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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蘿蘭

卡蘿蘭

作者:尼爾·蓋曼
註釋:
貓一聲大叫,牙齒咬進另一個媽媽的臉。她扑打著它,血從白乎乎的臉上直往下淌。不,不是真正的血,是一種黑黑黏黏的東西。
好大的霧,像隨時可能鑽出妖怪來。有危險?卡蘿蘭心裏琢磨著。聽上去好像挺有趣兒,一點兒也不壞。不算真的壞事。卡蘿蘭繼續朝樓上爬去,小拳頭裡緊緊攥著她新得到的石頭。
貓又眨了一下眼睛。卡蘿蘭想,這肯定是個「是」。
厚厚的霧把宅子整個裹起來了,像在周圍圍了一圈百葉簾。
「不勝榮幸之至,卡蘿蘭·瓊斯。」長翅膀的女孩一邊說,一邊小口吃著金銀花,「再造之恩,不敢言謝。綿薄之禮,不成敬意。」
那東西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是不喜歡。」卡蘿蘭承認說,「這是一種偽裝手段。」
太陽很亮,天氣很冷,跟她剛剛離開的家一樣。後面很有禮貌地輕輕咳了一聲。
或者說,差不多一模一樣: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門上掛著許多紅紅藍藍的小燈泡,一閃一閃,拼出字來。燈光繞著房門跑,追來追去。
「偷爸爸媽媽的人是誰?你知道嗎?」警察問。
卡蘿蘭這才伸手握住門把手,一轉。門開了。
「他們不會回來了,對不對?」卡蘿蘭說,「光靠他們自己,他們回不來。」
她感覺到貓全身綳得緊緊的,好像隨時準備逃掉。卡蘿蘭很想緊緊摟著它,像她摟小毛熊玩具那樣。可她知道,貓討厭被人家抱得緊緊的。她還擔心,如果緊緊摟這隻本來就很緊張的貓,它會帶咬帶抓,哪怕她和它是一邊的。
那東西腦袋一擰,像脖子上沒有骨頭似的,重新把它的獨眼衝著她。這東西好像變得更大了,也更清醒了。
戲院破破爛爛,荒涼極了。椅子都壞掉了。牆上、朽壞的木頭上、腐爛的天鵝絨帷幕上,到處懸著一片片陳舊的蜘蛛網,上面積滿了灰塵。沙沙沙,又響了幾聲。卡蘿蘭抬起手電筒,朝天花板上照。上面有東西。沒有毛,渾身黏糊糊的。她覺得,這些東西從前說不定有自個兒的臉,說不定從前是狗。可沒有哪只狗能像這樣,長著蝙蝠翅膀,像蜘蛛或者蝙蝠一樣頭下腳上倒掛著。什麼,它被牢牢攥在裏面的怪物手裡。
最後,另一個媽媽說:「沒禮貌!」她小心地折起白紙口袋,讓蟑螂逃不出來,再把它放進購物袋。然後,她站起身,身子向上,向上,比卡蘿蘭記得的更高。她的手伸進圍裙兜里,向外掏東西。先掏出來的是那把黑鑰匙。她皺著眉頭瞧了瞧它,把它扔進那隻購物袋。接著又掏出一把銀色的小鑰匙。她高興地舉起鑰匙,「找到了。」她說,「這是給你準備的,卡蘿蘭。為你好。因為我愛你,所以才要教你懂禮貌。一個人怎麼樣,一看他有沒有禮貌就知道。」
「噢,原來是你呀。」她對那隻黑貓說。
「現在,卡蘿蘭,」斯平克小姐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幹得好,卡蘿蘭。」有這一聲,就夠了。門開始合攏,很輕鬆。
卡蘿蘭一句話都不說,瞪著另一個媽媽。
午飯吃完后,她的另一個爸爸媽媽洗碗碟,卡蘿蘭從過道回她的卧室。她的另一間卧室。
好大的霧,她簡直看不見那個瘋老頭兒。
「你們會說話嗎?」她問。
忽然間,卡蘿蘭發現自己餓壞了。味道真香啊。
以前在彈子里的東西已經走了。卡蘿蘭想起那三個在月光下向她招手再見的小孩,就在他們跨過那道銀色小溪之前。
「你真的想走?」她問。
我們早來了,在你倒下前。
門怎麼會這麼沉?這扇門比她原來想的沉得多。
「你好。」卡蘿蘭說。
卡蘿蘭以為裏面是太妃糖,或者鹹味奶油糖。她低頭一看,紙袋裡是半口袋蟑螂,個子老大,油亮油亮的,推推擠擠,拚命想逃出口袋。
貓停下腳步,蹲下,開始細心地洗臉,不理睬卡蘿蘭。
門沒鎖,開著一道窄縫。她在門上敲了敲。才敲一下,門就開了。
搬到這兒來的第二天,卡蘿蘭出發探險。她探索了園子。
雖然字是反的,但卡蘿蘭還是認了出來。鏡子另一面的霧慢慢淡了,不見了。爸爸媽媽也一樣。
「我。」卡蘿蘭說,兩手伸到餐桌下面,緊緊抓住膝蓋,讓它們別哆嗦,「要是我輸了,我就永遠留在這兒,還會讓你愛我,當一個最聽話的女兒。我會吃你吃的東西,玩幸福家庭。還有,我會讓你在我眼睛上縫紐扣。」
卡蘿蘭說:「你說得對,我也是這麼想的。」說完,她把鑰匙插|進鎖里,一轉。門悄沒聲兒地開了,卡蘿蘭悄沒聲兒地走進去。房間牆壁的顏色像放餿了的牛奶,木頭地板上沒鋪地毯,凈是灰。地板上還留著幾塊印子,說明以前鋪過地毯。
「有誰想要一塊櫻桃果醬蛋糕嗎?」她問。「傑米瑪?平基?普林羅斯?」
「哎。」卡蘿蘭說。
它停住腳步,電筒朝一個空座位一照。卡蘿蘭坐下,狗溜溜達達走開了。過了一會兒,眼睛適應了黑乎乎的戲院。她發現別的座位坐的也是狗。戲台上忽然響起一陣沙沙聲。
卡蘿蘭跪下來,朝床底下張望。五十隻小小的紅眼睛瞪著她。
「我不逃。」卡蘿蘭說,「我逃過,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媽媽。怎麼逃出這間小黑屋,你們能告訴我嗎?」
卡蘿蘭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夢裡,和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坐在草地上一株大橡樹下。她笑了。
「敢問你是何人?是死是活?」「活的。」卡蘿蘭悄悄說。
不知為什麼,想明白了這一點以後,卡蘿蘭反而覺得有了點把握。她走進自己那間顏色怪裡怪氣、綠中帶紅的卧室。她關上門,又用玩具盒子把門項上。這麼一個盒子,當然誰都擋不住。但如果有人想進來,一碰到盒子,裏面的玩具就會嘩啦啦直響,把她驚醒。至少,她是這麼希望的。
「那惡婦恨你入骨。」男孩脫口而出,「此人從未失手。萬勿懈怠,須得小心在意,鼓餘勇,以智計為輔,方可保平安。」
「老鼠們不喜歡霧。」他對她說,「潮氣弄得它們的鬍子都耷拉下來了。」
「從前,這幢宅子里只有一家人。」卡蘿蘭的媽媽說,「那時候,這扇門通向別的地方。後來,他們把宅子改建成一個個套間,在這兒砌了一堵牆,把門封了。牆後面是一套空房間,在宅子的另一面,現在還沒賣出去。」
「你在幹什麼?」身邊,一個影子說。
門吱吱嘎嘎響起來。卡蘿蘭爬下床。
卡蘿蘭嚇了一跳,低頭看著手裡。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褐色卵石,中間有個洞眼。她又朝鏡子里看。鏡子里的石頭亮晶晶的,像一塊綠寶石。一線綠火從鏡子里的卵石上飄出來,朝卡蘿蘭的卧室飄去。「喲。」卡蘿蘭說。
「媽媽,這些東西,灰襯衣什麼的,學校里每個人都穿。沒人有綠手套,只有我一個人有。」
「下面的話呢,你下面肯定還有一個『可是』,對不對?」卡蘿蘭說,「我聽得出來,它就躲在你的話後面,像躲在雨雲里一樣。」
窸窸窣窣,咔嗒咔嗒,它來了。那隻手伸直指尖,踮得高高的,抓抓爬爬跑過草叢,跳上一個樹樁。它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像一隻觀察動靜的大螃蟹。然後,它狂喜地一跳,指甲噼叭一聲響,跳到紙檯布中央。
卡蘿蘭回到宅子。
「待會兒見。」小狗說。
他們走進廚房。餐桌上擺著一個瓷盤,上面放著一卷黑色棉線,一根長長的銀針。這兩樣東西旁邊,是兩顆又大又黑的紐扣。
另一個爸爸好像很失望。另一個媽媽笑了,露出一嘴牙,每一顆牙都稍稍長了點兒。過道的燈光照在她眼睛上,兩顆黑紐扣閃閃發亮。
她們用一個粉紅色的骨瓷小茶杯給她斟了一杯茶,加上方糖,還給了她一塊乾乾的夾心餅乾當茶食。
差不多到吃午飯的時候,她們回了家。太陽亮晃晃的,但天氣還是很涼。卡蘿蘭的媽媽打開冰箱瞧了瞧,只找到一個小得可憐的番茄,一片上面長了一層綠東西的乳酪。麵包籃里只剩下一個硬殼麵包。
正裝東西,眼角忽然瞥見什麼東西。她猛地直起身,發現那隻貓大搖大擺朝她走來,尾巴翹得高高的,尾巴尖彎過來,像個問號。
「哎,好像已經差不多裝艙滿載,馬上就能啟航了。」福斯波爾小姐說。
「我認為,抓走他們的是我的另一個媽媽。說不定她想扣住他們不放,給他們縫黑紐扣當眼睛,好把我引過去。我也不太清楚。」
貓一直走到過道盡頭,那兒掛著一面一人高的鏡子。很久以前,它本來鑲在一個大衣櫃櫃門裡面,後來才挪出來掛在牆上。卡蘿蘭一家搬進來時,這面鏡子已經在那兒了。卡蘿蘭的媽媽常說要換一面新的,可一直沒換。卡蘿蘭打開過道燈。
「快去呀。」
「我找到兩個,」卡蘿蘭說,「只剩下一個靈魂了。」
「怎麼樣,米里亞姆?」斯平克小姐勝利地說,「我的眼力跟從前一樣好……」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和玩具娃娃玩了呢。」瓊斯太太說。
「嗯。」卡蘿蘭說。
在這個變扁了的世界里,另一個媽媽站在一片灰白色的大霧中。她腦後的黑頭髮擺來擺去,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似的。忽然,她喉嚨里咳了一聲,張開嘴。另一個媽媽伸出手,從舌頭上取下一枚很小的銅鑰匙。
只是,她高了些,瘦了些。只是,她的指頭長了些,不停地動彈。指甲是暗紅色的,有點卷,尖尖的。
卡蘿蘭拍拍它沒有頭髮的頭。它的皮膚有點黏手,像熱乎乎的發麵團。
貓沒有回答,只管一聲不吭跟在卡蘿蘭旁邊走。
卡蘿蘭想明白了,她不喜歡在這間屋子裡睡覺。可這間卧室的顏色比她自己的卧室有意思多了。
「我最喜歡這麼幹了。」貓高興地說,「想看我再來一遍嗎?」
卡蘿蘭突然覺得全身是勁兒。
「你好。」卡蘿蘭說,「我在家裡的園子里也見過一隻貓,跟你長得很像。你準是……他們這兒是怎麼說的來著?另一隻貓?」

第十章

「還有,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斯平克小姐說。
「會不會有那種提不起精神的時候?你知道,什麼都是灰濛濛濕漉漉的,我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沒東西讀,也沒東西看,沒地方去。這種時候會不會一直拖下去,一天又一天?」暗影里的人說:「絕不會有那種時候。」
「好了,親愛的卡蘿蘭,」另一個媽媽說,「我把你從碗櫥里抱出來了。應該給你一點點教訓,但我們都是心腸特別好的好人。我們討厭犯錯誤,但不討厭犯錯誤的孩子。如果你肯當一個愛媽媽的好孩子,聽話,懂禮貌,咱們一定會處得非常好,我們還是親親熱熱的一家人。」卡蘿蘭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記得按時回來吃午飯。」媽媽說,「好好玩。」

第十三章

然後,老鼠們玩起了疊羅漢,一些老鼠墊底,另一些爬到它們背上。老鼠們很小心,動作卻一點也不慢。最後成了一座金字塔,那隻最大的大老鼠站在塔頂。
她穿上牛仔褲、套頭衫,又穿上在衣櫥最底下找到的一雙鮮艷的橘紅色靴子。她從自己的睡袍口袋裡掏出最後一個蘋果,又從同一個口袋掏出那塊帶洞眼的石頭。她把石頭放進牛仔褲口袋,腦袋馬上覺得清醒了一點兒,像從什麼霧氣里鑽出來了似的。她走進廚房,可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你就這麼跟自個兒的媽媽說話?」另一個媽媽說,嘴裏塞滿蟑螂。「你不是我媽媽。」卡蘿蘭說。
「不想。」卡蘿蘭說。
「她為什麼想要我?」卡蘿蘭問貓,「為什麼想讓我留在這兒不走?」
「那,你就要讓我走。讓所有人走:我真正的爸爸媽媽,那些死了的小孩。你關在這兒的每個人。」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房門。斯平克小姐讓她進了屋。
她打開檯布,小心地鋪在井口,又在井沿每隔一英尺放一個塑料玩具茶杯。然後,她往茶杯里斟水,加大它的重量。
接著,怪物的手指頭一根接一根鬆開,彈子滑進她的手裡。卡蘿蘭把胳膊從那一大團黏糊糊的東西里抽回來。怪物沒睜開眼睛,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用手電筒照了照它的兩張臉,覺得很像年輕時候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問題是,這兩張臉歪歪扭扭,擠在一起,像兩團融化后壓成一塊的蠟,成了一個讓人嚇破膽子的可怕東西。
戴兜帽的女孩不安地扭動著,說:「是的,女士。」
貓縮在客廳最外面的角落裡,粉紅色的舌頭尖露在外面,瞪著圓圓的眼睛。卡蘿蘭走過去,蹲在它身旁。
那個人裹在身上的大衣里透出一點光,就在胸口那個位置。從洞眼望過去,光點一閃一閃的,藍白色,像星星發出的光。她真希望自己手裡有根棍子,可以捅捅那個人影。她不願意靠近那個縮在房間暗角里的人影。
「只餘下一場空。」第三個聲音悄聲說,「空,空,空。」
「好呀,寶貝兒。」斯平克小姐說。然後,又壓低嗓門補充道,「小心那口井。在你們搬來之前住在這兒的納瓦特先生說,他覺得,那口井足有半英里深。」
我們有尾巴,我們有眼睛。
她上床以後,聽見有東西在卧室窗戶外面撓。卡蘿蘭都快睡著了,可她還是悄悄下床,拉開窗帘。
一開始,紐扣紋風不動。接著,它被扯了下來,從她手裡飛出去,撞上牆壁,再掉到地下。
過道盡頭,電燈亮了。在黑洞洞的過道里走了這麼久,燈光刺得卡蘿蘭睜不開眼。燈光映出一個女人的剪影,就在卡蘿蘭前頭不遠。
「在哪兒?」
「你會沒事的,」卡蘿蘭說,「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帶你回家。」貓什麼都沒說。
「謝謝你,卡蘿蘭。」另一個媽媽冷冷地說。聲音不是從她嘴裏發出的,聲音來自那片霧,來自那幢宅子,來自天空。她說,「你知道,我是很愛你的。」
卡蘿蘭套上她那件帶兜帽的藍外套,圍上紅圍巾,穿上她的黃色雨靴。她出門了。
卡蘿蘭搖搖頭。「我不想跟你玩。」她說,「我想回家,和我真正的媽媽爸爸在一起。請你放了他們,放了我們大家。」
「口信是這樣的:不要進那扇門。」他頓了頓,「你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卡蘿蘭向後退了一步。「我要走了。」卡蘿蘭說,又把手插|進口袋,握住那塊有洞眼的石頭。另一個媽媽的手一下子從卡蘿蘭肩膀上拿開,慌裡慌張的,像嚇了一跳的蜘蛛。
②波西亞:莎士比亞戲劇《威尼斯商人》的女主角;奧菲莉亞:莎劇《哈姆雷特》的女主角。
「看到她的時候,」卡蘿蘭說,「我一定告訴她。」她放下電話。
卡蘿蘭心想,一定得想個辦法,做點什麼。假期最後一周的天氣好極了。好像夏天覺得最近的天氣太糟,想最後對人們做點補償,於是給大家帶來了最明亮、最漂亮的好日子。
卡蘿蘭覺得時間停下來不動了。幾根蒼白的手指合攏了,緊緊抓住黑鑰匙……
「對。」卡蘿蘭說。別朝壁爐架上看,她想,連想都不能想。
正欣賞著美景呢,卡蘿蘭不知不覺,身體一歪,像貓一樣縮在奶奶那把讓人不舒服的椅子里,睡熟了,一個夢都沒做。
這幢宅子不是卡蘿蘭一家人的,因為它太大了。卡蘿蘭一家只擁有宅子的—部分。這幢老屋裡還住著其他人家。
卡蘿蘭的奶奶死後,留給瓊斯家一批貴重傢具(用起來很不舒服),這些傢具都放在客廳里。爸爸媽媽平時不許她去客廳,別人也不去。客廳只是個擺樣子的地方。
「小姑娘,這麼晚了,你上床睡覺的時間該過了吧?」警察說。
她緊緊抱著胳膊,不斷提醒自己:她很勇敢。最後,她幾乎相信自己的話了,這才走在不是霧氣的霧氣中,繞過宅子,走向樓梯,向上爬。
「波波先生?」
樓上的老鼠馬戲團奏出的音樂在溫暖的夜氣中飄蕩,告訴這個世界:夏天快結束了。
「快!」她叫著。貓朝她跑來,他們一塊兒踏進黑漆漆的過道。
④都是著名戲劇中的人物。
門後面沒有磚牆,只有一片黑。裏面的過道吹來一股風,冷颼颼的。卡蘿蘭沒有向前走。
「你們是誰?」卡蘿蘭壓低嗓門問。
過了一會兒,斯平克小姐打開房門。
媽媽聳聳肩,「幹嗎鎖?」她說,「門後面反正沒東西。」
「媽媽怎麼說?」
「我證明給你看。」另一個媽媽說,長長的、白乎乎的指頭抹過鏡面。鏡面像蒙了一層霧,好像有頭龍在上面噴了一口氣兒似的。接著,霧氣散開了。
卡蘿蘭回了自己的家。媽媽正在她的書房工作,媽媽的書房裡一股鮮花味兒。
「親愛的,」女人說,「上次你幹嗎離開這兒呀?」
另一個媽媽的手拿開了。
「為什麼這會兒不能看?」住在樓上的老頭兒說,「因為老鼠們還沒準備好,沒排練好。還有,它們不肯演奏我替它們寫的曲子。我替它們寫的曲子是這樣的:『嘣嚓嚓,嘣嚓嚓』,可小白鼠只肯演『滴噠噠,滴噠噠』。就是這麼回事兒。我打算換一種乳酪試試。」
「卡蘿蘭?」她說,「親愛的,怎麼上這兒睡來了?再說,沒什麼大事,平常別上這兒玩。我們到處找你,整幢宅子都找遍了。」
卡蘿蘭不知道貓究竟是什麼意思。
鏡子里照出她身後的過道。這誰都想得到。想不到的是,鏡子里還有她的爸爸媽媽。他們站在鏡子中的過道里,樣子孤苦伶仃的。卡蘿蘭看見他們抬起手,無力地朝她慢慢揮著。卡蘿蘭爸爸的另一隻手摟著媽媽的肩膀。鏡子里,卡蘿蘭的爸爸媽媽望著她。爸爸張開嘴,說了些什麼。可她一點也聽不見。
卡蘿蘭嘆了口氣,「看樣子,你真是不懂,對不對?」她說,「我不願意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沒人願意。嘴上說說可以,心裏都是不願意的。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那還有什麼樂趣?真要那樣的話,什麼都沒意思了。」
「你不在鏡子里。」卡蘿蘭說。
媽媽輕輕搖著她,把她搖醒了。
爸爸已經好久沒這麼做過了。他告訴過卡蘿蘭,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不該老要人抱著走。
「不知道。」卡蘿蘭說,「是什麼主意?」
卡蘿蘭把一把椅子推到廚房門邊,站在椅子上伸手朝上夠。夠不著。她跳下椅子,從掃帚櫃里拿出一把掃帚,重新爬上椅子,用掃帚朝門框上一掃。
她知道了,幽靈小姑娘說得對,另一個媽媽根本沒想過放她走,也沒想過說話算話。她只想玩一場遊戲,找點樂子,沒別的。
「那,我應該怎麼辦?」卡蘿蘭稍微有些擔心了。
「會不會有那種難吃的飯菜,按照菜譜做出來的,還加上大蒜、香蒿、扁豆什麼的?」卡蘿蘭問。
第二天,太陽出來了。卡蘿蘭的媽媽帶她去最近的大鎮上買校服。爸爸中途下車,去火車站。他今天要去倫敦見幾個人。
「沒有。」貓說,「告訴你,你們人有名字,因為你們不知道自個兒是誰。我們知道自個兒是誰,所以用不著名字。」
接下來,卡蘿蘭夢見了幾個電視上放的廣告。再以後,她睡熟了,什麼都沒夢見。
「你敢不敢打開門?」卡蘿蘭說,「他們就在那兒,錯不了。」
「我自雜物室門內過來,」那個覺得自個兒是男孩的聲音說,「卻見又回到自家廳堂。那惡婦正等著,說她乃是我另一個媽媽。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見著我真正的媽媽了。」
我一定要勇敢,卡蘿蘭想。不,我本來就勇敢。她把蠟燭架放在地板上,轉過身來。
黑貓開始洗臉抹鬍子,表示它不耐煩了。卡蘿蘭伸手下去,摸它的後腦、脖子。貓站起來,走了幾步,走到她夠不著的地方坐下,仰頭望著她。
卡蘿蘭正想說點什麼,比如對不起,或者上次來的時候路好像沒這麼長。就在這時,蠟燭滅了。一下子就滅了,好像被誰用手掐滅了似的。有聲音,腳在地上蹭著走的聲音。嚓啦嚓拉,叭嗒叭嗒。卡蘿蘭的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隻手……摸到什麼細細的、黏糊糊的東西,像蜘蛛網,沾在她的手上臉上。
「不疼。」她的另一個爸爸說。
「見過斯平克小姐嗎,卡羅琳?」
這是一塊折起來的一次性紙檯布,上面畫著紅色小花。這是幾年前家裡出去野餐用剩下的。
「聽著,親愛的,我覺得你真是個傻孩子。」另一個媽媽說,「我愛你呀。我會一直愛你。再說,只要是有一點點頭腦的人,誰都不會相信鬼魂說的話。他們統統是騙子。聞聞,媽媽給你做的早飯多香。」她把蛋汁倒進煎鍋,「乳酪蛋卷,你最喜歡了。」
她很有禮貌地問。
媽媽在鏡子上哈了口氣,趁鏡子另一面上的霧氣沒散,用手指寫了幾個字:救救我們。
卡蘿蘭不知道該說什麼。
卡蘿蘭一步一步走上樓梯,走向她的卧室。她能感覺到大理石彈子在口袋裡碰得叮叮響,感覺到那塊帶洞眼的石頭的重量,感覺到貓緊緊偎著她。她走到自己的卧室門邊。現在,它像小孩子亂塗亂畫出來的一扇門。她伸出手,一推。以為手會直接穿過門,發現門後面是一片黑,什麼都沒有,只有無數星星,東一顆西一顆。
「嗯。」卡蘿蘭說。
「還是逃命去吧。」又一個聲音嘆了口氣。
「你是說,我爸爸媽媽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蘿蘭吃驚地問。
天蒙蒙亮時,卡蘿蘭醒了。她覺得聽到什麼動靜,又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她等著。
卡蘿蘭伸了個懶腰,眨著眼睛。「對不起,」她說,「我一下子就睡著了。」
卡蘿蘭剛進門,他就說起話來。「什麼都不會變,小姑娘。」他說。聲音就像干樹葉子,沙沙響著飄過人行道,「就算你把所有發誓要做到的事兒都做到了,又怎麼樣?什麼都不會變。你會回家,你會厭煩。人家不會理你。沒人聽你說什麼,就算聽也是做做樣子。你太聰明,又太不起眼了,他們是不會理解的。他們連你的名字都叫錯了。
「別傻了。」卡蘿蘭說,「我去救他們,因為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要是他們發現我不見了,他們準會做同樣的事兒。知道嗎?你又開始說話了。」
淡淡的影子們輕輕地一起一伏。她覺得這裏既像真有這三個影子,又像沒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滅以後,眼睛里還覺得有亮光似的。
她一心指望另一個媽媽落進這個圈套,接過她的話頭說,「胡說,靈魂只有熟透了的洋蔥那麼大」,或者手提箱那麼大,或者老爺爺的座鐘那麼大。可另一個媽媽只是笑,繼續用指甲敲打紐扣眼睛。嗒,嗒,嗒,不緊不慢,一直不停敲打下去,像水龍頭朝水池裡滴水似的。
「你還活著,」他悄聲說,「仍將活下去。振作些。」
它全身一抖,一跳,卡蘿蘭還沒來得及眨一下眼睛,貓爪子下已經摁住了好大一隻黑老鼠,「我其實不太喜歡抓老鼠。」貓隨隨便便地說,好像根本沒出什麼事一樣,「可這個地方的老鼠全是她的間諜。她把它們當成自個兒的手、眼睛……」說完,貓爪一松,把老鼠放了。老鼠逃了幾英尺,貓輕輕一跳,重新摁住它。一隻爪子摁住,另一隻伸出爪尖的貓爪狠狠扇了它一下。

