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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時間

打烊時間

作者:尼爾·蓋曼
我當然嚇壞了,自然嘴上是不肯承認。我們走上大道,然後來到大門。大門緊閉著,我們從門下的縫隙里擠了進去。
我搖頭。
我們討論了這個問題一陣,然後一致同意綠手這個鬼故事實在是無法自圓其說。保羅給我們講了一個關於他朋友的真實故事,他遇到一個搭便車的旅行者,送她到了她說是自己家的地方,第二天他又去那兒的時候,發現那實際上是片墓地。我說我有個朋友也發生過幾乎一模一樣的事。馬丁說他有個朋友不只是遇到過一樣的事,而且,因為那個搭便車的女孩子看起來冷得要命,他朋友便把自己的外套借給了她,第二天早晨,在墓地里,他在她墳前找到了自己的外套,疊得整整齊齊。
然後這三個男孩從我身邊經過,一個接一個走進那間遊戲屋,也許有些不情願。他們走進屋子的時候,我敢保證我看見一張慘白的臉轉過來面對著我,問我為什麼不跟著他們進去。當西蒙,也就是他們當中的最後一個,走進去的時候,門又猛地在他們身後關上了,我向上帝發誓我根本都沒有碰到它。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他們。
就在計程車門關上時,我聽到各種各樣的門關上的聲音。從前的門,已經過去,再也不可能重新打開。
然後,又過了一陣,門開了,什麼都沒有出來。
我們當中的其他人都坐在窗邊:一個叫保羅的演員(大家都稱他作演員保羅,以免把他和派出所所長保羅還有被開除的整形醫生保羅搞混,他們都是俱樂部的常客),電腦遊戲雜誌編輯馬丁,還有我。互相都不太熟,所以我們三個都只是坐在窗邊的桌旁,欣賞雨滴的飄落,令小巷的燈光籠上薄霧而模糊不清。
很快我就到家了。
我這麼使勁地敲它,也許只是想讓另外三個人看看我根本都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但是接下來發生了我沒有預料到的事,門環敲在門上發出一聲悶響,就像是上頭矇著什麼東西。
他們當中最高的一個男孩,瘦得像根竹竿,有著深色的頭髮和瘦削的臉,說道,「看!」他舉起好幾張撕成兩半的書頁,它們一定是從一本非常非常老的色情雜誌上撕下來的。那上面的女孩都還是黑白照片,她們的髮型就像是老照片里我姑婆那年代的髮式。雜誌已經被撕得稀爛,碎片吹得滿地都是,有些還飄進了廢棄的門房前的花園。
於是那晚他們回家後母親就盤問我說了什麼。
我惹了麻煩之後,校長把我的父母請到學校,告訴他們我說的髒話簡直不堪入耳,至於我所做的事更是駭人聽聞。
「那就是說我們不會被割包皮,」他解釋道,「你是保皇黨還是圓顱黨?」
「你進去,」我說。「我已經敲了門了。我已經照你說的做了。現在該你進去。我賭你們不敢進去。你們全都不敢。」
那個時候還有很多的老房子和莊園,維多利亞時代的遺迹顫巍巍空蕩蕩地立著,等著推土機來把它們和著搖搖欲墜的地基一起剷平,再建成平淡無奇的風景,一棟棟大同小異的精品現代家宅密密匝匝地排在路旁,沿著路一直通向不知何處的遠方。
①作者提到的俱樂部名叫「戴奧真尼斯」,這是一個古希臘哲學家的名字。
「要是你不敲門的話,」道格拉斯說,「像你這種膽小鬼,我們才不願和你玩呢。」
當時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我九歲吧,反正差不離,在一所離我家不遠的私立學校念書。我進那所學校還不到一年——不過已經足以讓我討厭學校的擁有者,她買下那所學校的目的無非是要把它關掉,再把它所佔的黃金地段賣給房地產開發商;就在我離校后不久她就這麼幹了。
