,他騎著馬去追逐一隻狼,竟然徒手捉住了狼,把狼夾在了自己的腋下——夾死了!就是這樣的人民,但是他們愛音樂,愛冬不拉,愛唱歌,許多氈房裡都有樂器,有留聲機,唱匣子……許是雪山看久了,他的眼睛里出現了一塊又一塊亮得發黑的斑點,以至他看草地也看成一塊黑,一塊黃,一塊綠的斑斑斕斕的了。但是他的視力很好,他沒醉,不信,他看得清楚每一株形狀不同,姿勢不同,顏色也各異的草。草在動,草在搖,草在互相挨近,低語,撫愛。草也愛聽音樂,愛唱歌的吧?是有風么?他怎麼覺不到?
這大概是這個公社的革命委員會的馬廄里最寒傖的一匹馬了。瞧它這個樣兒吧:灰中夾雜著白、甚至還有一點褐黑的雜色,無人修剪、因而過長而且蓬草般地雜亂的鬃毛。磨爛了的、顯出污黑的、令人厭惡的血跡和傷斑的脊樑。肚皮上的一道道醜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重、粗笨因而顯得格外殘酷的烙印……尤其是掛在柱子上的、屬於它的那副骯髒、破爛、沾滿了泥巴和枯草的鞍子——胡大呀,這難道能夠叫做鞍子嗎?即使你肯于拿出五塊錢做報酬,你也難得找到一個男孩子願意為你把它拿走,拋到吉爾格朗山谷里去的。鞍子已經拿不成個兒了,說不定誰的手指一碰,它就會變成一窪水、一攤泥或者一縷灰煙的呢。
然而你的這種善良的願望立刻就被否定了。像一滴墨汁在清水裡迅速蔓延和散開一樣,那一抹黑一忽兒工夫就擴大成一片了,西北角的天空已經被黑雲封住了,而正北方,又出現了那種灰白灰白的,迷濛蒙卻又有點發亮的雲——那兒已經下雨了。
這種美好的,卻又是千篇一律的禮節,換一個時間,也許叫曹千里覺著有些厭煩,有些浪費時間。離開小瀑布才40多分鐘,曹千里已停頓過七次了。但是,現在,在這個天翻地覆、洪水颶風的年月,在他的心靈空空蕩蕩,不知道何以終日的時候,這一次又一次的問好,這一遍又一遍的握手,這幾乎沒有受到喧囂的、令人戰慄而又令人眼花繚亂的外部世界的影響的哈薩克牧人的世代相傳的禮節,他們的古老的人情味兒,都給了曹千里許多緩解和充實。生活,不仍然是生活嗎?
但是他身上卻更冷了。只有頭頂和領口那兒熱呼呼。身上太濕了,這要得病的呀!於是他開始解扣子,脫衣服,先脫下棉衣,順好,搭在鞍子前面,再解襯衫,最後連背心也脫下來了。還不行,腰胯仍然被水漬著,於是他兩腿吃力,站在馬鐙上,脫掉長褲,只剩下了一個褲衩和一雙破皮鞋了。他露出了他的雖然不壯,但也還健康,雖然不美,但也還正常,雖然不年輕,但也並沒有衰老的身體。轉眼之間,40餘年矣!曹千里想象著自己在襁褓中的樣子,終於,一天一天,一步一步長到眼下這麼一個規模,俗話說,23,躥一躥,也不過長上23年,23以後呢?那就是20年如一日了——無善可陳!它受之於父母,生長於祖國,現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山嶺草原之上了……不管怎麼說,心、肝、脾、胃、腎、頭、頸、手、足、身,它也長得要啥有啥,不缺不短,曹千里呀曹千里,你這一百多斤,難道就是為的吃飯的么?
「可真喝了個痛快!」他自言自語,眼睛都憋紅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一下,嘴裏翻上來一口馬奶,又苦又辣,又一下,他幾乎把從胃裡逆行衝出來的馬奶吐了出去。天啊,我這是做了些什麼啊?難道可以空著肚子連喝三大碗馬奶嗎?每一碗都在一公斤半以上,三碗就是五公斤,也就是十斤了!啊喲,可千萬不要吐出來。馬奶|子是助消化的,就像是豆汁,就像是啤酒,就像是酵母,就像是胃蛋白酶或者胰酶。人們說,吃肉吃多了,再喝點酸馬奶,那是最好不過了。可曹千里倒好,他現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他現在是唱的「空肚計」,他根本沒有貨色可資消化,又哪裡會需要什麼「助」呢?這麼多酸馬奶|子喝下去了,可叫它去分解什麼?溶化什麼,吸收什麼,輸送走什麼又排泄掉什麼呢?難道去消化自己的腸胃嗎?這消化力倒真強,趕明兒上醫院一看,胃已經沒有了,胃被消化、吸收、排泄掉了,自己把自己吃掉、化掉再拉掉,這又是什麼滋味呢?
但是——曹千里爭辯說,我愛邊疆。我愛這廣闊、粗獷、強勁的生活。那些纖細,那些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題、副題、延伸、再現和變奏,那些憂鬱的、神妙的、痴誠的如泣如訴的孤芳自賞與顧影自憐……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愛它們勝過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經證明是不符合這個時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個嚴峻的時代,你不僅應該有一雙莊稼漢的手,一副莊稼漢的身軀,而且應該有一顆庄稼人的純樸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棄任何敏感和多情的心。在大時代,應該用鋼鐵鑄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鍛煉——既鍛且煉。所以,曹千里繼續發揮說,我愛這匹飽經滄桑的老馬,遠遠勝過了愛惜一隻鳴叫在春天的嫩柳枝頭的黃鸝,遠遠超過了愛惜青年時代的自己。我受這嚴冷的雪山,無垠的土地,堅硬的石頭,滔滔的洪水,遠遠勝過了留戀一架鋼琴,一把小提琴,一個小銀燈照得纖毫畢顯的演奏舞台和一個氣派非凡的交響樂隊。
然而,曹千里吃了一驚。難道是天下雨了?他的臉上有點潮濕,有點腌,有點燙啊。這是什麼?幻覺?夢境?錯亂?病態?這分明是淚啊,是從他自己的兩個眼窩裡流下的兩行熱淚啊!
這是一篇相當乏味的小說,為此,作者謹向耐得住這樣的乏味堅持讀到這裏的讀者致以深摯的謝意。不要期待它後面會出現什麼噱頭,會甩出什麼包袱,會有個出人意料的結尾。
還沒進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長滿了雜草,大渠橫在道路中間,只有那種原始的木製高輪大車才走得過。開始出現了低矮的土房子,長長短短的小煙囪,葡萄架,瓜柵,高聳的青楊樹。有兩隻家燕在低飛,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來他們正在圍觀兩隻正在斗架的公雞。一隻雞是灰白蘆花雞,個兒比較大,歪著僵硬的脖子用一隻眼瞪著另一隻羽毛金紅的,顯得有點高貴和幼稚的小公雞。兩隻雞開始跳了,爭著去佔領俯衝的有利高度,孩子們喊叫起來。公雞勝負未分,又有兩隻鴨子從渠水裡遊了過來,好像它們也要參加觀戰似的。傳來了母雞下蛋以後的咯咯咯的聲音,一兩聲遙遠的、興緻不大的狗吠、和突然響起來的,嚇人一跳的公驢的粗野鄙陋的叫聲。一個拖著鼻涕的、渾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滿塵土的孩子拿著一角饢餅搖搖擺擺地走了過來,他不顧互相啄住對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雞,卻緊緊地盯著曹千里和他的馬……這幅雖然不那麼富足,但仍然是親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樂的圖畫使曹千里如釋重負。
離氈房還有相當的距離,他就下了馬。應該讓老馬打個尖了。也真難得,不套籠嘴,不套嚼環,而且到處是鮮草,它居然忠於職守,只知趕路,不知左右逢源。為了怕馬受涼,他沒有給馬卸鞍子,但他也沒有按照慣例給馬上絆子。這兒對正在騎乘的間歇的馬,都是用短繩把前蹄絆住,這樣,馬既可自由吃草,又因為四腿三蹄,走起來一蹦一蹦的,不會跑遠。
然而老馬一動也不動,包括眼神。老馬的眼珠子叫人想起年久污濁的兩塊錶蒙子。難道對於它來說,撫摸和鞭打就沒有什麼兩樣吧?它可不像那匹棗紅馬,棗紅馬只有三歲口,當你騎上的時候,哪怕無意中你的皮靴後跟碰到了它的肚子,它就會馬上一個機靈,一個飛躍。如果你竟敢用鞭桿戳一下它的屁股呢,它會一蹦一躥,一衝就是一百米,把你甩到山坡上的。而如果你愛撫它,親熱它,摸挲它呢,它就會得意洋洋,昂首闊步,引頸長嘶的……那麼,再設想一下,如果你乾脆給它一鞭子呢?當然,誰也不會有這個膽量,可是假使你硬是把它打了呢?它會抖擻紅鬃,騰空而起,化作神龍嗎?它會疼痛憤怒、狼奔豕突,復歸山林嗎?它會橫衝直撞、歇斯底里,最後跌一個粉身碎骨嗎?如果,它既沒有化做神龍,也沒有復歸山林,又沒有粉身碎骨,那麼鞭打一次它就會遲鈍一次的吧?那麼,皮鞭再乘上歲月,總有一天棗紅馬也會像這一匹灰雜色的老馬一樣,蕭蕭然,噩噩然,吉凶不避,寵辱無驚的吧?
