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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重的故事

鄭重的故事

作者:王蒙
首相胸有成竹。到了周末晚上約定時間七點,首相讓女秘書先代表他出席宴會,自稱他要晚一個小時到達。秘書更是感佩有加,深知政治之奧妙無窮。想不到阿蘭也留了一手,到了晚七點,他自己未來,而是由與快樂享福黨關係不錯的華拉西勛爵先到一步,而他與莉莎在家等華拉西的電話。打著深紫色領結,身穿燕尾服的華拉西聽首相秘書說了首相臨時有要事到大公府去了之後,便知究里,立即用超小型大哥大給莉莎掛電話,讓他們耐心守候,稍安勿躁。他自己與女秘書面對面地喝白葡萄酒,不停地說笑調情,甚為得趣。他自稱:「我本來是一個小人物,現在有了阿蘭這樣的大人物,我也就重要起來了。」秘書咯咯地笑,笑聲行板如歌。
如擁有多刺的玫瑰,親愛的,我恨你!
你是艾滋,是污垢腫瘤嘔吐物……
那一年十一月,等到確知當年的戈爾登獎得主不是他以後,阿蘭自殺未遂三次。他失眠了整整一個月。他發作歇斯底里住院治療一個月。出院后以淚洗面一個月。暗自微笑一個月。無所事事一個月。仰天長嘯一個月。坐禪——瑜咖功一個月。
有反省才有超越,才有長進,才有光明,才有智慧,才有和平與哪怕是最初級的成熟。如果是陷入了新的怪圈,那就努力掙脫出來吧,反正比無知與發昏好。這是厄根厄里也是地球人能不能得救的關鍵。
回家后阿蘭收到了傳真,是莉莎的,她寫道:
阿蘭見狀大驚,再也不敢哭訴了。是的,與莉莎的情緒相比,他的情緒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於是他在禮貌地回答了影子文化大臣轉達的迪克的問候以後,突然板起了臉,輕蔑地一笑。
「其實,我本來就是一個偉人,俗世承不承認我,屁!」
記者又問,您老人家對於阿蘭的詩怎麼看?迪克承認,他沒有看過阿蘭的多少作品,但是他說,他相信厄國有許多富有文學才能的中年、青年人,他們完全有可能寫出傑出的作品來。
「那有什麼了不起!」夫人邊走邊怒斥,「全世界賣淫|婦的年收入是多少,你們知道嗎?全世界的賣淫年收益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億八千八百八十八美元!各位羡慕嗎?需要在我國開拓爭取嗎?」她臨出門的時候威嚴地咳嗽了一聲。

信寫好放了幾個月,她沒有寄出。她怕阿蘭知道了她的下落後來看她或叫她去,她不願意以一個姿色盡退的老病之軀再與阿蘭相會。她希望阿蘭保持對於她的美好印象,直到永遠。
「您怎麼能說什麼形式不形式,正是您的理論,您認為詩歌只不過是一些形式。是的,藝術只不過是一些形式。得獎,更是一些形式。人生、社會、政治、道德、文化、體育、性、音樂、宗教、戰爭與和平不都是形式嗎?」華拉西說。
內閣新聞公報上公布說,自打阿蘭可能獲獎消息傳來后,厄國共舉行遊行十八起,五萬八千人次,暴力事件七起,二百九十九人次,自殺事件七起,未遂四人次,身亡三人次,抗議集會十七起,一千二百六十六人次。新聞分析家認為,戈爾登獎正式公布后,暴力事件可能升級,各地公安內務部門應該有所準備,公報井希望,各界人士能夠以大局為重,保持理性和冷靜慎勿做出危害社會,滋擾群體的事情來。
一位快樂黨元老議員指著罵教育大臣的雙激黨議員說:「出口謾罵的議員不是議員,是驢子,是豬,是去了勢的老克郎!」
四句詩在煙圈裡浮現,他趕緊把這無愧於二百五十萬美元價值的詩句輸入到電話里。
「哈羅哈羅,阿路阿路,哈依哈依,達達達,我的寶貝,你怎麼不好好睡覺,想我了么?快來呀,誰讓你去那個該死的哈娃姨!你知道,我要死了,皮龍說的,癌,誰都不願意長的那種細胞,和誰都最害怕的那種部位。」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辨認出了並接起了電話的。
首相讀了阿蘭事件因應對策小組的各項預案后深表滿意,深為本屆內閣用人得當與智力開發有方而躊躕意滿,立即批複讚揚,併發布命令因應對策小組成員每人晉陞半級,併發給建功立業證書證章。
說到這裏,夫人起立告辭。
莉莎一把把阿蘭推開,撒嬌地說:「詩人旁邊還有我呢!」
愛情的力量如同炸彈,
第三種主張可以稱之為保守派,簡稱C(conservatism)案。主張息事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個破詩人得不得獎,完全可以低調處理。各大報不必刊登這類消息,小報在刊登這一消息時標題字型大小必須小於關於女演員婚變的報道。從上到下我們都冷冷的,若無其事,處變不驚,見怪不怪,假裝不知道也沒看見,不就得了么?難道一個詩痴詩混詩痞詩痔能成得了什麼氣候嗎?
輸得起也贏得起的大將風度能夠代替輸不起也贏不起的訛攪賴皮?
你往村口井裡投毒……
最最亂了陣腳的是雙激黨,一起初,他們認定快樂黨政府是對於阿蘭採取冷落乃至封殺態度的。因此,他們準備利用阿蘭獲獎事件向快樂黨展開強大政治攻勢。誰知事情一開始就全亂了套。首先,阿蘭對於該黨影子大臣的拜訪態度冷淡,完全沒有認同該黨之意。其次,屬於迪克派的應該說是雙激黨的外圍的幾家報刊對阿蘭展開了猛烈攻擊,使阿蘭與該黨的關係大大惡化。接著《明星世界》竟放肆地攻擊起迪克來,把阿蘭與迪克放到了截然對立的地位。作為雙激黨的領導人,他們當然只能維護迪克,而不可能為討好阿蘭去傷害德高望重的本黨招牌迪克同志。最後出現了首相宴請阿蘭的事件,作為反對黨,雙激黨就只有堅決打擊阿蘭一條路可以選擇了。而根據前一段事態的發展,把阿蘭搞臭顯然比把他高高樹立起來順理成章得多,合乎民意得多,尤其是這樣做才更符合厄國廣大知識界的心愿——這個道理很明顯,忽然給一個什麼什麼阿蘭發二百五十萬美元,這把整個厄國的知識分子置於何地?這就等於從心高眼大的厄國知識界人士每個人的口袋中掏出二百五十萬啊!真是創巨痛深呀!雙激黨的知識分子黨員比例比快樂黨高得多,他們更有在知識分子中開展工作的經驗。他們深深體察厄國知識分子的心態,不怕沒有,就怕擺不平,不怕飢餓,就怕吃不均。幸福不在於自己得到什麼,而在於不讓旁人得到什麼。人們是寧可永世一個也別得大獎,也不會同意讓某一個他們並不服氣的人把便宜得了去的。

厄國人民是很通達的,既然沒有得上獎,再發火埋怨也沒有用,大家都明白這個道理,對此自然全無興趣。

十四

除了A、N、C三種方案外,還有若干修正案、綜合案、折衷案、收縮案、刪節案,但大體不出A、N、C三案範圍。
首相皺著眉點點頭,又轉身看了看外交大臣。
《激烈報》馬上派人去採訪迪克,以顯著地位發表了迪克的專訪。迪克說,不論是准,有一個厄根厄里作家獲得戈爾登文學大獎,那是一件好事,他願向這位可能的幸運者預致熱烈的祝賀。他說,按照慣例,這個獎是不在事先透露資訊的,因此,也可能本年度的得主不是厄國人,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他的看法是,得了獎很好,沒有得獎也不必在意,無法想像一個遠方的學術機構能夠了斷全世界的作家與作品。例如,在某個國家,現在活著而得了這項獎的作家就有五六位,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國家對此有多少反應,希望我們這裏不要少見多怪。當記者問到二百五十萬美元的巨額時,迪克哈哈大笑,他說,如果單純從錢的觀點來看,那麼買彩票,做股票或房地產投機炒外匯,都可能賺到比這更多的錢,只有窮透貪深的國家和人民才會聽見一個「巨額」款項就發昏發矇。當記者問到阿蘭在厄國並非很有影響,由他獲得此項大獎會不會引起一些不平衡的時候,老人笑著說,任何作家與評獎都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同樣,也不必求全責備。老人幽默說,如果看著某項國際獎不夠好,不如己意,與其去責備人家的獎搞得不好,不如自己搞一批基金,自己另設立一個獎。厄國有志之士,如果有興趣,你可以設立一個獎金數額為五百萬美元的厄根厄里大公獎嘛,一定會產生巨大的影響,搞得比戈爾登獎更紅火也不是不可能。何必兩隻眼睛老盯著人家?
我緊緊扼住我的喉嚨,
A案並建議先期由大公發給阿蘭以厄根厄里民族文學獎,報紙上發表大公、首相與詩人合影的照片,並授予阿蘭先生名譽爵士頭銜。下一選舉年度,由執政黨提名阿蘭為上院議員候選人云雲。
「我最後最後再問你一次,因為皮龍告訴我,你已經得了肝癌,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去上帝那裡。我問……」
讓我的血就這樣流干吧,毒……
一就是二,二也就是一!

尾聲B

華拉西分析道:「有沒有人嫉妒,是一個人——男人或女人是否成功的基本標誌。嫉妒不嫉妒別人,是一個人——男人和女人是否劣敗者的主要標誌。您活了好幾十年了,直到如今才受到了那麼多人的嫉恨。你終於成為了被嫉妒的對象了,連我也跟著光榮呀!祝賀你,我親愛的朋友!羡慕你,我親愛的朋友!莉莎美人兒,你說,你是愛受人嫉妒的成功者呢,還是愛嫉妒旁人的劣敗者呢?」
眾人齊聲稱讚:「這才是爆炸精神!這才是戰鬥風采!這才是聖徒形象!這才是高尚操守!這才是永不變形的金剛聖鬥士!但是,請記住:我們把你的詩集打到地攤上去,這說明是我們征服了世俗,我們戰敗了低級,是他們向我們舉了白旗,無條件投降!而不是我們向他們低下了我們的永遠驕傲永遠高揚的頭顱!」
親愛的讀者,對不起你們。
在一個憂鬱的春天清晨,各種鳥兒叫得辛苦,七點四十八分,正是詩人阿蘭睡夢沉酣的時刻,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這時她讀到了《鄭重的故事》,很感動。她給阿蘭寫了一封信,勸阿蘭不要如此消極頹喪,還是要樂觀一些。莉莎說,各種事太鬧騰固然不好,看得太透了也不好,只要人還活著,就不能不透也不能太透。太透了也是一種不透,一種愚蠢,一種走火入魔。太透了就沒了戲了。沒有理想沒有熱情沒有是非心了,連慾望與好奇心也沒了,那樣,也就活不下去了。太透了連做|愛都不可能,人類也就沒有了。你當初那樣火爆,現在又這樣透心涼……還是振作起來,活得更好一些吧。
阿蘭繼續說,他的詩不是造血藥片,不是脊髓汁液,他同情白血症患者,然而他沒有時間去管什麼白血症。他對於這種假惺惺的上層人士的慈善活動從來不相信不感興趣不以為然,美國的大石油公司,喝夠了世界勞動人民的血,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厄根厄里人民的血,拿出一點殘渣剩飯,分給幾個病人做做樣子,他才不去跟著搖旗吶喊呢!
他沒能說完,莉莎電話斷了。
華拉西回答:「詩人的最終目標是拯救人類,詩人為了人類可以背負各種各樣的十字架。詩人雖然不承認任何體制,但是不等於詩人不承認現實,例如詩人駕車上了高速公路顯然他必須熟悉和服從交通法規。天才是不受世俗的限制的,他不受內閣的限制也不受反對黨的限制,不受輿論也不受陳腐的教條的限制,詩人只聽命于自己的心,天馬行空,隨心所欲,得大自由,得大自在;再吃一百頓法式大菜也毫無變化。」
多情的黑夜又一次上帝的饕餐,
對於這種具有某種施恩暗示的問話,阿蘭老大不快,他悻悻地說:「滿肚子的雜七雜八,滿腦子的空空洞洞。我想自殺。」
「請不要再說下去了,如果你報告的不是一個這樣的好消息,我會禁不住發火的,華拉西,你,你幾乎可以說是一個弱智兒童了,你怎麼會糊塗到這般天地!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叫著空中越洋電話,卻侈談什麼保守秘密,您沒有反間諜的起碼常識么?您以為雷子們的機構設置就是為了在義大利咖啡館飲用檸檬水么?你知道,光是在詩人中間,有多少告密者嗎?百分比是世界之最!吉尼斯世界大全里都記載了。這是迄今為止我國得到的惟一一面大金牌。謝謝你,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如果我是同性戀者,我一定與你登記!但是,請閉住您的嘴巴!從此緊緊地閉起來!即使是與女友做|愛也不要張嘴!一個星期內,對不起,最好你飯也不吃,注射長效營養劑,我求你!你的心是金子,而你的嘴,對不起,是人類弱點的集中表現,是人性的潰瘍傷口!」
你的熱吻研製我肝臟上的小針。
阿蘭在六十一歲那一年,以老病之軀獲得了歐洲一個君主國家的文學獎,當然沒有二百五十萬,也沒有二十五萬,而是只有兩萬美元。頒獎致同時評獎委員會主席說給阿蘭授獎是為了他的「善良的心腸與清明的智慧」。阿蘭苦笑。
懼的是,戈里東的言語太激烈,太直露,這就把他的女友生日酒會變成了政治抗議集會,容易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他雖然一般地也主張批判社會,但政治上仍很謹慎,用他自己的話說,往槍口上撞,決非他之所願。再說,如果對於阿蘭攻擊太過,人們馬上會想起同行是冤家的俗語,對於他自己不利。沒有絕對的把握,他不想樹敵大多。他覺得還是盡量引而不發,蓄鋒芒于風度之中為好。

兩年後她去世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厄根厄里首都有十幾條狗因中暑而死。根據她的遺囑,把她的久久未發出的信連同骨灰罐郵寄到了阿蘭那裡。此外,郵件里還包括她的一個緞面軟包,內裝她的一綹紅髮與一個藍布髮帶,頭髮是她三十歲時候剪下來的。只有女人才有這樣的細心與終極遠識。
刪除地球的臃腫與積痞,
表面上是盡歡而散。只是待應生最後來問要點什麼乳酪、甜品、水果及熱飲的時候,主人勒斯戈不等主賓阿蘭點菜搶先回答說不用什麼了,現出了吝嗇和某種不快,使阿蘭尷尬了那麼一下子。
你充當列強的間諜,
一種文明的規範,遊戲的規則能夠成為社會的共識,代替忽冷忽熱的精神瘧疾?
萬物皆無常,你我愛永存。
幾天前的晚上,就在棒客斯為性|伴|侶舉行生日酒會的同時,女秘書向首相回話,阿蘭拒絕加入快樂享福黨,並且對於首相的垂青不以為意且不以為然。首相揮揮手把秘書打發走,想到了A、N、C三種方案。他為三種預案的互相矛盾而氣惱萬分。這群廢物,這群清談誤國的牛皮大王,這群把一切淹沒在空談里的書中蠢蟲!他在房間里重重地踱著步子,內心裡惡狠狠地罵道。
明天實在渺茫,
席間,大家還談了些成立阿蘭詩作研究中心,設立阿蘭詩歌獎基金,出版阿蘭全集,雕塑阿蘭全身銅像等事宜。阿蘭一直搖頭,他說:「不,不。我已經寂寞慣了。詩歌是寂寞的產物,詩人的命運註定了要絕頂地孤獨。詩人是一個人行走在暗夜的沙漠里的勇士。不要炒我,不要將我炒成一個新星、巨星、天王、超霸、人妖、史泰龍、瑪麗蓮·夢露。不,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不同意弄什麼研究中心,我也決不出版我的全集,請想想,全集一出還有什麼想頭?一覽無遺了,還有什麼風景?等你們把我炒到了地攤上,我與那些蛆蟲、肥豬、淫驢、走狗……還有什麼差別?」
「那麼你怎麼評估他們給我國一個詩人發獎的動作呢?」首相氣呼呼地問,言下之意是對外交大臣的發言夸夸其談而抓不住要害表示不滿。
阿蘭頗為不快,他於是宣布與皮龍絕交。他認定是皮龍的檢查診斷出了問題——他根本就沒有肝病!區區一個二百五十萬美金,難道能夠左右他這樣一位成熟的與堅強的詩人的心情與生理嗎?作為詩人的朋友,皮龍不為自己的誤診所造成的詩人的重大生理心理損傷而抱歉賠償,卻文過飾非,嫁禍於人,太世俗了,他只能選擇開除這樣的俗人的友籍了!
假戲真做,真事假演,開幕閉幕,上來下去。
《快樂報》則聲明,那樣的證據雙激黨沒有也不可能有,相反,是快樂黨掌握了大量關於雙激黨造謠惑眾、顛倒黑白、欺騙輿論、愚弄人民、破壞秩序、中傷詩人的證據,屆時,這些證據的全盤托出,將致雙激黨于死地云云。
每一滴眼淚都是來複線上的鉛彈,
首相點點頭。
就在內閣掌握一零七號情報后的二十四小時,天氣變得忽雨忽停忽陰忽晴起來。陣陣春天的雷聲從高空滾滾而過,給人以莫名的激勵與挑戰。這時反對黨激動激烈黨——簡稱雙激黨也通過自己的內線得知了一零七號情報。雙激黨黨魁——一個舉動比健康人還要靈敏靈活的跛子立即召集執行局緊急會議。會議認為,無人問津的詩人阿蘭即將獲得國際上最有聲望,數額最大的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一事,充分說明了執政的快樂享福黨外交工作、文化工作、人事工作、教育工作、出版工作、學術工作、公共關係工作……的全面的與徹底的危機與失敗,是快樂享福黨昏庸無能、不學無術、智商低下、不得人心、形象萎縮的突出表現。面對國人即將獲得大獎的大好形勢,身為執政黨的快樂享福黨竟然期期艾艾,嘀嘀咕咕,放不出一個屁來,更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明快樂享福黨的氣數已盡,雙激黨的時運己來的明證。會議決定就此事向內閣提出質詢,聯繫本國一作曲家自殺事件、一大批電影院倒閉事件、鎮讀書俱樂部火災燒死九人重傷十餘人事件,要求內閣對於厄根厄里大公國的文化教育事業做出全面檢討,如質詢得不到滿意答覆,則將提出對於政府的不信任案。
又嘆道:「若為生命故,大獎全可拋。若為愛情故,大獎如鴻毛!若為藝術故,大獎頂個鳥!」
也就忘了。一幕蓋過一幕。
詩人搖搖頭,心裏美滋滋的,一邊回味與她的接觸,一邊想像在特定的美妙情況下,她將會是什麼樣子。這才是詩人,你看到了一朵花,在花壇上或者在花瓶里的矜持的含苞未放的花。然後,你也就想像出了它在暴風雨中或者是在盛開時刻在草長鶯啼的春天在招蜂引蝶的興頭上在騰雲駕霧的興奮當中的風姿。他覺得有趣。愈是矜持的女人愈是有趣。
我的在天之靈注視著你們。
喝完咖啡,他又吃了兩片菠蘿,漸漸覺得清醒多了。他設想,華拉西如此不厭其煩地來電話,當非兒戲。根據過去他與華拉西的交往經驗,華氏好交際,喜扎堆,愛賣弄,不學無術,好酒好色……這是有的。說謊造謠或是惡作劇調侃戲弄,則是沒有發生過的。他如果不是確實掌握了某種信息,當不至於激動到那般田地,連夜給他叫空中越洋電話。根據他的估算,三次電話下來,他的付款將不少於一百美元,他既非巨富也不是神經病,完全沒有理由輕易地在他身上花費一百美元。以華拉西的性格,為他阿蘭花費一美元也絕非易事,除非是處於極不尋常的情況下。
電話鈴變成了他的夢。幾十年來,他是第一次忘記了入睡前把電話鈴關掉。所以,電話鈴雖然響了很久他仍然感覺不到那是電話鈴,他模模糊糊覺得,有人拉響了電鈴,舞台上的絲絨大幕正在徐徐拉開,他在台上也在台下,幕布拉開的時候他彷彿聽到了自己的低語:
就在阿蘭由於瞠目結舌而有一些惱火的時候,電話鈴大作。
拔出劍來,快快,面對狗彘,