在那裡喝酒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雖然不時有女人穿梭來去。最近有一個頗富魅力的助手將常年在諾拉這裏工作,做諾拉的代理,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波蘭移民,管每個人都叫「親愛滴」,而且九*九*藏*書一旦到吧台後面就擅自大肆喝酒。等到她喝醉了,她就會告訴我們她在波蘭的時候是一個真格的伯爵夫人,並且讓我們每人都發誓保守這個秘密。
於是我們當中有一個說,「如果你們想聽,我給你們講一個真實的故事。這個故事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它確是真事——不是朋友遇到的,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但我不知道它算不算是鬼故事。也許算不上。」
「你們在找什麼?」
然後道格拉斯說,「我說,我們接著就回斯沃樓去吧。」
我們一起走上了通向門口的路。
「都沒有,」講故事的人說。「我是說,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們。本地也沒有組織搜尋這三個失蹤的男孩。或者是有過這樣的事,而我卻沒有聽說。」
「我出去散了會兒步。」我說,「然後就忘記了時間。」
現在我知道他們什麼意思了。我咕噥著說,「我是個圓顱黨。」
地鐵早在好幾個小時以前就收班了,但是公車有開夜班,付得起錢的也可以叫計程車(但在那個年代,我付不起)。
那一陣,我以為事情將會變得很難堪,不料傑明卻笑了,把自己的小雞雞放了回去,其他人也照他的樣子做。他們開始互相講起黃色笑話,那些笑話我根本聽不懂,可我當時是個聰明的孩子,所以把聽到的故事都記住了,還講給另一個男孩子聽,他回家后告訴了自己的父母,為此我幾周之後險些被學校開除。
我們在房屋的四周追逐,在杜鵑叢中穿梭來去,就像身處奇境。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洞窟,所有的岩石、嬌嫩的蕨類植物還有奇異的國外花草我都從沒見過:紫葉的植物,各式各樣的複葉,還有小小的寶石般的花朵半遮半掩。一條細細的溪流從中蜿蜒而過,溪中的流水在岩石間流淌。
我的父母一點都不擔心,雖然他們很是為我衣服上橘黃的銹粉和短褲上的口子惱火。「你到底到哪裡去了?」母親問我。
我知道英國內戰,保皇黨(邪惡卻富有傳奇的一方)和圓顱黨(正義但令人反感的一方)之間的爭鬥,但我覺得他要說的不是這個。於是我搖頭。
他們什麼都沒說,也一點都沒動。
那天晚上下著雨,午夜過後俱樂部還剩下我們四個人。
我繞向遊戲屋的側面從所有的窗戶往裡窺探,一扇接著一扇,看著黑暗空蕩的屋子。裏面什麼活物都沒有。我料想他們三個會不會是正躲在裏面不讓我看見,他們死死地貼著牆,盡最大努力讓自己不要偷笑出聲來。我想那或許就是大孩子玩的遊戲。
我們都看過那本雜誌之後,他們說,「我們要把它藏到我們的秘密基地。你願意跟我們一起去嗎?如果你要去的話,可不能告訴別人。誰都不準告訴。」
門上懸挂著金屬門環。它被漆成深紅色,鑄成一個小鬼的形狀,看不出來是精靈還是惡魔,咧嘴笑著,盤著腿,雙手吊在鉸鏈上。我想想……怎樣才能把它描述清楚呢:它不是個好東西,臉上的表情像是個機關。我開始感到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把那樣的東西安在遊戲室的門上。
我們向諾拉道了晚安,她讓我們每個人都吻了她的臉頰,然後在我們身後關上了戴奧真尼斯俱樂部的大門。我們從狹窄的樓梯走下,經過唱片店,走進衚衕,回到現代文明
他們撒完尿,並沒有把小雞雞放回去,而是搖動著它們,還用它們指著我。傑明的小雞雞根部長有毛髮。
然後,緩緩地,門開了。也許他們以為是我推開的,因為我站在門邊。也許他們以為是我在敲門的時候搖動了它。但是我沒有,對此我也十二分地肯定。它開了只是因為時機到了。