第八章

「晤。」貓說。它放開老鼠。老鼠被打暈了頭,跌跌撞撞幾步,這才拔腿便逃。
「你嘗一嘗,說不定喜歡吃呢。」卡蘿蘭的爸爸說,可她搖搖頭。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想像,其他三個孩子臉上忽然蒙上了一層陰影。
「貓沒有名字。」它說。
「那兒還有幾個小孩。」她說,「從前的小孩,很久很久以前。」
鑽進樹叢不見了。
她抬起手,從脖子上取下那枚鑰匙,搖晃著系鑰匙的細繩,好像這把鑰匙是件晃著好玩的東西。
這首歌好玩極了,是這樣的:
就在這時,裡屋的聲音又響起來,打斷了她的思路。
看著你一步一步爬起來,
「我也一樣,不大喜歡霧。」卡蘿蘭承認。
我們有眼睛,我們有腦筋。
她四周張望,可哪兒也找不到那隻老鼠。老鼠逃了,帶著那顆彈子。手上擦破的地方針扎似的疼,睡褲膝蓋撕破了,裏面滴答滴答淌血。感覺好像上個夏天,媽媽去掉了她的兒童自行車的輔助輪一樣。那時卡蘿蘭也摔得渾身是傷(膝蓋上的傷多得數都數不清),可當時的她有一種成就感,覺得自己學到了本事,能做到從前做不到的事了。可現在,她什麼成就感都沒有,心裏感到的只有冷颼颼的失敗。她把那幾個幽靈小孩輸掉了,她把自個兒的爸爸媽媽輸掉了,她把自己也輸掉了。什麼都輸掉了。她緊緊閉上眼睛,恨不得地面張開一道口子,把她吞下去。
她坐下來,脫下套頭衫,捲成一團,墊在腦袋下面當枕頭。
卡蘿蘭聽見屋裡的蘇格蘭小獵犬跑來跑去,汪汪亂叫。
另一個媽媽的眼睛像兩把刀子,臉上卻甜甜地笑起來,「對,」她說,「還沒完。你還得找到你的爸爸媽媽才行。」
「她不大高興,」從前是她另一個爸爸的東西說,「一點兒也不高興。你讓她生氣了。她生氣的時候就會拿其他人撒氣兒。她就是這種人。」
這時,卡蘿蘭明白了,這是一個夢,因為沒有誰累,也沒有誰喘不上氣。她連汗都沒出。大家笑啊,跑啊。那個遊戲有點像官兵抓強盜,又有點像扔手帕,反正就是跑來跑去九_九_藏_書,玩得高興極了。
「可是,這個世界也太小了。」
貓盯著她,然後,它走到過道上。卡蘿蘭跟著它。
「還有,我能戴那種綠色的熒光手套嗎?再穿上做成青蛙樣子的雨靴?」卡蘿蘭問。
「你能從咱們的套間進到那套房子里嗎?」
「娃娃們,你們好。」她高興地說,「喝茶時間到。」
鄰座的小狗用前爪推了推卡蘿蘭,「說你呢。」它嘶嘶地說。
整條過道里,什麼都沒有。
她的另一個媽媽高興地笑起來,她的頭髮晃來晃去,像長在海底、飄來飄去的海草。
另一個媽媽把火腿從烤架上拿下來,盛進一隻盤子里,然後把煎鍋里的雞蛋餅翻了個面兒,扣在盤子上,再捲成一個漂漂亮亮的蛋卷。
「聽著,米里亞姆,這個問題咱們早就達成了共識。」斯平克小姐說。卡蘿蘭心想,她們在說什麼呀,是不是忘了她也在這兒。她想明白了,兩位老太太爭論的肯定是個她們說過許多許多次的老話題,就跟一把坐上去最舒服不過的老扶手椅一樣。那種爭論誰都不可能贏,也不可能輸。還有,只要大家樂意,可以永永遠遠爭論下去。
「你去跟你媽媽說,讓她給你做大大的一杯熱巧克力,再好好抱抱你。熱巧克力加抱抱,治噩夢百發百中。如果她讓你走開,別這麼晚打擾她睡覺,你就告訴她,這是警察說的。」他用一種很莊重的聲音安慰她。可卡蘿蘭不覺得安慰。
卡蘿蘭沿著過道,朝爸爸書房的方向走。她推開房門。書房裡有個男人,坐在鍵盤前,背對著她。
過道沙發底下有東西,剛才她還以為那是沙發的影子。現在,那個影子從沙發下鑽出來。沙沙沙,幾條慘白色的長腿一陣亂爬,拚命朝大門逃去。
「我叫卡蘿蘭,不是卡羅琳。卡蘿蘭。」卡蘿蘭說。
卡蘿蘭一臉不高興,「爸爸,」她說,「你又在按菜譜做菜。」
卡蘿蘭慢條斯理地穿過草地,朝網球場走去,手裡搖晃著那把鑰匙。她有好幾次覺得,草叢裡好像有個像白色骨頭的東西。這東西跟她保持著一段距離,大約三十英尺,遠遠盯著她。她想吹口哨,可怎麼都吹不響,所以只好大聲唱。
她走出門,瞧了一眼過道另一頭掛著的鏡子。鏡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臉向外張望,那張臉看上去既瞌睡、又緊張。爸爸媽媽房間里傳出讓人安心的輕輕的鼾聲,他們的門關著。過道里所有門都是關著的。不管那個窸窸窣窣的東西是什麼,它一定在別的地方。
卡蘿蘭嘆了口氣。
「可是,你怎麼能背對著一個東西朝前走,走一陣子以後又走回去了?」
卡蘿蘭站在門口,在客廳地毯上映出一道長長的、歪歪扭扭的影子,好像她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似的。卡蘿蘭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打開燈。就在這時,她看見沙髮腳下慢慢爬出一個黑東西。它停下來,然後,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飛一樣穿過地毯,沖向客廳最裡面的角落。客廳那個角落裡什麼傢具都沒有。卡蘿蘭打開燈。
卡蘿蘭覺得,胸口裡面什麼地方,一團哽哽的東西直往上擠。她硬把那團東西壓下去,不讓它跑出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卡蘿蘭伸出手,四周摸索這個小監獄。大小跟放掃帚的衛生櫃差不多,高度夠她站起來,坐下也行,就是不能躺下。不夠長,也不夠寬。一面牆是玻璃。一摸,冰冷。
她的另一個媽媽和另一個爸爸正朝她走過來,兩個人手拉著手,用他們的黑紐扣眼睛望著她。至少,卡蘿蘭覺得他們是在看她,她說不準。
數目雖不少,個子還是小。
她已經動起來了,盡量輕手輕腳,一步步蹭向壁爐。
第二天,雨停了。但屋頂上壓著一層厚厚的白霧。
「行,太好了。」卡蘿蘭說。
貓慢慢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張開嘴打了個哈欠,露出漂亮的粉紅色舌頭。
「在我眼前的是一把匕首嗎?」她問。
「我的家庭女教師時常說起,」男孩說,「天將降重任,必先權衡,不使負擔過重,致人無力承擔。」說完,他聳聳肩,好像自己都不知道這話到底對不對。
「太簡單了。」貓說,「這麼想吧:一個人繞著世界走,從一個地方出發,繞一圈以後還會回到那個地方。」
貓嘴巴一松,兩隻前爪捉住老鼠。「有人曾經這麼說過,」它嘆了口氣,油腔滑調地說,「貓玩老鼠其實是一種仁慈——畢竟,時不時的,總會有個把會跑會跳的小點心逃掉。你看,你自己的晚飯哪有逃跑的機會?」說完,它重新銜起老鼠,溜進樹叢。
「為什麼?」貓說,但好像並沒有多大興趣。
這個世界的邊邊角角好像閃了一下,搖搖晃晃,有點兒模糊。「我拿你從前的爸爸媽媽幹什麼?要是他們離開你,卡蘿蘭,肯定是不喜歡你,煩了,或者累了。可我呢,我永遠不會覺得你煩,也永遠不會離開你。在這兒,跟我在一起,你永遠是安全的。」
「真是個好孩子。」斯平克小姐說。自從她離開舞台,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擁抱過她。
另一個樓上的瘋老頭兒站在門口,兩手捧著一隻黑色的高帽子。老鼠們亂鬨哄爬到他身上,扎進他的口袋,溜進他的襯衣,拱上他的褲腿,鑽入他的衣領。最大的那隻爬上老頭兒的肩膀,揪著他長長的灰白色大鬍子,一盪,盪過那雙又大又黑的紐扣眼睛,跳上老頭兒頭頂。老頭兒把帽子朝頭上一扣,大老鼠不見了。
「知道嗎,卡羅琳,」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有危險了,非常危險。」
那東西轉動腦袋,最後,兩隻黑黑的紐扣眼睛正正對著卡蘿蘭。沒有嘴的臉上張開了一張嘴,上下嘴唇還牽牽連連粘著幾縷灰白色的東西。它說話了,聲音很輕很輕,再也不像她的爸爸了,一點也不像。「卡蘿蘭。」
這會兒,他抱著卡蘿蘭,走進廚房。這天晚上的晚飯是披薩。是爸爸做的。爸爸做的披薩不是太厚、半生不熟,就是薄薄的、烤煳了。這一次,他還在上頭灑綠胡椒粉,放上小肉丸子,甚至還放了不少鳳梨塊兒。可是,卡蘿蘭還是把切給她的一大片披薩全部吃完了。嗯,基本上全部吃完了,只剩下鳳梨塊兒。
她沿著大路走下去,這是去商場的路,但沒到商場,她翻過一道欄杆,進了一片荒地。她沿著一條舊車道走了一會兒,又從一道籬笆下面爬過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聽懂它們在說什麼。
「永不言敗,女士!努力!努力!」腦海里,一個聲音悄聲說。
「好吧,」她說,「我覺得,我挺喜歡這個遊戲。但咱們怎麼個玩法?猜謎?知識問答?」
她不滿意地哼哼著,把紙遞給媽媽看。
做完之後,她順著來的路向回走,鑽出籬笆,沿著到處是灰的車道走,繞過商店,回家了。
老頭兒聳聳肩,「它們都是怪傢伙,我是說老鼠。顛三倒四的,總出錯兒。你知道,連你的名字都念錯了,老是管你叫卡蘿蘭。什麼卡蘿蘭,卡羅琳才對嘛。」
早上十點鐘左右的太陽照在她臉上,卡蘿蘭醒了。
過道盡頭掛著那面鏡子。從鏡子里,她看著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鏡子里的她樣子很勇敢,其實,她心裏沒有那麼勇敢。鏡子里只有她、過道,其他什麼都沒有。一隻手一碰她的肩膀,她抬頭一看。
「好了,」另一個爸爸說,「你喜歡這兒嗎?」
貓抬起爪子,大理石彈子朝她滾過來。她拾起來。腦海里響起一個聲音,很輕,語氣卻很緊急。「那惡婦使詐。休想她放過你我。要她放時,除非變了本性。須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忙。」他說,又補充了一句,「得工作呀。」他還是沒轉過頭來,「幹嗎不去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煩她們去?」
卡蘿蘭沒有傻站著看,她跑向壁爐架,一把抓起上面那個雪花球,深深揣進睡袍口袋。
他們進了屋。
她回到廚房,爬上椅子,想把那串鑰匙重新放回門框上。試了四五次都不行,卡蘿蘭只好承認,她的個子就是不夠高。最後,她把鑰匙放在門邊一張檯子上。
「對。」卡蘿蘭說。她從備餐台上爬下來,在餐桌邊坐好。火腿也烤得了,在烤架上嘶嘶響,火腿油往下滴答著。真香啊。
它們從床底下鑽出來。外面太亮,它們一個個直眨巴眼睛。它們的毛短短的,黑黑的。長著小紅眼睛。
卡蘿蘭的嘴驚恐地張得老大。她嚇得一跳,生怕那個咔嗒咔嗒從身旁竄過去的東西碰到自己。
「不知道咱們有沒有舊床單。」媽媽說。她拉開廚櫃抽屜,取出餐巾和檯布,翻出一塊,「拿著。這一塊行嗎?」
另一個媽媽臉上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好像壓根兒沒聽見她的話似的。
外面已經快黑了。雨還在下個不停,打在窗戶上,連外面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燈都看不清了。
「唉,」它說,「我做不到。」它向她猛撲過來,沒牙的嘴張得老大。
爪子一揮,貓把老鼠打飛起來,一張嘴,准准地叼住它。
那個男人轉過身來。他的眼睛是兩隻紐扣,又大又黑,亮晶晶的。
「想從哪兒就從哪兒。」另一個媽媽說,一臉滿不在乎。
「嗯,」卡蘿蘭說,「在下雨。」
聽了這句話,另一個媽媽得意地笑了。卡蘿蘭心想,自己可能犯了個大錯誤。現在改主意已經來不及了。