包括那些壓根就對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採取嚴厲批判態度或對阿蘭採取一筆抹殺態度者,那些簽名要求不要給厄根厄里人授獎的知名人士也都憤怒起來。他們說:「戈爾登獎發給某個厄國人,是別有用心;不肯發給厄國人,則是對於厄國的歧視,也是別有用心!發給P國人,尤其是別有用心!他們是多麼壞呀!他們居然把大獎給這個也給那個,就是不給我們的同胞,暴露了他們歧視敵視無視厄根厄里的猙獰面目。怎麼樣,我早就說過他們壞嘛。」
詩人阿蘭立即表示拒絕,絕對不能把他的深邃博大的詩歌混同於媚俗的流行歌詞。記者聽后沉默良久。眾人考慮到本次宴請是由記者付賬,便都勸導阿蘭,流行歌詞作者固然寫不出一首像樣的詩來,但是最好的歌詞只能由最偉大的詩人寫。特別是當偉大的詩篇已經被世界所承認的時候,流行歌曲的作用完全可以向偉大詩人攀援屈膝——當然他們永遠夠也夠不著……不等阿蘭做出反應,客人們便誇獎起湖畔餐廳的活魚燒得如何好來——他們是在暗示阿蘭,天下沒有白吃的頭盤主盤,別忘記勒斯戈先生是為一頓大啖出錢的人。這麼一暗示,阿蘭反而火了,他變顏變色地強調說:「決不能向通俗其實是庸俗的東西投降!」人們愕然。
美女笑了笑,說是「你一時不情願也沒有什麼要緊,您可以繼續考慮,直到您同意時為止」。然後,她向詩人飛吻,走了。
阿蘭家的電話從早到晚都在忙著,阿蘭發狠不再接電話,但是電話鈴響急了,他又總是忍不住去接。祝賀與盤問,懷疑與奉承,進言與獻策都使他厭煩。
類似的痛罵的句子長達千行,朗誦的時候配著滾石樂,全場數千名觀眾如醉如痴,跟隨著詩的節奏拍手跺腳,幾乎震塌了房頂子。
在巴黎、紐約、馬德里以及卡薩布蘭卡,都有著名評論家指出:僅僅有性和暴力的刺|激是不夠的,現在公眾更需要的刺|激是棒喝,是鋪頭蓋臉的既卷且罵,是滿頭污水,也有論者指出,棒喝其實是性|虐待狂的一種表現。棒客斯不愧是一代宗師,開一代風氣之先。
阿蘭抽噎得像一個孩子,他邊哭邊訴:「而自從你們主宰了我的生活,我一下子成了公眾注目的中心。我每天被人議論,每天被人數落,我像一個動物園的紅屁股猴子,你也來看,我也來瞧,他扔石https://read.99csw.com子,你扔易拉罐,這個啐口痰,那個做個鬼臉……這是什麼樣的無聊的公眾呀!一群人遠遠不如一群猴子可愛!尤其是,由於你們的軟磨硬泡,硬是把我拉著去什麼首相的宴會。首相與我有什麼相干?我無意從政,而他老人家也寫不出半句詩!我們有什麼必要去赴宴?」

十三

最後勝利是瀉藥與毒氣,
C案還提出,要事先準備好一些熱點新聞或富有新聞性的重大文化舉措,在戈爾登獎發布前後掀起新聞報道高潮,以轉移公眾注意力。例如,一,可於當年十一月(戈爾登獎的頒發一般在本月份進行)于厄根厄里大公國首都舉行世界肥女選美大賽。比賽參賽資格是體重超過一百零八公斤,胸圍超過一米八十,臀圍超過一米三十五的未婚女子(是否處|女要經過檢查並在《快樂報》上公布檢查結果)。冠軍發給二百五十五萬美元。二,自現在起可準備男女各十大性感明星的婚戀史,在當年十月于電視節目中現場採訪熱線播出,然後舉行全體電視觀眾投票推選最佳婚戀故事,頭等獎獎給二百五十一萬美元。三,選擇二十名慣犯死囚,于本年十一月戈爾登獎消息發布前,大赦釋放(其中有一部分可以是我諜報人員),然後每天公布他們惡性作案的消息,同時懸賞通緝,懸賞總金額也一定要超過二百五十萬。四,由國家發行巨額彩票,于進入十月後每天開獎一小部分,先小后大,特等獎將在十月三十一日抽籤公布,抽籤大會後將舉行十大搖滾巨星表演。五,還可以考慮于當年十月于厄國首都召開全球雙性人代表大會,徹底摒棄「人妖」的歧視性稱謂,發表雙性人權憲章,成立國際雙性人大聯合委員會——簡稱IDHU(International Duality Homosexuality Union)……等等。
這難道要成為真的?
這時突然傳來遠處的一聲沉重的轟鳴,莫非是地震了?他嚇了一跳。不等他發話,女秘書前來報告,已向事務局查明,是南郊的特里尼迪百貨商業大樓倒塌,倒塌原因待查。首相十分震驚,讓秘書作好安排,他要立即趕赴現場視察。同時他念念有詞:特里尼迪,特里尼迪,對,特里尼迪——Trinity忽然獲得了靈感,三合一呀,三位一體呀,三聯音呀,對呀對,高呀高。
顫抖的器官消化不了新的夢魔……
死後,請把我的骨灰與莉莎的骨灰混合在一起,放到同一個骨灰罐里。謝謝。
記者最後表示,人們對於偉大的老作家、著名的愛國者、正義的旗幟迪克充滿敬意,記者本人衷心希望將來有一天迪克也能獲獎。迪克說,他的寫作只不過是盡一個厄國公民的義務,他對於任何獎都不感興趣。而且,他的生命已經所余無幾,他的文學活動已經屬於歷史。他活下來的惟一願望是看到比他年輕的厄國作家獲得出色的成績,獲得巨大的成功。他們的勝利就是他自己的最大欣慰。
每一粒白血球放射一顆達姆彈,
「滴麗滴麗,斯依斯依,帕拉帕拉,尕咕尕咕!百分之百的可靠,我求求您,相信它!誠則靈!相信其有就是有,相信其無也還不是無!您知道我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大公親口說過:『華拉西是一個有魅力的人。』這話已經載入我厄根厄里大公國《1988年度政要年鑒》第477頁上了。另外,不久以前羅馬教皇與君士坦丁教皇接見我的時候也分別首肯了我的驚人的魅力——也可以譯作特異人體功能,我會讓一切掌握秘密的人向我吐露真情,就像讓所有體型合格的人為我跳脫衣舞。我與二位教皇分別會見的新聞照片刊登在我國發行量最大的執政黨《快樂報》與反對黨《激烈報》上了。我以聖母聖父聖靈三位一體的名義發誓,我說的都是最最可靠的:我的情報是,今年的戈爾登黃金文學獎獎金已經提高到二百五十萬美元,而今年的此項獎金得主將是我的偉大的朋友,我的驕傲,我的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可尊敬的詩人阿蘭博士!別急,得獎後會有一百個大學搶著授給你博士學位。烏拉!博拉沃!烏娃烏娃!祝賀你呀我的厄根厄里民族英雄,我的厄根厄里的男性與陽|具的象徵!戰鬥啊,前進吧,永遠衝鋒陷陣,不投降,就地滅了他!」
昨天已經古老,
「我不信。」詩人冷冷地說。他感到了一種把大人物踩在腳底下的快慰。
又一些年以後,全世界各國有二十萬群眾簽名,要求給他——棒喝文學的始祖棒客(昵稱,斯略)發戈爾登黃金大獎。
很好。

亂亂鬨哄之中,阿蘭的收穫實不算小,六家出版公司爭相出版阿蘭的詩集《爆炸》《炸爆》《爆爆爆》《炸炸炸》《爆炸爆》《炸爆炸》。內容大同小異,為此,又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版權官司。圍繞版權著作權發行權問題,各報又足足地炒了一百多個回合。
最後,阿蘭要了愛爾蘭咖啡兌酒,莉莎要了卡普琴諾,華拉西要了義大利小杯咖啡,首相那邊的三個人則要了紅茶加檸檬。首相問道:「阿蘭先生對於今天的晚餐滿意嗎?」
生命只承認此刻,
阿蘭被救活后對莉莎惡言相加,認為自己上了莉莎與華拉西的當,一世英名竟毀在一個紅髮女人和一個酒徒手裡。莉莎終於最後地無可挽回地離開了阿蘭,另覓光明前途。分手前,莉莎希望有一次紀念性歷史性溫馨,被阿蘭拒絕。於是莉莎哭了一整夜,她向阿蘭講了自己一生的情愛性|愛史,抽抽搭搭,她說:
午夜,阿蘭與莉莎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莉莎問阿蘭對於首相的印象,阿蘭回答說:「一頭蠢豬!」