「遊戲屋還在么?」馬丁問。
幾乎都是第二天凌晨兩點了。波蘭伯爵夫人已經離開。現在諾拉開始收拾玻璃杯和煙灰缸,打掃整個酒吧,弄得到處吵吵鬧鬧。「這地方鬧鬼,」https://read•99csw•com她興高采烈地說,「不過這一點兒都不讓我感到麻煩。我喜歡有一些人陪我,親愛的們。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會開這俱樂部呢。現在,你們是沒有家可回嗎?」
「讓我們看看。快點。拿出來。」
「操,」我說。
「你鐵定不敢!」傑明說,「我敢保證你肯定不敢去敲門。」
他掃視著托特納姆法院路,就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然後他說,「道格拉斯自殺了,當然。十年前。那時候我還在柜子裡頭。所以我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至少記性沒有以前好了。但那的確是傑明,千真萬確。他從來都不會讓我們忘記他是老大。你們也知道,我們之前從來都不準進入遊戲屋。父親並不是為我們修建這屋子。」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一陣我都能想象出這個蒼白的老人回想起童年時的情景。「父親也玩他自己的遊戲。」
戴奧真尼斯俱樂部幾年後就關門大吉了,因為諾拉得了癌症,而且,我想,也有可能是因為英國的酒類專賣法修改之後,即使在大半夜要買酒也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自從那晚之後,我都很少再去那裡。
「我們是保皇黨,」傑明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他們踏上小路,朝著小房子走來。
「等一下,」演員保羅說,「如果他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其他人又怎麼會得知他們見過綠手呢?我是說,他們也可能是看到了別的東西。」
道格拉斯說,「我要去裡頭撒泡尿。」
很長一段時間里——一年多吧——學校關門之後直到它被拆掉重建成寫字樓之前,那棟建築物都空著。我當時還是個孩子,也喜歡竄到那種地方去偷點東西,在它就要被拆掉的前一天,出於好奇心,我又回去了一次。我費盡周折從一扇半開的窗戶爬了進去,穿過空蕩蕩的教室,空氣中還飄蕩著粉筆灰的味道。那次去我只拿走了一樣東西,一幅我在美術課上完成的畫,畫著一座小房子,門上有一個紅色的門環,那鋪首看起來就像惡魔或是鬼一樣的東西。畫掛在牆上,上頭有我的簽名。我把它帶回了家。
可是當這過後,我為這單單一個字竟有如此大的力量感到震驚,所以身邊沒人的時候我便會悄悄地說這個字。
註釋:
但我沒有動。

傑明說,「我敢打賭絕對沒有。說不定只是每個月有人進來修剪草坪而已,或者類似的情況。你不是被嚇著了吧,是不是啊?我們都來過這裏好幾百次了。沒準兒上千次。」
小鬼在木門上朝我咧嘴笑著,陰晦的黃昏中燒起一片鮮亮的緋紅。
戴奧真尼斯俱樂部里沒有壁爐,也沒有扶手椅,但故事依然還在流傳。
在洞窟里,在那個散學后的秋日下午,三個大男孩說著笑話笑了又笑,我也跟著笑,雖然我根本不明白是什麼讓他們覺得那麼好笑。
矮一些的兩個男孩子,他們都比我大,一個叫做西蒙,一個叫道格拉斯,最高的那個,當時可能有十五歲大吧,叫做傑明。我想他們可能是三兄弟,不過我沒有問。
「我相信,」他說,溫和的聲音聽起來很蒼白,竟有些像在道歉,「我解釋不清楚,不過我相信。傑明死了,你知道,就在爸爸死後不久。後來道格拉斯再也不到那裡去,就把舊房子賣了。他想讓他們把那地方完全推平,但他們卻沒有這麼做,他們還留著斯沃樓,永遠都不會拆掉。我想,除了這點之外,其他的事情應該全都過去了。」