第九章

卡蘿蘭心想:真奇怪,她從前怎麼會覺得這個像大肉蟲一樣的東西像自個兒的爸爸。
「可能吧。」卡蘿蘭才不會被他岔過去呢,「我打電話是要報案的。」
她轉過身。旁邊的牆頭上蹲著一隻大黑貓,正是她在自家園子里見過的那隻貓。「下午好。」貓說。
「等我?」
「讓她試試看。」貓滿不在乎,「就是這句話,隨她怎麼試好了。」他們這會兒站在一簇樹下,就在宅子旁邊。這些樹的樣子比樹林里那些強多了,「像這類地方,進進出出的路可多了,連她都不知道。」
她胡亂翻著媽媽正在念的一本書,講的是一個遙遠國家的事。當地的人拿一塊白布,用蠟在上面畫畫,再把畫了畫的布浸到染料里,然後用蠟在上面畫更多的畫,重新浸在染料里,最後把布放在熱水裡煮,把上面的蠟煮掉,拿出來以後就成了一塊漂亮的料子。他們這才把這塊料子放在火上,一把火燒成灰。卡蘿蘭覺得這麼做簡直沒道理,她希望那些人做得開心。她還是無聊,媽媽又老是不回來。
「不能,除非你能穿過牆壁走過去,親愛的。」
另一個媽媽和另一個爸爸盯著她,眼睛里一股饞癆勁兒。
卡蘿蘭把大理石彈子放進口袋,和另一顆彈子放在一起。她找到了門,趕緊飛跑過去,拚命拉開大門。
「說得是。」穿紅色天鵝絨短褲、臉上髒兮兮的男孩說。他伸出手,握住卡蘿蘭的手。他的手現在不涼了,暖乎乎的。
「很糟嗎?」
貓打了個哈欠,綠眼睛亮閃閃的。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傳來第三個聲音,遠遠的,飄飄蕩蕩的,「生氣一去,心臟不復跳動,姓名隨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記憶,名雖亡,記憶猶在。猶記五月天,艷陽高照,女教師提籃倚杖,攜我等漫步花田。微風起處,鬱金香俯仰搖曳。吁,女教師姓甚名誰,我卻不記得了,鬱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卻了。」
「對不起。」她說,「我把你朝她扔過去,真對不起。可只有這個辦法才能分她的心,讓咱們逃出來。你知道的,她一定不會說話算話。」
「祝你幸運長在。」長翅膀的女孩說,「智慧與勇氣常伴左右。視君之作為,三者俱在,決無匱乏。故必能逢凶化吉。」
「對。」卡蘿蘭說。
老頭兒湊得很近,鬍鬚尖撓得卡蘿蘭的耳朵直痒痒。「老鼠要我給你捎個信。」他悄聲說。
「我怎麼知道你會說話算話?」卡蘿蘭問。
貓走到她身邊,一縱身,跳上蓋著井口的木板。
她轉了一下鑰匙。
「可我想接著探險。」
「我出去走走。」卡蘿蘭說。
「空中黃乎乎的,全是大馬蜂。我們走的時候,準是踩上了哪段爛木頭上的馬蜂窩。我朝山上跑的時候,爸爸留在那兒沒動,挨馬蜂叮,讓我有逃跑的時間。後來,他的眼鏡都跑丟了。
貼著皮膚,冰涼。她又把石頭放進口袋。
卡蘿蘭一步一步蹭進客廳,想打開角落裡的那扇舊門。門又鎖上了,估計是媽媽鎖的。她聳了聳肩。
那天晚上,卡蘿蘭睡得很不好。時不時醒過來,琢磨著,盤算著,然後接著睡。她說不清自己什麼時候才不琢磨了,開始睡覺。就是睡著的時候,她的一隻耳朵還在警惕地聽著,聽門外、窗戶外有沒有抓撓聲。
「可那是——」卡蘿蘭說。
卡蘿蘭下了床,望望外面的過道。什麼都沒有。
玩具娃娃茶會還在那兒。幸好今天沒颳風,所以每樣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放得好好的。盛著水的茶杯把檯布壓得穩穩噹噹的,和她的計劃一模一樣。她輕鬆地吐出一口大氣兒。
「還有,」她爸爸說,「我覺得很高興,她的另一個媽媽會好好照顧她,比我們倆做得更好。」另一個爸爸好像很失望。
她關上門,把那串鑰匙放回廚房門框上。
地面露出了一個深深的圓窟窿,周圍砌著一圈兒磚。窟窿里傳出一股潮濕、陰暗的氣味。磚上長滿綠色青苔,滑溜溜的。
「什麼?」卡蘿蘭說。
就在這時,金字塔塌下來。老鼠們一鬨而散,快極了,一片黑,朝門口跑去。
她數了門(14);
她走進她的卧室——真正的自己的卧室。她雙手插|進睡袍口袋,掏出三顆大理石彈子、一塊上面有個洞眼的石頭,還有一個裡面空空的雪花球。
長長的手指頭不停地動來動去,像飛得慢吞吞的蝴蝶。卡蘿蘭打了個哆嗦。
「您說這把鑰匙?」卡蘿蘭大聲說,「噢,只是我們屋子裡找出來的舊鑰匙。我要拿它過家家玩,所以才拿繩子系著,帶著到處走。好了,再見了。」
「但願她別迷路才好。真要走岔了,她非發神經不可。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福斯波爾小姐說,「這麼大的霧,除非是個探險家,誰也別想找著路。」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個聲音說,「果能救令尊令堂離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G·K·切斯特頓
個子最大、毛最黑的老鼠搖搖頭。卡蘿蘭心想,它臉上的笑容真不討人喜歡。
貓高高豎起的尾巴尖一彎,折成一個問號,腦袋朝旁邊一歪。「你,可能走錯。而我呢,絕對不可能。走錯路?哼。」
「他說,她出去修理幾扇門,」她告訴貓,「要把你關在外面。」
「然後,我們停下來,呼哧呼哧直喘。我們朝山下那條水溝看。
玩具盒裡的玩具大多還在睡覺。她搬動它們的盒子時,玩具們動彈起來,嘟嘟囔囔的,然後又接著睡覺。
做完以後,她收拾起玩具娃娃和茶杯,放進那隻搬它們過來時用的紙板盒裡。
卡蘿蘭站起來,踏著木梯子走上戲台。
可是,門開了。卡蘿蘭走進去。
「媽媽!」卡蘿蘭喊起來,鬆了一口氣,向前跑過去。
開車回家的路上,卡蘿蘭問:「那套沒人買的房子里有什麼?」
另一間卧室和家裡的卧室不一樣,比如,它的顏色是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綠色,還帶點怪裡怪氣的粉紅。
「是你剛剛離開的宅子。」貓說,「一點不錯。」
「是嗎?」另一個媽媽說。她在煎鍋和冰箱之間來來回回忙個不停,拿出雞蛋、乳酪、黃油,還有一片粉紅色的火腿。
「可憐。」卡蘿蘭自言自語。
角落裡什麼都沒有。空空蕩蕩,只有那扇後面是磚牆的舊門。她記得很清楚,媽媽已經關上了那扇門。可現在,它開了一道縫,窄窄的一道縫。
她又摸了一次,手能夠著的地方都摸了一遍,看有沒有門把手、開關,或者暗門什麼的(有的監獄有這種暗門),沒找到。一隻蜘蛛爬上手背。她差點叫起來,好不容易才忍住。除了這隻蜘蛛,這個黑漆漆的地方只有她一個,別的什麼都沒有。
「她會怎麼待我?」她說。
搬進宅子的頭兩星期都是這麼過的:探索園子,查看環境。每到中飯和晚飯的時候,媽媽便會把她拉回家,還逼著她每次出門前都穿得暖暖和和的,因為今年夏天天氣很涼。雖然麻煩,但卡蘿蘭總能出門,去園子里探險。
可這兒還有些別的東西,她記得從前沒有。一個玻璃球,放在壁爐架上。她走到壁爐前,踮起腳尖,取下玻璃球。這是一個雪花球,裏面有兩個小人。卡蘿蘭搖了一下,馬上看到裏面雪花飄飄,白色的雪花亮晶晶的。她把雪花球放回壁爐架,繼續尋找她真正的父母,尋找回家的路。她走出這套房間,走過一扇門,門上圍著一圈閃個不停的小燈泡。這扇門後面,另一個斯平克小姐和另一個福斯波爾小姐正一刻不停地表演她們的節目。卡蘿蘭走進樹叢。在卡蘿蘭來的地方,走過一叢樹以後,你看見的是草坪,還有那個破舊的網球場。可在這裏,樹叢深得多。越往前走,樹的樣子越嚇人,簡直不大像樹了。走不多遠,樹只是大致有個樹模樣,像樹的概念,不像真正的樹:下面一截灰褐色的樁子,這就是樹榦;上面綠乎乎的一團什麼東西,算是樹葉。卡蘿蘭心想,另一個媽媽可能不喜歡樹。也可能她不想在這兒多花心思,因為她沒想到會有人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卡蘿蘭繼續朝前走。
「你愛得太奇怪了。」卡蘿蘭說。
因為怕迷路,她隨時瞧著宅子。繞著圈子走了十分鐘后,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
「卡蘿蘭,」那女人說,「是你嗎?」
這隻貓真讓人生氣,自高自大,卡蘿蘭心想。好像它覺得自個兒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東西似的,除了它以外,別的什麼都不重要。
「你當然知道,每個人都有另一個媽媽。」另一個媽媽說,黑紐扣眼睛一閃一閃的,「吃完午飯以後,你可以在你房間里和老鼠玩一會兒。」
她又來了點雞肉。
卡蘿蘭嚇得腿都軟了,跑不動,只能僵在那兒。
「我們還可以變成兩隻品種古怪的非洲大象呢。」
一雙雙紅眼睛瞪著她,許多粉紅色的小爪子從她身邊跑開。屋裡的傢具是一個個暗影,許多更暗的影子悄沒聲兒地溜進傢具的影子里。
卡蘿蘭揮手對爸爸說再見,然後跟媽媽去鎮上的商店買校服。卡蘿蘭看中了幾副綠色的熒光手套,可媽媽不肯給她買。她想買的是白襪子、學校女生穿的海軍藍內衣褲、四件灰色襯衣、一件深灰色的短裙。
「韭菜馬鈴薯濃湯,加上一點香蒿葉和融化的瑞士乳酪。」爸爸承認了。
該找爸爸談談了。卡蘿蘭的爸爸在家。她父母都在電腦上工作,也就是說,他們常常在家。爸爸媽媽各自有各自的書房。
「什麼?」卡蘿蘭問。
「總有一天,小卡羅琳,等它們準備好了,到那時,全世界都會看到這個奇迹:我的老鼠馬戲團。嗯,你剛才是在問我為什麼這會兒不能看,對不對?」
「你喜歡這兒,我真高興。」卡蘿蘭的媽媽說,「我們喜歡把這兒當成你的家。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一直待下去,永遠不離開。」
「有東西把它們嚇壞了。」老頭兒一邊說,一邊搔著鬍子,「我看,宅子里准有一隻黃鼠狼。附近有東西,夜裡我聽見了。要是在鄉下,我們會設個陷阱,裏面再放點肉或者漢堡包什麼的,等那東西過來吃——砰!抓住了,再也別想來煩咱們。老鼠們真的嚇壞了,都不肯碰它們的小樂器了。」
她搖搖雪花球,裏面那個空空的世界里馬上飄起亮晶晶的小雪花。她放下雪花球,看著雪花飄呀飄,飄過原來那兩個小人待的地方。卡蘿蘭從她的玩具盒子里取出一根線,系好那把黑鑰匙,打了個結,掛在脖子上。
「我一定來看,」卡蘿蘭說,「它們一準備好,我就上來看。」
她在草叢中找到了那幾塊木板。木板重得嚇人,像她這麼大的小女孩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很難搬動。但最後,她還是做到了。她沒有別的辦法。她哼哼著,汗水直往下淌,總算一塊一塊把木板挪開。
卡蘿蘭開始使勁拉,想把門關上。
小小的聲音,悄聲唱著。聽聲音有十多個,可能還要多。裏面黑乎乎的,屋頂很低,靠牆的地方,卡蘿蘭差不多可以伸手夠到。
我們以後會翻身,到時候看你們倒大霉。
「你後面。」貓說。
「那惡婦以其右手為誓,」高個子女孩說,「但後來,她卻破了誓。」
「唔,這些事,你是專家。」貓冷冷地說,「說到底,我懂什麼?我只不過是只貓。」它走開了,腦袋和尾巴高高翹著,傲慢極了。
「瞧,」貓說,「認出我並不難嘛,對不對?就算沒有名字,一樣能認出我。」
我覺得你這人還行。
卡蘿蘭走在宅子外面的樓梯上,向閣樓套間爬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是瘋老頭兒住的地方。她和自己真正的媽媽上去過一次,陪她去做慈善募捐。當時,她們站在敞開的房門前,聞見房子里一大股奇特的食物味兒、煙草味兒,還有一種卡蘿蘭說不出名字的氣味,很怪,很沖,有點像乳酪。那一次,她說什麼也不肯進屋去。「我是個探險家。」卡蘿蘭大聲說,可在這一片霧氣里,她的聲音像蒙上了一層東西,一下子就沒聲兒了。不過,那個地窖她都逃出來了,對不對?當然對。可卡蘿蘭敢肯定,樓頂這套房間一準更嚇人。她到了頂樓。這套房間原本是宅子的閣樓,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敲敲刷著綠漆的房門。門開了,她走進去。
「罷了,罷了。她必陷你於此,此後永日如灰,歲月如流。再想逃時已為時太晚,待逃到哪裡去?」
卡蘿蘭衝下樓梯,同時注意到,這幢宅子好像在不斷變化,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扁。就在她衝下樓梯這一小會兒,它就又扁了不少。現在,她覺得它更像一張宅子的照片,不像宅子本身。她來不及多想,她正連滾帶爬衝下樓梯追擊老鼠,腦子裡裝不下別的東西。她快追上了,她跑得很快——太快了,快到樓梯腳時,腳滑了一下,一擰,她一頭摔在樓梯下面的水泥地上。
卡蘿蘭不相信真有一個老鼠馬戲團,她覺得老頭兒在瞎編。
肚子咕嚕咕嚕直響。她掏出最後一個蘋果,小口小口咬著,想吃得更久一點。可蘋果吃完了,她還是餓。
斷了腦袋的老鼠旁邊是那隻貓,得意洋洋的樣子。貓爪子搭在那顆灰色的大理石彈子上。
再加一碗冰激凌。

第十一章

它不作聲了,專心盯著一個卡蘿蘭看不見的東西看。
「我以前演過一次波西亞。」斯平克小姐說,「福斯波爾小姐總是嘮嘮叨叨說她演的奧菲莉亞,可大家來看的是我演的波西亞。那時候,我們可是登台表演哩。」
卡蘿蘭逛來逛去,看放在架子上的一排雨靴。雨靴做成各種小動物的樣子,有青蛙,有鴨子,有兔子。她又溜達回來。
「比賽找東西。你打算找什麼,卡蘿蘭·瓊斯?」
段跣 譯
「她說,卡蘿蘭·瓊斯,這種天氣不許出門。」
「嗯,我想叫你的話,該怎麼辦?」
進了自己的卧室。或者說,進了這間不是自己的卧室。卡蘿蘭高興地看到,這間屋子並沒有像宅子的其他部分一樣,變成一幅鉛筆畫。它有景深,有陰影,陰影里還站著一個人,等著卡蘿蘭。
斯平克小姐太胖,她的胳膊幾乎抱不過來。福斯波爾小姐身上有一股生大蒜味兒,她剛才在切大蒜。卡蘿蘭拿起盒子,走了。
「告訴你媽媽,說《格拉斯哥王國報》的剪報我們已經找到了。米里亞姆上次跟她聊起的時候,她好像挺感興趣。」
說完,貓走了。
「我們在這兒。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會愛你,跟你玩,喂你吃好喝好,讓你過得開開心心的。」卡蘿蘭使勁一掙,另一個媽媽不太情願地放開她。
貓沒有回答,但卡蘿蘭想像得出它的聲音,乾巴巴的,像一隻死蒼蠅。這個嘛,你以為他們上哪兒去了?
「意思是——『是』,對吧?」
「可能吧。」另一個媽媽說。她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可她的手指不住動彈,敲打著檯面,還伸出鮮紅的舌頭舔了舔嘴唇,「玩遊戲要有賭注,你想拿什麼當賭注?」
樓上的瘋老頭兒看見卡蘿蘭從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套房裡出來,從上面喊她。「哎!喂!你!卡羅琳!」他把腦袋探出欄杆,喊著。
等呀等呀,天黑了。卡蘿蘭用微波爐熱了一塊凍披薩吃。然後,卡蘿蘭看電視。她心想,大人真是的,把所有好節目都留給自己,不讓小孩子看。電視里跑跑跳跳,吵吵鬧鬧,真好看。過了一會兒,她開始打哈欠。卡蘿蘭脫了衣服,刷牙,上床睡覺。
貓跟人不同,沒有肩膀。可這隻貓卻聳了聳肩,先從尾巴梢動起,一下子就到了貓鬍子。「我會說話。」