有多少氣勢,多少力量,多少波濤多少浪頭就這樣白白地消逝在乾枯的石頭裡呢?既沒有灌溉的益處,更談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這原始的、仍然處在荒漠的襁褓里的河!你什麼時候發揮出你的作用,唱出一首新歌呢?這隨著季節而變化的、脾氣暴躁卻又永不衰老、永不停頓的河!你的耐性又能再保持多久呢?
然而,即使一切都翻了個個兒,再翻了個個兒,即使天變成了摺疊傘而地球變成了踢來踢去的足球,這兒仍然有這麼大,這麼綠,這麼溫厚而又慷慨無私的草地。曹千里深信,草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大地是有生命的,這生命是不會滅絕的,這生命的力量是不可阻擋的,是終究會發揮出來,創造出奇迹來的,他個人的生命可以是短暫的,可以真正是無聊的和無用的,但是祖國的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是永存的。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啊?
終於,他們走近塔爾河了。這河道一年中有大半年是乾涸的,是什麼都沒有的,而現在,卻正是它的黃金季節。雪水從高山上融化流瀉而下,清涼,乾淨,急匆匆地衝著沙子,裹著草葉,叫著,跳著,撞著石頭,揚起明明滅滅的浪花,展現著一條浩浩蕩蕩的河流的滿溢的鮮活和強力,使得一望無際的灰濛濛的戈壁灘也喧鬧起來,顫動起來了,誰知道在冷靜的、沉默的石頭們中間,正孕藏著、運行著一種什麼樣的野性的力量呢?曹千里好像振奮了一下,老馬已經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到河水裡去了。只是到了水流當中以後,你才感覺到這流水有多麼迅速,多麼威嚴,多麼滔滔不絕,勢不可擋,河水轟轟、沙沙、噓噓地作響,這響聲充塞于遼闊的天與地之間,已經成為此時此地的驚心動魄的大自然的主旋。老馬搖晃了一下,曹千里並沒有感到緊張,他又不是第一次見這河,他又不是第一次騎馬過這河,但他仍然像第一次過這河一樣不解地思考著同一個問題,這條河究竟在這裏奔流了多少年了呢?
當曹千里確定了這樣的認識和這樣的態度以後,他就不再害怕了。天塌不下來。即使從馬上落到水裡,地球也照樣轉,這是多麼透徹,真可以說是大徹大悟的真理喲!他不再覺得時間過得慢,不再覺得馬喝水的聲音在折磨著自己的神經了,當馬喝足了水,喜悅地打了兩個響鼻,抖了抖鬃,甚至試探地發出了半聲嘶鳴(不知為什麼剛出聲就啞了回去)的時候,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還棒著呢!
日光迅速地暖遍了他的全身,雨後的和風撫摸著他,馬蹄濺起的水花偶爾落在他的小腿上。他是多麼地愜意啊!這種快樂,他想,這不是比指揮一個交響樂隊,比完成一部新的作品更自由,更無拘無束也更純真么?如果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樂團的指揮或是從什麼什麼文工團——現在叫做宣傳隊了——領工資的作曲家,他能享受這種野人式的快樂嗎?他能赤條條地騎著馬,在陽光下面,在遼闊的草原上漫遊行進嗎?說到底,到底有多少人需要交響樂呢?沒有交響樂,他不是過得更好,人民也過得更好嗎?感謝這時代的風雲和生活的巨浪吧,它無情地拋棄了一切多餘的東西,但它也創造了新的許多,許多……他開始覺得有點不舒服了,有一點暈。是曬的?剛曬了沒有多大一會兒。於是他披上一件襯衫,披上,也就幹了。不行,更暈了,於是他又穿上了褲子,褲子比較濕,就穿在腿上讓它內外夾攻,幹得更快一些吧,但他更暈了,不但暈,而且心裏發慌,普羅柯菲耶夫哪一年逝世的?哈薩克人喜歡不喜歡羅密歐吃燒餅?思緒全亂了。剛才想什麼來著?吃燒餅,為什麼吃燒餅,如果現在有兩個燒餅……他恍然。餓!餓了!原來已經是餓過了勁了。天早已過午了,冰雹和陣雨使胃不敢貿然發出自己的信號,現在呢,風吹雨淋卻起了促進消化的作用了。他早就總結出來了,只要一進山,一進草原,胃口就奇好,好像取掉了原來堵在胃裡的棉花套子,好像用通條捅透了的火爐子……但是,煤塊呢?
1946年9月—1948年11月,在音專附中,曾因在新年聯歡會上演唱《兄妹開荒》與《十二把鐮刀》被國民黨特務機關逮捕,據查尚無動搖叛變自首表現,但不排除今後深入清理中確證其為叛徒的可能性。
又是一個世界了,一個無邊的大世界,到處是茸茸的綠草,起起伏伏,像是綠色的波浪,這片草地既不平坦,也不陡峭,只是緩緩的斜坡,時而上升,時而下降,馬走在這裏就像船走在海里。
曹千里謝絕了老媽媽的好意,他還要趕路呢。再說,那半塊鋼鐵般堅硬的奶疙瘩,已經被他終於弄到了肚裏,說也怪,立刻就好過了一點。
然後他唱起來了。他唱了青春,唱了生活,唱了大海,唱了呼嘯的風,唱了打鐵的手,也唱了姑娘的眼睛。……曹千里完全不記得他是怎樣離開這座氈房的了。他只是不斷地提醒著自己,他沒有醉,他非常清醒,特別是他的一雙眼睛,看什麼都分外鮮明、清晰,好像是用水把一切洗了又洗。他看見了哈薩克老媽媽和三位萍水相逢的老牧人眼睛上的淚光。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出帳篷,恭恭敬敬地送他。他們還說了許多熱情和友好的話,他不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但他記得自己是彬彬有禮的,完全符合對於一個晚輩的禮節的要求。
「我的可憐的孩子!」女主人這樣叫了一聲,倒好像曹千里不是41歲而是14歲似的,「可真不巧,你怎麼這麼不走運?我這兒,我這兒又有什麼能吃的呢?連幾塊酸奶疙瘩也被過路的獸醫要走了,蜂蜜、酥油,都給了汽車司機了。……獸醫,你知道嗎?我的孩子!他們要什麼我們就給什麼的……然後他就會給你開一個證明,證明哪一條黑羊已經病重,沒辦法活了,我們就可以把它宰殺吃掉了……我們就是靠這種辦法多弄一點肉吃的……汽車司機呢,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來到牧區,就像胡大來到人間一樣……可是你吃點什麼呢?餓可是很糟糕的呀!要不你先睡一覺吧,來,我給你抱出枕頭來……等睡醒,我的新饢就打得了,老頭子也會趕著奶牛回來了,牛奶也就有了……」
1933年2月至1936年9月,在家賦閑。1936年9月至1941年9月。不滿五周歲即上小學,泡在資產階級教育的染缸里,開始受到個人主義、個人英雄九*九*藏*書主義、名利思想、向上爬思想、白專道路思想等等的熏陶。1941年9月至1944年9月。該曹隨父、母遷至天津,並於1941年跳班考入初中,初時喜愛數學,后突然迷上了音樂,曾嘗試作曲給同學演唱,曲詞均不健康,有「青春一去不復返」之句,違背了永葆革命青春之指示。1944年9月,考入音樂專科學校附屬中學。本來考入這個學校只須小學畢業程度,但該曹為了以音樂為途徑出人頭地,不顧自己已讀完初中課程,降級考入音專附中,利欲熏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後來,他成了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成了青年團員,成了南下工作隊的隊員……而青年團,這是宣告新世紀的黎明的一聲嘹亮純凈的圓號……他為什麼不懂得珍惜這些呢?他為什麼不知道自愛呢?他為什麼那樣散漫,那樣輕狂,那樣幼稚而且有那麼多劣根性呢?多麼迅速呀,這一切像曇花一現一樣,然後,就都成了「上輩子」的事了……他的命運的變化,開始是輕易的和急驟的,後來呢,發展卻是緩慢的和漫長的,不知所終。要進行到底,要進行到底,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兒呵,底?