阿蘭讀了這篇文章也覺得愕然,並批評華拉西太過分了。華拉西說,此時不擴大地盤與取而代之,更待何時?該上不上,自取滅亡!
他打了一個哈欠,喟然長嘆,眼角上沁出了一粒大大的淚珠,繼續睡覺。朦朧中又得一首:
光明闊大寬容樂觀能夠代替陰晦偏狹多疑小氣嫉妒——憤憤不平的咬牙切齒?
阿蘭想,朋友,永遠比敵人更庸俗。敵人的攻擊,只能使你更加崇高;而朋友的幫忙,那才活活地違背了詩歌原則與詩歌精神……作為一個天才詩人,他永遠擺脫不了要(朋友)還是不要(朋友)的哈姆雷特式問題的煎熬。做一個徹底的詩人,他當然不可能擁有非詩與非天才的俗友,而作為一個肉身的人呢?靈與肉,到處都是靈與肉的不共戴天呀!
雙激黨得知了事態的最新演變,雙激黨也及時改變政策——要支持阿蘭,揭露內閣。《激烈報》率先公布了政府指示厄國外交代表打掉戈爾登獎的消息。《激烈報》社論指出,為什麼美麗的厄根厄里大公國至今沒有人得到過譽滿全球的戈爾登獎?就是因為執政黨不顧民族的榮耀,不考慮文化的興衰,不理會詩歌的追求,總是做那些為了黨派的私利而自掘牆腳的蠢事。快樂黨再一次使美麗的厄根厄里失去了歷史機遇,使厄國的優秀的作家詩人人文學者蒙羞,使厄國文化蒙羞,令人何其痛心疾首!《激烈報》還為前一段時間報紙的頻頻攻擊阿蘭作了辯解。他們說,那種批評是建立在阿蘭必獲大獎的前提上的,愈是獲得國際性的大榮譽,我們本國人愈是要求嚴格,這才證明我們心高志大,不滿足於一地一事的成就,同時,不要說是二百五十萬的獎金,就是二十五億的獎金也不能使批評的聲音息止,不能使藝術的爭論罷休。我們不能媚俗,我們不能媚獎,我們更不能取悅於二百五十萬,二百五十億也不行!至於在得不得獎的問題上我們是無條件的愛國主義者,我們當然希望厄國作家而不是別的國籍人得獎,我們更不會做自害自己的蠢事。快樂享福黨所作所為,太不像話了!
棒客斯今年才二十九歲,屬於新生代,享受生活派。他的名句是:
我們什麼時候能夠作一點反省而不是只會怒氣沖沖地咒罵旁人呢?
「我等了你十五年了。我再也不能等了。我是一個俗人。我要結婚,我要丈夫,我要教堂里的鐘聲,我要神父的祝福,我要孩子,我更要給自己的孩子找一個合乎法律也合乎事實的父親。求求你了,阿蘭,到現在我仍然崇拜你的天才!你的語言!你的技巧!你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你早晚會大放異彩!那方面弱一點我也不怎麼在乎。因為,你是孤獨的,冷淡的,憤怒的。你的語言非同凡響,你從來與眾不同,你在國外發表過號召粉碎語法和語言學的文章,你還沒有好生地紅過呀!娶了我,你立刻答應娶了我!怎麼?你裝聾作啞不吭氣兒?你要是不吭氣,我今天晚上就訂婚!一星期後結婚。阿蘭,你這個老狠心!我會雇一個殺手殺掉你!是的,我會雇一個衝鋒隊員,一個蓋世太保,然後我就嫁給他,他得了艾滋病我也要嫁給他!」莉莎哞哞地哭了起來。
原教旨主義拜火教福音派戈里東先生則再次以麥斯——群眾名義出面,組織了一個「四批俱樂部」,棒客斯改變舊衷,首次在俱樂部亮相。棒詩人講演說,他是一批內閣誤國無能胡作非為貽笑大方,二批X國人與戈爾登學院心懷叵測製造混亂敵視厄根厄里,三批阿蘭裝腔作勢欺世盜名媚俗求寵,四批雙激黨出爾反爾渾水摸魚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四樣都批,四家都罵,全是虛偽,全是混蛋,全是白痴;屁屁屁,殺殺殺,鬥鬥斗,批批批,罵罵罵。一時彩聲雷動,都認為棒客斯與戈里東鬥爭得最徹底,說出了大家心裏的話。戈里東聯手棒客斯搶時間出了一本叫做《四批檄文》的小冊子,傳誦一時,洛陽紙貴,創一個月內再版三次,每次印數翻一番的最佳暢銷書紀錄。
葬禮后,他的兒媳咪|咪公布了他的遺囑,全文如下:
《明星世界》的這一期刊物也是膾炙人口,發行三天後就又加印了二十萬冊。
《激烈報》以議會質詢為基礎,整理了一篇大文章,結合阿蘭事件全面批評了快樂黨的文化政策。
切磋琢磨能夠代替吵鬧謾罵?
爆炸的子彈是我永遠的透穿!
《快樂報》處變不驚。它首先用四十二版的篇幅公布了特里尼迪大樓倒塌事件的調查結論。調查證實,大樓倒塌主要是建築材料的技術質量完全不合格。而建築材料主要是熱情建築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提供的,調查組專家在該公司所屬的十三個分廠進行了產品強度考核,考核證明,該公司的產品的劣品率高達百分之七十九,劣質係數高達八十四個百分點,這是駭人聽聞的數字。為此,檢察院已經對於工程負責人,特里尼迪甲方代表奧林提起公訴,同時,熱情公司的總經理與總工程師也已經被傳訊。需要說明的是,奧林是雙激黨正式黨員,而熱情公司的股票的百分之三十六是掌握在雙激黨手中的,就是說,對於前後死傷數百人的嚴重事件,快樂黨是無辜的,而雙激黨難辭其咎。
困難之點在於,所有的內閣成員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國家有一個詩人名為阿蘭。反間諜情報局送來的材料只有阿蘭的身份證號碼,戶籍記錄,備註說明此人一貫無正當職業,曾因酒後違章開車與違反宵禁法被拘留數次。政治忠誠項目中填有此人十余年前曾參加反對黨會議一次,未及終會即退出會場,詳情不明。另注有此人的一些離心言論,如表示決不與官方合作云云。檔案最後用紅筆強調註明,此人與外國人士來往密切,並拒不向警方提供報告。總體評估,該阿蘭的忠誠係數是百分點三十六點一,大大低於大公國國民的平均忠誠係數五十九點八的現狀。
七個多月過去,他似乎換了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下這樣開闊。
人們愕然,黯然,索然。
外交大臣駭然。他想,看來能混到今日的份兒,誰也不是白吃飯的。如果不是身懷絕技……
到了阿蘭與幾位要人給病人發證件的時刻了,阿蘭感到自己上了當。原來,莉莎告訴他是只有他一個人給他們發什麼就餐證就診證的,怎麼現在又加上了局長大臣之類的濁物?與這一類濁物並駕齊驅,他本來應該視如奇恥大辱的……為什麼眼下他卻是美滋滋的呢?FUCK呀!
「你們……」阿蘭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錯了也罷,既然已經下令獎勵,那就將錯就錯一錯到底吧。乾脆由首相出面請他們吃一頓墨西哥大菜,所有的菜里都放滿了辣椒。這頓飯是一面吃一面敲敲打打,首相把自以為是的各種預案嘲笑了個一文不值,直把智囊們搞得天旋地轉,冷汗浹背,哭笑不得,動輒得咎,加入五里霧中,如落入貓爪的老鼠。從此厄國的這些著名智者更是對於首相說一不二,服服帖帖。此是后話,暫且按下不表。
影子大臣隨即表示,該黨機關報《激烈報》將於近日頭版頭條發表今年阿蘭將獲得戈爾登獎的新聞預測與新聞綜述。阿蘭表示堅決反對,認為按照慣例,發表這樣的消息是不適宜的。大臣則表示,他們只能根據新聞自由與新聞時效性的原則處理新聞報道問題。
怎麼會這麼多「八」?內閣與國家安全成員面面相覷,顫抖不止。首相也大驚失色,心想這個妖婦,幸虧只是搞了搞紙上談兵的藝術文學,如果她也染指政治軍事,我的上帝,說不定現在會在首相寶座上的不是我而是她呢!
首相併要求秘書將C預案下發資訊與旅遊大臣、教育大臣以及執政黨機關報《快樂報》,以盡量低調處理有關阿蘭得獎事。同時,將A案下發事務局,改善該黨與阿蘭詩人的關係。首先,安排首相親自出馬的宴請,等等。女秘書想了一下,擊節叫好,她說:「按道理,我無權對政治說三道四,我只是忍不住要說一句,首相的政治天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您絕了,您不知道智慧是多麼有魅力!您是大政治家!」
內閣成員齊聲稱是。
死了也就死了。他悟到了這樣一個深刻的哲理。他感覺到了一種遺憾。他熟悉自己的這種感覺,這是一種恐怖的感覺卻也是一種甜蜜的感覺。因為他的自我欣賞的詩篇都是在這種感覺下面寫出來——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在這種感覺中湧現出來的。
於是他大呼痛快!痛快!痛快!仰天長嘯,作馬嘶虎吼,撫肝垂淚。
日子到來時吻殺你嬌媚的嘴唇,
他在莉莎的骨灰罐外面,寫了一行字:
「啊,我的好莉莎,我的小莉莎,我的甜甜的粘粘的馬嗲利夾心酒巧克力一樣的摩登美人莉莎達尼婭!不要說傻話嘛!結婚,這是鄉巴佬的勾當的啦。我的朋友皮龍說的喲,結婚,結婚是什麼呢?結婚就是癌細胞的惡性擴散的嘛!」
其他民間商業小報則是既罵雙激黨,更罵政府,有一家報紙還要求追究政府關於處理詩人阿蘭可能獲獎事件失當的責任。同時,各報迸而更大罵阿蘭,也罵棒客斯為其代表的反對阿蘭的文學界人士。
阿蘭甚至於連眉頭也沒有皺。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句詩:
拉稀不是瀉肚,是——
一小時十二分鐘后首相來電話呼叫,說是十分鐘后將會到達餐館。於是華拉西立即向阿蘭呼叫。十二分鐘后,阿蘭、莉莎到達,誰知首相本人仍然未到,到達的是首相事務局第六局長助理、助理的秘書與兩位保鏢。阿蘭一怔,但已身不由己,在首相秘書的熱情歡迎與局長助理的禮貌接待下,進入特等包間接受全面服務。
「錯了,您。」兩個人幾乎同時說。
參加首相宴請詩人的晚宴的人數只有六人,事先阿蘭一方並與首相一方講好條件,此事不得透露給傳媒,雙方均不得在任何場合提起。除了氣質良好的服務小姐,另有首相帶來的五名保鏢,助理帶來的兩名保鏢,此外,誰也沒有看見他們。除了吃東西與交談,他們是什麼也沒有干。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家純粹商業性報紙——《賽馬與選美報》頭版頭條刊登了詩人與首相親密握手的大幅照片。立即各家晚報紛紛轉載,成為轟動一時的新聞。阿蘭大怒,命華拉西前往質問。首相說他也不明不白,問題不在於他們的君子協定,問題是那個晚上究竟誰進室來給他們照了相呢?怎麼他們六個人會毫無察覺呢?如果這樣的場合可以被偷偷|拍照,那麼今後的軍國大計還有什麼能夠保密呢?
「他們的經費由牡蠣石油公司出百分之二十三,由大杏仁電腦公司出百分之二十五,由達芬奇紙漿集團出百分之十九,其餘是由泛亞航空公司、空中客車航空公司以及美洲黑豹夜總會集團擔負。身為堂堂的文學藝術家,身為上帝選民精神貴族世界精英人類果實羔羊眼珠的黑眸子,卻垂涎于跨國資本的殘渣剩飯,太丟份了!」
我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與魔鬼共舞一次?我為什麼不能生活不能快樂不能當一回俗人?誰他媽的規定了我只能做聖徒做傻冒作教主做自虐狂自戀狂自大狂傲詩痴詩昏詩癲禿和尚臟牧師,Fuck,fuck,fuck喲!
於是影子文化大臣打出了一張牌:他提到,資深的厄國文學泰斗迪克向阿蘭問好。迪克在這個國家,甚至比大公與紅衣主教威望還高。六十年前,他的婚戀小說系列轟動了全厄根厄里國。人們說,一代又一代厄國人,是從他的小說里才學到了愛情,一代又一代人給異性寫情書用的就是迪克風格迪克文體。五十年前,迪克參加了反抗德國法西斯佔領軍的抵抗運動,他和他的戰友們曾經在厄國國慶節子夜把厄國國旗插到了首都市政大廳的房頂上。他成為公認的民族英雄。他曾四次接受大公的授勛。戰後他寫的十六行詩又風靡一時,青年男女甚至接吻的時候也都在喃喃地背誦他的詩篇。四十年前,他一個人為地震災民捐款一億比索。三十年前,全世界二十八名作家簽名,要求戈爾登學院授予他文學大獎。二十年前,大公下令為他修建紀念館與半身銅像。特別是十年前,由於快樂享福黨內閣成員的一起大貪污醜聞被揭露,政府對於率先揭露這一案件的雙激黨採取鎮壓措施,迪克於是在七十三歲的高齡,不顧個人安危利害,毅然宣布加入激動激烈黨,成為轟動一時的重大事件。
作為詩人的經紀人兼發言人,華拉西也召開了記者招待會,招待會請柬發了二百張,只來了十幾個人,因為請柬上說明,參加招待會的記者要交費,所得費用將建立阿蘭爆炸文學基金。
就讓我接受一次魔鬼的誘惑吧,就讓我實實在在地幸福一次吧,哪怕這樣幸福完了立即墮入地獄!等我活完了,又上哪裡去尋找我呢?
影子大臣確實曾經給迪克打過電話,通報了阿蘭即將獲得戈爾登大獎的消息。年老體弱的迪克根本不知道阿蘭是誰,他對於這一類的消息也早已失去了興趣。他結結巴巴地說:「好嘛,好嘛,有咱們厄根厄里國一位作家得這個獎畢竟是一件好事嘛。」在影子大臣說明此事將在國人中引起不同的反應之後,迪克說:「這也是正常的嘛,文學畢竟不是體育競賽,沒有統一的規則,也沒有統一的標準的啊。好,請你向阿蘭先生表示我的衷心祝福。」

尾聲C

是肝癌。不勞皮龍博士的進一步檢查了。
多一名誤讀也是多一份遺產和頭銜,
從此,《快樂報》也再不說阿蘭的好話了,而是酸溜溜地含沙射影地罵起阿蘭來。

尾聲A

你是瘋狗,是毒蛇蝎子四腳龜,

也有人憤憤然,罵說,迪克臨死還放了一個……底下的話太粗魯了,筆者實在是不好意思寫下來。
眾說雖然紛紜,阿蘭發現,這頓飯吃得還是得不償失,總體輿論對此事反映不佳。
「誰知道?」反間諜局長聳一聳肩,井轉身用眼角睄了一下教育大臣,他是向首相暗示,詩人不詩人之類的問題已超出他的職權範圍,此事應問教育大臣。
至味無言,至理無文,至情無歌,至性無心。

十七

阿蘭那天起床后一面喝咖啡一面慎重地考慮凌晨接到的華拉西的空中電話。這個令人激動萬分、也是他晝思夢想為之憔悴為之斷魂為之苦了一生的大好消息傳來,他是十足地將信將疑。他感到的不是興奮和熱烈,卻是疑惑和透心冰涼。如果這次的信息是虛假的,如果此事最後變成謊信,變成做夢吃肉包做夢娶媳婦,豈不成了文壇笑柄詩界醜聞,他堂堂爆炸派詩人的臉面將何以自處?
「太卑鄙了!」詩人悲哀地搖一搖頭。
莉莎走後,得獎「詐和」后,阿蘭再沒有睡新的女友。
都講得很好。但是又都有點噘嘴。朋友們想,跟別人行,怎麼跟我們也玩起這一套來啦?爆炸爆炸,那說的是詩,您老也沒真的往身上綁炸藥包是不?玩著玩著還弄假成真了呢?
在嘶啞的雷聲與淅淅的雨聲中,跛子黨魁強調,重要的在於參与,參与比態度更重要。可以擁護也可以反對,可以歡呼也可以抗議,反正我們雙激黨對於一名厄國公民獲得戈爾登大獎事絕對不能置身事外。有棗三竿子,沒棗三竿子,阿蘭得獎事件,我們雙激黨是攪和定了!
突然又一陣電話鈴大噪,直如天塌地陷一般。他心臟一陣狂跳,拿起電話聽筒卻說不出話來。
事後,莉莎才弄明白,敢情本國休養員里有百分之七十是沒有白血病的,他們是通過特殊關係混入這個高級療養院開洋葷的。另外,一百個病人中的六十位來自國外,他們根本不懂厄根厄里語,他們的鼓掌首先是為了禮貌,更是為了對於美國公司的謝意,當然,阿蘭的激動,煞有介事與厄根厄里語的古怪發音,也使他們頗感滿足。
阿蘭要去接電話,被莉莎一把拉開。「哈羅,這裡是詩人阿蘭的住宅,我是秘書莉莎·達尼婭。什麼,您是首相,早晨好啊,尊敬的首相大人,您的臣民向您問好!」莉莎甚至做了一個咂嘴的聲音,阿蘭幾乎昏倒。
一零七事件之後,阿蘭又感到了肝部的不適。他總算是又查出了一點肝症,他也終於與皮龍言歸於好,接受著皮https://read.99csw.com龍博士的良好的醫療服務。
棒客斯廣結善緣,活動能力強,人又長得帥,短褲外露的雙腿十分健美;他的性|伴|侶也是姿色過人,極富魅力,這次雞尾酒會來了許多年輕有為的文化精英,他們中的許多人早就對於戈爾登獎進行了研究,並對厄國作家應如何爭取這一巨額大獎提出過種種戰略性策略性忠告。他們前五百年後二百年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就是想也沒有想過阿蘭可能獲得戈爾登大獎。因此這一消息對於他們只如五雷轟頂一般。這不是誠心和他們過不去嗎?先是一個個蒼白了臉孔,說不出話,接著面紅耳赤,議論紛紛,直至同仇敵愾起來。最後,一個生日酒會,一傢伙變成了一零七號事件研討會——沒有人知道一零七的代號是怎麼傳過來的——再往下就成了一個自發的抗議集會。
永久里夫人去世后,厄根厄里國家文學院新任院長標榜多元化與寬容,經過五輪秘密投票,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最後通過阿蘭得到通訊院士身份,每月凈得車馬費十五萬比索,阿蘭搬入新居。
棒客斯生性不愛多說話,他冷冷地說:「我看是寧信其有,有所準備才好,迪克那邊來的消息,不能以道聽途說視之。」

詩人即新世紀諾佛殺星!
「一般地說,原則上某一個國家的作家獲獎,對於作家本人與作家在隸屬國家,都是一件好事,至少不能說是壞事,這是國際社會的共識。有一類國家認為文學與政治無關,政治家對此不感興趣。但事關國家榮譽,又不能說與政治家無關。另一類國家認為文學關係國民的意識思想,關係世道人心,因此對於本國作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十分關注,自然對此類大獎也還是注意的。得不到大獎人們常常覺得本國是受到了歧視,因而很不高興。得了獎往往又因為與自己的心意不合而感覺是受到了挑釁,因而也會發生政治上的麻煩,就是因為世界上的跨國麻煩大多所以我們的外交部才不至於失業,而各國的外交經費預算也是一加再加,我希望首相閣下明鑒。」
另一篇戈斯勒的文章題為《你要爆炸什麼?》,文章說:「阿蘭口口聲聲要爆炸,他爆炸了什麼,或者究竟要爆炸什麼呢?二十年前,聖路易街白晝搶劫殺人案,阿蘭是在場的見證人之一。聽見槍聲后,他怎麼樣了呢?他趴在地上瑟瑟地發抖,直到槍匪逃遁了二十分鐘了,警察已經佔領了現場,我們的詩人仍然在那裡發抖不止。他見義勇為了嗎?沒有。他奮不顧身了嗎?沒有。他向著歹徒爆炸了嗎?沒有。他究竟較個什麼勁呢?原來,他的爆炸只是一種詩歌訛詐,一種廣告策略,一種大吹大擂的刺|激效應,一種徹頭徹尾的自我推銷而已。」
七年後另一隻乳|房也發生惡變,她併發心血管病能用麻藥,沒有再做手術,採取保守療法。
我是我的最危險的敵人,
教育大臣的回答不足十秒鐘。他說:「請雙激黨議員把剛才的話收回去,因為這些話正好用來責備貴黨自己。」
阿蘭讀之大喜,上次吃了一次首相請的飯,被傳媒研究討論奚落一番,一直使他十分憋氣。這次機會來了,他立即命莉莎代他發表一個聲明:詩人本著自己一貫做人的原則,將拒絕接受官方的一切饋贈,阿蘭將高傲地拒絕傳聞將向他贈送的房屋云云。
首相的女秘書半小時後來到了他這裏。果然是迎風擺柳,目盼流光,相貌與風韻不凡。這使詩人更感到社會的罪惡:為什麼達官貴人就能僱用這樣天仙般的女秘書,而且一用好幾個?這與古代中國的皇帝一個人娶近百個美女為妻、妾有什麼不同,太黑暗了!
於是二位客人高呼萬歲。同時又驚訝地問道,什麼時候皮龍博士成了「混蛋」了?

阿蘭泣不成聲。他把莉莎的骨灰罐放到自己的卧室,把莉莎的髮帶與頭髮放到自己的枕頭底下。幾年來,在他的卧室里與他做伴的是一窩耗子,耗子的吱吱聲使他驚喜,他相信那是老鼠們的詩朗誦。莉莎的遺物來到以後,耗子就不見了。他常常在似睡非睡的時分聽到莉莎的聲息,如說如笑如喘如泣如嗲如媚,千般好處,萬種風流,俱來心底。他畢竟是什麼都經歷過了,還能有什麼呢?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與莉莎是永結同心,卻已天人相隔。她的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在他枕邊活起,他再一次聽到了莉莎的平平常常的話,這平平常常的聲音其實往往比他的驚人之語還有道理。
內閣首相突然收到駐X國大使密報,說是經過大使的嚴正交涉,戈爾登學院院長已經正式向厄使館傳遞口信:所謂給阿蘭大獎一事純系猜測不實之詞,學院迄今並無此意云云。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為什麼東方古代的哲人會提出這樣古怪的命題來呢?
到了他朗誦詩的時候了,這個節目總算是只屬於他一個人了,那些俗胚污穢,讓他們見識見識厄根厄里語的藝術吧!
也有雙激黨幹部提出,阿蘭對我黨一貫態度並不好,公眾形象亦不怎麼樣,我們不宜對他太熱情,太一邊倒,最好還是留一手,含糊一點。
最後影子大臣拿出了以雙激黨魁名義送給詩人的禮物——兩瓶法國香檳,詩人露出了衷心感謝的笑容。影子大臣趁機說道:「快樂黨執政己達七十年,積怨甚多,必將被我們雙激黨所戰勝。我們的社會正面臨著徹底爆破的震撼人心的前景。一切都已經臭氣熏天,一切都已經腐爛透底,畢其功於一役的爆炸時刻到來了,這是你的時刻,也是我的時刻,這是你的心愿,也是我們的心愿,爆炸的功勛,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眼前的大選里,或者是快樂,或者是雙激,二者必居其一,拒絕雙激,其實就是快樂,拒絕快樂,只能選擇雙激。而雙激,也就是爆炸,我們殊途同歸。我們的共同目標是自由幸福高尚合理純潔的理想國,這樣的理想國必將實現,只要堅持,只要不妥協不退讓不低頭不怕爆破。好吧,即使你認為兩黨沒有大的區別,也總還可以比較一下吧,畢竟是雙激更能得到知識界精英們的擁護。說什麼超政治超黨派,不偏不倚,或者天下老鴉一般黑,凡此種種,個過是初出茅廬的『新鮮哲學博士』——Fresh Ph.D.——們的幻想。當然,像您這樣的標榜非政治的天才詩人的政治選擇,必然會有您自己的特殊手法,那是不需要鄙人饒舌的,一定一定……我非常欣賞我們共同度過的一個愉快的晚上,多謝,後會有期。我們隨時準備支持您。」
電話鈴再響,聲音更大更急更刺耳,刻不容緩。
「很抱歉,在純詩的國度里,沒有政客們的生存空間。」阿蘭板起面孔,居高臨下地說。
此刻是無比輝煌!
周末,特里尼迪事件受害者家屬遊行,向雙激黨索賠。一批學生家長與教師及大量男女學生遊行,為三名因阿蘭事件而喪生的女性致哀,並譴責麥斯是殺人犯,劊子手,另一批女生與家長及老師還有社會名流遊行,指出真正的殺人者是詩人阿蘭。他們在市中心廣場點燃了象徵阿蘭其人的稻草人,並焚燒了一批爆炸派詩歌小冊子,通過了一項要求政府禁止再發行阿蘭詩作的決議,而後遊行勝利結束。
鑽進胸腔,撕扯朵朵血色玫瑰,
棒客斯在所謂阿蘭轉向進入文學垃圾堆后,公認看好,他一反舊貌,詩風日趨暴烈,被論者認為是文學的最新旗手,精神的先驅,衝鋒的戰士,理想的具象,阿波羅的化身。棒客斯絞盡腦汁,給自己的文學活動命名為「棒喝文學」,以與阿蘭的爆炸詩歌相區分。棒客斯的代表作是《棒喝》:

十八

醜惡的傳染陡然上嘔下竄,
於是他舉起澳洲阿德雷蒂白葡萄酒酒杯,歪一歪脖子,力圖用一種優雅的姿勢和溫柔的聲調說道:
什麼,什麼時候冷靜和理性能夠代替少見多怪一觸即爆?
四十八小時后,各部門通力合作,彙集到了有關阿蘭的大量資訊。根據首相指示,內閣會議決定,成立阿蘭事件(現稱一零七號事件)因應對策小組,共集中了國家二十余名智囊團人物與九名副司局長官員,制定不同的預案。各位能人意見不一。一種預案是積極派,簡稱A(Activation)案,主張積極歡迎,藉此機會掀起一次關於內閣執政成績卓然的宣傳運動:厄根厄里大公國建國以來已經組成過二百多屆內閣,一屆又一屆的內閣組成了又解散了,執政了又下台了,一屆又一屆的內閣進入了歷史,然而,他們執政的時候可有任何一個厄根厄里公民獲得過戈爾登黃金大獎嗎?二百多屆內閣來了又去了,可是為什麼他們就一直讓我們的偉大國家在獲得大獎方面毫無建樹呢?零的突破是什麼時候實現的呢?不就是我們這一屆嗎?我們這一屆治國有方,國泰民安,社會進步,文化經濟發展,有目共睹,有口皆碑,這樣才有了阿蘭其人其獎,獎在阿蘭之身,喜在國人之心,一人得意,萬民歡騰,何不與民同樂與世同歡?阿蘭也者雖然忠誠係數不高,但也絕非危險人物,他特立獨行,與俗鮮諧,關上門稱王稱霸,喝醉了頤指氣使,被窩裡翻天覆地,白紙上炸彈轟鳴,睡夢裡壯烈廝殺,這樣的人與國何妨,與民何礙,與內閣何恙?我等何不順坡下驢,順水推舟,借花獻佛,借刀殺人,上下其手,內外其腳,說胖就喘,緣木求魚,順竿爬頂,從勝利走向勝利呢?
阿蘭讀了此文大呼「氣殺我也」,昏倒過去了。人雖然倒地,嘴裏卻念念有詞:
華拉西趕緊把他的昏迷之作輸入電腦,然後分析說:「這篇中傷你的文章,從風格上看,是棒客斯的密友戈里東之作,應是棒客斯躲在幕後由戈里東出面衝殺。棒客斯為什麼聯手戈里東這樣干,很簡單,將要得大獎的是你不是他。我們覺得棒客斯乳臭未乾,路還沒有走穩,可他自己並不這樣想,他認為他是天下第一,誰都不在話下,少年氣盛,一口吃天。他們能不嫉妒你嗎?你不是看過好萊塢大紅大紫的影片《貼身保鏢》嗎?影片中的姐姐要謀殺妹妹,不就是因為妹妹『擁有一切』而姐姐『一無所有』嗎?心理研究家稱,在厄國,人們的嫉妒心比之於中國,起碼要強烈二十倍。幾百年來那麼多詩人作家沒有獲得過這項人們垂涎三尺的大獎,現在,你就要得了,連已故的作家詩人九泉下也不能瞑目!請問哪個作家不是自命不凡,老子天下第一?哪個鼠輩小廝不想找機會插一腿撈一把?一個蚊子,能有什麼前途?如今它能把一頭老虎叮一口,他能不自鳴得意嗎?他們沒有聯合起來雇一個殺手來結果了你,就算是便宜你了呢!」
爆炸,我親愛的!親愛……(漸弱)
雙激黨同樣是來動員阿蘭加入他們的黨的。阿蘭冷笑一聲說是還要考慮考慮。阿蘭提醒他過去雙激黨對他阿蘭是何等的輕蔑冷淡——當另一次阿蘭去到雙激黨的俱樂部想與雙激黨黨魁會晤的時候,他卻被攔阻在俱樂部外面。如果只是說他並非會員,從而不能進入這家實行會員制的俱樂部也罷,一位長著一副老處|女面孔的秘書竟然說他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氣味,因此即使他有會員證,他也不可能入場,真真狗眼看人低,氣殺人也。
「夏威夷之淚」,這倒是一首詩歌的題目,不過不太符合他的風格。
皮龍也大怒,聲稱他認為阿蘭所言純屬誹謗,他保留追究阿蘭民事責任的權利,並不客氣地將阿蘭驅逐出了他的門診室。
想不到的是這次訪問記的發表反而受到了一些人的攻擊。有一本發行量很大的名為《明星世界》的雜誌,由於刊登過一位三|級|片演員的裸|照而曾受到過罰款處分,但從而從滯銷變得暢銷起來。這次他們忽然對於從來不感興趣的文學表示了不同尋常的興趣。他們抓住此事大做文章,發表了一篇由華拉西化名里格楞寫的文章,說是某位老邁無能的大人物葡萄酸了起來。他裝模作樣地高高在上地發表意見,卻又聲稱沒有讀過天才詩人阿蘭的跨世紀傑作。他這樣祝賀那樣祝願卻迴避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說,阿蘭的才華是遠遠超過了他們那一代人和他本人的,不承認這一點,祝賀云云就是徹頭徹尾的偽善。說什麼可以另設一個五百萬美元大獎,則暴露了此人的掉到錢眼裡的真面目——這才是他的內心流露,他看到阿蘭要得二百五十萬他便做起五百萬的夢來。已經成為過去時的作家竭力貶低戈爾登大獎的意義,說到底無非是由於他自己沒有得上大獎,而一個比他年輕許多出色得更多得多的文學天才反而即將得到此項大獎。多麼尷尬!這樣的尷尬又如何是能夠掩蓋得住的呢?
他們什麼時候能夠看透文學看透自身,什麼時候能夠多一點自知之明,什麼時候能夠學會一點自嘲呢?
於是在通往事故現場的路上,首相在汽車裡向秘書口授:將N預案下發外交大臣,指示他要讓厄國駐X外交代表機構向駐在國政府與戈爾登學院提出嚴正交涉,表明厄國政府的立場。厄國政府認為,將戈爾登這樣一個數額巨大、影響廣泛的大獎發給阿蘭,是一種對國際關係不負責任,毒化與厄國的關係氣氛,降低戈爾登獎金的聲望的極不嚴肅的大胆妄為。屆時,厄國政府和人民將會提出嚴重抗議。可以認定,戈爾登學院的這種做法,沿襲了五十年代的冷戰時期的互挖牆腳互相製造麻煩的傳統,而為一切有識之士所不取……駐其他國家的外交代表也要按統一口徑表達厄方對這一問題的態度。如此這般等等。
平常,睡前詩人總是要把電話鈴關掉的。昨晚,詩人忘記了這個必不可少的程序。那是由於詩人情緒不好的緣故——他接到了老友、內科專家皮龍的通知:他的三次放射線同位素掃描都呈現了嚴重問題,他已經被懷疑患有肝癌,他必須儘快去醫院作進一步的檢查與治療。
阿蘭自殺三次,都被莉莎救起。華拉西無顏再在文場廝混,聲明退出文壇,也自動取消他作為阿蘭密友資格,放棄爵士身份,退回厄國自由撰稿人合作社,移民紐西蘭惠靈頓,隱姓埋名,開一家禮品小店,爾後不知所終。
「這是對於我們厄國的挑釁!」一位一貫標榜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年輕記者戈斯勒說。他與阿蘭的朋友、請阿蘭他們吃大菜但未能愉快盡興的記者勒斯戈是孿生兄弟。他知道哥哥擁護阿蘭,那麼他寧可選擇反對阿蘭以及戈爾登獎,這樣不論哪一邊贏了,他們兄弟二人必有一人跟著勝利。
莉莎在台下第一排就座,聽了他的詩大驚失色,只以為他發昏胡謅闖了禍。台上本國貴賓們也面面相覷,莫知所措,如坐針氈。誰想到台下歡呼雀躍,喊聲震天,全呆了。
為什麼他卻如此沉重不安呢?
你是糞便,是蛆蟲蛔蟲阿米巴,
你出賣了你的母親,
國家藝術院終身院長永久里夫人發起一項知識界的簽名,聲明他們這些富有尊嚴的厄國精英將永遠拒絕戈爾登獎,他們指出,只是由於一些厄國無知小兒蹲下來並且嚇成一團縮成一團仰面腆臉才把戈爾登獎鬧得那樣高高在上光芒萬丈。而一旦他們改變視角,就恢復了厄根厄里的尊嚴,文學藝術的尊嚴,作家詩人的尊嚴,而視任何一個獎如無物。他們呼籲阿蘭的崇拜者與反對者以及阿蘭本人保持理性與鎮靜,切不可對戈獎垂涎三尺。參加簽名的知名人士達二百餘人。
商場大樓倒塌事件引起了兩黨的激烈爭論。雙激黨指責政府貪贓枉法,玩忽職守,造成了新建大樓的質量低劣,出現了前所未聞的重大事故。政府則指出不排除少數新極端主義分子搞爆炸破壞的可能。雙激黨又發出緊急警報——小心政府借口大樓倒塌事件搞法西斯鎮壓。快樂黨則指出,雙激黨正以他們的不負責任的煽動和蠱惑轉移人們的注意力,製造衝突和麻煩,使國家復興的大業陷於混亂。
穩重耐心能夠代替虛張聲勢?
……儀式上是各種陰陽怪氣拉長了聲音的講話,而且,全部用美式英語,讓人覺得是一大堆淡紅色的吃牛肉舔下體的舌頭在口腔里翻滾作怪。過去這些都是令他憤恨得咬牙切齒的,現在,他照舊討厭,但又覺得情有可原,這麼多人來了,這麼大的規模,這麼隆重的儀式,花了這麼多錢,不讓各方面的人講幾句話又怎麼讓人知道來了些什麼政客要人,大商富賈,獨角怪獸,無頭蚊龍呢?不講美式英語又怎麼能顯示出水準與熱乎勁來呢?人活一輩子,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樂,自己給自己找事嗎?
盛大的消息莫非是屠龍毒刃,
迪克肺氣腫嚴重惡化,醫治無效,死了。也舉行了國葬,但沒有降半旗。更沒有發行紀念郵票。
緊接著,秘書又問:「您真的要親自宴請他?這種禮遇……」
是真老了。
她大號一聲,一頭栽到了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臉色鐵青,一頭冷汗。
於是詩人阿蘭喃喃地說:「不,我親愛的,我們不應該妥協。我們不能夠屈膝。我們可以不吃不喝,然而我們絕對不承認已有的一切體制和觀念形態,包括語法和牛頓力學,當然也包括婚姻與家庭制度。我們的頭顱是高揚的,像一面不朽的銅鑼!我們的愛情是自由的,像是皇家空軍B52戰鬥轟炸機!貧窮,癌變,背叛和出賣奈何不了我們,因為我們比洛克菲勒富有,比大公高貴……」
資訊大臣赧然,俯首唯唯,眾人端坐斂容,不敢怠慢。
這一回可當真成了一個偉人了。客人走後,想起兩黨人物的接連來訪,阿蘭愜意地感覺到他的每一個細胞都開始充氣,圓凸,升提,他飄飄欲仙。
於是阿蘭與莉莎抱頭痛哭。
阿蘭狂笑不已。敢情她也知道了他即將獲得大獎的消息,多麼奇妙,多麼快活!這個盪|婦!沒有她的配合動作,他將失去多少詩歌的靈感呀!
教育大臣建議,加強對於永久里夫人的報道,顯然,永夫人還是站得高看得遠,她的觀點是十分可貴的。再說,永久里夫人已經身患絕症,再不多說一點她的好話,只怕趕不上趟了。
「你不是說過,你之所以願意與我做|愛是因為我具有一種獨特的形式美,而我的內容只不過是『無』——『零』么?」莉莎說。
「然而畢竟是二百五十萬美元啊!」反間諜局局長呻|吟道。
反對黨議員則敲桌子吹口哨跺腳大罵:「狡猾!無恥!騙子!」
《激烈報》套紅髮表了迪克的訪問記。大字標題是:「春風化雨賀阿蘭,胸懷博大掖後進」,副標題是「所謂迪克不滿阿蘭獲獎的謠言不攻自破」。
反間諜局報稱,X國大使為X國雕塑家訪厄,舉行酒會招待厄國文化界人士,阿蘭與他的情婦莉莎與密友華拉西出席了招待會。在酒會致同中,X國大使表示對厄國的文學成就充滿敬意,X國大使斷言厄國有世界上最優秀的作家詩人,他們理應獲得著名的戈爾登獎。反間諜局報稱,當大使說這個話的時候兩眼始終盯著阿蘭。當時全場掌聲雷動,華拉西帶頭歡呼阿蘭萬歲。
「阿蘭的詩是四流翻譯翻的五流詩人的外國詩,他完全背離了厄國的悠久燦爛的詩歌傳統。」說這個話的是戈斯勒的姻弟戈里東,戈里東的伯父中學時期擔任過大公的伴讀。他不但是民族主義者,大公至上主義者,而且是狂熱的現代原教旨厄根厄里拜火教福音派傳教士。他有優美的嗓音,常到福音派信徒集會上唱讚美詩。他說:「大國滅我國之心不死!我們要奮起戰鬥,戰鬥戰鬥戰鬥,我們投降就是我們滅亡,敵人不投降就讓他們滅亡!我們福音派信仰的是和平親愛仁德的不滅之火,而阿蘭提倡的是爆炸破壞仇殺暴力以及性亂|倫,那不是詩,那是禽獸的嘶嗥。給這樣的詩人發獎,就是與厄國全體人民為敵,就是與第三世界與不結盟國家為敵,就是帝國主義霸權主義新十字軍東征新殖民主義!這是快樂享福黨與雙激黨坑瀣一氣,互相勾結,喪權辱國出賣主權的鐵證,是這兩個黨只顧自己快樂享福,不管人民受苦,只管假激烈真庸俗拜倒在洋大人腳下的必然惡果!他們都是大公的逆子叛徒。我們只有對抗,寸土必爭寸步不讓!」
「這些都是枝節問題,不要理他。」阿蘭揮了揮手。莉莎與華拉西相視一笑,他們倆的潛台詞是:「喲,咱們阿蘭的言談做派就是有一點得戈爾登獎的意思啦。」
幾名記者鼓掌。幾名記者嘩然,噓噓地吹起了口哨。
《明星世界》發表一篇妙文:《把四批改成六批如何?》署名格斯勒的文章說,戈里東與棒客斯聯手化名麥斯寫的文章極好,那四樣不成器的東西就是要批,就是要唾棄。但是棒客斯本身呢?他的嫉妒狡猾狹隘吵鬧庸俗紅眼疾患,他的拉攏小圈子小團體自吹自擂轟轟鬧鬧,以及戈里東的愚昧偏執大話嚇人,難道就不應該批一批嗎?把「四批」改成「五批」、「六批」豈不更好?