第二章

她把帶洞眼的石頭交給卡蘿蘭。
「從前,他們經常往我的化裝間送花。真的。」她說。
另一個媽媽抱著卡蘿蘭,把她抱到廚房,輕輕放在備餐台上。卡蘿蘭使勁想清醒過來,可只醒了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覺得自己被抱著,哄著,有人愛她。她想多享受一會兒,可就在這時,她清醒了,想起自己是誰,和她在一起的人又是誰。
「就是那個女人,說是你的另一個媽媽。」貓說。
貓走在她身邊。
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一晃,在她腿上蹭了一下。卡蘿蘭嚇得跳起來,接著才發現是什麼。她鬆了口氣。
貓放低尾巴,氣憤地掃來掃去,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咆哮。它轉了個圈子,臉背對著卡蘿蘭。接著,它又退回來,步子很僵硬,蹭著卡蘿蘭的腿。她伸出手撫摸著它,覺得它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它在打哆嗦,像大風裡的樹葉。
她生怕一頭碰上什麼東西,所以重新伸手扶著牆壁。這一次,扶著的地方又熱又濕,好像她把手放在什麼人嘴巴里似的。她輕輕叫了一聲,縮回手。眼睛適應了黑暗,她可以艨朦朧朧看見了。就在她前頭,兩個大人,三個孩子,微微放光。她還聽見了貓的腳步聲,在前面叭嗒叭嗒響著。還有別的東西,突然在她腳旁竄來竄去,絆得卡蘿蘭一個踉蹌,差點摔在地上。她藉著向前的勁兒,猛跑兩步,這才穩住身子。她知道,只要在這條過道里摔倒,說不定就再也別想站起來了。不管這條過道是什麼,它一定非常非常老,比另一個媽媽還老。它很深,動作很慢。它知道她在這兒……
卡蘿蘭走到門邊,朝裏面張望。門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堵牆,用紅磚砌成的一堵磚牆。
她把玩具娃娃在草地上放好,每個茶杯邊放一個,儘力安排出玩具娃娃茶會的樣子。
另一個媽媽還是像蠟像一樣,沒有半點動靜。但臉上卻慢慢現出一絲笑意。「你這麼想?是嗎?」
好像沒過一會兒,上床睡覺的時間就到了。
草地上鋪著一塊白色亞麻布,上面放著好多碗,碗里滿滿地盛著好吃的。有沙拉和三明治,硬殼果和水果,一壺又一壺檸檬汽水、水、稠稠的巧克力牛奶。卡蘿蘭坐在餐布一邊,其他三邊坐著另外三個小孩。他們穿的衣服怪極了。最小的一個是個男孩,坐在卡蘿蘭左邊。他穿著紅色天鵝絨齊膝短褲,一件鑲褶邊的襯衣。他臉上髒兮兮的,盤子里高高地堆著烤土豆,居然還有一整條冷鮭魚,是烤出來的。
卡蘿蘭又給了它一塊巧克力。
「好了,」另一個媽媽厲聲說,「找到了沒有?拿出來看看。」
「你是誰?」卡蘿蘭問。
「現在,」斯平克小姐說,「米里亞姆和我將驕傲地向大家展示我們的新節目。有沒有誰自願登台?,」
她的另一個媽媽說,「開開心心過日子,一直過下去。」
「那還用說,寶貝兒。」福斯波爾小姐說,「小心別走丟了。」
然後,沒說一句話,遊戲就這麼結束了。大家回到餐布旁。午餐的碗碟已經收走了,只有四個碗等著他們。三碗冰激凌,一碗堆得高高的金銀花。他們吃起來,胃口好極了。
卡蘿蘭慢慢走過潮乎乎的戲台,竭力不發出一點聲音。她很害怕,怕弄出聲音以後,驚動蛋囊里的怪物,它會睜開它的眼睛,發現她,然後……她想不下去了,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比怪物睜開眼睛更可怕。她的心臟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卡蘿蘭又向前邁了一步。她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害怕過,可她還是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能夠著蛋囊的地方。她伸出手,推著那個緊緊貼在牆上、黏糊糊、白乎乎的東西。它輕輕響了起來,噼噼叭叭,像很小的一堆火發出的聲音。她推著推著,皮膚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蜘蛛絲一樣的東西,一小團一小團,又有點像棉花糖。她的手插|進了蛋囊,一直向上伸,最後碰到一隻冰冷的手。她能感覺到,這隻手攥著拳頭,握著另一顆大理石彈子。怪物的皮膚滑溜溜的,好像上面有一層果子凍。卡蘿蘭開始從怪物手裡向外扯那顆彈子。
其他時候,卡蘿蘭也會忘記自己是誰,比如做白日夢在北極探險、深入亞馬遜雨林或者黑非洲的時候。只有等到別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她才會嚇一大跳,從一百萬英里以外回來,再過一點點時間以後才能想起自己是誰,名字叫什麼,想起還有她這個人。現在,太陽照在她臉上,她是卡蘿蘭·瓊斯。這個綠色房間,加上在天花板上不住撲騰的一隻紙做的花蝴蝶,合在一起,終於讓她想起了她醒來的地方是哪兒。她爬下床。她覺得,今天不能穿睡褲、睡袍和拖鞋。也就是說,只能穿另一個卡蘿蘭的衣服。管不了那麼多了。(世上到底有沒有另一個卡蘿蘭?她想了想,最後認定沒有。沒有另一個卡蘿蘭,只有她一個。)衣櫥里沒有家常衣服,很多是大場合才會穿的正式衣服。還有一些,如果掛在她自己家的衣櫥里,她一準喜歡得要命:一件樣式破破爛爛的女巫服;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上面打了許多補丁;還有一件未來戰士的衣服,上面還有不少一閃一閃的小燈泡呢。一件漂亮晚裝,綴著羽毛和小鏡片。最後,她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一條黑色牛仔褲,料子好像是天鵝絨。還有一件灰色套頭衫,那種灰色就像大火冒出的濃煙一樣,裏面還有許多亮閃閃的小火星。
溜溜達達走過樹林時,她唱的就是這首歌。聲音幾乎一點兒也不發抖。
卡蘿蘭攤開巴掌,望著那塊帶洞眼的石頭,想找到什麼線索。可什麼線索都沒找到。
另一個媽媽和氣地笑起來。她一隻手把雞蛋打進一隻碗里,另一隻手不停地攪打著雞蛋。然後,她把一塊黃油放進煎鍋,黃油噝噝啦啦響著,她趁這工夫把乳酪切成薄片。最後,另一個媽媽把融化的黃油和乳酪一起放進雞蛋碗里,重新攪打起來。
「先等等,」她說,「遊戲還沒完呢,對不對?」
「這個,今日歡聚,皆應歸功於你,女士。」坐在卡蘿蘭對面的高個子女孩說。她穿著一件褐色裙子,卡蘿蘭實在說不清樣式。頭上還戴著一頂兜帽,在下巴底下系好,「感激之情,難以言表。」她在吃果醬麵包片。用一把很大的刀子,從烤得黃黃的大麵包上靈巧地切下一片,再用木勺舀出一勺紫色果醬。
「噢。」
貓很快地四周瞧了瞧。「這個地方就是這裏。」貓說。
「可憐,可憐。」第一個聲音說。
「要是你想留在這兒,」她的另一個爸爸說,「咱們只需要辦一件小事。辦完以後,你就可以一直留在這兒了。」
說完,她儘可能小心翼翼地探過身,輕輕把鑰匙向檯布中央放去。她手裡拎著系鑰匙的繩子,輕輕懸著鑰匙。她屏住呼吸。但願那些水杯的重量能壓住檯布,鑰匙的重量放上去時,不會壓得檯布掉進井裡。鑰匙放在紙檯布中央了。卡蘿蘭放開繩子,後退一步。現在就看那隻手的了。她朝娃娃轉過身去。
她一半兒想罵它一頓,另一半兒又想對它客客氣氣。最後,客客氣氣這一半兒贏了。「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貓鼻子一皺,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叫我們貓,這個嘛,是有點麻煩。」它承認說,「你還不如衝著旋風叫喚呢。」
「學學跳踢踏舞吧。」爸爸頭都沒回,又出了個主意。
「我剛才被外星人綁架了。」卡蘿蘭說,「他們是從外太空來的,拿著激光槍。可我還是把他們騙了。我戴上假髮,裝出外國口音哈哈笑,就逃出來了。」
「順便說一句,」它說,「你有必要採取一點保護措施。要是換了我,我就會這麼做。」
「我想,她希望有一件可以愛的東西。」貓說,「除了她自己以外,別的什麼東西。也可能想找點可以吃的。像她那種東西,很難說清她想幹什麼。」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愣愣地瞪著她,「茶葉沒告訴我們。」斯平克小姐說,「具體分析嘛,這方面,茶葉就不中用了。它們只能說個大概,不能詳詳細細講明白。」
「這兒,」她說,「有這把鑰匙才進得去。」
老頭兒很慢很慢地點點頭。卡蘿蘭聽見老鼠們嘰嘰喳喳交頭接耳,她聽不懂它們在說什麼。
她開始吃早飯,盡量別大口大口往下吞。吃上東西以後才知道,原來她比想像的餓得更厲害。她吃飯的時候,另一個媽媽盯著她。很難看出那雙紐扣眼睛里是什麼表情,但卡蘿蘭覺得,另一個媽媽的樣子也挺餓的。
涼冰冰的爪子拍打著她的臉,卡蘿蘭醒了。她睜開眼睛。一雙大大的綠眼睛盯著她。是那隻貓。
她沿著過道向外走,她的另一個爸爸和媽媽站在廚房門口,臉上的笑容一模一樣,慢慢地向她招手。
另一個媽媽在沙發上坐直了,嘴巴閉成一道線,嘴唇綳得緊緊的。她又往嘴裏扔了一隻蟑螂,接著又是一隻,像別人吃巧克力葡萄乾。又大又黑的紐扣眼睛瞪著卡蘿蘭的淡褐色眼睛。她亮閃閃的黑頭髮在脖子和肩膀周圍動來動去,像有風吹著似的。可卡蘿蘭沒覺得有風。兩人瞪著對方,瞪了一分鐘。
「瞧得出來。」媽媽說,「那隻貓是哪兒來的?我進來的時候,它就在門口等著。我一開門它就跑出去了,快得像子彈。」
「卡蘿蘭。」波波先生重複了一遍,神態很莊重,還有點驚奇,「很好,卡蘿蘭。老鼠們要我記得告訴你,只要它們準備好了,可以公演了,你一定要上樓來,當第一個觀眾,看它們表演。它們會表演『嘟噠噠,嘟噠噠』,還有『滴噠噠,滴噠噠』,還要跳舞呢。它們會的節目可多了。它們就是這麼說的。」
這是一個很大的園子,園子後面部分是個破舊的網球場。這幢宅子里誰也不打網球,所以球場周圍的圍欄上面全是坑坑洞洞,球網也差不多全朽了;園子里有一個很老的玫瑰花圃,裏面長滿亂蓬蓬、髒兮兮的玫瑰叢;還有一座假山,全是石頭;還有一個蘑菇圈,一圈軟塌塌的小蘑菇,要是不小心踩上它們,那種氣味別提有多難聞了。還有一口井。卡蘿蘭一家人搬進來頭一天,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就反覆告誡卡蘿蘭,說那口井是多麼多麼危險,千萬離它遠點兒。所以卡蘿蘭特意要去調查調查,這樣才能好好避開它。直到第三天,卡蘿蘭才發現了那口井。在網球場后的一片蒿草叢裡,被一簇樹檔著。一圈兒磚砌的井欄,都快被草叢遮沒了。井口蓋著幾塊木板,免得有誰掉下去。其中一塊木板上本來有個節疤,節疤脫落以後成了一個小窟窿。卡蘿蘭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往窟窿里扔石子兒、橡子。扔進去一顆,等著,心裏數著數,半天才能聽見落進水裡的噗通一聲。動物方面,卡蘿蘭也作了一番探索。她發現了一隻刺蝟,一卷蛇蛻(不是真正的蛇),一塊模樣像癩蛤蟆的石頭,一隻模樣像石頭的癩蛤蟆。還有一隻態度非常傲慢的黑貓,蹲在牆頭上、樹樁上,眼睛盯著卡蘿蘭,可只要她走過去想跟它玩,它就會哧溜一下,溜得遠遠的。
玩夠了以後,它翻身站起來,朝網球場走去,像正午陽光下的一小片黑夜。
「喲,親愛的,挺現代派的嘛。」卡蘿蘭的媽媽說。
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最後開始下雨了,卡蘿蘭只好待在屋裡。
他從樓梯腳下拿起牛奶瓶,重新沿著樓梯朝他的閣樓套間走去。
她走到貓身旁,蹲下,抱起它。
「我不能逃。」卡蘿蘭說,「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媽媽。我是來救他們的。」
「這兒,」卡蘿蘭說,「一盒都給你。」
①卡蘿蘭和卡羅琳字形接近,但卡羅琳這個名字更常見。
她們倆走進客廳,媽媽用它打開了門。門開了。媽媽說得對。門後面什麼都沒有,打開后只有一堵磚牆。
她劃了一根火柴,點著蠟燭,望著火苗搖晃了幾下,變亮了。她拿起那把黑鑰匙。鑰匙握在手裡,涼冰冰的。她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鑰匙孔。轉不動。
「我自己做得挺好。」卡蘿蘭說。
在這片什麼都沒有當中,她的眼睛好一陣子才對準那個東西。一開始,她以為那是一頭獅子,離她很遠;接著又以為是一隻老鼠,離她很近。最後她才瞧出究竟是什麼。
「巧克力還有嗎?」小狗問。
她轉過身來。她的一雙眼睛是兩隻又大又黑的紐扣。
「我不想要你的愛。」卡蘿蘭說,「你的什麼東西我都不想要。」
「晤,」媽媽說,「我想,應該給你置辦幾套新校服。親愛的,一定記得提醒我,不然我記不住。」她回頭面對電腦屏幕,又敲打起鍵盤來。
卡蘿蘭一扭頭,撒腿就跑,以最快速度衝上最後幾級梯子。她蹦進那間滿是灰塵的卧室,沒有半點停頓,翻下那扇沉甸甸的暗門。砰的一聲,門重重砸下去。下面一陣猛撞,撞得暗門轟轟直響,搖搖晃晃。可它到底還是沒被撞開。她沒有跑,但以最快速度走出這個套間,在身後鎖上門。她把鑰匙放在門墊下,走到外面的車道上。她還以為另一個媽媽會等在那兒,可這個世界空空蕩蕩,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卡蘿蘭想回家。
外面是一隻長著紅指甲的白手,從窗檯一下子蹦到排水管上,不見了。窗戶外面的玻璃上留下幾條很深的印子。
他們使出了力氣,把力氣送進力氣已經用完的卡蘿蘭身體里。門最後頂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門縫裡。然後,咔的一聲,木頭門猛地關上了。有什麼東西從卡蘿蘭腦袋的高度掉到地下,砰的一聲,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快!」貓說,「這個地方邪得很,不能久留。快點。」卡蘿蘭轉身就跑,在這個黑洞洞的過道里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兩手扶著牆,怕不小心摔倒,或者在一片漆黑中走轉了向。感覺是在向上跑。真長啊。卡蘿蘭覺得,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這麼長的路。現在,手摸著的牆暖乎乎的,還在向後縮。她這才發現,它摸上去像蒙了一層細細的絨毛。牆動了,像吸了一口氣。卡蘿蘭猛地縮回手。黑暗中,風號叫著。
「你好,」卡蘿蘭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另一個福斯波爾小姐從戲台角落的一個盒子里拿出一把刀。
我們有牙齒,我們有尾巴。
去買東西的媽媽還沒回來。卡蘿蘭走到冰箱前,從底層格子里拿出剩下的一塊凍麵包。她給自己做了個吐司麵包,塗上果醬和花生醬。吃完以後,她喝了一杯水。
「小姑娘。」最裡頭一間屋子裡響起一個嘶啞的聲音。
「挺有意思的。」卡蘿蘭說。
這是卡蘿蘭吃過的最好吃的烤雞。她的媽媽有時候也做烤雞,但雞總是真空包裝,要不就是凍雞,肉乾巴巴的,什麼滋味都沒有。要是換了卡蘿蘭的爸爸做菜,他會買真正的雞,可做法稀奇古怪。比如把雞放在葡萄酒里燉,往雞肚子里塞李子,要不就是烤之前塗許多麵粉。一般說來,卡蘿蘭碰都不要碰。
事先一點動靜沒有,可突然間,怪物的一隻手向前一伸,抓住卡蘿蘭的胳膊。指甲劃在她的皮膚上,嚓嚓響。幸好它又黏又滑,抓不住,卡蘿蘭這才抽回胳膊。就在這時,它的眼睛睜開了,四隻黑黑的紐扣眼睛,從上往下瞪著她。它還會說話,聲音混合著兩個嗓門。一個尖尖的,很嘶啞;另一個瓮聲瓮氣,嗡嗡嗡的很單調,像爬在窗戶玻璃上的大蒼蠅。卡蘿蘭一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聲音。這兩個嗓門開口了,像一個人。「小偷!東西還來!還來!小偷!」那些既像狗又像蝙蝠的東西也大喊大叫起來。卡蘿蘭趕緊向後退。她差點連魂兒都嚇掉了,但也發現,過去是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怪物被關在那個繭里,緊緊粘在牆上。它不可能跑下來追趕她。狗-蝙蝠拍打著翅膀,來來回迴繞著她飛,但並沒有傷害卡蘿蘭。她爬下戲台,手電筒四下亂晃,拚命尋找離開這個老舊戲院的出口。
「我拿它發誓。」卡蘿蘭聳聳肩,「好吧。」她說,「說定了。」
卡蘿蘭走到客廳角落的那扇門前,拉了一下,可門鎖死了。另一個爸爸和媽媽的卧室門也關上了。
「我只在胳膊後面被叮了一下。他被叮了三十九下,全身都是。我們挨個兒數過,在浴室數的。」
「他說,他不是勇敢,站在那兒讓馬蜂叮他。」卡蘿蘭告訴貓,「不是勇敢,因為他並不害怕。他只能這麼做。可第二次,他去取眼鏡的時候,知道有馬蜂,他很害怕。那一次才是勇敢。」
站在她左手的男孩本來想鼓起勇氣笑一笑,可下嘴唇卻哆嗦起來。他用牙齒咬住嘴唇,什麼都沒說。
那天夜裡,卡蘿蘭躺在床上,洗了澡,刷了牙。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
「我真高興,這件事總算完了。」卡蘿蘭說。
「你好,」卡蘿蘭說,「我——我是說,她說午飯做得了。」
「真好啊,再也沒有卡蘿蘭了。」她的媽媽高高興興笑著說,「現在,我們一直想做的事兒都可以做了,比如去國外。從前因為有個小女兒,什麼事都幹不了。」
「是那惡婦乾的好事。」一個聲音說,「此人盜走我等的心,竊取我等的靈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長。她便將我等羈押在此,棄置如敝屣。」
這兒真臭,比真正的瘋老頭兒的房間還臭。真正的世界里,這套房子里一股食物氣味(而且是難吃得要命的食物。但卡蘿蘭也知道,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她不喜歡香料、香草,或者別的稀奇古怪的食物)。可在這兒,好像全世界所有稀奇古怪的食物都堆在這套屋子裡,放了很久,全都腐爛了。
「我絆了一跤。」卡蘿蘭說。她走進浴室,洗了手,把凝著血塊的膝蓋也洗乾淨,在划傷擦破的地方塗上油膏。
「這個假期過得真好。」卡蘿蘭的爸爸說。
「上這兒來,小姑娘。我知道你想找什麼,小姑娘。」
屋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連踩在地毯上的腳步聲都響得讓人受不了。斜斜的陽光里飄著星星點點的灰塵。
卡蘿蘭屏住呼吸,慢慢數了四十下。數過四十以後,她才聽見下面好深好深的地方傳來悶聲悶氣的噗通一聲。
三個人在地上跑。那個白凈女孩扑打著翅膀,飛在他們頭頂上一點兒,不時一個猛子紮下來搶球,再飛上天,把球傳給別的孩子。
「你們嚇唬不了我。」卡蘿蘭說,其實他們把她嚇壞了,「把我的爸爸媽媽還給我。」
斯平克小姐又回來了。她拍打著大腿,下面的汪汪聲響成一片。
「喂!卡羅琳!」樓上的瘋老頭兒吆喝道。
想要夾蟲子的三明治?
「要是咱們只能通過她才能回家,」卡蘿蘭說,「咱們就要通過她,一定得這麼辦。」
「我該幹什麼?」卡蘿蘭問。
「你知道我愛你。」另一個媽媽平平板板地說。
貓一聲嚎叫,落在另一個媽媽腦袋上,爪子亂抓,露出尖牙,樣子凶極了。它的毛全部立起來,比它在真正的世界里大了足足一半。
外面的聲音一頓,然後,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慌慌張張從過道逃走了。它的腳步聲亂糟糟的,很奇怪(如果真是腳步聲的話)。
宅子更扁了。現在,它連照片都算不上——更像一幅鉛筆畫。粗糙、簡單,用鉛筆畫在一張灰紙上的宅子。
「對。」卡蘿蘭說。
「留下吧,跟我們在一起。」屋裡那個聲音說,「我們會聽你說話,和你玩,和你笑。你的另一個媽媽會給你造出一個世界,讓你在裏面探險。等你探完,再毀了重新造一個。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記得那個玩具盒子嗎?想想,整整一個玩具世界,全是你一個人的。多好啊。」
卡蘿蘭慢慢爬上宅子外面的樓梯,走向爸爸媽媽的房間。走了一會兒,她停住腳步,四處張望著。
「這麼說,咱們還是好朋友?」卡蘿蘭說。
「說定了。」另一個媽媽說,「現在,寶貝兒,吃完早飯。別擔心,吃頓好飯沒壞處的。」
「好啦,親愛的。我覺得你應該多用幾個發卡。你說呢?」「不。」
它逃出大門,像只螃蟹,幾條咔嗒咔嗒響的腿亂爬亂撓。她知道這是什麼,也知道它在找什麼。
沒有回答。但怪風鬧脾氣一樣又抽打了她一次,然後慢慢小下去,最後沒有了。在突然安靜下來的屋子裡,走過廚房時,卡蘿蘭又一次聽到水龍頭漏水的嗒嗒聲,也許是另一個媽媽的長指甲不耐煩地敲打桌子發出的聲音。卡蘿蘭忍住沒朝廚房裡看。她跨了幾大步,來到前門。她走出屋子。卡蘿蘭走下台階,繞著宅子走,最後來到另一個斯平克小姐和另一個福斯波爾小姐的套房。門上的小燈泡還在閃個不停。可現在,它們是亂閃一氣,拼出的字眼卡蘿蘭一個都不認識。門關著。卡蘿蘭擔心上了鎖,所以使出全身力氣使勁推門。開始推不動,可推著推著,它吱嘎一聲,突然開了。卡蘿蘭腳下跌跌絆絆,走進門後面的黑房間。卡蘿蘭一隻手握住有洞眼的石頭,走進黑暗中。她本來以為會發現一個掛著帘子的前廳,可那兒沒有帘子。房間好黑,戲院里一個人都沒有。她小心地向前走。頭頂上沙沙一聲響,她抬頭向上看。上面更黑。仰聲腦袋時,她腳下碰上了什麼。她伸手撿起來,原來是個手電筒。卡蘿蘭打開手電筒,用電筒光柱在戲院里來回掃著。
福斯波爾小姐和斯平克小姐正在戲台上演一出什麼戲。福斯波爾小姐坐在一架梯子上,斯平克小姐站在梯子下。
卡蘿蘭雖然不情願,還是點了點頭。這是真的:另一個媽媽確實愛她。可那種愛不是媽媽對女兒的愛。是守財奴愛錢那種愛,或者龍愛金子那種愛。看著那雙紐扣眼睛,卡蘿蘭知道,另一個媽媽只把她當成自個兒的一件東西。一隻寵物。但現在,這隻寵物有點不招人喜歡了。
長翅膀的女孩頭上那根髮帶亮得像星星,她把手放在卡蘿蘭手背上。「對我三人,此事已了。」她說,「這裡是我等的驛站,不久便將從此地前往樂土。對你卻不然。此後的事,唉,本來,天機不可泄露……」她不說話了。
「再見。」卡蘿蘭說。
她心想,不知那套空房間是什麼樣兒一如果這條過道真的通向那兒的話。卡蘿蘭提心弔膽地沿著過道向前走,總覺得這個地方十分熟悉。腳下鋪著地毯,她自己房間里鋪的地毯就是這一種;牆紙也是家裡用的那種牆紙;過道牆壁上掛著畫,和她家裡掛在過道上的畫一模一樣。她知道她這是在什麼地方:她在她自個兒的房間里。她哪兒都沒去。她搖晃著腦袋,糊塗了。
另一個媽媽等著她,站在草地上,抱著胳膊。黑紐扣眼睛里沒有表情,嘴唇卻冷冰冰地緊緊閉著。她在發火。
「不!」門後傳來一聲尖叫,已經不再像人發出的聲音了,一點都不像。有什麼東西從正在合攏的門縫伸進來,朝卡蘿蘭抓來。卡蘿蘭頭一偏,差點沒躲開。門又打開了一點。
沒有聲音。
打開的房門後面是一條黑黢黢的過道,原來的磚牆連影子都瞧不見,好像從來沒有那堵牆似的。過道里傳來一股冷颼颼的霉味兒,聞著像一種非常非常老、動作非常非常慢的東西。卡蘿蘭走了進去。
「哎喲,天哪。」她說,「阿普里爾,你說得對。她確實有危險。」
「對她來說已經夠大了。」貓說,「蜘蛛用不著織很大的網,只要能逮著蒼蠅就行。」卡蘿蘭打了個哆嗦。
套間里一大股傢具的油漆味,還有狗味兒。
「你有什麼好主意嗎?」卡蘿蘭問。
「我是你的另一個媽媽。」女人說,「去告訴你的另一個爸爸,說午飯做得了。」她打開烤箱門。
「我不樂意。」
卡蘿蘭轉身走了。拐一個彎,急急忙忙走進客廳,拉開角落裡的門。這一次,門後面沒有磚牆,只有一片黑。伸手不見五指,像埋在地底下那種黑。卡蘿蘭覺得裏面有什麼東西在動。卡蘿蘭拿不定主意。她轉過身。
「你真噁心。」卡蘿蘭說,「噁心、壞、怪物。」
身邊颳起一陣寒風。卡蘿蘭打了個哆嗦,轉過臉去避風。臉再轉過來時,這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然後就是一片黑暗。
「沒錯兒。」爸爸說,「瓢潑大雨。」
另一個媽媽的樣子精神極了,氣色比平時好得多,臉上還有一抹紅,頭髮扭來扭去,像曬暖的蛇。兩隻黑紐扣眼睛亮晶晶的,像剛剛擦過。她探頭穿過鏡子,好像前面根本沒東西,就那麼一探,把腦袋伸進來,低頭看著卡蘿蘭。然後,她用那把銀色的小鑰匙打開鏡子,抱起卡蘿蘭。卡蘿蘭很小的時候,她真正的媽媽也這麼抱她,把她摟在懷裡搖來搖去,好像她還是個小嬰兒似的。
她聽見腳步聲,一道燈光晃呀晃地,朝她過來了。走近了才發現是個手電筒,叼在一隻又大又黑的高地小獵犬嘴裏。這隻狗已經很老了,狗嘴一圈兒都變灰了。
「我有什麼危險?」卡蘿蘭問。
她等著爸爸媽媽回來。
卡蘿蘭只在電視上見過老鼠,從來沒有當真見過一隻。她巴不得能跟老鼠玩。看來,今天其實過得蠻有意思。
「所以,」卡蘿蘭繼續說,兩手穩穩地抱著黑貓,「我知道他們在哪兒。你把他們藏在我家的宅子和這兒之間的那條通道里了,對不對?就在那扇門裡面。」她腦袋衝著角落裡那扇門點了點。
在夢裡,卡蘿蘭看見太陽落山了,星星在變黑的天空中閃閃爍爍。卡蘿蘭在草地上站起來,望著三個孩子(兩個走,一個飛)在被月光染成銀色的草地上漸漸遠去。