曹千里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被追逐、被包圍、被趕得走投無路的獵物,在位於天涯海角、宇宙的邊緣的這樣一個丘陵草原,他找不到一個同伴,一間房子,一棵大樹和哪怕是一個山洞地穴。他無處躲藏,無法逃避,簡直像是被胡大拋到了這個莽莽蒼蒼的地方。
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歲月,那時候,每一陣風都給你以撫慰,每一滴水都給你以滋潤,每一片雲都給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給你以力量。那時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淚,每一面紅旗都使你沸騰,每一聲軍號都在召喚著你,每一個人你都覺得可親,可愛,而每一天,每一個時刻,你都覺得像歡樂光明的節日!
他一下盯住了氈房前的拴馬樁,並且看個不住。一匹大馬,被繩索吊起來,說是吊起來吧,又略略挨一點地,然後任憑人們的擺布,說抬蹄就抬蹄,說釘掌就釘掌,這可真是個了不起的、有用的樁架啊!他奇怪,為什麼這樁子看著愈來愈小呢,還有點彎彎曲曲……他走上一步,打算扶正這根樁子,用力推,用力拉,都不影響木樁分毫,木樁獃獃木木地,一動也不動。他卻看見了一個大大的黑蜘蛛,細長的、弓起來的八條腿。蜘蛛可是益蟲,向益蟲致敬!同時在這一剎那他感到無比的幸福,他竟然不是蜘蛛,不是螞蟻,不是老鼠,他是一個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他有幸作為一個人,一個20世紀的人來到這個世界,來到中國的這一塊奇妙的土地上,他有幸作為一個人,有苦惱,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希望,又會哭,又會笑,又會唱。他能感知這一切,思索這一切和記住這一切,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迹嗎?這難道不值得讚美和感謝嗎?
春雷一樣的呼嘯震動著山谷。
心慢慢定住了,頭卻更暈了,這就是酒,酒的妙用!人們不是把酸馬奶又叫做馬奶酒嗎?馬奶里產生了酒精,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身上有點飄飄然,有點軟,但並不酸痛,而且最主要的是,腸胃也漸漸風平浪靜了。
1973年就地分配至公社任文書、統計員,至今。
然而,千真萬確的是,遺憾的是,一切偉大與駿馬都必須吃飯(草)……難受了一會兒,現在倒好點兒了,嘴裏的那酸、苦、咸、澀的味兒淡一些了,不覺得有什麼餓,相反,倒覺得胃口挺滿、挺堵、挺實,好像是吃得過多,有點存食。心裏也不慌了,無所感覺。你瞧,飢餓也是可以克服的。天下沒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所謂餓,其實是一種條件反射,到了時間,就會分泌胃液,而過了時間呢,胃液也就幹了。一切不舒服原來都是胃液在搗亂。念兩條語錄,把這個餓勁兒頂過去吧,他想,只是腦筋集中不起來。近年來,他愈來愈覺得腦筋不好使、不集中,在退化了,有時候和妻子談著談著話卻聽不懂妻子在說什麼,也忘了自己在談什麼。現在,就是再讓他去作曲,他其實也是什麼也作不出來了。他腦子裡空空如也。前幾年有人批他是「寄生蟲」,那就是蛔蟲、絛蟲、小線蟲什麼的。他不是真的變成了寄生蟲了么?
然而,馬又能怎麼樣呢?它反正早已經是被看扁了。而且,又怎麼能一切全怪馬兒呢?
曹千里握緊拳頭,蹲襠騎馬式站好,用同樣陰沉和嚴厲的目光看著狗,做好了迎戰的準備。他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要他表現出些許的畏縮,狗就會判定你不是好人而一躍撲上來。「阿帕!」他用少數民族語言叫了一聲:「老媽媽!」狗也隨著他的叫聲發出了第一聲響亮而短促的吠叫。
好了,現在讓曹千里和灰雜色馬蹣蹣跚跚地走他們的路去吧。讓聰明的讀者和絕不會比讀者更不聰明的批評家去分析這匹馬的形象是不是不如人的形象鮮明而人的形象是不是不如馬的形象典型,以及關於馬的臀部和人的面部的描寫是否完整、是否體現了主流與本質、是否具有象徵的意味、是否在微言大義、是否情景交融、寓情於景、一切景語皆情語、恰似「僧敲月下門」「紅杏枝頭春意鬧」和「春風又綠江南岸」去吧。讓什麼如果是意識流的寫法作者就應該從故事里消失,如果不是意識流的寫法第一場掛在牆上的槍到第四場就應該打響,還有什麼寫了心理活動就違背了中國氣派和群眾的喜聞樂見,就是走向了腐朽沒落的小眾化,或者越朦朧越好,越切割細碎,越亂成一團越好以及什麼此風不可長,一代新潮不可不長的種種高妙的見解也盡情發表以資澄清吧。然後,讓我們靜下來找個機會聽一聽對於曹千里的簡歷、政歷與要害情況的扼要的介紹。
開始進山。剛剛上山的時候一切似乎沒有什麼不同,見到的只不過是白刺草,綠刺草,紅沙土和黑石頭。戈壁灘光禿禿,而山坡上呢,禿禿光,同樣的塵煙和乾燥的風,令人嘴唇乾裂,口焦舌燥。而走上坡路的馬分明是大大地吃力了,它的脊背扭動得愈來愈厲害了,灰雜色老馬的又一個缺點暴露出來了,一匹好的走馬,哪裡會這樣地扭來扭去呢?扭得超過了西方的扭擺舞,扭得你也跟著它扭起來了,好像腰上安裝了滾珠軸承……這樣騎上幾個小時不是會把屁股磨個稀爛嗎?幸虧曹千里不是騎馬的生手了,他馬上把身體的重心移到左面,用左腳踩住鐙,把右腳微微抬起,做成一個偏墜和側懸的姿勢。這樣,看起來曹千里隨著馬扭得更厲害了,大搖大擺起來了,但實際上,他的屁股已經基本懸空,脫離了與鞍鞽的過分緊密的接觸與摩擦,雖然左腿吃一點力,但身體的其他部分卻輕鬆得多了。
他騎著馬,走著,走著……這就是了。每個人和每匹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艱難的,它可能是光榮的,它可能是歡樂的,它可能是驚險的,而在很多時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無法避免的,而艱難與光榮,歡樂與驚險,幸福與痛苦,就在這看來平平常常的路程上……他騎著馬,走著,走著,時時要停下來,不斷地遇到迎面而來的、或者是從背後趕上的哈薩克牧人。其中大部分他並不太熟悉,但他們都知道他。在這個邊遠的地方,他作為一個來自關內、而且被認為是來自北京、甚至是來自「中央」的幹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哈薩克人又是非常多禮的,只要有一面之交,只要不是12小時之前互相問過好,那麼,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偶然相遇,也要停下馬來,走近,相互屈身,握手,摸臉,摸鬍鬚,互相問詢對方的身體、工作、家庭、親屬(要一一列舉姓名)、房舍、草場、直至馬、牛、羊、駱駝和它們下的崽駒,巨細無遺,不得疏漏。所以曹千里這一段走得很慢,因為這是一段交通要道,他時時要停下來和沿路相逢的牧民們問安。而每逢這種時候,兩匹馬也交錯在一起,馬頭別著馬頭,前腿碰著前腿,脖頸擦著脖頸,似乎彼此也在做著親昵的表示。