二十

莉莎暫時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摟著他,再摟著他,恨不得把他溶化到自己的胸懷中。
想到最俗的酒吧與最高級的大知識分子聯結在一起,阿蘭黯然神傷。
《激烈報》一見,傻了眼,本來指望迪克為阿蘭得獎事助威,將快樂享福黨的軍,誰承想迪克系統的報紙如此惡毒攻擊阿蘭,莫非同行是冤家,老迪克竟然嫉妒開了小小的阿蘭?
阿蘭一縷詩魂漸漸回體,他哭道:「大獎還沒有得上呢,何必那麼恨我!」
永久里夫人的聲音嘶啞低沉,酷似聯合王國的一位被追星族槍殺的披頭士歌星,內閣成員們聽了她的聲音,有點心悸神衰。
大嘴巴的教育大臣立即說明,在我國每一個說不清楚話與初中入學考試不及格的人都可以自稱詩人。寫詩之類的小事因為無需政府撥款,他們的部門是不管的,為了弄清情況最好把國家藝術研究院院長叫來查問。
這時,首相姍姍而來,與阿詩人熱烈握手,長達數分鐘。然後雙方都撇了撇嘴,都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手,都確認是自己取得了勝利。
這一年十一月,X國戈爾登學院公布了戈爾登獎獲獎人選。不是阿蘭,不是厄根厄里國籍人士,不是厄根厄里盟國也不是友好國家。恰恰是厄國的世仇,歷史上四次https://read.99csw.com佔領過厄國的P國戲劇家w得了二十五萬美元——不是二百五十萬——大獎。
同時人們嘲笑責罵P國,P國的w的作品有什麼好?還不如厄國的阿蘭阿貓阿狗呢。不就是仗著他們有錢嗎?他們為了給本國爭取戈爾登獎進行了多少活動!太可恥了。戈爾登也太勢利眼了。
還有莉莎,曾經是那麼火爆,那麼實在,那麼醉人,那麼熨帖,那麼讓他溫暖而且舒適的莉莎呀,如今你在哪裡?如今又留下了什麼痕迹?
首相對幾位大臣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嚴厲強調,關於厄國駐外使節打掉阿蘭的得獎機會一節要嚴格保守秘密,要與國防機密同等從嚴掌握。
又兩天後的清晨,他還在睡夢中,門鈴聲大作,他打開問答機,傳來的聲音竟是莉莎。他興奮地按下了電鈕,發出了開門的指令。進來的卻是兩個人,除了莉莎,還有華拉西爵士。
在《激烈報》發表了阿蘭即將獲獎的消息后,首相親自指示,按新聞法,給該報以停業三天與罰款五萬比索處分。再次日,《激烈報》員工與讀者活動分子遊行,抗議政府限制新聞自由與打擊反對黨的惡劣手段。在特里尼迪事故現場附近,遊行隊伍與警察發生衝突,有一名手舉綠旗的排字工、雙激黨員受輕傷。
打碎你青春盲啞之鎖鏈,啊咳!
秘書與局長助理把首相送到了官邸,秘書問首相對於阿蘭的印象,首相嘆了一口氣說:「唉,我這一晚上好比是在耍一隻猴子!」
莉莎趕忙回過頭來向阿蘭做了一個鬼臉,表示她對首相只不過是虛與委蛇。她其實與阿蘭一樣,也是反體制的。華拉西在一旁悄悄地解釋:「管他呢,魔鬼也可以為我們拉車嘛。」
阿蘭覺得十分無聊,他說:「親愛的,你要求我做得太多了。自從華拉西吾友傳來了將要給我一個什麼鳥獎之後,你們簡直把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多少年來,我看不起金錢、權勢、名譽、地位、家庭、社會,我活在世界上只聽從詩神繆斯的驅遣,只承認詩歌藝術的權威,只獻身給全人類的文化精神!我甘於寂寞,我特立獨行,我放棄俗世,我拒絕享受,我不希圖承認,我不在乎饑寒,我與俗人們並不是生活在同一個層面里。我的詩是無價的,我的詩的體驗是無價的,千金難買,萬金難求!再了不起的獎總有個數字,總是可以用完,不久就會用光的。而我的詩如厄根厄里江水,奔騰澎湃,波濤洶湧,無盡無休,世世代代光照人間!庸俗的人讀了我的詩會感奮起來,懦弱的人讀了我的詩會勇敢起來,低下的人讀了我的詩會高尚起來。與我的詩相比,那二百多萬美元,我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瞧不起!!」阿蘭大喊大叫起來,義形於色,悲憤欲絕。
罵架的雙激黨員立即表現激烈起來,他一步躥過去,照著快樂黨資深議員當胸就是一拳。想不到資深議員人老心不老,人老氣勢不減,立個門戶,撥雲見日,一,麒麟送子,二,毒蛇吐芯,三,倒先給了雙激黨徒一個迎面開花。立即全場大亂,全體議員大打出手,一片混戰。好不容易才由維持議會秩序的警察把兩黨議員分開,脫離接觸。
但繼而一想,迪克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據說他已經患肺氣腫病,恐怕不久於人世。再說他雖然寫了一輩子,並且三十年前鬧哄過一陣子給他授不授戈爾登文學獎的問題,最終他老人家也還是沒有得上這個叫人垂涎三尺的國際大獎。現在這項零的突破的榮耀歷史性地降落在他阿蘭身上。這充分說明,他阿蘭比迪克強啊,強多了。藝術,藝術是殘酷的,藝術不承認資格,藝術不承認勳章,藝術也不承認什麼民族英雄之類的非藝術概念。藝術承認的只有藝術,藝術推出來的也只有藝術。對於阿蘭這樣一個現代爆炸型藝術家來說,迪克只不過是一個被塗抹了濃墨重彩的文學木乃伊罷了。
首相厲聲喝道:「如果我國也有好幾名獲得戈爾登大獎的人,那麼,請想想,我們這裡會不會發生分裂和內戰?難道對於我們自己的情況我們就是這樣心中無數嗎?難道我剛剛傳達的大公殿下的鈞旨,還不能讓我們覺悟過來嗎?」
詩人不死,世上不會有真正的詩。小說家不死,人們將無法體會到真實的人生。
記者問:「應該如何理解一個聲稱反體制的詩人成為內閣首相的座上客呢?」
溫濕的觸摸抽剝靈魂的主筋,
雙激黨還決定:一,立即由影子內閣文化大臣親自出馬,恭請阿蘭先生加入本黨;二,立即將此事告知本黨老黨員、元老級作家、國家藝術院名譽院長迪克先生,爭取他能出面說幾句話;三,通過本黨掌握的一份小報——《激烈報》把一零七號情報捅出去,並準備好對策,以應付內閣狗急跳牆,以法律手段懲罰雙激黨報,使黨報陷入曠日持久的官司之中;四,組織知識界文藝界的抗議活動,組織兩千名教授的抗議簽名,組織書商的抗議活動等等;五,組織本黨職業評論員起草《為阿蘭得獎事告全國人民書》、《光榮與奇恥大辱——評阿蘭獲國際大獎》等宣傳文件;六……七……
阿蘭將信將疑。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判定華拉西是在用這種方式開玩笑。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不僅僅是急促,而且充滿了憤怒,電話機眼看就要爆炸了。
如果世人早一點領會這個,大一點說,就不會有希特勒法西斯,不會有麥卡錫——塔虎托法案與韓戰越戰,不會有(中國的)文化大革命。小一點說,就不會有人民聖殿教與奧姆真理教以及一零七號鬧劇。
晚上又是反對黨影子內閣的文化大臣來訪,這位影子大臣以足智多謀著稱,身高不過一米五,精通十余國語言。激動與激烈,雙激的名稱本來是給阿蘭以好感的,激動與激烈的最高形式不就是爆炸嗎?從語義學上來說,他是他們的同志。但是多年前他參加雙激黨一些活動的經驗使他深為失望。他討厭這個黨的野心家氣味與玩弄陰謀詭計的癖好,特別是他們的黨的幹部的一雙雙庸俗低劣的勢利眼——那次會議竟然不允許他坐在前排。不就是他的領帶寒磣些么?……好賴算是個反對黨,這是他同意與衣冠楚楚的侏儒影子文化大臣會面的主要考慮。
一、二、放,別無選擇。
(許多年後厄國一位暢銷書作者,寫了一部「非虛構小說」,題名《一零七事件檔案》,小說斷言華拉西才是事件的主要英雄,他是天使或撒旦或山魈或厄根厄里大公祖先的化身,他導演了這場滑稽戲,以警訓厄根厄里。小說引起了關於什麼是非虛構小說與非虛構小說能否汲取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爭論。此是后后后話,不但後現代而且后未來。)
於是一位在大學教授文學史的助教把話茬接了過去。說是得到這個消息以後,他高興得朝天花板鳴了五槍,為此,他將接受地方法院的傳訊並準備支付罰款二萬比索。他認為這是他所鼓吹的以阿蘭為代表的爆炸派詩歌文學的偉大勝利。孱弱的國民,媚俗的文藝,愚蠢的公眾,下流的社會,墮落的時代,腐爛的傳媒,臭氣熏天的出版業與日益劣化的教育體系,使偉大的厄根厄里大公國惡性循環,退化衰微,走到了崩潰瓦解亡國滅種的邊緣。而一些活屍、蛆蟲、肥豬、淫驢、靈魂娼妓、市儈、阿飛、走狗、敗類、內奸、叛徒、竊賊、洋奴、買辦、兩面派、陰陽人正在醉生夢死,榮華富貴,人五人六,作威作福。我們怎麼能夠與他們和平共處,握手言歡,良莠不分,同流合污?而我們的阿蘭,就是要仇恨,要戰鬥,要搏擊,要爆炸,要使我們的詩歌真正成為文學的原水爆、中子彈、沙林毒氣!要把腐爛的世界炸他個稀巴爛!
阿蘭雖然是怒氣沖沖地回到家裡的,但是他深感自己是怒而無傷,氣而無慮,憤而無憂,鬧而無郁。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的時候也不妨發發脾氣,這時候的發脾氣,撒嬌而已!
寫過幾首詩后他換了另一個人,去他的臭大糞!Fuck!(日!)他立即給朋友們掛了電話,告訴他們華拉西來電話的消息——反正不是我編造出來的,即使最後一切化為泡影,也不是他的恥辱,而是戈爾登學院的恥辱——他們有眼無珠!竟然沒有發現像他這樣的天才!這樣的天才過去有嗎?今後有嗎?除了他還有嗎?連莉莎都背叛了他——這個紅頭髮的婊子!反正華拉西的電話說明了人們已經認同,認定他屬於那個與古往今來的戈爾登獎獲得者極為一致的量級,也就世界第一流的量級。他當然是這個量級,他壓根兒就是這個量級。如果時至今日還認識不到他屬於這個量級,只能證明全世界包括X國與厄國已經失去了起碼的量級。

隨著時間流逝,阿蘭越發從一零七事件中獲得了更多的感悟。是得而復失?抑或是黃粱一夢?是愛麗絲的漫遊還是比諾喬的奇遇、格里佛的遊記?是從零到零還是從一到零?是一場鬧劇,或是一場莊嚴的啟示?如果是的,那麼請問,什麼又不是得而再失、黃粱一夢、從零到零、從一到零?
人間的一切其實比天國更加神異,
助理說:「大人治國平天下還不就是耍猴子!」
這幾家報紙上全都是攻擊阿蘭的文章:一篇是藝術學博士寫的題為《文字垃圾與文學騙局》,文章說:「熱昏的夢囈,原始的情慾,故弄玄虛的塗抹,顛三倒四的敘述,誠心不讓人看懂的拙劣掩飾,構成了阿蘭的所謂詩歌的特色。我們的文學界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阿蘭的騙局,我們的讀者理所當然地拒絕了阿蘭的囈語。讓這樣的詩人得獎,這是對於人類頭腦的污辱,這是對於人類文明的污辱,這是地道的文學醜聞!」
勛爵說:「爆炸是一個形而上的觀念,詩人的爆炸是精神上的爆炸,是靈魂里的起義,是終端的核裂變,是只對上帝負責的誓言和禱告,簡言之,詩人的爆炸就是詩人一個人與上帝的對話或對抗。這根本不是俗人所能夠望其項背的。」
削瘦的詩人阿蘭繼續入睡,由於擁有了新的敵意而醺醺然黑酸悲憤無際,自我感覺特殊。而對於一個他這樣的為寫詩而憔悴半生的詩人來說,特殊的感覺就如同充滿金剛鑽石的礦山。詩人的悲哀與憤怒,這是怎樣的寶貴的源泉呀。
另一家靠企業資助的文學理論刊物則展開了關於戈爾登獎的大論戰。一位評論家堅持百年之內厄根厄里作家將不可能贏得戈爾登獎。他諷刺地說,傳播一位厄國作家將會得到戈爾登獎就和預測下一屆世界足球錦標賽冠軍是中國隊一樣,實在是世界文學運動與足球運動的一個噩夢。另一位文學評論家則斷言上述言論具有二次世界大戰中與P國佔領軍合作的厄奸氣味。第三位評論家聲言,阿蘭的可能獲獎預示著冷戰格局結束后新的憤怒時代已經到來,文學已經走進了死胡同,不是爆炸,就是腐亡。第四位評論家則論述人類的困境表現為世界的荒謬化、人類的怪誕化,文學的神秘化與授獎的布朗化……
C案強調指出,實行以上種種預案,開始需動用財政預備金十億比索,但如果將方案承包給某個中國——包括台、港——或新加坡華裔商人,則篤定不會賠本,而且會為大公國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從而緩解國家財政緊張狀況,並有利於改善政府族公務員生活條件,增進國家的快樂太平氣氛,化解社會矛盾云云。
此消息一出,阿蘭威信猛漲,到處是讚揚阿蘭高風亮節的文字。
莉莎漸漸蘇醒,醒過來便給阿蘭的新作《愛情就是炸彈》譜了曲,她以超女低音唱起來,十分動人,阿蘭也嘶啞地陪著她哼唱著,如同年輕了三十歲。
現在來到了。他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最好的詩不是能夠用文字寫出來的。
留著兩端上翹的小黑鬍子的外交大臣咳嗽了兩聲,威嚴地說道:「戈爾登黃金文學獎獎金數額比較大,在國際社會特別是在教授學人當中影響不小。但是從國際政治的角度來看,它的記錄不佳。它一貫與各國政府作對,常常把獎金賞給一些吹牛冒泡,無中生有,惹是生非,破壞治安,沽名釣譽,精神錯亂,興風作浪,信口開河,不負責任,頭頂上生第三隻角的傢伙。他們有自己的種族偏見、意識形態偏見、文化偏見乃至地緣偏見與性偏見,有目共睹,有口難辯,跌破眼鏡,貽笑大方。但近年隨著蘇聯的解體和兩極對立格局的解除,情況有一些緩和。我國一些大學與研究機構與X國戈爾登學院等一直保持著頻繁的往來。四年前他們的獨眼龍院長前來訪問的時間大公殿下曾經在百忙中撥冗接見,彼此進行了友好親切的談話。首相閣下還曾宴請該院長,我們給他以超規格的接待,住大套間,每天供應水果,代步用賓士五百號,洗澡用電動旋轉變速按摩浴盆,外交部贈送給他以價值兩千美元的禮物——一把十七世紀的精美的牛角雕花煙斗。總之,我們是對得起他的。當然,這些人也是被國際社會嬌縱慣了的,他們自以為是,喜怒無常,目空一切,翻臉不認人的表現也是所在多多的了。」
一位拳師在各報大登廣告,他準備組織議員專門訓練班,免費教授議員防身反擊拳術,以為祖國的進一步民主化作出貢獻。
「根本不用理他,二百五十萬美元,得了不多,不得也不少。在座袞袞諸公,有時間討論這種無聊的問題,還不如多多研究失業問題與治安問題呢。」
依例,每星期五下午十五點三十分至十六點十五分,舉行議會例會,首相必定出席併當場回答議員對於內閣工作的質詢。這次例會上,雙激黨議會黨團正式向內閣提出:從冷淡、封殺,到拉攏、腐蝕,從不學無術一竅不通到盲目吹捧跟著起鬨,阿蘭事件充分說明了快樂享福黨內閣是多麼愚昧無知沒有章法,說明政府的文化政策已經土崩瓦解,威信掃地,首相對待知識文化界的態度完全是機會主義實用主義跟著感覺走充滿了隨機性隨意性唯意志論前言不搭后語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忽冷忽熱忽左忽右缺乏政治家的穩定性一貫性對國民全不負責是可忍孰不可忍,教育大臣應該引咎辭職,內閣首相應該作出深刻的檢討。
啪啪啪……傳來了稀稀落落的掌聲。是教育大臣帶頭為夫人鼓掌。
安詳親和能夠代替乖張暴戾?
雙激黨發言人立即回敬說:「本黨機關報刊載的關於贈送詩人阿蘭房屋一事報道,完全屬實。現在,只是由於執政黨的拉攏受到了詩人的假惺惺的拒絕,他們才出爾反爾,矢口否認。我們建議與快樂享福黨聯合舉行聽證會,當場面對面地對證。我們時刻準備著,你們敢嗎?」
這一次出現了醫學奇迹,阿蘭按照約定時間,到他的朋友內科專家皮龍醫生的診所去複查,準備住院治療。檢查完,皮龍大驚,因為,阿蘭的肝臟已經完全康復,沒有任何指標不正常。「你的肝比我的屁股還要健康堅強活潑耐用!我簡直無法相信,一個可能得獎的消息會有這種起死回生的作用!」皮龍驚嘆不已,為避免過分激動,他給自己開了夠服用一周的強力鎮靜劑。
原來人間是這樣美麗,原來還是活著好,阿蘭嘆息。看來沒有講實惠的女人也還是不行的。沒有莉莎哪裡有他今天的美好體驗?莉莎,我親愛的。
莉莎離開阿蘭后並沒有嫁人。她的生活好冷清。年後她得了乳腺癌,做大手術摘除了病乳|房。
阿蘭盛怒之下打了莉莎一個耳光,接受首相的宴請當然並非詩人的初衷,而是莉莎做的主。莉莎毫不含糊,一頭把阿蘭撞倒在地,阿蘭幾經權衡,才沒有當即爆炸,而是忍了下來。
另一家小報上的文章十分驚人,因為不知道他們從哪裡挖掘出來了材料:他們發表了多年前阿蘭一個女友、莉莎的第三個前任的訪問記。那個該死的女人竟然說阿蘭有一次在超級市場拿了一瓶粗粒花生醬沒有付錢。訪問記還說,阿蘭是世界上最虛偽的人之一,他見到女人總是彬彬有禮紳士風度,然而背後,從來都是用最下流的畜生語言議論異性,髒話滿口,不堪入耳。訪問記又說,阿蘭實際上生性吝嗇,遇到買兩件享受八折優待的衣服,他總是先買兩件,過幾天再去退一件,這樣,只買一件卻減價百分之二十。訪問記最後說,阿蘭雖然滿口的爆炸,實際上根本算不上男人,孱弱可笑,丟人現眼……阿蘭的前女友鄭重地告知大家,特別是正告熱愛文學的青年女性,不要上阿蘭的當!
雖然確實有過對於黑暗的敏感和對於爆炸的渴望,畢竟,爆炸與模擬並推銷爆炸不同。爆炸與爆炸的聲名,與對於爆炸狀的歡呼不同。真正的爆炸只有同歸於盡的訇然一響與同步而來的寂然虛空。
資訊與旅遊大臣哼哼唧唧地說:「幾百年來我們這裏享有世界聲譽的人實在太少了,多有幾個人獲得大獎也許就好了。」
身為國家藝術院名譽院長的迪克沒有簽名。
「你即使獲得了二十個銀河系的大獎,我也永遠不再與你做|愛了。茲定於本月三十一日,與退休軍人德旺魯巴巴結婚,特告,不另,有請,來不來活該!」
阿蘭哭道:「我不要大獎了,我不要了!」
阿蘭在周末到他常去的唐·吉訶德酒吧呆坐。奇怪的是,素常的一批老友見了他趕緊背過臉去,像躲避瘟疫一樣地躲避他。他抓住一位消防隊員問人家為什麼不理老相識。消防隊員說:「對您太熱呼了,也許會被認為是要向您借錢……」而一些他素不相識的戴著耳環的男青年與拉開了褲鏈的女青年,卻纏著他要他簽名,還向他提一些古怪的問題:「您寫詩的時候嚼生蒜嗎?」「做|愛以後,你需要多長時間的恢復才能進入寫詩狀態?」「在我國與外國,您最痛恨的詩人是誰?」「您是否認為有人正在等待您的猝死?」
阿蘭皺起眉頭,莉莎倒談笑自若,聽了事務局局長助理的一兩句笑話竟然咯咯咯地賤笑起來。而另一邊,華拉西也正與首相女秘書說笑得溫暖如春。
外交大臣送來了厄國駐X外交機構的密報,他們也證實,本年度戈爾登文學獎將由阿蘭獲得。與此同時,以《激烈報》為首,歌頌阿蘭的輿論突然高漲起來,顯然,這一派也與首相差不多同時獲得了有關阿蘭獲獎事的最新情報。《激烈報》不怕再次被處罰,又發表了一次阿蘭將要得獎的最新消息。
親愛的作家同行,我泄漏了從而褻瀆了我們自身的與我們製造的夢。如果你們都矢口否認,那麼好,就讓我一個不成器的承當文學的孽罪吧。