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當時用的是怎樣一個語調。他當時是不是也很害怕,所以故意虛張聲勢以作掩蓋?或者是用調侃的語調?已經過去這麼久了,真希望我想得起來。
他們的秘密基地是一座荒廢的金屬水塔,坐落在衚衕口一處地里,離我住的地方不遠。我們從一個高高的梯子爬上去,水塔外殼刷著暗綠色的漆,內側的地面和牆壁則覆滿了橘紅色的鐵鏽。地板上有一個錢包,裡邊一分錢九九藏書都沒有,只有一些香煙卡。傑明把它們給我看了看:每張卡片上都印著一個很久以前的板球隊員的畫像。他們把雜誌的紙頁放在水塔地板上,又在上頭放上錢包。
「我覺得我們該回家了。」我說。
諾拉和她的代理正坐在吧台奮鬥一部連續劇。這片子講的是一個肥胖的卻總是高高興興的女人,開著一間飲酒俱樂部,而她那個低能的代理,一個金髮碧眼的外國貴族,老是在說英語的時候犯錯誤,令人忍俊不禁。諾拉經常跟別人說,他們那裡就跟《歡樂酒店》差不多。她還用我的名字來指稱那個滑稽的猶太人房東;有時候他們還會讓我來上一兩句台詞。
鯉 譯
這是一座遊戲屋,大概是在四十年前,或者更早,為一個或是幾個孩子修建的。窗欞都還是都鐸王朝風格,鑲鉛條柵交叉出菱形圖案,房頂也是模仿都鐸的風格。一條石子小徑一直從前門延伸到我們腳下。
「快些。我們都不怕。」西蒙說。
倫敦依然還有俱樂部。有舊時的和仿舊時的俱樂部,陳設著老式的沙發和畢剝作響的壁爐,供有報紙,擁有各自熱鬧的或是沉默的傳統;也有新建的俱樂部,譬如古郎科和它的眾多仿效者,許多演員和新聞記者經常光顧它們,去提升自己的人氣,喝酒,享受難得的獨處,甚至是去聊天。我在這兩種俱樂部里都有朋友,但我自己卻不是倫敦任何一個俱樂部的成員,也再不會是。
「你千萬,千萬不要說那個字,」母親說。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態度堅決,語氣卻很平靜,她是為了我自己好,「那是個最壞的詞,再也不準說了。」我向她保證我再也不說了。
我們一行不止三個,共有四個人,在打烊時間很久之後走上大街。我應該在之前就提到這點,我們當中還有一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就是那個手肘上有皮革補丁的老人,他在我們三個離開俱樂部的時候也一起走了。現在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
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經遺忘了太多的事,唯獨忘不掉那一晚,也忘不掉那晚結束的情景。
「也許他們寫了點什麼吧,」我試探著說,不太自信。
當然,去那裡的有演員和作家,電影導演,廣播員,派出所所長,還有酒鬼,都是些生活不規律的人,在外頭呆得很晚,或是根本不想回家。有些晚上那裡可能會有十多個人,有時候會更多,而有的晚上當我漫無目的地走進去,卻發現自己是那裡唯一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就會只為自己買一杯酒,喝光,然後離開。
「你提到的鐵籠,」他說,「主幹道旁邊的鐵籠,我都五十年沒有想起過它們了。我們做壞事的時候他就把我們鎖在裏面。我們那時候一定是非常的壞,是吧?超級頑皮搗蛋的男孩子。」
在那片空地,黃昏朝樹林漸漸圍攏過來的時分,它讓我很害怕。我朝著相反方向走到距離小房子安全的地方,其他人都跟著我。
這就是那晚在戴奧真尼斯俱樂部講的故事。