估計差了。原先以為,到了午飯時間他就可以趕到一個叫做「獨一松」的地方,那兒有一戶牧民的氈房,他可以到那裡喝點茶,吃點東西,補充休整好了再走的;誰知道,唉,這匹不爭氣的馬,磨磨蹭蹭,直到現在,「獨一松」還不見影子呢。
一陣清風吹遍了他的全身,好像是酣睡以後睜開了眼睛,好像是兒時的一個伴侶拿著小手槍來叫他去玩,好像他看見了他的共命運的妻子的目光,而且他忽然想默念兩句詞: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老媽媽開始動手了,她從氈房的支栓上解下了裝馬奶的羊皮口袋,放在手裡揉來揉去,等揉得均勻了,她搬來一個大洗臉盆,(漢族人管它叫洗臉盆,但這個盆在這兒可不是洗臉、而是裝吃食用的。)然後,她拔起用來堵口袋口的一個用玉米芯做的塞子,汩汩地把馬奶|子倒滿了盆,當她把大奶盆搬到飯單上的時候,四位客人都活躍起來了,「聽說革委會發了通知,不讓喝馬奶了呢。」一位老頭子說。「我不信。我不管,我不知道。」另一位老頭子滿不在乎地回答。
並不是每一種元素,每一個個體都有這樣的幸運。同樣的碳元素,存在在這根木樁子上和存在他的細胞里就會發揮不同的作用。這根樁子也是有用的,然而它不會呼吸,不會做夢,不會嘆氣也不會同情任何一匹無辜的馬。甚至它都不想立得更直一些。立得更直一些不是會更好一些嗎?一個點和一個面的最短的距離,乃是從這個點向這個平面所作的垂線……他還沒忘記數學呢!他可沒有醉,他想連著做五道數學題,但是他要走了,他已經飽了,至少,他已經不餓了,那可以使小小的馬駒長成千里馬的馬奶|子,難道不能使他變得強壯和生氣勃勃嗎?但是,他的馬呢?
在淋漓大汗地喝了三大碗奶茶以後,曹千里來到馬廄備馬。他騎馬去做什麼,這是並不重要的,無非是去統計一個什麼數字之類,吸引他的倒是騎馬到夏牧場去本身。這是不是和伯恩施坦的鬼話有點相像呢?去它的,他不無興緻地來到馬廄之後,懶洋洋的飼養員哈森巴依含混地向他問了好,說了幾個字。曹千里心裡有數,以他的地位他不可能得到更好的馬用,以他的騎技他也不敢問津,例如那一匹棗紅馬。毋庸置疑,他走到他的老搭檔——灰雜色馬的身旁,為它搔著痒痒,覺得倒也是知足者常樂。混吧,湊合吧,怎麼還混不到天黑?
而且,所有的哈薩克人都對他抱有一種意在不言中的同情和憐惜。雖然曹千里根本沒有承認過,更沒有吹過牛,雖然他還做過許多解釋,說明他自己只是一個一般幹部,他到這裏來是屬於正常的工作調動,出於自願,他的日子過得很愉快,很滿足……但是這裏盛傳著他曾經是一個「大人物」,(老天,你瞧曹千里那個樣子,他像嗎?)他曾經在中央工作過,(北京就是中央所在地,你否認得了嗎?)由於不走運,由於出了點事情,(中國人的政治經驗和政治敏感,舉世無雙!)他被貶到了邊疆,(怎麼是貶呢?上山下鄉最光榮嘛!)變成了和他們差不多,卻又不像他們那樣根深蒂固、世代相安的可憐人。在少數民族語言中,「可憐」一詞充滿了親切和真誠的愛惜,卻並沒有輕視、小瞧的意思。他越解釋他絕不是「大人物」,就越增加了他給當地人的神秘感。「反正你有事情,反正你是個倒霉蛋,反正從北京到我們這個牧業公社,絕不是一條升遷發達之路!」人們聽了他的解釋以後,翻一翻眼,詭譎地一笑,用表情說著上述無聲的語言。
我們像燕子一樣輕盈,像魚兒一樣自由的小夥子沒有推辭,他把盆端起來,把剩奶倒到自己碗里,毫不勉強地把它喝下去了,他開始出汗了——不是冷汗虛汗,而是溫暖的和健康的人所能出的潔白而光亮的汗水。
好糊塗的,好一匹不中用的馬呀!不僅它的鬃毛,而且它全身的毛都被風吹得飄揚起來,豎直起來了。它似乎也已經感覺到了寒冷,但它沒有棉襖好穿,它神經質地不住地抽|動著脊背和肚皮,讓騎乘它的人很不舒服,不忍。然而它仍舊不緊不慢地邁動著它的步子,沒有一點變化。你就不興緊兩步嗎?
曹千里挪動了一下身體,他本以為改變一下姿勢可以減輕一點痛苦,緩和一下肚內的局勢,誰料想剛把身子向左一偏,就覺得有許多液體在胃裡向左一涌,向左一墜。然後他向右一偏,立刻,液體湧向了右方,胃明顯地向右一沉。胃變成了苦於負荷的口袋了!往後仰一下試試,稍稍好一點,但好像有什麼東西壓迫著、阻擋著呼吸,喘不上氣來。往前,更不行了,現在只要用一個小指在肚子上壓一下馬奶就會從口、鼻、七竅噴射出來。天啊,我要完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絲轉機,一絲光亮,一絲希望。這是一種輕微的暈眩,一種搖搖擺擺的感覺,從胃裡慢慢地向上轉移。這和騎在馬上餓得發暈時的感覺頗有不同,那時的暈是一陣心慌,而這時的暈卻是一種安寧的信息,是腸胃的痛苦的減輕。也許這痛苦只減輕了百分之一個單位(如果痛苦也有計量單位的話),然而他已經敏感到了,他已經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感到了自己的體溫,覺得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在自己的軀殼裡邊。於是,他笑了:我說過的啊,天無絕人之路,有道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郭建光在《沙家浜》里道白,念語錄說:「有的時候有利的情況和主動的恢復,就在這堅持一下的努力」——然後郭建光提高16度用假嗓念道:「之——中!」
曹千里把灰雜色馬牽出了馬號大院,不過他好像不好意思馬上備鞍和騎上,卻陪著灰雜色馬漫步向村口走去。走了一百多米,他覺得雙方感情更融洽了,氣氛也更自然了,他才拍了拍馬背,灰雜色馬立刻馴服地停下了懶洋洋的步子,漠然地任曹千里緊肚帶和順后鞦。他理好了腳蹬,又用皮繩把一件破棉襖綁在鞍后馬胯骨上,輪到上嚼環的時候卻有點犯起猶豫來!難道這樣的馬還需要勒嚼子嗎?當然,呆會要走汽車、拖拉機來來往往的公路,還要走狹窄崎嶇的山徑,以他的騎技來說,放鬆控制是危險的。而且按照本地人的說法,越是「老實」的馬越「擰」,老實馬擰起來比調皮的棗紅馬頑固得多,強有力得多,因為老實馬也像老實人一樣,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心眼兒死……但他還是下定了決心:不帶嚼子!哪怕是對一匹在名單上排在末尾的、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老瘦馬,如果他能給予它一點破例的關懷,如果他有權表現一點點寬容,如果他有可能減輕一點它的無邊無涯的痛苦,這也是十分令人安慰的啊!