第三章

卡蘿蘭一晃腦袋,「不喜歡。」她說。
「一切都平安無事了。」福斯波爾小姐說,「嗯,差不多一切都平安無事了。可是這一個,我說不準究竟是什麼。」她指著沾在茶杯內壁的一小簇茶葉,說。
「哦。九*九*藏*書」卡蘿蘭想了想,說,「有鑰匙嗎?」
好一會兒工夫,她一點兒也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她不知道她在哪兒,連她自個兒是誰都想不大起來。睡著以後,我們腦子裡想的事兒就扔在床上了,第二天早上醒來常常忘了撿起來。人的腦子可真不管用啊。其他時候,卡蘿蘭也會忘記自己是誰,比如做白日夢在北極探險、深入亞馬遜雨林或者黑非洲的時候。只有等到別人在她肩膀上拍一下,她才會嚇一大跳,從一百萬英里以外回來,再過一點點時間以後才能想起自己是誰,名字叫什麼,想起還有她這個人。現在,太陽照在她臉上,她是卡蘿蘭·瓊斯。這個綠色房間,加上在天花板上不住撲騰的一隻紙做的花蝴蝶,合在一起,終於讓她想起了她醒來的地方是哪兒。她爬下床。她覺得,今天不能穿睡褲、睡袍和拖鞋。也就是說,只能穿另一個卡蘿蘭的衣服。管不了那麼多了。(世上到底有沒有另一個卡蘿蘭?她想了想,最後認定沒有。沒有另一個卡蘿蘭,只有她一個。)衣櫥里沒有家常衣服,很多是大場合才會穿的正式衣服。還有一些,如果掛在她自己家的衣櫥里,她一準喜歡得要命:一件樣式破破爛爛的女巫服;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上面打了許多補丁;還有一件未來戰士的衣服,上面還有不少一閃一閃的小燈泡呢。一件漂亮晚裝,綴著羽毛和小鏡片。最後,她在一個抽屜里找到一條黑色牛仔褲,料子好像是天鵝絨。還有一件灰色套頭衫,那種灰色就像大火冒出的濃煙一樣,裏面還有許多亮閃閃的小火星。
「我記得,」卡蘿蘭樂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了,「你好像——這麼說過。」
卡蘿蘭合上那扇很舊的木頭門,關了燈,回床上去了。她夢見許多小小的黑東西,躲著燈光,從一個地方偷偷摸摸溜到另一個地方。最後,它們在月亮下面會合了。小小的黑東西,長著小小的紅眼睛,一口尖尖的黃牙。它們唱了起來。
「又來一個蹭戲的。」狗氣惱地說,「大搖大擺走進來。『你的票呢?』『沒有票。』拿你怎麼辦……」它搖著頭,接著一聳肩,「進來吧。」
「我可以去客廳玩兒嗎?」
「隨你的便好了。」另一個媽媽說。她仔細挑選出一隻個子特別大的,扯掉蟑螂腿(她細心地把扯下來的蟑螂腿放進一旁小桌上的一隻玻璃大煙缸里),把蟑螂扔進嘴裏,高興地嚼起來。「真好吃。」她說,然後又吃了一隻。
現在,映在鏡子里的只有過道、卡蘿蘭,還有貓。
有時候,她心想:不知他們會不會注意到,他們在這個真實世界的日子少了兩天。卡蘿蘭最後得出了結論:他們沒注意到。有些人做什麼都有記錄,每天、每小時,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還有些人不是這樣。卡蘿蘭的爸爸媽媽顯然是第二種人。回自己房間睡覺的頭一晚,卡蘿蘭把那些大理石彈子壓在枕頭底下。看見另一個媽媽的手以後,雖然已經沒多少時間再睡一覺了,她還是重新上床,腦袋枕在那個枕頭上。一枕上去,枕頭下面一陣咯吱咯吱響。她坐起來,掀起枕頭。下面是彈子的碎片,像春天的時候,樹下常常能發現的鳥蛋蛋殼。小鳥孵化出來以後剩下的空蛋殼。
「……嘎……」
洞眼在石頭正中,穿通了。她把石頭湊到眼前,從洞眼裡朝窗戶外面看。
「要是開飯的時候到了呢?」卡蘿蘭說,「開飯的時候總得叫你一聲吧。」
「跟你一樣,走來的唄。」貓說,「就像這樣。」
我們有尾巴,我們有牙齒。
「我的爸爸媽媽在哪兒?」卡蘿蘭問。
最後關頭。卡蘿蘭知道,最關鍵的一刻到了。馬上就會分出勝負。另一個媽媽跟著她走進客廳。她站在房間正中,在卡蘿蘭和壁爐架之間,那雙黑紐扣眼睛從上往下看著她。真奇怪,卡蘿蘭想。這會兒,另一個媽媽的樣子完全不像她真正的媽媽。不知以前是怎麼想的,竟會覺得她跟自己的媽媽挺像。另一個媽媽的個子大極了,腦袋都快頂上了天花板。還有,她全身慘白,是蜘蛛肚皮那種白色。她的頭髮繞著腦袋翻來捲去,她的牙齒好尖,像刀子……
「可憐,」她說,「原來你只是她造出來的一件東西,不喜歡了就扔到一邊。」
貓沒有反抗,只是不停地打哆嗦。她一隻手托著它,讓它把前爪搭在她肩膀上。貓挺沉,但也不算太沉,她抱得動。它舔了舔她直冒血珠的手掌心。
「不見了。」卡蘿蘭說,「從昨天起就沒見著他們。家裡只有我一個。我猜我成了單親——不,單子家庭了。」
「只要別弄得一團糟就行。還有,什麼都別碰。」
貓不說話。卡蘿蘭下了床,她穿著一件長T恤,一條睡褲。
卡蘿蘭去找爸爸。
「別跑太遠。」媽媽說,「多穿些衣服。」
下面才是最難的。
她從那個荒廢的網球場後面鑽出來,穿過球場,來到草長得高高的草地。
那天晚上,卡蘿蘭躺在床上,好長時間睡不著。
「真是個好孩子。」斯平克小姐一邊關門,一邊自言自語。
「名字本來是沒有意義的;」福斯波爾小姐說,「我們叫做玫瑰的這一種花,要是換了個名字,它的香味還是同樣的芬芳。
「明天我們恐怕一整天不在家,卡羅琳寶貝兒。」
卡蘿蘭用那把冰冰涼的黑鑰匙把客廳角落那扇門鎖好。
「你喜歡玩遊戲,」她說,「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的。」另一個媽媽的黑紐扣眼睛閃了一下,「每個人都喜歡玩遊戲。」她只說了這一句話。
「謝謝你們來參加我辦的野餐,」卡蘿蘭說,「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辦的。」
「吃午飯了,卡蘿蘭。」
卡蘿蘭走到過道盡頭的鏡子前。裏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穿睡袍拖鞋的小姑娘,一看就知道剛剛哭過,但眼睛是真正的眼睛,不是黑紐扣,手裡緊緊攥著一隻蠟燭架,上面插著一根快點完的蠟燭。她望著鏡子里的小姑娘,鏡子里的小姑娘望著她。

第七章

「她不會老把我關在這兒。」卡蘿蘭說,「她把我引到這兒來,是想跟我玩遊戲。遊戲和挑戰,貓就是這麼說來著。關在這兒,我還算什麼挑戰。」
媽媽搖搖頭。「看看就知道了。」她對卡蘿蘭說。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過道里前進。又一陣怪風,看不見的沙子扑打在臉上,尖得像針,尖得像玻璃。

第四章

「你好嗎,卡蘿蘭?」爸爸埋頭工作,沒轉過身。
「我們要回家,」卡蘿蘭說,「我們一定能回家。快幫幫我。」她一面說,一面躲閃著抓來抓去的手指。
手指碰上了什麼,涼涼的,很光滑。她一把抓住,這才把石頭從眼睛前面挪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左手。
「那就在屋子裡探險吧。」爸爸給她出主意,「對了——這兒有一張紙,一枝筆。數數有多少扇門,多少扇窗戶。把所有藍顏色的東西記下來。再找找屋子的熱水槽在哪兒。別打擾我工作。」
「別怕,貓。」卡蘿蘭說。她朝樓梯上邁了一步,可貓留在後頭沒動。它的模樣瞧上去很可憐,還有,連個子都奇怪地小了一圈。
卡蘿蘭說看見過,告訴她斯平克小姐遛狗去了。
「你好,卡蘿蘭。」他說,「我都快餓死了。」
她走進卧室。玩具們高興地撲騰著,好像很高興看到她。一輛小坦克的履帶從其他玩具身上滾過,想從玩具盒子里翻出來歡迎她。它從玩具盒子翻到地板上,結果翻了個個兒,履帶朝天哼哼著。卡蘿蘭替它翻了個身。坦克害臊了,飛快鑽進床底。卡蘿蘭四處找。她在柜子里找,在抽屜里找。又抓住玩具盒子一邊,把玩具全部倒在地毯上。玩具們吵吵嚷嚷,笨手笨腳地四下亂爬。一顆灰色大理石彈子一直滾到房間另一頭,撞在牆上。卡蘿蘭心想,沒有哪件玩具看上去特別像靈魂呀。她拾起一隻魔法銀手鐲,手鐲里關著中了魔法的小動物,不停地繞著手鐲追來追去。狐狸追兔子,狗熊追狐狸,可誰也追不上誰。
她四下一看:從前是她另一個爸爸的東西堵在她和梯子之間,她沒辦法逃出這個地窖。
另一個媽媽在櫥櫃邊坐下,向後一仰,靠在牆上,什麼都沒說。她用一根長長的紅指甲剔著牙,剔完以後,又用這根指頭一下一下輕輕敲打擦得亮錚錚的黑紐扣眼睛:嗒,嗒,嗒。
「不會?」貓說。
她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一直掛著那把鑰匙。無論幹什麼,她都不會摘下來。
「哦,當然有。」另一個媽媽說,「還是我親手埋的呢。當時她還一個勁兒地想爬出來,我把她塞回去了。」
卡蘿蘭走進起居室,放下玩具盒子。她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上面有洞眼的石頭。「還給你們,」她說,「我用不著了。非常謝謝你們。我想,它救了我的命,還救了其他好多人。」她緊緊抱了抱兩位老太太。
她的左手到處摸,尋找那個閃閃發亮的東西。
「拿本書看,」媽媽說,「看盤錄像,玩玩具。煩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去,或者樓上的瘋老頭兒也行。」
「不。」卡蘿蘭說,「我不想。」
響起一聲咳嗽。她睜開眼睛,看見了那隻老鼠。它躺在樓梯背後的角落裡,臉上是大吃一驚的表情。那張臉,現在和它的身子分開了,隔著好幾英寸。它的鬍子硬邦邦地撅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也張著,露出黃黃的尖牙。脖子上濕漉漉的,一圈血印子。
「早就有了,」小狗說,「一直都有。」
搬進宅子沒多久,卡蘿蘭就發現了那扇門。
福斯波爾小姐瞅了斯平克小姐一眼,收拾著編織活兒,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了,阿普里爾,我是怎麼說的來著?你不能不承認,老骨頭也能蹦躂一陣子。」
啊,小女兒,小機靈,
「可我老是跟他們說,我想去那兒探險。所以,有一天,爸爸穿上他那雙褐色大靴子,戴上手套,也給我套上靴子、牛仔褲、厚衣服,然後去那兒走一趟。
聲音又尖又細,還有點氣忿忿的,讓卡蘿蘭覺得很不舒服。
「可能它有急事吧。」卡蘿蘭說。說完,她緊緊抱著媽媽,抱得緊極了,連她自己的胳膊都疼起來。
「拉,小姐,拉!」另一個輕輕的聲音說。
「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卡蘿蘭問,「怎麼會關在這兒?」
快關呀!她想,接著說出了聲:「快關上,求你了。」
「做什麼都行,」卡蘿蘭的媽媽說,「只要別弄得一身臟就好。」
「怎麼了?」另一個媽媽說,「拿出來呀。想再去地窖找找看?告訴你,那下面,我還藏著好幾件挺有意思的東西哩。」
「你們好,」卡蘿蘭說,「你們是老鼠嗎?」
可就在這時,她的手碰到一樣東西。像人的臉蛋和嘴唇。又小,又冷。有人悄悄在她耳朵邊上說:「噤聲,噤聲!噤聲勿言,隔牆有耳,須提防那惡婦!」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住在一樓的一個套間里,就在卡蘿蘭家樓下。她們倆都是胖乎乎的老太婆,在套間里養了一大群歲數很大的高地小獵犬,起的都是哈米什、安德魯、約克之類的男人名字。很久很久以前,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還當過演員哩。頭一次見面,斯平克小姐就告訴卡蘿蘭了。
「她到底是什麼?」卡蘿蘭問。
卡蘿蘭伸出一隻手,掀開大衣。摸上去油膩膩的,裏面什麼都沒有,找不著最後那顆大理石彈子。
卡蘿蘭套上外套,向斯平克小姐、福斯波爾小姐和小獵犬們說再見,然後走出宅子大門。
聲音粗拉拉的,又干又啞,讓卡蘿蘭想起個頭很大的死昆蟲。她知道這是犯傻。死東西怎麼會說話?更別說死昆蟲了。她穿過幾間屋頂低矮的房間,最後走進最裡頭那間。這是一間卧室,另一個樓上的瘋老頭兒坐在房間另一頭,裹著大衣,扣著帽子。光線太暗,簡直看不見。
身後的過道剛才還開著,這會兒已經被一堵粗糙的紅磚牆堵死了。她回家了。
「我們都在這兒。」她的另一個媽媽說。聲音跟她真正的媽媽像極了,簡直分不出來。
卡蘿蘭的爸爸停下工作,替大家做晚飯。
這是一把老鑰匙,黑乎乎的,握在手裡冰涼,比別的鑰匙涼得多。她把鑰匙插|進鎖孔。門鎖發出讓人高興的喀嚓一聲,順順噹噹打開了。卡蘿蘭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聽。她知道不應該開這扇門,想聽聽媽媽回來沒有。她什麼動靜都沒聽見。
卡蘿蘭看了看床鋪底下,看有沒有老鼠。床下什麼都沒有。她脫下睡袍和拖鞋,爬上床,腦袋一沾枕頭就睡著了,連想想貓說的「挑戰」是什麼意思都沒來得及。她本來打算好好想想的。
「這地方真不好。」貓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管這兒叫『地方』,反正我不這麼叫。你在幹什麼?」
卡蘿蘭有點吃驚地發現,最後這件任務其實再簡單不過。爸爸媽媽在哪兒,她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她早一點好好想想,說不定早就發現他們在哪兒了。另一個媽媽其實造不出真東西。她只會變形、歪曲、改變。客廳壁爐架上一直什麼都沒有。知道這個,她就什麼都知道了。
「她神秘失蹤了。」卡蘿蘭說,「我看,爸爸也神秘失蹤了。」
我不害怕,她告訴自己。剛剛想完,她便知道這是真的。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什麼東西能嚇倒她。這些東西全是假的,是幻象,就連地窖里那些東西也是。都是另一個媽媽比著通道另一頭的真正世界里的人和東西做出來的,而且做得很差勁。卡蘿蘭明白了,她其實做不出任何真正的東西,只能把本來就有的東西複製一遍。就在這時,卡蘿蘭想起一件事:另一個媽媽為什麼要在客廳壁爐架上放一個雪花球。在卡蘿蘭的世界里,壁爐架上光光的,什麼都沒有。想到這裏,卡蘿蘭明白了,這裏面肯定有鬼。
卡蘿蘭用鑰匙鎖上門,再把鑰匙放進口袋。
「裙褲細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個聲音說。
斯平克小姐渾身上下被套衫、毛衣裹得嚴嚴實實的,顯得比平時更矮小、更圓滾滾的,活像一隻毛茸茸的大雞蛋。她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兩隻眼睛被鏡片放得老大。
另一個媽媽走到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
「茶葉,親愛的。我會用它算命。」
「什麼?」
「我在找我真正的爸爸媽媽,」卡蘿蘭說,「還有一個小孩的靈魂。他們在這下面嗎?」
「我不進去了。」卡蘿蘭說,「我只想問問,哈米什怎麼樣了。」
卡蘿蘭望著貓慢慢走過草坪,走到一棵樹后不出來了。卡蘿蘭到樹后一瞧,貓走了,不見了。
「好的,謝謝您。」卡蘿蘭說。斯平克小姐領著她走進一個滿是灰塵的房間,她管這兒叫起居室。牆上貼著漂亮女人的黑白照片,還有裝在鏡框里的戲院節目單。福斯波爾坐在一把扶手椅里,手裡飛快地織毛線。
卡蘿蘭望著窗外的山毛櫸,望著它的樹葉,望著它被陽光照得斑斑駁駁的樹榦。然後,她低下頭,望著膝蓋上的貓。明亮的陽光照在貓頭上,它的每一根毛都亮晶晶的,每一根白色的貓鬍子都被染成了金色。真美呀。她想,從來沒有什麼比現在更美。
「走開。」卡蘿蘭大聲說,「走開,不然你會後悔的。」
鏡子像一扇門一樣打開了,露出後面的一個小黑窟窿。
「那麼,不行。」
雨停了,她迷迷糊糊,正要睡著,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嗒、嗒、嗒」。她從床上坐了起來。有動靜,「吱……」
卡蘿蘭脖子上的汗毛都立起來了。她知道幽靈女孩說的是實話。她把這顆彈子放進睡袍口袋,和另外兩顆彈子放在一起。
「噢。」卡蘿蘭說。她閉上眼睛。眼睛一閉,覺得更黑了。她把頭靠在捲成一團的套頭衫上,睡了。快睡著的時候,她覺得有個鬼魂輕輕親著她的臉,用非常非常小的聲音湊在她耳朵邊說著什麼。聲音真是太小了,她以為是自己瞎想出來的。
門開了。
天氣很熱。現在那隻手不在了,所以卧室窗戶大開著。她一定要爸爸別把窗帘全拉上。她的校服整整齊齊放在床邊椅子上,她醒來以後好穿上。過去,開學第一天的前一個晚上,卡蘿蘭總是有點緊張,有點害怕。但現在,她知道,學校里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嚇倒她的了。她覺得隱隱約約聽到夜色中傳來美妙的音樂聲,只有最小最小的銀制長號、喇叭和巴松管才能吹出這種音樂。短笛和長笛也一定非常非常小,只有白老鼠粉紅色的小爪子才能按住這些樂器的樂鍵。
「不,」卡蘿蘭說,「我不想去。我想去探險。」
「票?」
「什麼都沒有。」
卡蘿蘭覺得無聊極了。
她正想離開卧室,忽然想起以前在一片黑暗中聽過的一個聲音,一句悄悄話。她想起那個聲音是怎麼說的。卡蘿蘭舉起帶洞眼的石頭,湊在右眼上。她閉上左眼,從洞眼裡看著這個房間。透過洞眼望出去,這個世界變成了灰撲撲的一片,像鉛筆畫的顏色。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是灰色的——不,不是所有東西:地板上有個發亮的東西,像兒童室壁爐里沒有燃盡的火頭,又像五月里沖太陽直點頭的鬱金香,橘黃帶紅。卡蘿蘭伸出左手。她不敢讓右手的石頭離開眼睛,生怕一拿開石頭,那個亮東西就會不見了。
「噢,是你呀,卡羅琳。」她說,「安古斯,哈米什,布魯斯,好寶貝兒們,都坐下。不認識了,是卡羅琳呀。進來,進來,親愛的。想喝杯茶嗎?」
「唉,時日漫漫,早已不記得了。」另一個聲音說。
卡蘿蘭想把霧氣畫出來。畫了十分鐘以後,面前還是一張白紙,只有幾個字母,歪歪扭扭的,畫在一個紙角里:
「米里亞姆,親愛的,咱們倆誰也不是當年的年輕姑娘了。」
「真可憐。」卡蘿蘭說,「你們關在這兒多久了。」
「我真替你難過。」她說。
它叼起手電筒,邁著小碎步,走進黑影。卡蘿蘭跟著它走到戲台前。
卡蘿蘭繼續在一片大霧裡走著,一直走進園子里。
卡蘿蘭已經跑近了,收不住腳,感到另一個媽媽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她站在那兒,嚇得動都不敢動,全身直哆嗦。另一個媽媽緊緊摟住她。
卡蘿蘭走到窗戶前,看著外面的雨。這不是那種可以出去玩水的小雨,是另外一種,跟天上往下倒水似的。水一著地,馬上濺得到處都是。這是那種準備干點名堂出來的雨。眼下,它干出的名堂就是把好好的園子變成一汪稠稠的泥湯。
「不客氣。」卡蘿蘭說。
她從扶手椅里站起來,走到壁爐旁。壁爐架上擱著一個小罐子,斯平克小姐打開罐子蓋,把裏面的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有一個小小的瓷鴨子、一個頂針、一個樣子很奇特的銅幣、兩個小夾子,最後是一塊中間有個洞眼的石頭。
「你來是想跟我說什麼話嗎?」
「謝謝你。」小狗說。
「這是幹什麼用的?」卡蘿蘭問。
「是。令尊令堂被那惡婦藏過了。」
「我得趕緊去商店跑一趟,買點兒炸魚條什麼的。」媽媽說,「想一塊兒去嗎?」
「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卡蘿蘭對貓說,「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們還住在我們的老房子里。有一次,爸爸帶我出去散步,去我們家和商店中間的那塊荒地。其實,荒地算不上散步的好地方。到處是別人扔了不要的東西:舊鍋爛碗,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娃娃,空罐子,碎瓶子。媽媽爸爸要我保證不上那兒去探險,因為那兒的尖東西很多,怕得上破傷風什麼的。
「我們……你知道,我們可以交朋友。」卡蘿蘭說。
這時,前頭露出了白天的亮光。她呼哧呼哧喘著氣,拚命朝前跑去。「快到了。」她喊著,給大伙兒鼓勁兒。可她發現,走在前面的影子在亮光里消失了,過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來不及捉摸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只顧喘著粗氣,跑出門,使勁關上。砰的一聲。你怎麼都想像不出這麼響亮、這麼讓人高興的關門聲。
另一個媽媽一動不動站在那兒,嘴唇閉得緊緊的,什麼都瞧不出來。看她的樣子,真像一座蠟像,連頭髮都不動了。
它們唱了起來,聲音又尖又細,顫巍巍的。