十五

首相藉此機會沉痛鄭重地告訴大家,日前大公殿下問起了一零七號事件,他一一向殿下做了稟報,殿下講了許多語重心長的話,使他深受教益。大公說:「根據這一段情況的發展看來,聯繫歷史經驗,厄根厄里國的公眾承受能力實在是太差了。五年前,只因在國際大賽中贏了一次橋牌,全厄國連夜火炬遊行,擠踏群眾死傷三十餘人。兩年前,在國際比賽中翻了一輛摩托,全國發生了二十多起焚燒汽車摩托車,砸壞商店玻璃,割斷電話線事件。兩天後,摩托賽手回國,運動員在自己家中被槍殺。看來,我們——特別是敏感的知識界,經受不住災難挫折,也經受不住褒獎和勝利。我們見過的世面太少了,我們的自尊心又太強了,而我們的心胸又太狹隘了,厄根厄里也太窮太弱了。上帝對於各國人眾是不公平的呀。我們的方針只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光壞事而且好事,通通地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無事最好。現在的厄國,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或兒童獲得國際大獎,都會引起巨大的不平衡,誘發派別鬥爭政治鬥爭,有人燒死有人氣死有人妒死有人瘋死有人樂死,那不是一場大動蕩大混亂嗎?那不是製造事件製造麻煩製造不穩定的局勢嗎?厄國的政治家們要記住,不論哪一個政黨執政,我們不要國際獎,不要!」
莉莎把阿蘭推開,表演芭蕾舞般地原地轉了十幾個圈。她說:「我的詩人,我的天才,我的寶貝,我的嬰兒!你知道我為你付出了多少代價!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大臣!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董事長!我本來可以嫁給一個美國山姆大叔!也許我可以嫁給大公本人!然而我始終等著你!像等待一株死樹發芽一樣地等待你!像等待一隻公雞下蛋一樣地等待你!像等待一個嬰兒長成一個能夠娶我的男子漢一樣地等待你!終於有了今天!終於有了希望!你寫詩也許行,別的方面你純粹是白痴!我為你張羅這次活動容易嗎?為什麼美國公司請你而沒有請棒客斯?這不是說明世界上最強大最有威力的國家是支持你得獎的么?而不論什麼國際活動,沒有美國人的支持,沒有美國人的背景,能夠搞得成么?連這樣的現代國際政治的起碼常識都沒有,你算什麼詩人呀!你是一頭中世紀的驢!你哪裡知道現在的上流社會的精英們是怎麼行事的!你不重視,我重視,你不在乎,我在乎。勝利了成功了才能爆炸!勝利了成功了一切細節都是佳話,勝利了成功了連你的肝癌也都好了;失敗了完蛋了一切過程都是醜聞!我的可憐的小癩狗!你還不明白嗎?」
也許,本來是可能接受一套免費贈送的高等房子的,就讓那些嫉妒者罵去好了,接受了高不可攀的戈爾登獎,不照樣有人罵嗎?
開幕式前,少女們首先表演拋物操,她們將彩色皮球與金屬叉紛紛洒洒地拋向天空,再有條不紊地接到手裡,豐|滿裊娜,靈活茁壯,青春燦爛,如海如霞,如花似錦,全場喝彩。接著表演藤圈、綵帶、徒手、疊羅漢、技巧……吹奏樂隊指揮舉起戴著雪白的手套的雙手,開始奏樂,然後是鳴禮炮,放氣球,放白鴿……一片歡呼。
你炸碎我的頭顱,我炸
但是不,不,他的長久以來的爆炸性的詩魂在掙扎,在且戰且退,且退且戰。魔鬼呀,這些都是魔鬼的誘惑呀。
毒,我的驕傲就是我的癌變!
嫉妒的黑箭雨點一樣席捲,
「快樂」與「激烈」兩報為厄國人沒有獲獎事互相指責了幾十回合,但讀者興趣已大大減弱。
快樂黨事務局發言人聲稱,《激烈報》無中生有,造謠生事,製造混亂,危害社會,已經犯了誹謗罪、造謠罪、破壞國家利益罪等,嚴重地觸犯了刑律,該黨將建議檢察院對其提出公訴,依法予以嚴懲不貸。
一個偉大演員演到了動情處,能分清何者為經驗、技巧與天才的五光十色,何者為真情嗎?沒有真情,能夠當演員嗎?表演的真情,能算得上真情嗎?
阿蘭打斷了他與她的滔滔https://read.99csw.com不絕,他嚴肅地說:「你們都知道,我是一個自由詩人,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自由主義者,我最最反對的是媚俗,我從來不喜歡講究形式,擺出什麼臭架子,請不要把我打扮成一個馬戲團小丑……」
但是昨晚他沒有寫出詩來,他感覺到了虛空的嚴肅,是他過去寫詩的時候從來沒有感覺過的。
你是白痴,是厄奸走狗叛國賊,
《快樂報》刊登該黨發言人一項啟事,說是身為執政黨,他們關心的是國計民生的大事,他們不會接受諸如給阿蘭贈房之類的無中生有的謠傳的挑戰,把公眾的注意力轉移到這種一文不值的、無聊的社會新聞上來。發言人反唇相譏,只有雙激黨,他們完全沒有能力面對厄根厄里的社會發展諸問題,才會糾纏這些姑嫂勃谿的屁事。
華拉西在回答不懷好意的記者的提問時胸有成竹,得心應手。他強調說,阿蘭仍然堅持對於一切現有體制不認同不合作不效力的既定方針,世界各國經驗證明,只有堅持這樣的方針,作家才能顯示出自己的身價。首相宴請詩人是詩對於庸俗、繆斯對於權勢、天才對於凡夫俗子的偉大勝利,一句話,由於阿蘭的詩的天才和原則性立場,詩歌戰勝了俗世,繆斯戰勝了權力,形而上戰勝了形而下,未來戰勝了陳腐的教條,天才戰勝了廉價的處世A B C。
古羅與克斯勒走訪阿蘭,請阿蘭也參加這一簽名。阿蘭只是獃獃地笑,不置一詞。二位夥計把此情告訴棒客斯,然後三人哈哈大笑,說是阿蘭果然已經成為二十四開的白痴了。
厄國公眾是以對待國恥的心情來記住這一天的。特別是知識界,怒火中燒,口誅筆伐,重炮猛轟橫掃,恨不得原子彈爆炸X國,將戈爾登學院夷為平地,乾脆滅掉他們並重創P國才能出心中一口惡氣。
執政黨議員掌聲雷動,齊聲喝彩,氣氛如在劇場觀賞帕瓦羅蒂演出的義大利古典歌劇。
於是首相帶頭鼓掌,讚歎詩人出口成章,妙語如珠,振聾發聵,醍醐灌頂。全體隨之鼓掌。
首相府發言人在記者吹風會上回答了記者提出的有關政府與詩人阿蘭的關係問題。發言人強調,首相與所有的知識精英都保持著良好關係,本屆政府受到了各界人士,也包括詩人、作家、科學家、學者、宗教家、思想家、批評家、藝術家、道德家、候補旗手與各種當今生猛聖哲游水精華們的衷心愛戴。首相與爆炸派詩人的親密關係,正是本屆政府文化政策全面成功的一個標誌。同時,發言人老練而頗有風度地指出,首相與詩人的握手正與首相與兵士、與病人、與特里尼迪大樓倒塌災民、與外國元首、與艾滋病人、與內閣同僚、與反對黨議員、與勇斗歹徒身受重傷的警員握手一樣,這個握手的所指,並沒有包含什麼戲劇性的能指。
莉莎偷偷去酒吧演唱這首歌,大獲成功。她激動於終于圓掉了二十年前的歌星夢。阿蘭嚴禁她去歌廳唱歌以免庸俗。莉莎強調她的演唱是不收報酬的,因而不俗,極高尚優雅純潔浪漫。阿蘭說酒吧就俗。莉莎問:「那你為什麼那樣喜歡去酒吧!」莉莎並舉例說,愛因斯坦與海明威,伯納蕭與福克納,艾略特與海因里希·伯爾,都是酒吧的常客。阿蘭為之語塞。
這些鼓勵士氣的事宜做好了,首相忽然覺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預案如此之多,而且各個都說得頭頭是道,他老人家可採納哪種方案好呢?難煞人也,苦煞人也!預案愈是寫得呱呱叫實行起來就愈是難以了斷的也!天殺的智囊智多星們!禍國殃民沽名釣譽之徒,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不就是爾等嗎?
他把他在這次的一零七事件中的所見所聞所感所得樸素地寫了一部紀實文學作品,題為《鄭重的故事》,寫完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明澄靜。作品很好銷,但評論界普遍反映不佳。人們認為這是阿蘭轉向的標誌,爆炸的豪情,刺殺的辣氣,旗手的壯志,教主的恢宏,青春的絢麗都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豈有豪情似舊時,真真幻幻兩由之。阿蘭已經從一個特立獨行的精神原子彈變成頹敗委頓的爬行庸人了。阿蘭的武器已經霉銹,阿蘭的語言已經過時,阿蘭的血液已經失去了體溫,阿蘭已經進入了文學史博物館——這是往好聽里說。而往難聽里說呢,阿蘭及其詩作,已經只屬於文學的垃圾堆了。
阿蘭心想,一個真正的精英男人,只有完全擺脫開女人以後才能說到做到地達成絕對不媚俗的理想。世界上為什麼有那麼多俗,還不是因為有女人的關係,一面擁著女人睡覺,一面標榜不媚俗,實在是南轅北轍,緣木求魚。他的嘴愈噘愈歪,呼吸愈來愈粗重,說話間他就要拂袖而去,只是考慮到莉莎的好處還在左右為難。一個女人侍候了自己半輩子,全面的服務,無微不至的服務呀!十五年了他不肯與人家結婚。最後人家發了火發了狠與一個退伍軍人訂了婚……最後還是回到了他的懷抱里。她決定回來的時候他還戴著「肝癌擴散」的帽子呀。這是多麼感人的愛情,這是詩的偉大勝利呀!
這時首相秘書通報,厄根厄里國家藝術院終身院長永久里夫人到。
沒有一個作家承認這個。承認到這一步差不多也就沒有作家了。認識到這一步也還是要寫,不寫又怎麼樣呢?

十九

首相鬆了一口氣,便找了幾個大臣商量。外交大臣強調說,此事是厄國外交工作的一個重大勝利,一次找麻煩的與別有用心的國際獎最後還是被我們打掉了。資訊與旅遊大臣則報告了近日從厄國傳媒看各方面對於阿蘭獲獎一事的反響。整個說來,是負面的反應多,正面的反響少,短短一些日子,阿蘭的聲名正在受到極大的損害,已經達到了聲名狼藉的地步。這種形勢對於內閣是十分有利的。因為儘管首相為了爭取他給予了特殊的禮遇,但是整個說來,阿蘭時時不忘記強調自己是反體制的,是與內閣不合作的;特別是最近就贈房一說他表示的態度,實在惡劣極了。事雖屬謠傳,阿蘭的態度卻十分真實——簡直是狼崽子一樣的野性呀!靠餵養是喂不熟的,永遠是吃誰的食咬誰的腳!尤其形勢對於我們有利的是,目前恰恰是雙激黨充當了攻擊阿蘭的急先鋒,我們不會弄髒我們的手,坐享其成可也。
幾個月後,兩黨誰也沒有訴諸法律。老百姓也就此健忘。反正報紙刊物已經蒙受其利。老百姓幾個月也很有的關心,有的談論,心無旁騖,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啰嗦。內務部統計,自阿蘭事件成為公眾關心熱點以來,刑事犯罪率減少百分之三十一,民事糾紛訴諸法律者減少百分之四十四,總體說來,一零七事件的發生可以說是皆大歡喜。民意測驗機構公布說,近月來執政黨的支持率穩中有升,雙激黨的看好率也有進展,阿蘭不要說了,就是棒客斯文人的知名度也大有提高推廣。只有無黨派人士與一些矜持的文人及報紙威信下降,他們沒有抓住機遇,自食其果。
N案建議,將永久里夫人的談話在執政的快樂享福黨機關報《快樂報》上全文披露,以正視聽,以長浩然之正氣,以滅二百五十萬元之威風。
由於物質建築的爆炸與政治黨派的鬥爭畢竟還是比文學的爆炸與鬥爭引人注目,雙激黨機關報《激烈報》立即頭版頭條發表阿蘭將會得獎的計劃未能實現。同時為了慎重,《激烈報》從自己的駐X國兼職記者處進一步核查了關於阿蘭可能得獎的消息。經查對后認為消息無誤。最後,在一零七號事件由內閣立案后四天,也是在特里尼德事件發生的第三天,《激烈報》才在頭版二條位置發表了阿蘭將獲大獎的新聞預測。這條消息在知識界圈子內引起了震動,也引發了失語狀態——三年早知道百年全知道們早也盼晚也盼,盼了不知幾十幾百年,沒有想到一個厄根厄里詩人得獎的消息竟然引起了普遍的尷尬。其他行業的人則漠不關心——寫詩本來就是瘋子們的事,給瘋子發二百五十萬當然就比瘋子還要瘋了。這樣的消息就如誰家地底下挖出了鑽石或誰誰家得了彩票頭獎一樣,除了引發一點黃金夢以外,不會讓更多的人思索什麼。
首相引申說:「我們的方針只能是拒絕戈爾登黃金獎。至少三十年內,讓我們與戈爾登黃金絕緣吧。我還要補充,不但像阿蘭這樣的忠誠係數不及格的人不要得獎,就是忠誠狀況看好的人也先不要得什麼二百五十萬吧。你認為他忠誠,還有人認為自己比他更忠誠呢,這不也是誘發次生的不平衡嗎?少出事,先生們,我們的要點就是少出事!我並不是為了黨派的私利,而是為了對歷史對民族負責,才決定打掉阿蘭的大獎的,今後三十年內,原則上這一類的獎統統打掉!」
剛回家他就接到電話,是首相秘書打來的,有事求見。他一開始打算拒絕——因為他從不與官方打交道,這是他人生的主要原則之一。但秘書鶯聲燕語,如唱如戲如玉|體橫陳,音質十分迷人。對於一個紳士來說,拒絕與一位聲音美好的女士見面,真是罪過。想到這裏,他風趣地說:「我的房門,噢,還不僅僅是房門呢,我的一切,對於美麗的小姐們當然永遠是打開的嘍!」
說實話,凡是作為文學作品發表出來、並從而得到了稿酬得到了名聲的東西——「貨色」,難免沒有一點點表演和工藝,一點駕輕就熟的巧思與飽經錘鍊的自如,難免沒有煽情和雄辯,難免不是紙上談兵痴人說夢自我循環炫耀才華和神經,如果不是做作和偽飾——誰能正視這個文學的怪圈、深淵與軟腹部呢?那些以特殊的誠實與驚人的袒露(比如動不動脫下褲子)著稱的作家,焉知道不是為了促銷自己的誠實與袒露,自己的腦子裡與褲子里的那些平時見不得人的玩藝呢?那些以偉大的孤獨與智慧的痛苦著稱的作家,又焉知有沒有力文造情,乃至分不清何者為表演為商品何者為真實為山一樣的沉重呢?
他計劃寫一首愛情長詩,他覺得現在才是寫詩的時候。終於沒有寫成。他搞了一輩子文學,老了老了才明白,真正的刻骨銘心的情感、真正深邃了悟的境界,不但不是文字能夠表達的,而且也不是思想所能沾邊的。作家藝術家以思想感情為業,真是太可悲也太可羞了。他們和另一種大家都看不起的職業一樣——出賣自己,加工自己,而且常常以次充好。
一批法律報刊也是後來居上,他們紛紛預測快樂激烈二黨的法庭訴訟前景,怎麼說的都有。各報專欄評論家並以此預測厄國政局,立即影響到金融證券,一時股市忽起忽落,因炒股蝕本而跳樓的遠遠多於因阿蘭的詩而自盡的。