已經因為好無緣無故地哭而多次受到勸告、警告和打屁股處分。
「我在飛,我在飛!」鷹說著,展開了自己黑褐色的翅膀。
這種馬奶是經過發酵的,很酸,很稀,有點腥,又有點酒的香味和辣味。曹千里給自己倒滿了一碗以後,咕嘟咕嘟像喝涼九-九-藏-書水一樣地喝起來了,顧不上品嘗它的滋味是好還是壞了。他的這種喝法立即受到了三位老牧人的稱讚:「好樣的小夥子!你看他喝起馬奶|子,真像咱們哈薩克人呢!」他們當著曹千里的面,交口稱讚著,豎著大拇指。
你是一隻多麼渺小的螞蟻啊!
不至於吧?不至於吧?陽光還是這樣明亮,天氣還是這樣晴和,綠草還是這樣濃艷而心境又是這樣安詳。仔細看看,那兒真的是有點發黑嗎?哪裡?哪裡看得見?恐怕是因為太陽太好,才使你眼前出現了對於黑影的錯覺吧?
不聲不響的,不偏不倒的,忍辱負重的馬!被理所當然地輕視著,被輕而易舉地折磨著和傷害著的馬!曹千里想到這裏連忙恢復了原來的端坐的姿勢,只不過他稍稍在腳上吃了點勁,以便抬起一點屁股來。
他痛得面無人色,眉毛直跳。幸好,幾個老牧民沒有再注意他,他們自己也正喝得不亦樂乎。
真得佩服哈薩克老婦人的耳力,只一聲她就聽見了,慢吞吞地走出帳篷,喝退了狗。當然,曹千里不用怕什麼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並且按照慣例把自己的馬向老婦人一指,自然,主人會幫助照料這匹馬和過一刻鐘卸掉它仍然馱著的鞍子的。
幹什麼還不是掙錢養家?騎什麼馬還不是邁一步再邁一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這也是命,好死不如賴活著,賴馬也比好人走得快……近年來,有那麼一些本地人愛說的這些話他已經愈聽愈多,愈記愈多了。這些好像有點落後的話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沒有野心家的味道,沒有個人英雄主義和向上爬的思想。他自以為,他已經像接受奶茶和饢,接受當地的少數民族的語言一樣,接受了這種與世無爭、心平氣和、謙遜克制的生活哲學了。他自以為真誠地時時這樣疏導著自己,安慰著自己,平衡著自己。但是,當他動手去拿起千瘡百孔的鞍子的時候,他一眼瞥到了老馬的脊樑上的血疤,一陣心痛使他的血往上涌了,他用當地的粗話罵了一句。世界上難道還有這樣的鞍子嗎?難道能夠這樣對待這樣一匹馬嗎?即使對待一隻老鼠也不能這樣嘛,如果你竟然有時還要騎一下老鼠的話。這樣的鞍子實在是對於馬的折磨,也是對於騎這樣的馬的人的糟蹋!要知道,山裡人是根據鞍子而不是根據服裝來判斷騎馬者的社會地位的呀!如果鞍子壞成了這樣,連換都不換,連修都不修,那麼,為什麼不把馬宰掉吃肉呢?颼地一聲拔出刀子,向上蒼喊一聲「比斯敏拉——」(以真主的名義),然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熱血噴濺它一大片地面,招惹來一群嗜血的烏鴉……那不也是馬的正當出路嗎?何況剝下皮來,買一斤酒一斤包穀面,加上硝、加上鹼,鞣好了,賣到外貿收購站,每張兩塊一毛七分五呢?
這回馬可是比人強嘍,馬大概已經飽餐上了吧?
有論有多少惱人的思緒,一到村裡來,也就沒有了。
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臉上的笑容了。這久違了的輕鬆的、單純的、信任的笑容。他覺得自己正在從老鼠變做一隻燕子,變做一條魚了。他正在展開翅膀,他正在穿過碧波,如歌的慢板,然後是小步舞曲……瞧,我已經不餓了。瞧,我是多麼清醒啊!
於是曹千里覺得懊惱和頹唐。女售貨員的姣好的笑容所帶來的熨帖,惡狗所激起的鬥志,全都失去了。
1952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在音樂方面頗有資產階級才能。所作曲子數度在該院舉辦的音樂會上上演,日益走上無標題的牙(疑是邪之誤)路。1955年因讀路翎等人的書而受到審查教育。
而且,他又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匹馬!馬呀,我對你的好心,你就一點也覺察不到嗎?馬的規矩,你就一點也不知道嗎?如果你正在行走,如果你正在使役,如果你正在拉犁、挽車、馱人,那麼,當你小便的時候你是可以停一停的,古往今來,不光是馬,而且包括牛、驢、騾,哪有拉一粒糞蛋就停一次的呢?可你……是衰老嗎?是孱弱嗎?是怨懣嗎?是懶惰嗎?你現在是怎樣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中屢停,停多於走噢!
但他不是來憑弔鍘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誰知道鍘刀的被買來和被遺忘是否是一種天經地義的「正道」呢?反正鍘刀下面還鋪著一小塊氈子,這是當年續草的人用它來墊地的。正是這塊氈子引來了曹千里。他走過來,抻開氈子,連土也不抖落,用一種毫不憐惜的蠻橫動作撕下了氈子的一角,再回到老馬的身邊,用這一角氈子蓋到了馬背的傷疤上,最後放上了那破爛不堪的鞍子。
他甚至看見了山谷中的幾叢雲杉樹。他覺得他看見了哈薩克小孩子爬在樹梢上撅柴火。
1948年11月,解放后即轉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員,並參加南下工作團,至湖北做經濟工作。1951年終因不安心經濟工作和與領導吵架,開小差跑回天津,並因而按自動脫團處理,脫離了革命隊伍。
曹千里接受了老人的盛情,先把手裡的饢渣扔到奶茶里,又把半塊陳年老奶疙瘩放到口邊,咬了一下,紋絲不動,反作用力差點沒把牙給崩了。真是鋼鐵一樣的食品!他只好把奶疙瘩也放到碗里了。
「讓我跑一次吧!」馬忽然說話了,「讓我跑一次吧,」它又說,清清楚楚,聲淚俱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機會,讓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
李白在醉后宣告: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而可愛的林黛玉在詠香詩里說: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給我一個冬不拉!」他向主人索要。主人將信將疑地,好奇地把冬不拉給了他。他擰緊了弦,乒乓地彈起來了。來公社三年了,他從來沒有動過任何樂器,一切樂器都是和他的過去聯結著的,而他追求的是徹底埋葬他的過去。甚至於慢慢地他自己也相信了,他已經不愛音樂,也不會搞音樂了,他已經分辨不出旋律和節奏,認不出五線譜了,他只覺得茫然。
這一大片草地是冬牧場,背風,向陽,在冬季也不會太冷。現在,牲畜已經轉移到高山的夏牧場去了,冬牧場的草處於休養生息,無拘無束地盡情生長的狀態,幾所木房子——這是近年來開始興建的牧民們的定居點——也空起來了,顯得安謐,也顯得寂寥。由於山裡樹木多而建築工人少,這種木房子有一種特別原始的風貌。幾棵樹鋸倒了,按照一定的長度鋸成幾截,連樹皮都不用扒,圓咕隆冬地排在一起,再用粗大的蜈蚣釘把木頭——應該叫做樹段釘到一塊兒,立起來,這就是一面牆了,四面牆,再用同樣的方法做一個大木排支撐在頂上,房子就成功了。從第一眼看到這幾幢房子起,曹千里就有一種特別親切,特別溫柔而又特別慶幸的感覺。好像會見了一個失去聯繫多年的老友,好像找到了一件久已丟失的紀念品,他想起兒時,想起狼外婆的故事和格林姆的童話,想起神仙、俠客、兔子、小魚、玻璃球、蟋蟀和木製手槍,於是……於是,他聞見了草的香氣。前後左右,都是草、草、草。草里有細小的白的,紅的,黃的和紫的小花,好像綠氈子上的五彩繽紛的幾個洞,又好像綠池水裡的幾顆星星。新鮮、濃綠而又肥厚的草發出一種叫人覺得清涼的氣味,類似薄荷,又有點野芹菜的鮮味兒和野葡萄的生味兒,還有點像甘蔗,至少像晚秋的玉米稈的甘甜開胃的味兒。幾種味兒混合在一起,清新,爽利,卻又濃重,醉人。曹千里幸福地閉上眼睛。眼睛只要一閉上,氣味就更加香甜了,世界也更加寬廣和如意了。
所以,大家都說騎這一匹灰雜色的老馬最安全。是啊,當它失去了一切的時候,它卻得到了安全。而有了安全就會有一切,沒有了安全一切就變成了零。這可真是顛撲不破的金玉良言噢!曹千里睒一睒眼,微微一笑,搖一搖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用力地又吸了一口氣。經過這麼一番自創的「氣功」動作之後,他的自我感覺似乎頗有改善,覺得清爽了許多,而周圍的一切,包括這匹老馬和它的鞍子,也變得可以過得去,可以「湊合」,也還「不賴」的了。
面貌特徵:無福的面孔,上寬下窄,後腦像長茄子。左眼比右眼略大,鼻子周正而且輪廓鮮明(唯一可取,便須注意不可因此自傲自滿)。嘴大小尚一般,但笑得厲害或哀得無淚的時候嘴角略歪。
對於嚴冬的回顧,不也正是春的讚歌嗎?