幾乎是半夜了,保羅、馬丁和我開始講鬼故事。我剛剛向他們講了一個在念書的時候聽來的鬼故事,併發誓絕對是真的:一隻綠手的故事。在我念小學的時候,大家都相信,有時候一些倒霉的學生會看到一隻沒有實體的,發光的手。如果你看到了那隻綠手你很快就會死翹翹。但幸運的是,我們當中誰也沒那麼倒霉,誰都沒看到過它,可是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講我們進校之前,有一群十三歲的男孩見過那隻綠手之後,一夜之間頭髮都全白了。據校園裡流傳的說法,他們後來被帶到了療養院,在那裡幾乎一周的時間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然後就斷了氣。
我那個時候真該跑掉。我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可是我心裏已經進駐了惡魔,我並沒有跑,而是看著道路另一頭的三個大男孩,簡單地說道,「要不然,就是你們給嚇壞read.99csw•com了?」
「後來有沒有過,」我們走上街道,演員保羅問道,「關於那三個男孩的消息?你後來又見過他們嗎?有沒有宣布他們失蹤的報道?」
我加入了他們追趕紙張的行列。我們三人在那個黑暗的地方找回的紙拼湊起來幾乎組成了一份完整的《紳士的最愛》。然後我們翻過一道牆,爬進一個荒廢的蘋果園,翻看著那本書。很久以前的裸女照片。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新鮮蘋果的香味,還有腐爛的蘋果即將發酵出蘋果酒的味道,直到現在都還讓我心裏泛起一個念頭,不能這麼做。
我不該這麼說。他們三個都轉過身來,大笑,嘲弄我,叫我可憐蟲,說我是膽小鬼。他們說自己一點都沒被這房子嚇著。
我們把它忘在了那裡。
我根本就不想再和他們一起玩。這就好比他們是一處地方的佔有者,而我並不准備要跨入那個地界。不過我仍然還是不希望他們把我看成是個膽小鬼。
笑話裡頭有「操」這個字。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字,從一個在仙境里聽到的黃色笑話里。
「那麼,」馬丁說,我們來到了托特納姆法院路,正要走向夜班公車站,「就我個人來說,我不相信這個故事的任何一個字。」
「我不知道,」講故事的人承認。
「我不。這不關你們的事。」
我感到很震驚。我清楚記得,我想我是為他們這麼做時感到的快樂感到震驚,也可能是為他們在這麼特別的一個地方這樣的做法感到震驚,他們污損了清冽的水和這個地方的魔力,把它變成了一處茅廁。這麼做似乎是不對的。
「現在你得進去!」傑明大叫道。他情緒高昂,我聽得出來。我於是開始疑心他們是不是在我來之前就已經熟知了這個地方,說不定我還不是他們帶來過的第一個人。
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濛濛細雨還零星地飄下几絲水線。我瑟瑟發抖,不過只是因為寒冷。
我們從洞窟出來,走到外邊整齊勻稱的花園,踏上橫跨池塘的小橋;我們過橋的時候都戰戰兢兢,因為它處在露天,但是看見腳下池塘暗波里巨大的金魚,稍微讓我們心裏得了些安慰。然後傑明帶領著道格拉斯、西蒙和我走下一條砂礫鋪就的小路進了一片林地。
多年前,半生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年輕新聞記者的時候,我也參加過一個俱樂部。它的存在不過是要利用當時發布的酒類專賣法賺點錢,這個法令規定所有的酒吧在晚上十一點,也就是打烊的時間,必須停止酒類買賣。這個俱樂部,戴奧真尼斯,是一個單間鋪面,位於托特納姆法院路支側一條狹窄小巷的唱片店樓上。它的主人是一個愉快的、胖胖的、喜歡喝酒的女人,名叫諾拉,不論別人有沒有問,她都總是要對每個來客說這個俱樂部叫做戴奧真尼斯,親愛的,因為她一直都還在尋找誠實的男人。通向俱樂部的門設在一段狹窄的樓梯之上,它是否開著取決於諾拉當時的興緻,也不遵循固定的時間。