尾聲D

《激烈報》針鋒相對,刊載雙激黨發言人聲明說,他們歡迎將問題提到法庭上辯論,屆時他們將提出關於內閣指示外交代表破壞阿蘭得獎,出賣祖國利益的鐵證,正是內閣而不是別人,犯下了破壞國家利益罪。不到火候不揭鍋,他們已做好準備到法庭去揭開快樂黨的真面目。
阿蘭點起了一隻古巴雪前,古巴朋友告訴他,這種雪前之所以好抽,是因為它們是在古巴姑娘的大腿上捲成煙形的。他微笑了。他想起了梳著摩天大樓式的高髻的紅頭髮莉莎,想起了她的喘息與她的慍惱,他覺得很好玩。詩可真是征服女性的最佳武器,典雅、浪漫、含蓄、飄飄然,而後是原子核的裂變,惡毒辱罵,女人喜歡這個,這也是一種自虐狂。最終達到目的,兩個人喘作一團,大汗淋漓,透體通徹。現在呢,詩帶給他的就不僅僅是女人的喘息,而是覆蓋全球的輝煌聲譽!他想起了他常常在與莉莎狂歡后開的玩笑,他說,他一旦獲得了戈爾登之類的大獎,他將向一切慕名的異性開放;而這樣的消息一經傳出,在他的門前排隊的女人隊伍將會從厄里河畔延伸到維多利亞廣場……
第二種方案是否定派,簡稱N(Negation)案。主張反其道而行之,說到底我們的步子不能按X國的幾個年老昏聵的書蟲的指揮棒邁動。阿蘭在我國本來就是無名鼠輩,來路不正,氣味不正。我們恰恰要組織傳媒廣泛發布阿蘭不孝父母,不敬師長,酒醉駕車,言語粗野,輕薄婦女,不進教堂,逃稅偷稅,隨地小便,不打領帶,不封褲口,不洗澡,不刷牙,崇洋媚外,私通外國,心懷叵測,非法賭博,亂說鬼話等醜聞,必要時可以根據治安法B款第十三條,E款第七條第九條予以行政拘留,以為一切行為不端者戒。另外按外交慣例,在公布阿蘭得獎之日,應由外交部發言人向X國政府及戈爾登學院提出強烈抗議,並組織厄根厄里議員與名流簽名反對云云。
阿蘭駭然。他想說話,說不出聲音,他想大叫,叫不出響動,他想抬胳臂,動不了夫節,他憋氣,他想深深地吸一口氣,結果,連氣也喘不上來了。
行刑的快|感誘惑詩人的二尖,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他是詩人嗎?」首相問道。
後來他覺得這兩行字也太啰嗦了。他擦去兩行字,只在骨灰罐外殼上刻了一個字:
「美死我了!」他呻|吟道。
永久里夫人去世屍骨未寒,一批新鮮學者轉而批評起厄國作家來,他們認為前一段的激憤實際上是希臘的葡萄酸加中國式的阿Q,他們認為是厄國作家不爭氣,沒有能真正起爆,寫出富有最後意義的偉大作品,離國際標準不啻十萬八千里,是他們,而不是X國與戈爾登學院老院士,更不是P國與w先生,才是厄根厄里國恥的根源。
美女代表首相向詩人致意,並提出願意親自介紹阿蘭先生加入執政的快樂享福黨。詩人大笑,斷然說道:「我雖然無錢無勢,但自視比你們這些政客高得多,清純的蹲魚,怎麼會進入下水道臭溝,潔白的玫瑰,怎麼可能生長在垃圾堆蛆蟲里,驕傲的天鵝,又如何會讓自己鑽進暗無天日的老鼠洞呢?啊,小姐,不但我不會同意加入藏污納垢的快樂黨,請允許我向您提出一個忠告:遠離政治!遠離官方!離開首相吧,進入精神的獨立王國!進入藝術的雅美殿堂!進入人性的悠久宇宙!進入彼岸的永恆光環!放下屠刀,立地成天使,進入詩國,不吃飯也身清體健!」
黑玫瑰爆炸綻開朵朵紅艷艷,
他的話使眾人捧腹。然而就在爆炸一語剛剛出籠,眾人笑聲剛剛發聲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棒客斯所居住的公寓對面,一座新建成的百貨商場大樓——特里尼德樓,倒塌了。

十二

哪怕只寫下一句詩,他的自我感覺立刻良好多了。許多的字、詞和句子在他的心目中開始旋轉交合,許多的笑容、眼淚、陰影、光斑、毛髮、汗液、槍支、酒杯、海狗、飛沫、毒蛇、藥片、爆炸、俯衝、鳴笛、墓地、收縮與吸吮充溢著他的心胸。他一輩子就是這樣度過的:他沒有財產,他沒有職位,他不要家庭,他不要公眾與當局的承認,他甚至於不要出書。他前後寫了四千多首詩,在厄國發表了的不到三十首,在國外發表了也只有五十多首。然而一寫起詩來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富有,每寫下一個詞就如同得到了一筆錢,多一首詩也就是多了一張支票,發表一首詩也就是把支票兌換成了現金。與他的富有相比全國的豪門巨賈都是赤貧叫化子,他們窮得只剩下了錢。而他富得充滿了詩——特別是尚未發表的詩,尚未兌現的支票,尚未解凍的存款,埋藏在自家地面之下,尚未開採的黃金:
這是世上最美的語言,我將向她敬獻!
是的,不論他怎麼貧窮、寒磣、襤褸乃至於骯髒,哪怕在俗人眼中他被看做瘋子、自痴、廢物、阿飛、痞子、懶漢、拆自黨、靠女人倒貼維持生活的寄生蟲,他堅信自己在自己的領地里,也就是在詩歌與情感性感的世界里,在語言的爆炸中,他是君王,他是大公,他是總統兼總理兼內務部長,他是旗手,他是教皇,他是億萬富翁,他是海陸空三軍總司令。或者乾脆說,在他的自己的領地,他就是造物主,他締造了自己的世界——他就是上帝。
親愛的莉莎,辜負了你。
「那麼依您的見解……」教育大臣問道。
教育大臣素與外交大臣不睦,語帶機關地敲打著。
莉莎摟著阿蘭流淚:「我愛的是阿蘭,是阿蘭整個的靈魂和身體,至於他成功還是不成功,我都一樣的愛。」
「我改變了日程,從倫敦趕來。」華拉西說。
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得到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然而,他又覺得與得到那個大獎沒有兩樣,要不就是更妙。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得獎的興奮、喜悅、光榮、膨脹、升華(幾個月來他只覺得自己的身高也增加了二十厘米!),直到瘋狂以及一種卑劣的對於社會和人群的報復感,壓倒感,氣死你們小丫庭的小人得志感,他不是經驗了嗎?得獎后成功者的無聊、空虛、疲倦、多疑、諸多不遂心不中意,變得更難侍候更難快意,他不是遭遇了嗎?人眾隨之而來的羡慕、迎合、拉攏、投靠與潑污水、造謠誹謗,明槍暗箭,還有各種對於他得獎以及他本人的利用,在他身上做的文章,無中生有,忽有忽無,大起大落,大沉大浮,平步青雲,倏忽滄桑,人心險惡,不測風雲,世道坎坷,旦夕禍福,真真假假,是是非非,愛愛仇讎,瘋瘋傻傻……特別是那種頃刻間一個五顏六色的肥皂泡形成旋即幻滅的經驗——那是人生至味啊!此外究竟還有什麼他沒有體會到經驗到嘗受到呢?真的得了獎,也就是多一張支票罷了——過幾個月那張支票也就用完了,就像得獎的一切興奮早該是已經受用畢了。往日的光榮會徒然增加今日的寂寞而已。
烈你的睾丸,克如阿施(Crash!)
阿蘭擺脫不了他的新怪圈:絕對的、價值追求全部淘洗乾淨的真誠擺給他的是絕對的虛空。而一切價值,都可能被陰謀家、庸眾尤其是被自大狂們所歪曲異化,成為人的也是本初的價值的對立物。這不是有點嚇人嗎?
……白血病患者療養院的開幕式非常隆重,首相府事務局局長與雙激黨影子內閣國民保健大臣都參加了典禮。各大跨國公司、外國資本公司、各大銀行、各保險公司、各對外貿易公司的代表雲集首都濱海區,每人胸前佩戴著一朵用鮮花和緩帶製作的佳賓身份花。全部病人也都換上了療養院免費提供的淺色西裝,佩戴著紫色蝴蝶領結,又有二百名少女組織的體操隊前來助興,她們身穿比基尼服,發佩綵帶,手腕上按厄根厄里古俗掛有多個手鐲,膚色白裡透紅,紅里透黑,以白為主;琳琳琅琅,叮叮噹噹,如一片風鈴,如一鍋豆腐腦,煞是好聽好看。
「你是對的,我只是一個平凡的人,而你確實是一個不平凡的人,一個平凡,一個不平凡,這就是我們的悲劇的所在。希望你不要怨天尤人。你好好想想,沒有我們,你上哪裡去尋找這幾個月來的奇妙的感覺奇妙的體驗?今年你沒有得到大獎,完全是因為咱們厄根厄里太不爭氣,如果你是P人,你已經得獎三次了。你的獲得大獎只是遲早的事。請記住,不論什麼時候,我都祝福你。只要你最後得了大獎,我寧願受盡你的辱罵……別了,親愛的,別了,我的最最最的天才!I love you,forever!愛你到永遠!」
在這種群情激奮的情況下,人們更感動于永久里夫人對於戈爾登獎的排斥態度,到處是一片對於永久里夫人的致敬和讚美。一片讚美聲中,永久里夫人溘然仙逝。仙逝后內閣決定為她舉行國葬,降半旗,出紀念郵票,極盡哀榮。
似真似偽,亦實亦虛,如夢如幻,非煙非霧,且悲且喜,又哄又寂,到最後銷聲匿跡。
知其不可而為之,這就是人生。有點悲壯么?
勝利后殺盡所有朋友,
這幾個月,關於人生的一切,他什麼滋味沒有嘗到?真是一天等於一百年!這才是活著的滋味!這才是濃縮的高密度人生!這才是上天的垂青!他沒有得到二百五十萬元,然而他的體會已經遠勝了八百萬元!如果他阿蘭是生活在例如美國,真得上三次大獎也未必領略到近來領略了的無限風光!人類每年要花費那麼多金錢去飲酒,人冒著上絞刑架的危險去吸毒,人追求爆炸式的詩歌效應,不就是為了體會一下那種驚心動魄,神奇荒誕,甜蜜陶醉,騰雲駕霧,如天使又如惡魔的味道么?不就是要突破一下患了硬皮病的生活現實,受用一下不可能的可能嗎?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得到了命運能夠為人類提供的一切與它們不能夠提供的一切。萬歲,阿蘭,萬歲,厄根厄里,我沒有治了的母親!

十一

還有肝癌與死神,她們倒是慢慢逼近了。阿蘭越來越覺得她們親切了。
同時,《快樂報》連篇累牘地報道永久里夫人,稱她為知識界的脊樑,厄根厄里的民族魂,當代活女西西弗斯與普羅米修斯,一代宗師,智慧的明燈等等。
與永久里夫人堅決、透闢、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愛國主義與英雄主義相比,迪克對於戈爾登獎的態度模糊、軟弱、立場不確定、意見不徹底,沒有力度。因此,據民意測驗機構抽樣統計,一零七事件結束后,迪克的威望大有下降。
從容鎮定能夠代替狂躁不安?
N案並指出,老鼠大的洞,牛大的風;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若要別人不動搖,首先需要自己不動搖;多米諾骨牌效應不可掉以輕心;居安思危才能避免到時候悔之晚矣,強硬強硬再強硬,警惕警惕再警惕才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喲!
阿蘭從理想的角度說服自己,不應該受寵若驚。若驚未免太俗。但他實際上確是從這一天兩黨人物拜訪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他深為自己的實際上對於俗世的重視與這種小人物的依託權貴的卑微心態而羞愧,他恨不得把自己撕個粉碎。
我們的罪孽太大了。我們的罪孽還要一個?半個?四分之一個世紀才能罷休?
於是兩位摯友披肝瀝膽進言。雖然詩人寫詩的目的並非獲獎,獲獎的事實卻是人生的大勝利大輝煌!是詩歌的大勝利大輝煌!不能掉以輕心,不能謙虛辭讓,戈爾登獎我們是當之無愧,當仁不讓,必爭必得,毫不客氣!大獎我們得定了!我們不得誰得?我們不要誰要?阿蘭就是當今世界最最偉大的詩人,比荷馬、莎士比亞、李白、拜倫、雪萊、歌德、普希金、惠特曼、艾略特全部加在一塊還偉大!對這https://read.99csw•com一點就是要樹立決心信心,堅定不移,堅持不變!為此,第一,你不能再隨便接打來的電話,你最好向TTM公司申請換一個電話號,你的電話那麼隨隨便便打來成什麼體統!第二,你需要一個女秘書,在沒有找到更年輕更適宜的人選以前,莉莎可以代理。第三,你需要一個經紀人,在沒有找到更英俊更能幹的人以前,華拉西爵士可以代理。第四,從現在起你的生活必須有一個嚴格的日程,精確度以四分之一小時計算,再不能臨時接待什麼來訪者,管他是首相還是雙激黨魁!第五,尤其不能任意接見記者,記者採訪按每小時二千五百比索收費。記者的訪問記,字字要經過秘書與經紀人的審核簽發。第六,他們兩個人將要與專家會商,研究對於阿蘭的包裝問題:服裝,髮式,皮鞋,領帶,手帕,襪套,眼鏡以及從呼機到坐卧的方式,都要重新設計,要安排阿蘭進一次美容院,拉皮去皺吊眼除斑,不可大意。
阿蘭坐在主席台最突出的位置,左面是首相事務局局長,右面是雙激黨影子大臣。這個位置,這些場面,使阿蘭暈暈乎乎,真是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少女、鮮花、綵綢、白鴿、氣球、貴賓身份、高人一等的位置,使阿蘭的每一個細胞都那麼熨帖、滿足、舒展,自在……正如剛剛與世界第一美人做罷了愛,不是做|愛,勝似做|愛,幸福的那麼實在,又那麼輕飄,如一片潔白的羽毛。
《激烈報》披露了一條消息,說是厄國教育部會同藝術院正在研究贈送給詩人阿蘭一所房屋。迄今為止,阿蘭一直住的是閣樓亭子間,這與一代爆炸詩人宗師的稱號是不太匹配了。國營享福房地產公司對此事十分積極,表示如果是為詩人提供禮物,他們願意以五折的最優惠價格玉成此事云云。
這件事被迪克的兒媳婦咪|咪知道了。於是咪|咪立即將這一消息告訴跟自己最要好的年輕詩人棒客斯。棒客斯的特點是一年四季穿牛仔短褲。接到咪|咪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家裡為自己的性|伴|侶舉行生日雞尾酒會,聽到這個消息他的臉色就變了。他悄悄告訴了自己的密友,一家生活雜誌的主編古羅。古羅表情莊嚴地聽了這個消息,思索良久地搖搖頭,他說:「我看不大可能,首先,戈爾登大獎的評定程序是非常嚴肅的,每一道程序也都是嚴格保密的,事先透露出來的可能性很小;第二,如果給厄根厄里的作家發獎,那麼排到第十三名候補者恐怕也輪不到這個阿蘭。阿蘭的詩我認真讀過,實在內涵有限,瞎咋唬一氣罷了。如果當真今年的大獎得主是他,我看能夠給阿蘭貼的金很有限,倒是讓這個大獎丟了人。這樣的獎,只能說是鬧劇而已。錢給的愈多,鬧騰得愈歡就是了。」
警句創造出嶄新的三圍,
與兩黨大斗大鬧的同時,一家《文化生活報》和幾份商業娛樂小報展開了對於阿蘭的猛烈抨擊。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忽然一下子都對阿蘭義憤填膺起來。《文化生活報》是以老作家迪克的名義主辦的,他雖然身為雙激黨員,實際上在兩黨與無黨派人士中都享有崇高威望。幾家小報也是動不動就報道迪克的近況,刊登迪克的各種生活照片,給人以小報也隸屬於迪克系統至少是小報乃迪克的崇拜者所辦的印象。這樣就傳出了消息,說是迪克由於嫉妒,指揮了一場攻擊阿蘭的輿論戰役。

二十一

「而如果是我們黨當選,一定為詩人提供更純粹得多的生存空間。」影子大臣油嘴滑舌。
他知道,他進入了最好的詩境。多半輩子了,他盼望這種窒息和痙攣的詩意,他還沒有捕捉到過。