他懷念這一切,他充滿了由衷的謝忱。
1944年9月至1946年9月,隨著日本投降后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開始注意政治,參加反美反蔣的學生運動,成為學生自治會的活躍分子,開始混入革命隊伍。
但是,你不是也愛這個售貨員嗎?她用奧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綠色,用鳳仙花把指甲和手心染成了橙紅,她說話的時候細聲細氣,她的耳朵上有代紅寶石做的耳環,她習慣地吸吮一下嬌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細小的、可笑的皺紋。當她把兩個圓錐形的紙包遞給你,又從你的手裡接過去兩張一元錢的紙幣的時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這個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你能夠看得到這樣純凈的笑容么?1944年,他13歲的時候,突然被音樂征服了。新來的一位臉上有幾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舊西服的音樂教員,在周末組織了一次唱片欣賞會。孩子們聽了《桑塔露琪亞》、《我的太陽》、德沃夏克的《新世紀交響樂》第二樂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還有李斯特的和蕭邦的作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發狂了。他從來沒有聽到過,沒有想到過,在人們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還能出現一個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從來不知道人們會想象出、創造出、奏出和發出這樣優美、這樣動人、這樣絕頂清新而又結構井然的作品。他一晚上不睡,看著月亮,試著用自己的喉嚨,用自己的發聲器官來模擬這些音樂和歌曲,這些音樂和歌曲他只聽了一遍,便已經滯留在他的心靈里了。然而不可能,他發出來的聲音完全走了調,走了樣兒。然後他又試圖不出任何聲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象去捕捉那對於旋律、對於節奏、對於強弱和音質的記憶,去捕捉那將會繞樑不只三日的餘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剛剛接受了的——敞開了孩子的心扉無保留地擁抱了和容納了的歌曲和樂曲,他也失敗了。原來他既沒有記住,也模擬不出、想象不出這人類的情操與智慧的極致。
風愈吹愈強勁,愈吹愈寒冷了,簡直是深秋的,掃除落葉的風,曹千里打了一個寒戰,似乎轉眼間草原上已經換了一個季節。他立刻抽出棉襖,穿到身上。在左胳臂向袖子里伸的時候稍稍急了點,結果「嗞拉」一聲,左腋下已經開綻的地方撕成了一個大口子。這件衣服在城市必然會讓人想起解放前的叫花子,但在這裏,卻是出門人的寶貝。「現在就靠你了!」曹千里對破棉襖說。
然後這種暈的感覺也漸漸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困得睜不開眼睛,疲倦從四肢鑽到了肉皮里,骨髓里,霎時間,他的肢體,他的骨骼,都軟綿綿,輕飄飄的了,這是不是就叫做「失重」呢?我處於失重狀態了嗎?曹千里想,心裏似乎倒明白了些。只是覺得頭頂的太陽更熱了,好像在用火烤著自己的脊背。草的顏色也變重了,怎麼顯得挺假?好像是舞台上的低劣的布景。雨後的蒸發也很討厭,潮熱逼迫得人喘不上氣來。他腦門子上沁滿了汗珠,一陣風吹過又覺得涼颼颼的,脊椎骨冒涼氣,後背收縮,想打個噴嚏卻打不出來,怎麼他哆嗦起來了,熱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么?
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它美么?很難說它美。然而現在是清晨,是一天的最好的時光。清晨,從馬廄的破屋頂邊斜著望上去,可以看到幾簇抖顫著的樹葉,厚重的塵土遮蓋不住它的綠色的生機。
「唉,我的朋友!噯,我的夥計!哈,你這一匹像老鼠一樣膽怯,像螞蟻一樣微小,像泥塑木雕一樣麻木不仁的馬呀!」曹千里自言自語著,又對馬絮叨著,羅嗦了半天,最後還是騎到馬背上了——馬總是要被人騎的嘛,這又有什麼法子呢?馬若無其事地邁動了它的不緊不慢的步子。曹千里的心裏充溢著那麼多的對於馬的同情,對於馬的憐憫,對於馬的愛,以至於馬的蹄子每舉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動彈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縮一下,包括老馬的巨大的鼻孔每張一下、噴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乃至鼻孔也都跟隨著進行同步的運動。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體驗到了同樣的力量,同樣的緊張,同樣的亢奮,同樣的疲勞與同樣的痛楚……也許,並不是他騎著馬,而是馬騎著他吧?也許,那邁開四蹄,在乾燥的灰土和堅硬滾燙的石子上艱難地負重行進的,正是他曹千里自己吧?
等到曹千里明確了這個餓字,所有的餓的徵兆就一起撲了上來,壓倒了他;胳臂發軟,腿發酸,頭暈目眩,心慌意亂,氣喘不上來,眼睛里冒金星,接著,從胃裡湧出了一股又苦又咸又澀又酸的液體,一直涌到了嘴裏,比吃什麼葯都難忍……該死的字典編纂者!他怎麼收進了一個「餓」字!如果沒有這個餓字,生活會多麼美好!