第六章

「我叫卡蘿蘭。」她說,「老鼠們都好嗎?」
她喝著杯子里的茶。
卡蘿蘭聽得出來,警察的聲音笑嘻嘻的。所以她格外努力,盡量像大人那樣說話,好讓警察重視她。
「我不要消夜,」她說,「我有一個蘋果。瞧見沒?」她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個蘋果,咬了一大口。好大的一口,其實她這會兒並不餓。
「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她說。她伸出手,放在卡蘿蘭的肩膀上。
另一個媽媽笑了,「鏡子這種東西,」她說,「信不得。對了,想玩哪種遊戲?」
有個黑東西飛快地跑過地板,鑽進床底下不見了。
大門沒鎖。外面已經有點亮光了,卡蘿蘭走出門,沿著石頭台階走下去,坐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真涼啊。
「她真有墳墓嗎?」卡蘿蘭問。
這是一幢很老很老的宅子。屋頂有個閣樓,地底下有個地窖,還有個長滿雜草灌木的園子,園子里有幾株很老很老的大樹。
「太謝謝了。」小狗說。卡蘿蘭站起來。
「我不明白。」那個輕悄悄的聲音嘶嘶地說。
她在裏面大步走的世界是一片白乎乎的……什麼都沒有,像一張白紙,或者一間大得不得了的、空空的白房間。沒有溫度,沒有氣味,沒有感覺,沒有味道。肯定不是霧,卡蘿蘭心想,可她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有一會兒工夫,她擔心自己會不會已經瞎了。沒有,她看得見她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她腳下連地都沒有,只有一片霧蒙蒙的白。
「青蛙、鴨子、犀牛、章魚,只要你喜歡,什麼樣兒的雨靴都行。每天早晨,你一睜眼,就會看到一個新世界。只要留在這兒,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你可以反抗的,」卡蘿蘭說,「勇敢點。」
「你好,」她說,「我的名字叫卡蘿蘭·瓊斯。」
「現在,連拷貝都算不上了。」那個低沉、嘶啞、呆板的聲音說。
「就是住閣樓套房的那位先生,波波先生。我想,他們一家人祖祖輩輩都是表演馬戲的。羅馬尼亞人,或者是斯洛維尼亞人,要不就是立陶宛人。反正是那幾個國家。唉,我怎麼也記不住那些名字。」

第一章

過道里的人——三個孩子,兩個大人——都是影子,拉不住門。但他們的手放在她手上,和她拚命向里拉的手放在一起。
給你大擁抱。
卡蘿蘭靠在一把扶手椅上,左手把貓抱得舒服些,右手伸進口袋,掏出三顆彈子。彈子是灰色的,像蒙了一層霜,在她手裡撞得格格響。另一個媽媽伸出蒼白的手指頭,可卡蘿蘭已經把它們重新放回口袋。
「你的爸爸媽媽好嗎?」斯平克小姐問。