十六

親愛的國民們,親愛的同行們,我就要離你們而去了,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們。
一大批瀕臨倒閉的報刊得以起死回生,收效比報道影視明星的婚變要好得多。報刊經營人衷心感謝阿蘭事件的發生,讚頌上蒼無絕人之路,只要肯伸手,大票小票滾滾走,紅黃藍白黑的無聊小報,一定能有滋有味地繼續辦下去。
阿蘭甚奇,莫非莉莎與華拉西也有一手一腳?他們什麼時候這樣配合默契?活像兩個足球前鋒。另外,這兩個人怎麼說不來都不來,說來又都來了?
首相冷笑了一聲。
教育大臣老謀深算地提出懷疑。也許戈爾登學院講的是真話。壓根人家就沒有給阿蘭發獎之意。也許是該學院懾於我們的壓力,不敢再向阿蘭騷情,但他們為了保全面子,只好說是壓根無此事,不論是真無假無,反正從宣傳策略上說,我們按戈爾登的說法強調純系謠傳更對我們有利。事情已經做了,我們何必與戈爾登爭功呢?
二千多年前中國的哲人就看穿了和否定了精神霸權,否定精神霸主和霸主們的欽羡者追隨者被利用者受虐者大眾的區別,不承認精神霸權的大旗大棒招牌與虎皮效用。他智慧地冷峻地反對那些追求、製造、吹捧、迷信、表演、爭奪和利用精神霸權的人,他們的愚蠢、虛妄、矯情、偏執直至陰謀詭計的種種勾當早就被看穿了。
而在《明星世界》帶頭后,各報開始出現了罵迪克的文章。再接著,各報刊互罵。然後又是《激烈報》帶頭,向戈爾登槳展開了猛烈的抨擊,公布了戈爾登獎有史以來,有眼無珠,明珠暗投,種族偏見,宗教偏見,褒貶失當的無數事例,更公布了該學院院士的一大批性醜聞。《激烈報》此文的題目就很精彩,它題為:「呸,戈爾登,滾你媽的屁!」
消息一發表全國輿論大嘩,到處是罵快樂黨誤國的聲音。華拉西爵士一面安慰阿蘭並囑咐莉莎照看好阿蘭免生不測,一面趁著輿論的勢頭組織了保衛詩人聲譽俱樂部。開展了聲勢浩大的聲援阿蘭獲獎,聲討快樂黨倒行逆施的活動。
阿蘭嘆道:「真是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區區得獎故,二者豈能拋!」
「夫人,對於浪費您的寶貴時間,我們深感歉意。問題是這一位阿蘭,已經被選定獲得今年年度的戈爾登黃金文學大獎!」首相彬彬有禮地說。
《激烈報》上立即以頭版通欄地位發表了署名麥斯(群眾)的文章,說是近日已經爆炸不起來的詩人阿蘭再一次表演了自己的清高與偉大,因為他拒絕了一套房子。而在房價如此昂貴的厄根厄里大公國拒絕一套房子是只有天父、如來佛、真主的使者與聖方濟各才能做得到。讓我們向表演了超凡入聖的品質的阿詩人致敬吧。他拒絕房子是因為這所房子本來就不存在。誰說過要給他房子呢?沒有饋贈,你又拒絕個什麼勁呢?如果他的拒絕能夠成立,那麼我可以聲明,我將拒絕美國總統送給我的一百萬億美元。我們是不是比阿蘭更偉大些?因為阿詩人表現了忠誠與認同,友好與殷勤,靈活與機會主義,因為他屁顛屁顛地去吃首相大人賞賜的蝦尾巴,吃完了感覺良好,絲毫不必去找他已經翻臉不認的老朋友皮龍博士去開治療消化不良的藥片——自從他獲悉他將可能獲得戈爾登大獎以後,他就與多年來為他免費診斷的老友,德國巴伐利亞州醫科大學內科學博士皮龍斷絕了友誼關係。很可能是首相已經給了他暗示,只要他向內閣搖尾乞憐悔過自新,他就能得到享受免費高級醫療服務的特權。從這些事態中我們可以得到一些什麼啟示呢?他是一個偽善者,是一個假紳士,是一個要多清高就多清高,要多隨和就多隨和,要爆炸就能爆炸,要賣乖就能賣乖,要什麼就有什麼的聖徒,一個毫無原則毫無立場只知道精細地計算自己的私利的會呼吸的486多功能變色大內存電子計算機!
棒客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阿蘭此人,是這樣的不得人心,即使披上戈爾登獎的袈裟也是白搭,這從側面說明,他的這些朋友只崇拜他一個人,對他鐵心不二,而他年紀輕輕已經深知,只要有三五個五六個鐵杆兄弟,你呼我應,你哭我叫,你啐我吐,你唱我和,就可以橫行詩壇,沒有人敢小瞧自己,就能在詩壇佔一塊寶地,就能必要時來他個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阿蘭云云,搞什麼特立獨行,詩道寂寞,還真以為自己有多偉大,還以為自己那一套是真的呢,實在讓年輕人笑死。
「克如阿——施,洞——叭!親愛的,我有三點建議:一,嚴格保守秘密;二,準備辦理——當然是悄悄地辦——移民——手續,又有錢又有名,你想上火星也是由得了你的;三,組織一個秘密班子,一定要包括女中精英紅頭髮的莉莎小姐,要研討有關對策。還有,啊,我的建議三條看來是打不住的了,那麼,第四,擬一個名單,通過你的得獎,把一批壞人一批敗類從精神上消滅。對不起,還有第五,立刻高價僱用二至五名貼身保鏢,你的所有的窗子、門、通道都要加安全防盜措施,並且立即辦理——也就是在消息公布以前辦理財產與人身保險手續,一次簽十年的合約,只此一項你就可以節約上億的厄根厄里比索!還有其他其他,親愛的朋友,你寫詩是內行,別的,你可得聽我的!」
首相讀了這些爭論與報道后喜出望外,如此說來,他原來是大大地多慮了。戈爾登獎還沒有確實消息,厄國的文學圈子已經混戰成了一鍋粥,嫉妒的發狂的尷尬的轉向的找詞的三年早知道的抗議的痛哭的大笑的自殺的熱鬧得如同瘋人院一樣了。這樣的烏合之眾,何足掛齒?他們對於他的政權能有什麼威脅?
又過了幾天,各大報報道厄國邊疆省一位女學生讀了阿蘭的詩由於悲傷而墜樓身亡的消息。無獨有偶,再一天又出現了另一位女生因了她最崇拜的年輕詩人棒客斯未能被提名戈爾登獎,而她最厭惡的詩人阿蘭卻成了大獎候選人,她憤而投環自盡。后一個女學生長得很美,為此各報發表了她的一系列照片。報載,棒客斯己決定為她舉行詩祭與火炬葬禮。
「太降低我的身份了!太降低我的身份了!」阿蘭痛不欲生地嘶喊著。
報紙對於這次宴請的報道千奇百怪。戈斯勒著文指出:「出賣與投降,阿蘭暴露了自己待價而沽,邀寵求官的真面目。」這是一種說法。「挾戈爾登獎的先聲,奪首相的威風,詩人阿蘭大長了爆炸詩人的志氣。」「高超的手腕,富有政治風度的晚餐。」也是一種說法。此外還有「詩的進軍,文學的戰役。」「分久必合,對話與和解是當今世界的不可抗拒的潮流。」「誰能相信呢?首相與詩人握手言歡。」「荒謬的最合理,合理的最荒謬。」「別了詩人,別了詩的錚錚鐵骨!」「光榮啊,從不妥協的詩!」……等等。
我的上帝!人們驚呼,直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在圍繞著阿蘭得獎事件各種鬥爭進入自熱化階段以後,莉莎安排了一次由美國老闆主持的國際白血病人療養院開幕儀式。由牡蠣石油公司出資,為弘揚人道主義精神和表達美國人對於厄根厄里人與全世界的友好情感,特在厄國首都濱海區修建了一個國際白血病患者療養院,十分豪華考究。第一期從世界各個角落請來了六十名病人,從厄國本國找來了四十名白血病人,全部免費供養治療。開幕式那天,以牡蠣石油公司駐厄分部總監名義邀請詩人阿蘭充當開幕式佳賓,並在儀式上由阿蘭代表療養院給大家發放療養證、就餐證、就診證三證。最後還要請阿蘭給病人朗誦他的新作。
一個記者刁惡地問道:「請問詩人在宴會上是怎麼樣搞爆炸的?」
想到這樣一位大人物向目前在厄國國內仍是名不見經傳的他阿蘭某人問候,阿蘭立即禮貌地表示:「謝謝!請轉達我對他老的問候!」他的樣子確有點受寵若驚。
「不要冒傻氣,我的朋友,不要發昏,請不要胡說八道,爵士,我知道您的貪杯……但是這太過分了。再見,祝你好運!」說完,阿蘭掛斷電話。
他們的晚宴在豪華包房進行,服務小姐是一位栗色皮膚義大利玲瓏美人,文靜雅緻,除了微笑不言不語,氣質高貴,脫俗如漆黑鬱金香。頭盤分別要了鮮牡蠣、鵝肝、蝸牛、生菜蟹黃沙拉、大馬哈與金槍生魚片,配香檳與漢尼根黑啤。莉莎還加要了一客鄉下濃湯。主盤他們分別要了龍蝦、阿拉斯加王蟹、帶血的牛排、小牛肉、天使頭髮和蘆筍燒什錦海鮮。上了紅白葡萄酒,十分講究。後面的甜品琳琅滿目,如花似錦,令人沉醉,令人嘆為觀止令人嘆息。原來世上還有這等美味。如不堅持爆炸達二十余年,你可上哪裡找這樣的天賜美食去?
「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得了獎而臭大糞的有的是!不得獎而永垂青史美如紫鬱金香的也大有人在!我就沒有得過他們的獎,那種獎白送我也不要。我要想得,三十年前早得上了。那種獎實際是由跨國公司操縱的,帶著一股子霸權銅臭氣!」
首相神秘地一笑,乜歪了一下眼睛。
友好善意能夠代替無名虛火與人為惡?
知情人告訴報社總編輯,迪克是絕對不會對阿蘭採取這種態度的,問題是迪克已經年邁,很少過問什麼文事,但是迪克老人的兒媳婦咪|咪是一個活躍人物,她與一批青年詩人青年評論家過往密切,眉來眼去,而且她自己也一心要成為詩人,也發表過一些詩,因而越發乖張起來。她聯絡的那些年輕人,個個自命不凡,眼高手低,不把任何人看到眼裡,肯定是他們左右了這幾家報紙小報的言論傾向。
給你以最終天國的激昂沉醉!
「我撕毀了婚約,從夏威夷趕來。」莉莎說。
「哪家跨國公司?」外交大臣問。他對於永久里夫人的傲慢與首相的遷就不滿,故意提幾個問題想出一出院長的洋相。
衣衫襤褸,端坐阿里巴巴洞前,
於是各報刊紛紛評論報道阿蘭事件的最新消息,新聞綜述,熱點透析,未來預測,揭開內幕,摭拾花絮……你罵我,我罵他,他罵她,連迪克也在辱罵之列,沸沸揚揚,嘰嘰呱呱,直如雨後的池塘,滿塘的青蛙求偶,一片亂叫。此事件使一大批銷路不佳難以為繼的報刊獲得了新的刺|激,找回了經營和編輯的感覺,炒來炒去,故弄玄虛,妙不可言,咋咋呼呼,惡性哄鬧,奇佳效益。
擁有怨恨如擁有性感的膨脹起爆,
「首先告訴你們二位的是,我的所謂肝癌,已經完全排除了!那個內科主任皮龍博士,純粹是一個混蛋!」
「啊,我的寶貝!」阿蘭與莉莎狂吻個不住,嘬嘬嘬嘬,咂咂咂咂,嚕嚕嚕嚕,使華拉西咽喉收縮,大聲咳咳不止。
不久,這些詩譯成十幾國語文,被一些天王巨星披頭禿頭非女非男歌手歌唱,造成了巨大刺|激,棒客斯得到了優惠的報酬。
「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回到我們的酒會上來,為了我的美麗的性|伴|侶的生日,為了她的出生,為了她的美貌乾杯!讓我們高呼:女人萬歲!朋友們請你們想想看,如果她不出生,我會多麼孤獨、枯燥、饑渴、冒火,如果沒有這樣美麗性感的伴侶,我也會變成二十萬噸TNT,來他個大爆炸的呀!」
於是雙激黨執行局決定緊急轉彎,利用一切輿論展開對於阿蘭與爆炸文學理論的抨擊。
我乃教主,火藥庫常務董事。
於是,他不再寫詩。他經公證留下一個遺囑:
「我愛你,莉莎。甜甜的,粘粘的,細細的,軟軟的日本糯米豆餡小點心一樣可口的好莉莎呀!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原則,我的立場,我的痛苦了嗎?我只相信愛情。烤乳豬——三文治,那是任何一個廚娘都會製作的,而熨一條領帶,洗衣店只收四十一枚比索。就是做|愛的那點柔軟體操,你知道那也是有價格的,明碼標價,保質保量的啦。而且,隨著美利堅合眾國的經濟不景氣,應|召女郎的行市也愈來愈疲軟呀!難道我們的愛情是可以與這些白痴相比較的嗎?難道我們的原則是可以與這些臭大糞做交易的嗎?啊,我的夢一樣的靈感一樣的,淚水的源泉露珠一樣的小寶貝呀!」
厄根厄里大公國的反間諜情報局將華拉西打來的三次電話錄下了音,附上了分析意見,以特急絕密件一零七號的編號直送首相府。首相立即召集國家安全會議研究。
費厄潑賴能夠代替歇斯底里?
「純粹是後現代!」一位年輕的藝術學博士說,他曾發表論文指出,厄根厄里作家要想獲得戈爾登獎,至少還須改變世界觀更新思維,再加努力二百年。
你強|暴了你的妹妹,
八十三歲、愈老愈長得像男人、但仍然留著滿頭亞麻式披肩發的永久里夫人來到內閣會議廳,被詢及阿蘭時,她怒道:「我是國家藝術院的院長,我的工作對象是我大公國的最傑出的文學家藝術家,我院院士七十七人,另有通訊院士三十四人,共一百一十一人,其他那些二流三流小文人小爬蟲小瘋子小野心家與我有什麼關係?這樣的問題也來問我?需知道,我之擔任國家藝術院院長雖說也經過內閣的任命,但它是民選出來的,一經選出便是終身職,不經過全民投票的三分之二票數通過,誰也無權改變我的院長位置。你們並沒有權力通知我來參加安全會議,為這種瞎划拉狗屁不通的一行行句子的鼠輩,你們耽誤了我多少所余無多的時間?你們誰負這個責任?」
他感謝也相信莉莎對他的忠告。然而一經開始,就不能不在反省的道路上走下去。他知道這個反省難免使一些心高志大而又初出茅廬的小子氣急敗壞。作家是一些挑剔的自高自幻自戀自艾並且善於發現旁人缺點的傢伙,他們是人精人核,他們多半眼高口利性急氣盛情切手低,他們常常耽於抒情與清議。他們能夠看透人生,看透社會,他們能夠看透一切人,他們嘲笑一切,君臨一切,拯救一切。
我死了。除了骨灰罐,我不再需要什麼別的了。
這次議會的惡鬥引起了厄國新聞界評論界人文科學界思想界的普遍好評,他們說,這說明厄國已經牢牢實實地走在了議會民主的初級階段上。世界各國的經驗說明,起碼要這樣打鬥二十年,一個國家的政治現代化才有了保障,試看那些極權主義國家,他們的議會那才叫秩序井然,有條不紊。然而民主呢?他們的民主在哪裡?要民主就得暫時犧牲秩序,要秩序就得長期犧牲民主,要民主就一定伴隨著鬧劇,伴隨著政治的粗鄙化與政治家的武功化。只想要政治上的理想化高雅化民主化而拒絕粗鄙鬧劇與功夫,就只能放棄民主的空談與高調。事情只能是這樣,難道能夠不是這樣嗎?
「……整整十五年了,我給你做烤乳豬,我給你燒鮮酪蘆筍,我給你做大馬哈魚子三文治,我給你熨平了幾百幾千條領帶,我給你修空調機失足落到了樓下的陽台上。而且,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每一首詩,那些深奧的詩呀!哪一首不是寫的我們倆黑下的那點事——你還是不娶我,你還是不娶我呀!」電話那一端的,與阿蘭相距幾萬公里的莉莎淅淅地抽泣起來。
勝利——你多麼疲乏的氣泡喲……
厄國教育部發言人在回答記者提問的時候鄭重聲明,所謂教育部與國家藝術院聯合贈送詩人阿蘭一套房屋之說,純系子虛烏有,他們對於雙激黨機關報公然造謠深感遺憾並保留追究其法律責任的權利。
讀者一片喝彩,認為是大大地長了厄國國人的志氣,大滅了帝國主義新老殖民主義霸權主義的威風。雙激黨在知識界連連得分,不可一世。
《快樂報》的文化版,刊登了一條消息,標題是:「眾口鑠金詩人失色,偶像蒙塵少女投環。」繼因阿蘭事件已經自殺兩位女性后,昨日又有一名少女因而自盡。說是一位職業女校學生,素日喜愛爆炸派詩歌,她于讀到麥斯的攻擊阿蘭的文章后,留下一份遺書,聲稱:「摧毀我的偶像就是摧毀我的心,污辱我的詩人,就是強|暴我的身,再見了醜惡的人間,再見吧,信口雌黃的報紙,再見吧,惡言傷人居心叵測的麥斯——群眾……讓我的死宣布這個醜惡的世界的末日吧。」
他的為數不多的友人個個興奮若狂。當天晚上由他的一位記者朋友名叫勒斯戈的做東請了幾個人在湖畔餐廳吃飯。記者表示即刻要與他所在的那家電視台老闆通氣,要求拍攝關於詩人阿蘭的電視專題片,並組織全國最著名的演員配樂朗誦他的詩篇。他還將建議由著名歌星演唱他的詩作。
首相穩坐釣魚船。一想到自己的特里尼迪三合一對策他就笑得合不攏嘴。秘書已經回話,阿蘭經過了一些忸怩作態接受了首相邀請準備出席本周周末對他的宴請。首相輕蔑地一笑。但是事務局長提出,對於這一幫瘋瘋癲癲鬧鬧哄哄的作家切不可過於遷就。以首相之尊宴請一個無名小卒,宴請一名到底得的上得不上戈爾登獎還不一定的歪詩人,宴請一個忠誠係數不足百分之四十,而且天天揚言爆炸的思想危險分子,傳出去反倒顯得我們內閣輕舉妄動,因此敬請首相三思。免得一幫神經質文人給鼻子上臉,得寸進尺,得到錯誤的資訊,益發不清楚,膨脹乃至爆炸大鬧起來。
「是對我國知識分子的污辱!獎勵阿蘭這樣的白痴,就是要把我們的民族白痴化,弱智化,那當然了,我們都變成了白痴廢物混蛋,活也說不清楚,事也辦不明白,超級大國便可以隨心所欲地統治我們剝削我們的了。」戈斯勒強調說。
他感到了死神的親吻,他感到了死亡的空無與黑暗。原來死就是這樣的空無一物,沒有星光,沒有氣味,沒有留戀,沒有商量;連一克的重量也沒有。
繼嘆道:「公眾如猻猴,傳媒似跳蚤,天地一詩人,力挽狂瀾倒!」
「哈羅哈羅,阿路阿路,喂喂,這是華拉西,這是阿蘭的崇拜者與忠實的朋友,自由撰稿人華拉西,華拉西勛爵現在是在自紐約約翰肯尼迪機場飛往倫敦西思羅機場的空中客車上。最好的祝願,當然,一定的。好消息好消息,我要給你一個驚喜,我要給你一個休克,我要給你一個無縫鋼管大鯊魚。你正在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由於給你通報這個奇妙的消息也成了世界上至少是我們的大公國的最最幸福的人的第二號。阿哈啊咳啊吼啊嗚,我的天才我的上帝我的好人我的活潑自由的英雄偉士,這樣偉大的消息我不惜花費重金使用空中電話(Airphone)馬上告訴你,我的信息比中央情報局的情報還要準確,我的信息現在是全世界獨一,你知道嗎?今年的戈爾登黃金文學獎的得主就是你!我親愛的。這是一位資深金髮美人——她多半已經對我入迷。她應我的請求告訴了我,而她正是X國戈爾登學院的機要文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