老灰馬倏地一躥,就像突然被一個什麼彈簧綳了出去一樣。在躥起的時候,馬頭突然用力一伸,韁繩從曹千里的手裡滑脫了。曹千里完全沒有弄清是出了什麼事情,馬一躍,又一躍,變成了三級跳遠運動員,曹千里一個踉蹌幾乎從馬背上甩了下來。他身不由己地東搖西晃著隨著馬脫離了那風光如畫的小瀑布下的山谷,馬幾乎是豎直地登上了一個陡坡,蹬掉了好幾塊石頭,這時,曹千里才模模糊糊地意識到確乎是聽到了某種響動,「蛇!」他想,吃了一驚,耳膜上響起了兩秒鐘以前就聽到了的簌簌的聲音,「蛇?」他喊了出來,回首向下望去,什麼也看不到,「蛇。」他肯定了,但是馬已經穩住了,顯然已經脫離了危險區,它抽|動一下肚皮,又搖搖頭,好像是想對曹千里說些什麼,作些解釋或者表示一下歉意。它擺擺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韁繩拾起來。這裏使的馬韁繩是又粗又長的,拖在地上會絆住馬腿的。
「好!好!」曹千里連忙點頭,馬奶還不好?喝了馬奶,一頭小駒可以長成高頭大馬,高蛋白食品嘛,何況人呢?小小如曹千里,他的要求,他的需要量,還比不上一匹馬呀。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時間,又是一陣風,遊絲不見了,臉上感到的是一絲涼意,曹千里不由得四處張望了一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遙遠的高天的西北角上的一抹黑色吸住了。
「它能,它能……」流水訴說,好像在求情。
他分辨不出任何滋味,也不想分辨,他只是吞咽著,吞咽著,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地喝著,又不像是喝,而像是一種滑溜溜、涼絲絲的東西(一種活的東西)正在順著他的口腔、食道自動下行,欲罷不能。
唉,唉,這可怎麼說啊?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可憐的人啊,你硬read.99csw.com是每一頓都想吃,而且想吃飽啊!這些年,他愈是下到基層,愈是認識到人必須吃飯這樣一個偉大的,有時候又是令人沮喪的真理,人餓了,就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呀!有多少人,為吃一口飯而勞碌終身,而去忍受那麼多本來不應該忍受的痛楚和侮辱。多少人勞碌終身,又忍受了一切,卻仍然沒有吃得很飽呀!於是,每一頓飯都給他帶來感激和欣喜,總是有愈來愈多的人不愁吃了噢,他想起了解放前在街頭他看見的餓死的人的佝僂的手……他開始明白,為什麼這些信仰伊斯蘭教的少數民族同胞,每吃一次飯都要讚美一次安拉了。
然後,他東張西望,去尋找一根棍子,這是為了防狗。哈薩克的牧羊犬可不像那個村子的亂吠的黑狗,牧人養狗的目的是防狼,都是些高大、剽悍、兇狠,比狼還要厲害的狗。對這樣的狗是必須認真對付的。但他還沒等到找到棍子,就聽到了一聲低沉的狗吠。
他尋找著。他沒有給馬下絆子。他相信它是不會亂跑的,這是一匹安分守己的,不和誰過不去的,沉默而又自重的馬。這是他的朋友。他看到了:就在那兒呢!離這兒大概有個四五百米。他模仿著哈薩克牧人打了一個唿哨。過去,他總是學不像,可今天,倒真像那麼回事。那匹馬立刻就抬起頭來了,向他張望了。他的目力可真好,隔得這麼遠,而且天空和雪山晃著他的眼睛,他卻看清了馬的耳朵的顫抖和鼻孔的翕動。可愛的老馬,你聽到了我在叫你嗎?你是多麼聰明而又多麼善良啊!看啊,灰雜色的老馬踏著綠草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來,這簡直是一個有價值的鏡頭,這簡直是一幅畫。在空蕩的、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匹神駿,一匹龍種,一匹真正的千里馬正在向你走來。它原來是那樣俊美、強健、威風!它的腿是長長的,踝骨是粗大的,它的后蹄總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的前面,它高揚著那驕傲的頭顱,抖動著那優美的鬃毛,它邁步又從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終於來了,來了,身上分明發著光……終於,曹千里騎著這匹馬唱起來了。他的嘹亮的歌聲震動著山谷。歌聲振奮了老馬,老馬奔跑起來了。它四蹄騰空,如風,如電。好像一頭鯨魚在發光的海浪里游泳,被征服的海洋被從中間劃開,恭恭敬敬地從兩端向後退去。好像一枚火箭在發光的天空運行,群星在列隊歡呼,舞蹈。眼前是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白光,紅光,藍光,綠光,青光,黃光,彩色的光柱照耀著絢麗的、千變萬化的世界。耳邊是一陣陣的風的呼嘯,山風,海風,高原的風和高空的風,還有萬千生物的呼嘯,虎與獅,豹與猿……而且,正是在跑起來以後,馬變得平穩了,馬背平穩得像是安樂椅,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沒有了,前進,向前,只知道飛快地向前……即使以後,在今天,在八十年代,在那些年發生的事情又變成了永不復返(一定!)的「上輩子」以後,在曹千里撲到了渴望已久的新的春天裡以後,在他真正地和大家一道開始奮飛起來以後,他永遠記得這一匹馬,這一片草地,這一天路程。他記得在奔跑的時候所見的那絢麗多採的一片光輝。
一寸半身免冠照片。身高一米七二。體重56公斤——顯然不胖。發色:黑,但已有白髮14—16根。髮型,沒有及時修剪的平頭,由其配偶不時用自備的推子試驗整修。
三個老頭子都是客人,主人老漢出去放牧了,沒有回來。老婦人請曹千里坐好后,拿來一個又厚又重的小花瓷碗,給他倒上奶茶,顯然,老頭子們已經坐了不短的時間了,茶因為一次又一次地兌水,已經沒有什麼顏色和滋味了,這樣,兌進去的奶也是微乎其微,而飯單上竟沒有其他的食物。曹千里喝了一口奶茶,等待老婦人拿點饢餅或是包爾沙克(一種油炸的麵食)來,等了半天不見動靜,而由於喝下了幾口茶,由於有茶的味兒,奶的味兒,鹽的味兒,水的味兒(水裡還有點柴灰的味兒)的挑逗與刺|激,一陣奇餓又壓了上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張張大了的嘴和一個空空洞洞的胃……但仍然不見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空洞。回頭找一找,老婦人已經不在了,大概是為那匹老馬卸鞍子去了吧?
進山之前還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這是因為一條瘦得讓你可以數得出肋骨來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著可愛的女售貨員的供銷社門市部,重新騎上馬,向山腳方向走去,快要離開這個村落的時候,突然,從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門後面,衝出來一條骯髒的黑狗。黑狗像發了瘋一樣連滾帶跳地撲向了曹千里和灰雜色馬,而且發出了一種即使把別的狗吊起來,用木棍撻伐,也未必能發得出來的那樣慘烈的叫聲,這是一種變態的、非狗的、叫人聽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聲,這聲音和發聲的本體像帶著呼嘯的肉彈一樣射向了曹千里人和馬,使曹千里覺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區來,對於追逐行進中的馬、駱駝、驢以至自行車的無聊的狗兒們,他早已司空見慣,它們只是妒嫉個兒比它們大,跑得又比它們耐久的動物,虛張聲勢,瞎咋唬一陣而已,沒有哪匹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性情衝動的棗紅馬會睬它們的。狗兒們的汪汪的叫聲甚至會使騎手們有點得意,有點威風,狗兒們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騎手的光臨嗎?所以不論維吾爾人、哈薩克人、塔塔爾人都知道一條共同的諺語:「儘管狗在叫,駱駝隊照樣行進。」但是,這次,這隻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馬也豎了一下耳朵。
但是,且慢!他這樣倒是舒服了,但是馬呢?有哪一個力學家能算出他這種邪魔歪道的姿勢——當然,這個姿勢他也是向旁人學來的——給馬增加了多少倍負載呢?這好比有兩個曹千里,你在馬的左邊,還必須有一個虛擬的曹千里位於馬的右邊,然後才有平衡,才能穩定,才能前進。但是現在右邊空空如也,如果這不是一匹馬而是一個木架子的話,重心的偏墜一定會使它傾倒的,但是這匹馬呢,它是用了多麼大的力氣來克服這種傾斜,並且照舊前進,照舊向上行進啊!
算了,算了,難道我管得了這麼多嗎?與其發牢騷,為什麼你不去修一修這個鞍具,或者製造一副新鞍具呢?我不會,不會你廢什麼話?你不過是一個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空談者,沒說你是寄生蟲還便宜了你。難道你有責任或者有能耐去發愁、去頭疼、去生氣、去發議論嗎?你埋怨哈森巴依嗎?這位老飼養員到了夏天還脫不下冬天穿上的破棉襖呢,你為什麼不把你身上穿的藍華達呢幹部服脫下來送給他呢?