第十二章

「也說得是。」那個聲音傷心地說,「我卻總當彼等各有嘉名。紅的,橘紅帶紅,橘紅帶紅夾黃色,如冬夜兒童室之壁爐餘燼。我還沒忘哩。」聲音難過極了,卡蘿蘭忍不住朝聲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到一隻冰冷的手,使勁捏了捏。再過一會兒,她的眼睛能在黑暗裡看見東西了。
他們奔到宅子外的樓梯上。
卡蘿蘭想了想,然後拿起紙和筆,探索屋子去了。
她來到客廳,望著那扇門。她覺得那扇門好像在瞪著她。她知道這是個傻念頭,但在心底里,她知道,這個傻念頭是真的。
「我就是這麼說的。票。我可沒時間跟你蘑菇。看戲不能沒票。」
「哎!」卡蘿蘭答應著。
「真可憐,」她說,「我猜是她逼你下來的,因為你對我說了太多話,所以她要懲罰你。」
她的另一個媽媽伸出那隻空著的手,向她打招呼,一根白白的指頭輕輕鉤著。她白得像紙一樣的嘴張開了,「記得不久回來呀。」可又好像沒發出聲音。
一股灰塵味兒、潮濕味兒、霉味兒。
「別這樣!」卡蘿蘭說。
你就瞧著吧,瞧我們站起來。
「咱們好好聊聊。」另一個媽媽說。她轉過身去,走進客廳。卡蘿蘭跟在她身後。另一個媽媽在大沙發上坐下,從沙發旁拿起一個購物袋,從裏面掏出一個沙沙直響的白色紙袋。她拿著紙袋,伸手遞給卡蘿蘭。「想來一隻嗎?」
卡蘿蘭看見三個人影,也說不定是她想像出來的。每個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見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樣,都是孩子,個頭跟她差不多。那隻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謝過了。」那個聲音說。
接著,響起了另一個聲音,像媽媽,她自己的媽媽,真正的媽媽,經常發火、經常責罵她的好媽媽。
卡蘿蘭把她的杯子遞給斯平克小姐。近視的斯平克小姐把杯子湊在眼睛跟前,仔細看杯底黑黑的茶葉片。她噘起嘴唇。
「好,咱們還是保險點,買半打。」媽媽說。
「我才不相信她呢。」貓贊同地說,「我早就說過,不敢保證她會公平。」它突然抬起頭,「喲……看見沒有?」
「你知道我媽媽爸爸在哪兒嗎?」
卡蘿蘭從過道走進爸爸的書房。他背衝著她,但她一看背影就知道,等他轉過身來的時候,臉上一定是爸爸那雙和氣的灰色眼睛。九-九-藏-書她躡手躡腳溜過去,在爸爸正在謝項的後腦上親了一下。
眼睛上邊的頭髮濕漉漉的,緊貼在腦門上。臉上也潮乎乎的。
福斯波爾小姐行了個屈膝禮,小狗們重新歡呼起來。這一次,卡蘿蘭不想鼓掌。
她找到了熱水槽(就藏在廚房的一個碗碟櫥里)。
「我們肯定走了二十多分鐘。有座小山,我們下到山腳一條水溝邊,裏面有水。爸爸突然向我說,『卡蘿蘭——快跑,跑上山。跑啊!』聲音緊繃繃的,非常急,所以我撒腿就跑。跑著跑著,胳膊後面扎了一下,好痛,可我還是跑。
她走近紙檯布,「我把幸運鑰匙帶來了。」她告訴娃娃們,「有了幸運鑰匙,咱們就能開一個最好的野餐會。」
「怎麼了?」卡蘿蘭問。
「可這個地方不是她做的嗎?」卡蘿蘭問。
她回頭朝宅子走去。後面很有禮貌地輕輕咳了一聲。是那隻貓。
「哦,好吧。」他說。他讓電腦進入休眠狀態,站起來。接著,也沒有什麼原因,他把卡蘿蘭抱起來。
「不為什麼。」卡蘿蘭說,「就是有時候有點想你,就這個。」
「接下來是我最喜歡的節目。」旁邊座位上的小狗悄聲對她說。
卡蘿蘭覺得太奇怪了:她遇上的大人怎麼都這麼糊塗?有時候,她真的搞不清楚:他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
「我沒法告訴你我叫什麼名字。」斯平克小姐對福斯波爾小姐說。
「如果你贏了我,公公道道地贏了我,你會不會很高興?」卡蘿蘭問。
卡蘿蘭知道,只要大人告訴你做什麼事不疼,一準疼得要命。她搖了搖頭。
另一個媽媽盯著她,黑紐扣眼睛一眨不眨。「聽上去挺不錯。」她說,「要是你沒輸呢?」
她走齣戲院,走進園子。外面好亮,她眨了好幾下眼睛。她的另一個爸爸和媽媽在園子里等她,肩並肩站著,臉上掛著笑。
「老鼠?」
「十五分鐘以後吃晚飯。」媽媽說,「別忘了飯前洗手。瞧瞧你的睡褲,屁股後頭多臟。你可憐的膝蓋又是怎麼回事?」
鏡子後面的小黑屋裡靜悄悄的,三個影子誰都沒有說話。
我不能穿著她的衣服做這些事,卡蘿蘭想。她換上自己的睡褲、睡袍、拖鞋,把灰色套頭衫和黑色牛仔褲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上,把橘紅色靴子放在地下的玩具盒旁邊。她把大理石彈子放進睡袍口袋,重新走進過道。什麼東西狠狠扑打在她臉上,手上。她好像走在大風天的海灘上。她伸手捂住眼睛,迎著風沙向前走。
「野餐之美,莫過於此了,女士。」他對她說。
這首歌是從前爸爸編的,當時她還是個小娃娃哩。
「你要報哪種案子?」
卡蘿蘭心想,不知那隻手現在能不能看見星星。她把那幾塊沉重的木板拖過來,壓在井口上,儘力蓋好。她可不想再有什麼別的東西掉下去,也不想有任何東西從井裡爬上來。
「所以你才會去她的世界?」貓說,「因為你爸爸以前救過你?」
那雙像枯樹枝的手伸到臉上,在那一團灰白黏土似的東西上東捏捏、西按按,總算弄出了個像鼻子的東西。
卡蘿蘭什麼都沒說。
斯平克小姐正在遛狗。「你好,卡羅琳。」斯平克小姐說,「天氣真糟,對嗎?」
卡蘿蘭把茶杯端給福斯波爾小姐。
「到時候,我們三個人就是一個開開心心的家。」
「對,」卡蘿蘭說,「說得對。就是不知道是誰安排的。」
老鼠們圍成一個圈子。
忽然間,她想到一個好主意。卡蘿蘭悄聲說:「等她來放我出去的時候,你們三個跟我一塊兒出去,好嗎?」
她數了所有藍顏色的東西(153);
「此言極是。數百年來,惟這一頓可稱至善至美。」卡蘿蘭右手的女孩說。她長得很白凈,穿一件像蛛網一樣薄的絲裙,金色頭髮上扎著一根亮閃閃的銀帶。卡蘿蘭百分之百地肯定,這女孩背後長著兩隻翅膀。淡淡的銀色,不是鳥翅膀,很像蝴蝶翅膀。她沖卡蘿蘭笑著,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笑過,已經快忘了應該怎麼笑。卡蘿蘭覺得自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女孩。和平時做夢一樣,不知怎麼的,野餐一下子就完了。大家在草地上玩,跑來跑去,喊著,鬧著,扔一個亮晶晶的球。
卡蘿蘭走進屋。這是個黑乎乎的房間,一股灰塵和天鵝絨的味兒。房門在她身後合上,房間里一點光都沒有。卡蘿蘭一步一步朝前挪,走進一個小房間,臉碰上了一件軟乎乎的東西。是塊布。她伸出手,一撩。布分開了。她站在一幅天鵝絨布簾的另一面,直眨巴眼睛。這是個戲院,燈光很暗。房間另一頭有個高高的木頭戲台,上面光光的,什麼都沒有。戲台上面很高的地方有一盞聚光燈,燈光照在戲台上。卡蘿蘭和戲台之間是戲院的座位,一排又一排。
過去幾天里,她見過它好多次,抓、掐,聽話地把蟑螂扔進另一個媽媽嘴裏。五條腿,紅指甲,顏色像骨頭。它是另一個媽媽的右手。它想要那把黑鑰匙。
過了一會兒,慢慢能看清那個霧裡的影子了:一幢黑乎乎的宅子,在一片白蒙蒙中,高高聳立在他們面前。
「男人。」她悄聲說。然後,她把狗拽到腳跟前,搖搖擺擺朝宅子走去。
卡蘿蘭還是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但把那些灰色彈子塞在枕頭下面。那天晚上,上床睡覺以後,卡蘿蘭做了一個夢。
貓沖她眨了一下眼睛,眨得很慢。
「她?」
然後,慢慢地,它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她也不知道家那邊的貓是不是也會說話,只不過不肯說。或許,它們只能在這裏說話。也不知道這裏究竟是哪裡。
「阿卡蒂夫人,」福斯波爾小姐回答說,「《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奶媽,布瑞克奈夫人。這些都是很有性格的角色。你完全可以再一次走上舞台。」
前面出現了一個影子,高高的,黑黑的,要仰著頭才能看見。
「傻孩子,傻孩子。你從前的爸爸媽媽好好的沒事,不管他們現在在哪兒。」
貓輕輕一跳,從牆頭跳到卡蘿蘭腳邊的草叢裡,嚇了她一跳。
爸爸背對著門,忙著敲打鍵盤。「走開!」他高高興興地轟她。「好無聊。」她說。
卡蘿蘭什麼都沒說。
一開一關,燈光跑了一圈又一圈。先拼出一個詞:「神奇!」然後變成另一個詞:「引人入勝」,最後變成:「輝煌!!!」
她喝了橙汁,很想再嘗嘗那杯熱巧克力,到底還是忍住了。「我應該從哪兒找起?」卡蘿蘭問。
這東西一片慘白,腫得好大。大得真嚇人,卡蘿蘭想,可是,它又挺可憐的。她舉起石頭,透過洞眼四下看。什麼都沒有。灰白色的東西說的是實話。
「那天下午,」卡蘿蘭說,「爸爸又回到那片荒地找他的眼鏡。他說,再耽擱一天的話,他就想不起眼鏡扔在什麼地方了。
貓嘶嘶地叫了一聲,鋒利得像手術刀一樣的貓爪一揮,在另一個媽媽臉上狠狠地又抓了一把。黑黑黏黏的東西馬上從她鼻子上的幾道傷口湧出來,慢慢向下流。接著,貓使勁一跳,跳下地。
現在,三顆彈子都在她這裏了。
頓了頓。「垂髫時,我記得彷彿是著裙的,蓄了頭髮。」聲音很沒有把握,「問起時我方才想起,似乎過些時日,我又剪了頭髮,換裙著褲了。」
她走進爸爸的書房,坐在他的書桌后,然後拿起電話,打開電話簿,給本地的警察局打電話。
「我就是個探險家。」卡蘿蘭說。
卡蘿蘭望著她,暗暗動腦筋。她斷定,肯定不在園子里。遠處更不會,因為根本沒有什麼遠處,本來在遠處的東西全都沒有了。在另一個媽媽的世界里,沒有那個廢棄的舊網球場,也沒有那口井。只有宅子是真實的。她從廚房開始。打開烤箱,朝冰箱里張望,在冰箱的沙拉格子里東翻西找。另一個媽媽跟在她身後,看著卡蘿蘭找,嘴角還掛著一絲嘲笑。
「哪一類東西?」卡蘿蘭問。貓沒有回答,只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走開了。
她隨隨便便把鑰匙朝卡蘿蘭一拋。卡蘿蘭手一伸,單手接住,連想想自己究竟願不願要這把鑰匙都沒來得及。鑰匙還有點濕嗒嗒的。
「逃命去吧!」第一個聲音說,卡蘿蘭覺得是個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氣,體尚溫熱。逃吧,否則靈魂與意識一去,那便大勢去矣。」
「咱們從前沒見過面,不認識,對吧?」
「才不是呢,」卡蘿蘭說,「我帶回來的是我的朋友。」
卡蘿蘭心想,可能是一隻多長了一條腿的老鼠……
「對。」另一個媽媽說,「沒有你,這兒不像個家的樣子。可我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來的,我們會組成一個非常好的家庭。再來點雞肉?」
鏡子里是白天,卡蘿蘭看到了過道,還能一直看下去,連家裡的大門都看得清清楚楚。大門從外面打開了,卡蘿蘭的爸爸媽媽走進來,手裡提著旅行箱。
卡蘿蘭搖搖頭。「陪我玩好嗎?」她問。
卡蘿蘭半天才聽明白,這是留聲機放出的老唱片的聲音。沙沙聲變成了一片嗚里哇啦的喇叭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出現在戲台上。斯平克小姐蹬著一輛只有一個輪子的自行車,手裡拋著幾個小球。福斯波爾小姐蹦蹦跳跳跟在後面,挽著個花籃,一路撒著花。她們來到戲台中間,斯平克小姐利索地跳下獨輪自行車,兩個老太太彎腰鞠了個大躬。戲院的狗全都砰砰砰甩著尾巴,興奮地汪汪叫。卡蘿蘭有禮貌地拍手鼓掌。兩個老太太裹著毛茸茸的大衣,圓滾滾的。她們解開紐扣,敞開大衣。敞開的不單是大衣,她們的臉也打開了,像兩個用胖乎乎的老太婆做成的空殼。空殼裡跳出兩個年輕女人,瘦瘦的,白白的,挺漂亮。臉上是兩雙黑黑的紐扣眼睛。新的斯平克小姐穿了一身綠色緊身衣,高高的褐色靴子,差不多整條腿都套進去了。新的福斯波爾小姐穿著白裙子,長長的黃頭髮上戴著花兒。卡蘿蘭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斯平克小姐退場。哇啦哇啦的喇叭聲越來越尖,像留聲機的針頭在唱片上使勁刮。喇叭聲停下來。
「我快跑到山頭了,聽見後面砰砰砰的,有人朝山頭跑。是我爸爸,跑得跟犀牛一樣猛。趕上我以後,他一把抱起我,一口氣衝上山頭。
三人來到一條小溪邊的一座木橋旁。他們停下來,轉過身,向她揮手。卡蘿蘭也向他們揮手。
深更半夜,又是一個人。卡蘿蘭哭了起來。除了她的哭聲,空空的屋子裡靜悄悄的。她爬上爸爸媽媽的大床,過了一會兒,卡蘿蘭睡著了。
卡蘿蘭希望那隻手沒有聽到最後這句話。她馬上換了話題。
「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卡蘿蘭問。
卡蘿蘭的嘴裏口水直冒。
「他們上哪兒去了?」卡蘿蘭問貓。
狗把手電筒放在地板上,抬頭望著她。「好了,給咱瞧瞧你的票。」它粗聲粗氣地說。
「你好,寶貝兒。」她說。
「我以前怎麼不知道還有另一個媽媽?」卡蘿蘭小心地問。
「動動腦筋就知道了。」卡蘿蘭說,「能藏的地方我都找過。他們沒在宅子里。」
「那麼,必是男孩無疑了。」跟她拉著手的那個影子接著說,「想來必是男孩。」鏡子後面的這個黑窟窿里,這個影子好像亮了一點。
「探險遊戲。」卡蘿蘭說,「比賽找東西。」
「玩得開心嗎?」她的另一個媽媽問。
「是。」卡蘿蘭說,「沒錯,就是有。我猜,你想把我變成他們那樣,一個死了的殼。」
天亮以後,她走進爸爸媽媽的卧室。床上整整齊齊的,沒睡過。到處都找不著他們。卡蘿蘭的早飯吃的是罐頭裝的義大利細麵條。午飯吃了一大塊巧克力,加上一個蘋果。蘋果黃了,有點蔫,味道倒是甜甜的,不錯。下午茶是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那兒喝的。吃了三塊餅乾,喝了一杯檸檬汽水,一杯很淡的茶。檸檬汽水真好玩,沒有一點兒檸檬昧,只有蔬菜味,還有點兒藥味。卡蘿蘭喜歡極了。家裡要是也有檸檬汽水就好了。
接著,它低低趴下,慢慢向前蹭,好像在跟蹤一隻看不見的老鼠。突然間,它尾巴一甩,猛地衝進樹林。
沒有傢具,只有從前傢具留下的印子。牆上也沒有裝飾,只有一塊塊長方形的印跡,說明以前掛過畫或者照片。房間里安靜極了,卡蘿蘭覺得自己能聽到灰塵在空中飄動的聲音。她很怕會有嚇人的東西從什麼地方跳出來,撲向她。卡蘿蘭開始吹口哨。她覺得,只要自己在吹口哨,想跳出來的東西就會被嚇回去。她走進空空的廚房,然後走進空空的浴室,裏面只有一個鑄鐵浴缸,浴缸里還有一隻小貓那麼大的死蜘蛛。她搜查的最後一個房間過去是卧室。這是她猜的,覺得地板上那一大片長方形從前肯定是一張床。最後,她發現了一件東西,笑了。地板上嵌著一個大鐵環。卡蘿蘭跪下來,雙手抓住鐵環,使出吃奶的力氣向上拉。
「對。」另一個媽媽說,「可是,如果你想進前面那個套間找東西,就是那套空房間。你會發現門鎖著。你該怎麼辦?」
福斯波爾小姐認真看著杯里的茶葉,搖搖頭,又看了一遍。
卡蘿蘭心想:剛才說不定是做夢,不知她夢見的是什麼。有東西動了一下。影影綽綽的,但比影子更實在一點兒,從黑乎乎的過道一竄就下去了。一小片黑東西,嗖的一下。
媽媽不理她,忙著跟售貨員說話。兩個人商量應該給卡蘿蘭買哪種毛線衫,最後定下一種鬆鬆垮垮的,大得讓人難堪。她們覺得等卡蘿蘭個子長高以後,這件衣服正合適。
「沒啥可探的。」貓說,「這兒只是外面,她壓根兒沒在這上頭花心思。」
卡蘿蘭向那個人邁了一步,他忽然塌了。袖筒里、帽子下、大衣里,大群老鼠直往外竄,紅紅的眼睛在黑乎乎的房間里閃閃發亮。吱吱喳喳,老鼠四下亂跑。大衣忽扇忽扇,重重倒在地板上。帽子滾進屋角。
「不明白。」卡蘿蘭說。
卡蘿蘭想呀想呀,覺得它說得挺有道理。她爬起來,回到靜悄悄的屋裡,走過另一個媽媽和另一個爸爸的卧室……他們在裏面幹什麼?睡覺?等待?她突然明白了:如果推開門,她準會發現裏面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兒,這是一個空房間,但就在她開門的那一眨眼工夫,裏面就會變出人來。
她穿上牛仔褲、套頭衫,又穿上在衣櫥最底下找到的一雙鮮艷的橘紅色靴子。她從自己的睡袍口袋裡掏出最後一個蘋果,又從同一個口袋掏出那塊帶洞眼的石頭。她把石頭放進牛仔褲口袋,腦袋馬上覺得清醒了一點兒,像從什麼霧氣里鑽出來了似的。她走進廚房,可裏面一個人都沒有。
「嗯,我以為你想知道。」卡蘿蘭說。
她問媽媽:「門後面是什麼?」
「才不是呢。」卡蘿蘭說,「就是一般的雨。我能出去玩兒嗎?」
卡蘿蘭一撥開關,心裏並沒有抱什麼希望。可出乎她的意料,下面亮起一盞燈,洞口|射出微弱的黃色燈光。她看見了一段向下的梯子,但除了梯子以外,其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卡蘿蘭掏出那塊帶洞眼的石塊,透過洞眼向下看。沒什麼發現。她把石頭放回衣兜。洞里一股濕泥巴味兒。還有點別的,酸酸的,像放壞的醋。卡蘿蘭開始向下走,又回過頭,緊張地看了看那扇暗門。它太沉了,如果扣下來,她肯定會永遠關在這下頭。她伸手晃了晃門,門紋風不動。卡蘿蘭這才轉過身,一級級踏著梯子,朝黑洞洞的下面走。梯子最下面旁邊的牆上還有一個開關,是金屬做的,已經生鏽了。她用力撥下開關。亮了。原來,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電線,電線下面懸著一個沒有燈罩的燈泡。燈光昏暗,卡蘿蘭辨不清這個地窖牆壁上的畫,只覺得畫得很粗糙。她看得出上面畫著眼睛,還有一些像葡萄的東西。葡萄下面還有其他東西。卡蘿蘭心想,不知這些畫是不是人畫的。一個角落裡堆著一堆垃圾:紙板箱里裝滿發霉的紙,旁邊是一堆腐爛的帘子。卡蘿蘭的拖鞋踏拉踏拉走過水泥地板。臭味越來越濃,熏得人受不了。她正想轉身離開這兒,忽然瞧見那堆帘子底下伸出一隻腳。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吸了一鼻子放餿的酒味兒、發霉的麵包味兒),然後拉開那堆潮乎乎的布,露出下面的東西。瞧外形,看個頭兒,這東西多多少少有幾分像人。燈光太暗,她過了好一陣子才認出它:這東西全身慘白,腫得不成樣子,像只肉蟲,只有胳膊腿乾瘦乾瘦的,支棱出來。臉腫得像發麵,瞧不出五官。這東西沒有眼睛。長眼睛的地方只有兩枚又大又黑的紐扣。卡蘿蘭又害怕,又噁心,不由自主驚叫一聲。那東西好像被她的叫聲驚醒了,竟然慢慢坐了起來。
描著花的窗戶透進來一束光。外面是白天,真正的快傍晚的白天,不是白蒙蒙的霧。天藍得像知更鳥的蛋,卡蘿蘭能看見樹,樹那邊是小山,映在紫色的晚霞里。天空從來沒有這麼「天空」,世界也從來沒有這麼「世界」。
「我就是這麼說的。」貓說,「再說——」
關上它很費勁,像頂著大風關門。就在這時,她感到門另一面有東西在向那邊拉。
「我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她的另一個爸爸說。
「這我知道。嗯,你是怎麼來這兒的?」
卡蘿蘭遲疑了一下,「找我的爸爸媽媽。」她說,「還有鏡子後面那幾個小孩的靈魂。」
家裡人根本不用這間客廳。這裏的傢具都是從卡蘿蘭的奶奶那兒繼承來的。有一張木頭咖啡桌,一張靠牆桌,一個沉甸甸的玻璃煙灰缸,還有一幅油畫,畫的是一碗水果。卡蘿蘭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畫一碗水果。除了這些東西以外,這間房子空著。壁爐架上沒有小擺設,沒有雕像,沒有鍾,沒有一點兒東西讓人覺得舒服,想在這間屋子裡住。
繞著宅子走到四分之三圈的地方,她瞧見了福斯波爾小姐。福斯波爾小姐站在她和斯平克小姐合住的套房門口。
就在她剛要琢磨出來的時候,有人叫了一聲,「卡蘿蘭?」聲音像她的媽媽。
「可是,這不公平。」在夢中,卡蘿蘭生氣地叫起來,「太不公平了。這件事應該已經完了。」
卡蘿蘭撓著它肚皮上的軟毛,貓心滿意足地喵喵叫。
「可我已經把你們三個救出來了。」卡蘿蘭說,「我把媽媽爸爸救出來了,那扇門也關上了。我親手鎖上的。還有什麼我沒做的?」
男孩緊緊捏了捏卡蘿蘭的手。她想起來了,當時,他還只是黑暗中一段冷冷的記憶的時候,是她握住他的手,是她安慰他。
「你沒鎖門。」卡蘿蘭說。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房門。斯平克小姐打開門。
她累壞了,但又不想在卧室睡覺。她不想和她的另一個媽媽睡在一幢房子里。
「傑米瑪!」卡蘿蘭說,「你真是個壞女孩!你把蛋糕掉地上去了!這下怎麼辦?我只好到那邊去拿一塊新的!」
接著,卡蘿蘭發現,真的是水龍頭滴水的聲音。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卡蘿蘭打了個哆嗦。她希望另一個媽媽能實實在在地在什麼地方。如果什麼地方都找不著她,她就可能在任何地方。還有,看不見的東西總是更嚇人。她雙手插|進口袋,握住那塊上面帶洞眼、讓人覺得踏實的石頭。她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像端槍瞄準一樣湊到眼睛跟前,走進過道。靜悄悄的,只有水滴在金屬水池裡的嗒嗒聲。
她知道,她只能從這條路回家去。但進不進得去,全看另一個媽媽想不想顯示顯示她有多高明。要是她不僅想贏,還想炫耀一番,那就好了。另一個媽媽的手慢慢伸進她的圍諼口袋,掏出那把黑色的鑄鐵鑰匙。貓不安地在卡蘿蘭懷裡動起來,好像想跳下地。再安靜一小會兒,她心裏對它說,一小會兒就好。她心裏一個勁兒勸說著,也不知道它聽不聽得見。我會讓咱們全都回家去,我說過的,我保證。她感到,懷裡的貓不動了,安靜了。
臉上髒兮兮的男孩站起來,緊緊抱了抱卡蘿蘭。
卡蘿蘭繼續散步。
另一個媽媽的手落到門把手上,向下一壓,拉開門,露出後面的過道。裏面黑洞洞的,空空蕩蕩。
③原文是分離的幾個字母,組成「霧」(mist)這個詞。
聲音很怪,像直接在她的腦子裡響,那些字眼好像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只不過是男人的聲音,不是小女孩的。
她小心地把這些碎片收拾起來,放在一隻藍色小盒子里。盒子是奶奶以前送給她的,裏面裝著一隻手鐲。手鐲早就不見了,但盒子還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從斯平克小姐的侄女那兒回來了。卡蘿蘭去她們的套間喝茶。今天是星期一。到星期三,卡蘿蘭就要回學校了:新學年馬上要來了。福斯波爾小姐一定要用卡蘿蘭的茶葉替她算命。
「他們沒覺得我煩。」卡蘿蘭說,「你撒謊。你把他們偷走了。」
走幾步又停下來,轉過頭,說:「我要是你的話,我就進屋去。睡會兒覺。今天一天長著呢。」
她走下過道,一拐彎,進了客廳。她步子邁得很穩,另一個媽媽的兩隻黑紐扣眼睛死死盯著她的後背,但卡蘿蘭假裝沒感覺到。奶奶以前的傢具還在那兒,牆上還是掛著那幅奇怪的水果畫。但畫里的水果已經被人吃掉了,水果碗里只剩下一個發黑的蘋果核,幾個李子核,桃核。那串葡萄只留下一根乾乾的葡萄枝。那張矮木桌把它的獅子腳爪抓進地毯里,好像等得不耐煩,一心想朝誰撲過去一樣。
就在這時,手的重量,加上它跳下來的衝力,玩具茶杯終於吃不住了,飛了起來。紙檯布、鑰匙,還有另一個媽媽的右手,翻翻滾滾,掉進黑洞洞的井裡。
「不想。」卡蘿蘭說,「你幹嗎這麼做?你在折磨它呀。」
⑤莎士比亞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譯文出自朱生豪譯本。下同。
「是!」小狗們汪汪大叫,「是!」
到早上,卡蘿蘭對媽媽說:「我今天想跟我的玩具娃娃出去野餐。我可以借一張床單嗎?舊的都行,你不要了的。我想用它當桌布。」
卡蘿蘭只有一眨眼的時間決定應該怎麼做。她只想到兩個辦法。她可以放聲尖叫,在這個昏暗的地窖里被這隻大肉蟲攆得團團轉,最後被逮住;或者,她可以用另一個辦法。她用了另一個辦法。那東西剛靠近,卡蘿蘭伸出手,抓住那東西剩下的惟一一隻紐扣眼睛。她使出全身力氣,使勁一扯。
自從逃出另一個媽媽的世界,這幾天里,她頭一次看見這隻貓。
卡蘿蘭走進廚房,聲音就是打這兒來的。一個女人站在廚房裡,背對卡蘿蘭。背影有點像卡蘿蘭的媽媽,只是……只是,她的皮膚太白,白得像紙一樣。
「卡蘿蘭?親愛的?」她說。
給你一碗麥片粥。
卡蘿蘭的爸爸媽媽好像一點兒也想不起他們被關在雪花球里的事了。至少,他們一句話都沒提起。卡蘿蘭也沒提過。
「你好,卡蘿蘭。」另一個樓上的老頭兒說,「我聽說你來了。老鼠們該吃飯了,不過你可以跟我上去,瞧它們開飯。想去嗎?」
這是一條很長的、走出去又折回來的路。走了這麼長一段路,卡蘿蘭滿意了,相信她沒被跟蹤。
她把盛著這份早餐的盤子放在卡蘿蘭面前,加上一杯新榨的橙汁,還有一大杯直冒泡的熱巧克力。
她數了窗戶(21);
「我們若知道,自然告訴你了。」
那東西呆了一會兒,灰白色的腦袋不知所措地轉來轉去。它張開大嘴,氣憤地一聲大吼。接著,它猛地一撲,沖向卡蘿蘭剛剛站著的地方。可卡蘿蘭已經不在那兒了。她早就踮著腳尖,溜上梯子,慢慢向上爬,準備逃出這個四壁亂塗亂畫的地窖。她的眼睛死死盯著下面那個亂撲亂打的灰白色東西。就在這時,好像有誰告訴它應該怎麼做,那東西不動了,腦袋也朝一邊側過來。它在聽我的聲音,卡蘿蘭想,我一定得安靜。她又上了一級梯子,腳下一打滑。那東西聽見她了。它的腦袋朝她偏過來。它的身體輕輕搖晃著,好像在盤算應該怎麼做。接著,快得像一條毒蛇,它哧溜一下爬上梯子,砰砰叭叭向上爬,朝她沖。
她希望不是蜘蛛。卡蘿蘭特別不喜歡蜘蛛,一看到蜘蛛就緊張。
「另一個媽媽。她想耍賴。她不會放咱們走的。」卡蘿蘭說。
另一個媽媽正向下看著卡蘿蘭,兩隻紐扣眼睛又大又黑。「卡蘿蘭,親愛的。」她說,「既然你散步回來了,咱們玩幾個遊戲好嗎?跳房子?歡樂家庭?獨角戲?」
「久啊。」一個聲音說。
瞧貓的樣子,它好像又準備說點刺人的話。接著,它抹了抹鬍子,說:「向她挑戰。她不一定會公公平平地玩,但她那一類東西都喜歡玩遊戲,喜歡挑戰。」
「綁票,我是說綁爸爸媽媽。我的爸爸媽媽被偷走了,有人把他們綁架到我家過道鏡子後面的世界去了。」
她望著走道盡頭那面鏡子。有一會兒工夫,它上面蒙了一層霧,鏡子里好像有幾張模模糊糊、沒形沒狀的臉,動來動去。接著,臉不見了。鏡子里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個子小姑娘,手裡拿著一件發著淡淡綠光的東西,像一塊綠瑩瑩的煤。
看見卡蘿蘭以後,她伸出一隻又長又白的手,鉤起一根手指頭。卡蘿蘭朝她走去。另一個媽媽什麼都沒說。
它跳進她面前的草叢,打了個滾,肚皮朝上,興奮地揮舞著爪子。
「倒是不痛。」一個輕輕的聲音,悄九-九-藏-書悄說。「她會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盡取你之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無可取了,只餘一個影子。你的幸福亦將入她的掌握。總有一日,清晨夢醒,發覺心與靈魂已不復存在。那時你便是一個殼,一道輕風,如醒后之夢,似有若無的片斷記憶。」
「那,」卡蘿蘭問,「你們會什麼?」
他們自家過道上的畫上面是個男孩子,穿著老式衣服,盯著一串水泡出神。可在這裏,他臉上的表情變了——他望著水泡,好像正打算對這些水泡干出什麼非常壞的壞事似的。還有他的眼睛,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卡蘿蘭盯著他的眼睛,使勁琢磨到底是哪兒不對勁。
客廳盡頭的角落裡,是那扇木頭門。從前,在另一個世界,這扇木頭門後面只有一堵平平常常的磚牆。卡蘿蘭盡量不朝它看。窗戶外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白蒙蒙的霧。
「不說就不說,」卡蘿蘭說,「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不說都一樣。誰都知道,靈魂跟水球大小差不多。」
「用不著。」卡蘿蘭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在哪兒。」懷裡的貓真沉呀。她把它朝前挪了挪,從肩膀上摘下它抓得緊緊的爪子。
另一個媽媽很慢很慢地搖著頭,「忘恩負義的女兒,」她說,「比毒蛇的牙更毒。但是,最桀驁不馴的靈魂也可以被愛所征服。」她長長的指頭不住蠕動著。
「我們家那兒的貓不會說話。」
從外面看,這幢宅子也和她家那幢宅子一模一樣。
「我的右手,怎麼樣?」另一個媽媽說,舉起右手,慢慢動著那幾根長長的手指頭,露出像爪子一樣的指甲。
「求你了。你叫什麼名字?」卡蘿蘭問貓,「你瞧,我叫卡蘿蘭。」
「不,謝謝您。」她說,「我要去宅子外面探險。」
卡蘿蘭只聽門鎖重重地發出一聲響,「喀嚓」。
他站起來,和她一塊兒走進廚房。
卡蘿蘭打開大門,看看灰色的天空。她不知道太陽什麼時候才會出來,也不知道那個夢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她心裏,她知道是真的)。
「噢,」卡蘿蘭對斯平克小姐說,「原來是那個波波先生。對,好了,」她聲音大了點兒,「我得走了,跟我的玩具娃娃們玩去了,就在那箇舊網球場背後。」
「我們一直在等你,等了好長時間。」卡蘿蘭的另一個爸爸說。
「這地方開了多久?」卡蘿蘭問,「我是說戲院。」
「我記得我以前說過,」貓說,「我其實不太喜歡抓老鼠。不過,你好像特別想抓住這一隻。我插了一手,希望你不介意。」
過道里比外面冷,像大熱天走進地窖似的。貓本來還有點猶豫,但看見另一個媽媽追上來,它趕緊跑來,站在卡蘿蘭腿邊。
「連找我幫你一把都不想?」另一個媽媽問,「不過,你幹得挺不壞。我還以為你會找我要點提示,在下面的探險里幫你一把呢。」
「隨你吧。」媽媽說完,走了。緊接著又回來了,拿上錢包和車鑰匙,又出門了。
「卡蘿蘭。」卡蘿蘭說。
「保護?」
卡蘿蘭套上外套,拉下兜帽,出門了。她走下樓梯,按響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門鈴。
「這麼說,你回來了。」另一個媽媽說。她的聲音很不高興,「還帶回來一隻害蟲。」
風沙似的東西來得更猛了,越走越費勁兒,好像頂著狂風前進。這股風很毒,冰冷。她向來的方向退了一步。
她找了找,從廚房門框上取下串鑰匙,在一大把鑰匙中間仔細挑選,最後挑出最舊、最大、最黑、銹得最厲害的一把。
為了不把水弄灑,她爬了兩次。
另一個爸爸一直坐在過道的一把椅子里,他站起來,笑著說:「來,進廚房。」他說,「我給大家做點消夜。你准想喝點什麼,熱巧克力?」
「我不知道,估計什麼都沒有吧。多半跟咱們那套房子一樣,我是說咱們剛剛搬進來的時候。幾個空房間。」
「玩遊戲要公平。」卡蘿蘭衝著大風嚷道。
「沒過多久,他回家了,戴著眼鏡。他說,當時他站在那兒,馬蜂叮他,疼極了,他看著我向上跑。可他不害怕。因為他知道,他得給我留出足夠的逃跑時間,不然的話,馬蜂叮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這首歌不好聽。卡蘿蘭肯定自己以前聽過這首歌,或者是另外一首差不多的歌。可她記不起在哪兒聽的。
卡蘿蘭走到大門口,回頭一看,他們還站在那兒,臉上掛著笑,慢慢地向她招手。卡蘿蘭走出大門,走下樓梯。
「你能帶我去找他們嗎?」
「我叫卡蘿蘭,波波先生,」卡蘿蘭說,「不叫卡羅琳。卡蘿蘭。」
貓的毛豎起來,尾巴上面的毛全爹開了,像掃煙囪的人用的大刷子。
當第一批星星出現在天空的時候,卡蘿蘭慢慢睡著了。
卡蘿蘭樓上的閣樓套間里住的是一個長著一把大鬍子的瘋老頭兒。他告訴卡蘿蘭說,他在訓練一個老鼠馬戲團,可又不肯讓別人看。
「嗯,」卡蘿蘭望著這個從前是她另一個爸爸的東西,「還好你沒有跳出來嚇唬我。」
黑東西竄進客廳,卡蘿蘭跟在它後面,心裏有點七上八下。客廳里一片黑,只有外面的過道透進來的一點點光。
她領著卡蘿蘭走進過道,一直走到過道盡頭的鏡子前。她把小鑰匙往鏡子里一插,再一擰。
半夜裡,卡蘿蘭醒了。她走進爸爸媽媽的卧室,可床還是鋪得好好的,上面一個人都沒有。夜光數字鍾上是幾個綠色數字:3:12。
她嘴巴四周沾滿了果醬。
這裏好玩的東西多極了,她一輩子都沒見過:擰上發條就能飛的小天使,在卧室里撲騰著,像嚇得到處亂飛的麻雀;彩畫書,書一動,上面的畫就變來變去,動個不停;小小的恐龍腦袋,她一走過,兩排牙齒就會叭地一下咬緊。還有一個大玩具盒,裏面裝滿各種各樣的有趣玩具。
「我才不想愛你呢。」卡蘿蘭說,「不管你怎麼樣,我絕對不愛你。你不能硬逼著我愛你。」
「去外頭好好玩。」她的另一個媽媽說。
「深恩厚意,我等銘記在心。」高個子女孩說。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時,那惡婦將我三人的靈魂監押於此,以我等為食,直至再無甚可食之物,僅餘一具如蛇蛻也似的殘殼。務請小姐覓得我三人被那惡婦藏過的心臟。」
「你錯了!」卡蘿蘭告訴貓,「這裏還是有東西的!」
「好吧,」卡蘿蘭說,「那麼,我認為,只有一個辦法。」
卡蘿蘭嘆了口氣,打開冰箱,拿出放在微波爐里加熱后吃的薯條和小披薩餅。
貓眨了一下眼睛。卡蘿蘭認定它的意思是「對」。
她拉了拉門,使勁搖了幾下。沒用,鎖得緊緊的,鑰匙在另一個媽媽手裡。她四周看了看。這個房間真是太熟了——所以才覺得這麼古怪。每一件東西都和她記得的一模一樣:奶奶那些氣味難聞的傢具;牆上掛著水果畫(一串葡萄,兩顆李子,一個桃子,一個蘋果):那兒是那張矮木桌,桌腿雕成獅子腳爪;還有那個壁爐,好像把房子里的熱氣兒全吸跑了似的。
「誰送花?」卡蘿蘭問。
沒錯兒,老鼠比人跑得快。距離短的話,人別想趕上老鼠。可如果一隻大黑老鼠前爪抱著一顆彈子,它就不是一個下定決心趕上它的小姑娘的對手了。大群個頭小些的老鼠在她前頭亂竄,想分散她的注意力。卡蘿蘭不理睬它們,眼睛死死盯著那隻抱著彈子的大老鼠。大老鼠想逃出這套房子,朝前門跑去。
他們在餐桌邊坐下,卡蘿蘭的另一個媽媽端上午餐。一隻很大的雞,烤得黃錚錚的,配著炸馬鈴薯,煮小青豆。
她眯縫著眼睛,從石頭洞眼裡掃視這間屋子,發現一個像星星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就在靠近門口的地板上。它被一隻個頭最大的老鼠用兩隻前爪抱在懷裡。她剛剛朝那個方向一看,大老鼠撒腿就跑。卡蘿蘭追上去。其他老鼠躲在屋角里,盯著她。
貓搖搖頭,「不。」它說,「我才不是什麼另一個呢,我就是我。」它一偏腦袋,綠眼睛亮晶晶的,「人到處跑。我們貓不一樣,守著一個地方不動窩。懂我的意思嗎?」
家裡的錄像卡蘿蘭全都看過,玩具也玩厭了,她的書也都讀過了。她打開電視,一個一個換頻道,所有頻道里全是穿西裝打領帶的人說著股市裡的事兒,要不就是對話節目。卡蘿蘭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看看的。是個講大自然的節目,已經過了一半,說的是一種叫做保護色的東西。她看著動物、鳥,還有昆蟲,把自個兒打扮成樹葉、樹枝,或者扮成其他動物,用這種辦法躲開它們的對頭。挺好看的,可惜一會兒就完了。接下來的節目演的是點心工廠。
她感到門打開了,被那股看不見的風慢慢拉開。突然間,她感到過道里還有其他人,和她在一起。她不能轉過頭去看他們,但用不著轉身,她也知道他們是誰。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牛仔褲口袋裡一陣亂翻。她找到了中間帶洞眼的小石頭,把它放進睡袍口袋。她走進客廳。
所有這些門中,或開或關的一共十三扇。最後一扇在客廳裏面的一個角落裡,很大,雕著花紋,一扇褐色的木頭門。這扇門緊緊鎖著。
卡蘿蘭沒有說話。一隻涼涼的手摸著她的臉,手指輕輕動著,輕得像飛蛾的翅膀。又響起一個聲音。猶猶豫豫的,輕極了。卡蘿蘭還以為是自個兒腦子裡想出來的。
她的另一個爸爸說,「等你回來的時候。」
卡蘿蘭打電話的時候,那隻黑貓一直蹲在地板上舔毛。這時,它站起來,領著她走進過道。卡蘿蘭回到自己的房間,穿上她的藍色睡袍,蹬上拖鞋。來到廚房后,她從柜子里找出一枝手電筒,可惜電池老早以前就用光了,只有一點點最淡的黃光。她放下手電筒,重新翻騰,找到一盒應急備用的白蠟燭。她拿出一根,插在蠟燭架上,又往每隻衣袋裡塞了一隻蘋果。卡蘿蘭拿起鑰匙串,從鑰匙環上解下那把又舊又黑的鑰匙。
斯平克小姐嘆了口氣,「獸醫說,哈米什真是個勇敢的小戰士。」她說,「幸好傷口還沒感染。真不知道是誰乾的。獸醫估計是動物,可他也說不清是什麼動物。波波先生說,可能是一隻黃鼠狼。」
還會瞧著你往下倒。
卡蘿蘭朝那扇門奔去。她一把拔下鎖孔上的鑰匙。
「這一節不長,很快就完。」小狗低聲說,「接下來她們會跳土風舞。」
不行,不行!
我們個子小,數目可不少。
三個人一塊兒朝卡蘿蘭的另一個家走去。另一個媽媽用長長的指頭撫著卡蘿蘭的頭髮。
「每頓飯都包你吃得心滿意足。」老頭子的帽子下面傳來輕悄悄的聲音,「保證不會讓你吃一丁點兒你不喜歡的東西。」
「還是拿別的東西發誓吧。要不,我不相信你會說話算話。」
「果能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他們嘆著氣,用那種簡直聽不見的聲音告訴她,「她那裡押著我們的心哩。如此一來,我等見光即焚,只得藏在暗處。」
「好嗎,卡蘿蘭?」他說。說完才扭過頭,笑著說,「親這一下是為什麼?」
卡蘿蘭盯著盤子,心裏很不情願向另一個媽媽屈服。可她真是太餓了。
「我該幹什麼?」卡蘿蘭問。
另一個媽媽沒理這句話。「我覺得,你可能是興奮過頭了,卡蘿蘭。也許,到下午的時候,咱們一塊兒做點刺繡活兒,要不畫水彩畫也行。然後吃晚飯。再以後,如果你乖乖的,你還可以在睡覺前跟老鼠們玩一會兒。我還會念故事給你聽,替你掖好被子,親親你。」