註釋:
哦,曹千里,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曾經熱情而又單純,聰明而又自信,任性、漫不經心,卻又像一個樂觀的孩子。他從來不考慮後果,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甚至在他「開小差」「自動脫團」以後,他仍然覺得自己有理,覺得自己照樣可以為革命做出貢獻……「原來是我錯了呵!」後來他認識到了,五年以後,然後他再毫不考慮地做第二件錯事,五年之內仍然不認錯……他哪裡知道,他將要為他的這種性格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20多年了,他不斷地盼望,不斷地希求……然而,工宣隊的一位可愛的師傅指著他說:「像你這樣,還不如吃飽了睡大覺,對人民的危害還少一點!誰讓你領了國家發的工資去放毒的?你吃著人民的,喝著人民的,卻是一腦子的斯基還有什麼芬,弄出來的音樂誰都不懂,吵得人腦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國家變了顏色,破壞了……」
曹千里笑著來到了供銷社門市部門前。這個門市部的伸向兩面的圍牆和它的高高的門面上都用黃地紅字寫滿了語錄。以至於曹千里拴馬的時候不得不把韁繩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這匹麻木不仁的馬不在意碰掉了某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拴好馬,他快步走上高台階。當他走進門市部以後,暗淡的光線使他一時幾乎喪失了視覺。這可真有意思,賣貨的商店卻搞得黑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環境使人感覺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涼快。曹千里嗅見了鄉村供銷點特有的煤油夾雜著煙草屑,散裝白酒夾雜著不太新鮮的米醋,肥皂、香皂夾雜著布匹的染料的混和的氣味。這種氣味是屬於一個特殊的世界,屬於農村的最富裕、最閑散也最消息靈通的商業和交際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鋪面,很大、很寬、很高的櫃檯,使每個顧客都覺得自己長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貨架子上空蕩蕩的、商品沒有擺滿,裝潢和色彩都相當暗淡。幾年來,新的名詞,新的口號,敲鑼打鼓迎來的新的「喜訊」是愈來愈多,商店貨架子上的東西卻愈來愈少了。他掃了一眼,發現某些農牧區特別需要的商品——電池、磚茶、莫合煙、條絨布、蠟燭、馬燈、套鞋、短刀……倒還不少,至少比在縣城的和公社的門市部的為多。人民的購買力確實是提高了。人口確實是增加了,這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啊!
這段時時被打斷的過程也過去了。曹千里和他的馬離開了方才那一段連結著山區與平地、牧業隊與農業隊的傍山石路,進入了綠色的放牧區,走在與其說是人走出來的,不如說是由羊走出來的草間小路上了。
東南角的天空還有些烏烏塗塗,但世界已經是明亮耀目的了。蔚藍的天空經過一番沖洗,更加蔚藍蔚藍的了。而草上的水珠和帶著水跡的綠草,更是嫵媚嬌妍,儀態萬方,一切都上了色,打磨光澤……太陽一露頭季節就又變回來了,草原上的天氣就是這樣變幻莫測的。老馬全身冒著熱氣,好像剛剛從蒸籠里下鍋。曹千里也開始冒氣了,脖子上氤氳繚繞。經過了洗禮,格外精神的草地,也開始冒氣了,而當馬蹄從草叢中揚起的時候,還有一些水花隨著馬蹄飛濺出來。
他描寫馬說話,這使我十分驚異,但我暫時不準備發表評論,因為他還有待于寫出更加成熟的作品。向您致敬了,謝謝您!
果然,他的胃一陣痙攣,火辣辣地劇痛,似乎胃正在被揉搓,被浸泡,被拉過來又扯過去。好像他的胃變成了一件待洗的臟背心,先泡在熱水裡,又泡在鹼水裡,又泡在洗衣粉溶液里,然後上了搓板搓,上了洗衣石用棒捶打……這就叫做自己消化自己喲!
三個老頭子也已經喝飽了馬奶|子,他們在滿足地咂著嘴唇,摸著鬍子。但是大盆里還有一點殘餘。他們齊聲向曹千里勸道:「請吧!你是小夥子嘛!」
但他已經不能不相信了,烏雲正在像海潮一樣全線向這一面推進,連老馬也伸起了頭,感受了一下天氣的變化。糟糕,冬牧場的居民點——原始的木房子已經過去了,而離夏牧場呢,還有至少兩個半小時的路程。這裏沒有躲雨的地方,曹千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綁在馬鞍子後面的破棉襖。
貝多芬有什麼了不起,他會唱樣板戲嗎?還有那個姓柴的,他是紅五類?
當女售貨員把兩個用舊報紙包的圓錐形的包包(真奇怪,在這裏,不論賣什麼東西,不論是茶葉還是鐵釘,都不包那種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裝成一個上圓下尖的漏斗式的樣子。)遞給曹千里的時候,誰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識里有沒有天津的繁華的勸業場和北京的堂皇的百貨大樓一閃而過呢?「不,」曹千里說,他不承認。那麼,請問,當他現在只是在電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宮的時候,當他在麥場上,在草堆旁、甚至是在牆頭上或者樹杈上和各個少數民族的農、牧民在一起,觀看這遙遠的,好像是幻境一樣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風光的時候,就沒有些微的惆悵么?
他夢寐以求那偉大的嶄新的樂章的開始,誰知道,他竟然是不屬於這個樂章的,他是不被這個樂隊所喜歡的……他是一把舊了的、斷了好幾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氣、煞風景、討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潔整齊的樂譜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黑雲已經布滿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黑雲覆蓋的那一面的草地,連草的顏色都變了,深重,沉鬱,甚至有點陰森了,好像是戴上了重色墨鏡去看那邊,而摘下了墨鏡去看這邊似的。相形之下,這邊的晴朗的太陽下的草地也不再是綠色的了,它變成金色的了。一邊是褐黑色的,另一邊是金黃色的,而褐黑色正在擴展,金黃色正在收縮。黑雲的雲頭飛快地伸長,鋪開,推移,曹千里恍恍惚惚聽到了來自許多不同的方向的雨聲,從遠方的已經被灰雲吞沒了的山頭上,時而有電光閃來,然後,過了很久,才傳來隆隆的雷吼。
他學著當地的某些帶幾分流里流氣的青年人的樣,眯起了一隻眼睛,搖晃著上身,東張西望。
他好像終於到了家,媽媽給他做的是羊肉雜麵湯,湯里放了辣椒和許多醋,吃得他身上暖起來,吃得他頭上冒出了汗。屋子也亮起來了,燈下,他和他最要好的一個同學——這是一個鬈頭髮的混血兒一起下陸軍戰棋,他多麼想用工兵去挖對方的地雷和用炸彈去炸對方的總司令啊,那將是世界上多麼愜意的事啊!然而,又錯了,他的工兵撞在了排長身上,他的炸彈被對方的連長拚下去了。然而,他仍然滿懷希望,下次,還有下次嘛,等到下一次,他就要料事如神,勢如破竹了……還是少年時代,(a+b)乘上(a-b),怎麼就恰恰等於a2-b2,不多又不少呢?而直角三角形的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於弦的平方,這又是怎樣偉大的和諧和神妙的平衡啊!再者,讓我們作一支曲子、指揮一個合唱隊來讚美各種點、線、面、體的至美至善至精的關係吧!我們的理性,我們的每一個小學生和初中生的石板、石筆、鉛筆、圓規和直尺,不就是這個宇宙的完美與合理的證明嗎?難道我們不應該終其一生來證明、來實現這個宇宙的完美與合乎理性嗎?難道我們不應該,不僅用計算和推理,而且用小號的衝動,琵琶的機巧,小提琴的委婉與馬頭琴的蒼涼,用這些眾多的、微妙的線與點的會合,面與體的旋轉去創造一個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嗎?
表情分類。一、通常型:謙卑,帶笑,隨和,漠然中仍然包藏著某種自恃。自負躲在謙卑後面,好像星星躲避在薄雲的後面。二、思索型:他時有思索,並不一定必須在夜靜更深之時,明窗淨几之處,焚香沐浴之後。有時他正在和你說笑,正在斟酒猜拳,正在吃飯拉屎……突然,他兩眼發直,對周圍的一切失去了反應,又似傻呆,又似悲哀,又似蒼老——皺紋剎那間布滿了全臉、除去下巴依舊光滑;然後又似熱情,獃滯的目光中有光、有火、有浩然之氣。這種表情往往是轉瞬即逝的,別人難以察覺,察覺了也可能以為他是偶犯疝氣。
1931年12月至1933年2月該曹在乃母懷裡吃奶,在炕上爬,並學叫「爹」「媽」,學用手指在空中抓搔和用腿下蹬,學伸直脖子、伸直腰、伸直腿、站起來和走路。
1980年9月—10月寫於美國衣阿華城五月花公寓——時應邀參加「國際寫作計劃」。1981年2月,回國后略加修改並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