「甩掉她,快過來!」她向貓喊。
這會兒,她嘴唇周圍沾了一圈兒巧克力冰激凌。
「等你學會了禮貌以後再放你出來。」另一個媽媽說,「等你打算做一個乖女兒的時候。」
「我猜它跟什麼東西打了一架。」斯平克小姐說,「可憐的傢伙,身上被劃了好深一道傷口。下午我們要帶它去看獸醫。真想知道是誰乾的。」
粉紅的小爪子和很小很小的手一樣。背後拖著一根粉紅色的尾巴,上面沒長毛,像長長的、光溜溜的蟲子。
跟平常的霧、雲不一樣,不濕。它既不涼,也不熱。卡蘿蘭覺得身邊什麼都沒有,自己走在一片空空蕩蕩中間。
波波先生在外面的車道上等她。他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鼠們告訴我,一切都平安無事了。」他說,「它們說,你救了我們大家,卡羅琳。」
她在奶奶的一把坐著很不舒服的扶手椅上坐下,貓跳上她的膝蓋,舒舒服服坐好。
左邊膝蓋破了,擦掉一大塊皮。撐地的一隻巴掌也擦破了,滿手泥。有點疼。她知道,過一陣子會疼得更厲害。她搓掉巴掌上的泥,以最快速度站起來。她心裏知道,太晚了,老鼠肯定逃掉了。
卧室門外,有東西窸窣作響。她想,會不會是老鼠。
「不會。」卡蘿蘭說。
她沿著過道向下走。從爸爸媽媽的卧室里傳來低低的鼾聲——那是爸爸,還有嗚嗚嚕嚕說夢話的聲音——那是媽媽。
「做的,找到的——都一樣。」貓說,「不管怎麼說吧,她佔了這個地方,已經好長時間了。等等——」
「我覺得那東西要的不是肉。」卡蘿蘭說。她抬手摸著掛在脖子上的鑰匙,然後進屋了。
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的大門口有一段磚頭台階。卡蘿蘭走上台階。門上的紅藍燈泡一開一關,閃個不停。
「或許,我在霧裡弄錯了方向,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卡蘿蘭說。
老頭兒的紐扣眼睛里一股饞癆勁兒,卡蘿蘭有點害怕。
「逃吧,小姐。」腦海里響起一個小姑娘輕輕的聲音,「逃吧。三人已得其二,趁血尚溫熱,逃吧。」
「不知出了什麼事。」卡蘿蘭說,「但還是謝謝你。我猜,我差不多算贏了,對不對?嗯,你回霧裡去吧,回你來的地方去。我會,嗯,我希望,今後還能在我家裡見到你,如果她肯放我回家的話。」
斯平克小姐噓了一聲,伸手拿過茶杯。「得了吧,米里亞姆。拿來讓我瞧瞧……」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的眼睛一陣眨巴。「喲,哎呀,我也瞧不出來這是什麼意思。看樣子,有點像一隻手。」
我是個探險家,卡蘿蘭暗暗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好好探險,找出所有可以離開這兒的路。我一定要繼續走下去。
「還行吧。」卡蘿蘭說,「比家裡有趣多了。」
粉紅色的手掌心裏,是那顆從前壓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灰色大理石彈子。她重新把帶洞眼的石頭湊到眼前。大理石又一次發出亮閃閃的紅光,紅得像火。腦海里響起一個輕輕的聲音,「確然無疑了,女士,從前之我委實是個男孩。你須得快些。我等尚餘二人。覓得我后,那惡婦已大怒了。」
「看見沒有?」她的手朝過道一揮,臉上那副得意的樣子,難看死了,「你錯了!你根本不知道你爸爸媽媽在哪兒,對不對?不在這兒。」她轉過身,盯著卡蘿蘭,「現在,」她說,「你得永遠留在這兒,再也走不了了。」
「告訴你,卡羅琳,」斯平克小姐把卡蘿蘭的名字叫錯了。「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和福斯波爾小姐都是很有名的演員。登台表演,寶貝兒。喲,別給哈米什吃水果蛋糕,不然晚上非鬧肚子不可。」
「我在探險。」
下面響起一片汪汪汪、咯咯咯,還有尾巴敲打天鵝絨椅墊的噗噗聲。
卡蘿蘭用一個紙板盒裝好玩具娃娃、玩具茶杯,還盛了一罐水。她出門了。
卡蘿蘭大口大口吃著。好吃極了。
她想盡量坐舒服點兒,可鏡子後面這間小黑屋太小了,她扭來扭去,怎麼都舒服不了。
「當然,」貓說,「不過,好辦。喊一聲『開飯了』就行。懂了吧?用不著名字。」
卡蘿蘭走進宅子。
一開始,彈子動都不動一下。怪物攥得非常緊。
微波爐里,她的晚餐轉呀轉的,爐門上小小的紅色數字不斷倒數,最後變成零。
卡蘿蘭家的前門外有個樓梯,從屋外通向上面。老頭兒從那截樓梯上走下來。他走得很慢。卡蘿蘭在樓梯腳下等著。
「請大家為這位年輕的自願者鼓掌!」斯平克小姐大聲說。
「此事絕非善意。」一個幽靈的聲音在她耳邊說,「必然有詐。」
「樓上的老鼠。」
「找到以後,你們會怎麼樣?」卡蘿蘭問。
這東西用力點頭,震得左邊的紐扣眼睛掉了下來,在水泥地板上滾不見了。它用剩下的那隻獨眼努力張望,好像看不見她了似的。最後,它看見她了。它吃力地又一次張開嘴,用一種濕漉漉的聲音緊張地說:「你走吧,孩子。離開這兒。她想讓我害你,把你永遠關在這下面。這樣你就沒法繼續和她賭賽了,她就贏了。她逼我害你,我只能聽她的。」
她們給卡蘿蘭看一本相集,裏面有許多斯平克小姐的侄女的照片。看完之後,卡蘿蘭就回家了。她打開她的存錢袋,取出錢,去了趟超市。她買了兩大瓶檸檬汽水,一塊巧克力餅,一袋蘋果。回家以後,她拿這些當晚飯吃。
⑥出自莎士比亞戲劇《李爾王》
她開始沿著牆邊,一點兒一點兒朝梯子蹭。
「不,」卡蘿蘭小聲說,「我剛才說,請您別管我叫卡羅琳了。我叫卡蘿蘭。」
這是個暗門。從打開的暗門望下去,下面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她伸手下去,摸到一個涼涼的開關。
「照我看,鬱金香好像沒有自個兒的名字吧。」卡蘿蘭說,「鬱金香就是鬱金香。」
「這下面什麼都沒有,」灰白色的東西聲音很低,聽不清,「只有灰塵、潮濕和遺忘。」
「差不多吧。可是,如果你就是我在家裡見過的那隻貓,你怎麼會說話?」
「卡蘿蘭?哦,原來你在這兒。跑哪兒去了?」
給你好多吻。
說完,她走到茶會圈子另一面,離那隻手遠一點,假裝收拾落到地上的蛋糕,給傑米瑪拿一塊新的。
「對了,靈魂有多大個兒?」卡蘿蘭問。
她把兩隻手插|進口袋裡,好好想了想。她的手碰到了真正的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爾小姐昨天送給她的那塊中間帶洞眼的小石頭。
「別在化裝間穿綠色衣服。」斯平克小姐建議,「也別演跟蘇格蘭有關的戲。」福斯波爾小姐補充說。
「我在探險。」卡蘿蘭告訴那隻貓。它的毛直直地立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可尾巴卻耷拉下來,夾在後腿間。看樣子,它不是一隻快樂的貓。
「哦。落進了她那雙邪惡的爪子里,對不對?」他說,「嗯,我倒有個主意,瓊斯小姐。知道是什麼主意嗎?」
卡蘿蘭嘆了口氣。「我沒有票。」她承認說。
外面,世界成了一片沒有形狀的迷霧。霧裡什麼都沒有,沒有東西,連影子都沒有。回頭一看,連宅子本身都擰歪了,拉長了。卡蘿蘭覺得,這幢宅子好像低低蹲伏下來,瞪著她。宅子已經不是宅子了,只是宅子的概念。卡蘿蘭看得出來,腦袋裡裝著這麼嚇人的概念的人,准不是個好人。一扇扇灰色窗戶斜著,角度很怪。她的胳膊上還沾著蜘蛛網似的東西,她盡量擦擦乾淨。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你按菜譜做的菜。」她對爸爸說。
「我發誓。」另一個媽媽說,「我向我自己媽媽的墳墓發誓。」
「這件事還沒完。」她告訴自己。她打開卧室門。灰濛濛的黎明天光照在過道里。
卡蘿蘭一擰門上的鑰匙。很響的喀嚓一聲,轉動了。
「有這麼聰明、這麼智慧的一位旅伴,」貓說,「我真是幸運啊。」說話是諷刺的語氣,可它的毛都立了起來,蓬蓬鬆鬆的大尾巴高高豎著。
「那麼,再見。用不了多久,咱們還會見面的。」
「現在,」另一個斯平克小姐說,「請站過來。」
媽媽也摟了摟她。
一塊沉甸甸的翻板慢慢抬起來,慢得讓人惱火。
卡蘿蘭從來沒想到,樓上的瘋老頭兒竟然也有自個兒的名字,而且叫「波波先生」。要是她以前知道的話,她準會一有機會就叫。「波波先生」,把這種名字叫出口的機會可不多呀。
「不會,」卡蘿蘭說,「根本不會。」說完,她有多大力氣使多大力氣,把貓朝另一個媽媽狠狠一扔。
卡蘿蘭盯著這個瘦瘦的、臉上一雙黑紐扣眼睛的年輕女人,慢慢搖了搖頭。
童話其實最真實不過:不是因為它告訴我們惡魔是存在的,而是因為它告訴我們惡魔是可以戰勝的。
她漱了口,走進爸爸的書房,打開電腦,寫了一篇小說。卡蘿蘭的小說:從前有個女孩叫阿普里爾。她跳了很多舞。她跳啊跳啊後來腳都跳壞了完畢。她把小說列印出來,關上電腦。然後,她又在句子下面畫了一個跳舞的小女孩。她放了一浴缸水,洗了個泡泡浴。浴液倒得太多,泡泡從浴缸里流出來,淌了一地。她把自己擦擦乾,又試著擦乾地板(做得不好,反正她儘力了)。然後,卡蘿蘭上床睡覺。
「不。」卡蘿蘭說。
福斯波爾小姐哼了一聲,放下編織活兒。「別傻了,阿普里爾,別嚇著小姑娘。你眼力不行了。孩子,杯子給我。」
「回來。」卡蘿蘭說,「你回來好嗎?我錯了,對不起。」
「因為,」她說,「你害怕一件事,可還是要去做,那才是勇敢。」蠟燭光把他們的影子映在牆上,奇奇怪怪的影子,搖來晃去。她聽見黑暗中有動靜,就在她身邊,要不就是在她身後。她說不清。不管是什麼東西,它好像一路緊緊跟著她。
「警察局。」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聲音。
貓說,「可我們沒有變成大象。」它掃了卡蘿蘭一眼,很快加上一句,「至少我沒有。」
她把一塊塊看不見的蛋糕盛在看不見的碟子里,給娃娃們一人一份。一面分蛋糕,一面高高興興地和娃娃聊天。從眼角里,她看見一個自得像骨頭的東西,從一株樹跳到另一株樹。越來越近。她逼著自己別朝那個方向看。
前面是一片霧。
斯平克小姐小心地四下張望,先從一邊肩膀朝後看,再從另一邊肩膀。朝大霧裡窺視著,生怕有人聽見似的。
「畫點兒什麼吧。」媽媽遞給她一張紙,一枝圓珠筆。
「我會看茶葉,想讓我替你看看嗎?」斯平克小姐對卡蘿蘭說。
小獵犬哈米什躲在福斯波爾小姐的椅子背後,說什麼都不肯出來。
貓望著她,然後,它把頭靠在她手上,沙拉拉的舌頭舔著她的手指頭。它喵喵叫起來。
「快幫幫我,」她說,「大家一起來。」

第五章

以前待在玩具盒子里的玩具大多數躲到床下去了,只有很少幾件留在外面:一個綠色的塑料兵,那顆灰色大理石彈子,一個粉紅色的溜溜球,等等。這些都是壓在玩具盒子最底下的玩具,被拋棄了,沒人理,沒人愛。
只要再找到爸爸媽媽就行了。
「穿過石頭的洞眼看。」那個聲音告訴她。然後,她睡著了。
她盯著牆上的畫:不,跟家裡掛的並不完全一樣。
她抱進卡蘿蘭,把她朝鏡子後面的黑窟窿里塞。她的下嘴唇上還沾著一小片蟑螂渣子,黑紐扣眼睛里什麼表情都沒有。接著,她關上鏡子門,把卡蘿蘭留在黑窟窿里。
「下星期。」卡蘿蘭說。
「不,」卡蘿蘭說,「她不會的。」
「退不得,須逆風而行。」耳邊響起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那惡婦當真大怒了。」
「噢,可我們希望這麼做。」她的另一個媽媽說,「我們盼著你留下來。這隻是一件很小的小事。」
「總得有什麼東西吧。」
福斯波爾小姐說,「我們住阿普里爾的侄女家,在通布里奇。」
從前有人告訴她,如果從井底向天上看,哪怕外面是大白天,你看到的也是一片夜晚的天空,還有星星。
她朝黑洞洞的門裡邁出第一步。
「不見了。」貓說,「全都不見了。進出這個地方的路,全都變扁了,縮得沒有了。」
「好啦。」她換了身衣服,把鑰匙藏在T恤下面。
「我該幹什麼?」卡蘿蘭又問了一遍。
「你什麼時候開學?」媽媽問。
「你當然不明白。」她說,從石頭洞眼裡望著那個人影,「你只是一份做得很差勁的拷貝,是她比著樓上那個瘋老頭兒的模樣造出來的一件東西。」
此文為「2003年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
另一個媽媽的黑頭髮好像濕漉漉的,在腦袋後面擺來擺去,很像生活在海底的動物的觸鬚。
卡蘿蘭也湊過去看。那一小簇茶葉的樣子還真的有點像一隻手,正伸出來夠什麼東西。
嘩啦。她爬下椅子,從地上拾起鑰匙,勝利地笑了。接著,她把掃帚倚著牆邊放好,走進客廳。
「嗯,你們能給我一點提示嗎?」卡蘿蘭說,「你們總可以多少給我透露一點點吧?」
卡蘿蘭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踏進門去。一片黑暗中,好像有奇怪的聲音,不住說著悄悄話,遠處還有嗚嗚的風聲。她越來越肯定,就在她背後,一片漆黑中,有什麼東西跟著她。一種非常非常老、動作非常非常慢的東西。她的心臟怦怦直跳,真響,她擔心胸口會不會進開。她閉上眼睛,不看四周的黑暗。最後,她一頭碰上了什麼。她睜開眼睛,嚇了一跳。碰到的原來是一把扶手椅,放在她家的客廳里。
「說不定它會幫助你。」斯平克小姐說。「這種石頭能幫你對付壞東西——有時候挺管用。」
「沒有嗎?」卡蘿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