我記起的那一天,當我正從學校走回家時,在路上陰影最深的地方遇見了三個男孩子。他們正在廢棄的門房前邊的溝渠、籬笆和雜草蔓生的地方尋找著什麼。他們都比我大。
然後他揮揮手,招呼道「計程車!」於是一輛的士停到路邊。
他們讓我往自己的手掌吐唾沫,他們也朝自己的手掌吐,然後我們把手掌壓到一起。
學校還開辦著的時候,我每天都走著回家,穿過城鎮,走過一條陰暗的橫切過砂岩地質的小山的道路,路邊的林木枝繁葉茂,再經過一座廢棄的門房。然後陽光又會透出來,路又蜿蜒過片片田野,最後我就到家了。
當時我還是個孩子,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根本沒有想過要問這些,現在他向我指出來這一點,的確有些問題。
「布朗酒店,」老人說,然後上車。他並沒有對我們任何一個人說晚安就猛地關上了計程車門。
我不會進去,對這一點我十二分地確信。不只是那時,而是永遠。我已經感九-九-藏-書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動;我感到在我用那個咧嘴笑的小鬼射門時門環在我手下變形扭曲。我那個時候太小了,根本還不能夠用理智控制自己的感覺。
空地上立著一座小房子。
我不知道。我說不上來。
「天開始黑了,」道格拉斯說。
道路的兩旁長著杜鵑花叢。我們走進房子之前先是經過了另一座房子,我覺得那是管理員的農舍,旁邊的草地上有一些銹跡斑斑的金屬籠子,大到足夠裝得下獵狗,甚至裝個男孩也不成問題。我們從它們旁邊走過,走上斯沃樓前門正對著的一個馬掌形的地界。我們從窗戶朝裡頭窺視,卻什麼都看不到。裏面太黑暗了。
現在我獨自一人呆在林間空地,形單影隻,就好像從來都沒有其他人一起去過那裡。有一隻貓頭鷹鳴叫起來,我才意識到我隨時都可以回家。我轉身離開,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走出空地,一直和主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在夜光下翻過一道柵欄,撕破了我校服短褲的褲襠,然後走過——我沒有跑,也不需要跑——走過一片收割過的大麥田,越過一段階梯,再走進一條冷硬的小巷,我沿著小巷一直走就能回到自己的家。
斯沃樓離我家並不遠,是路邊上一座領主莊園,嚴重阻礙了道路的規劃。我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它以前是屬於譚德頓伯爵的財產,老伯爵死了之後,他的兒子,新繼位的伯爵卻只是把這處地產封閉了。我曾經到過那片地方的邊緣去逛盪,卻從沒進到更深入的地方。那地方感覺並沒有被廢棄,花園都經受著相當精心的照料,而有花園的地方必定會有花匠,肯定有大人住在那裡。
我慢騰騰地走上通往小屋的石板路,右手夠到咧嘴笑的小鬼,抓在手裡,然後用力地敲打著門。
那兒還有另外一個人,比我們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年紀都要大許多。他蒼白得不像活人,頭髮花白,瘦骨嶙峋,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細細地品著一杯威士忌。他斜紋軟呢的夾克手肘部分有一塊棕色的皮革補丁,到現在我都還能清晰地記起。他沒有和我們說話,也沒有看書,也沒有做其他的任何事。他只是坐在那裡,看著窗外的雨和下面的巷道,然後,時不時地,啜一口威士忌,卻看不出一點滿足。
我站在遊戲屋的院子里,只是在等待。天空漸漸地黑下來,過了一陣月亮升起來了,一輪巨大的秋月,帶著蜜糖的金色。
他說到做到,向小溪走去,脫下短褲,朝著溪流撒尿,水花在岩石上濺落開來。其餘的兩個男孩子也都這樣,掏出他倆的小雞雞和他並排站著朝著溪流中撒尿。
馬丁又去要了另外一杯酒。我們都很奇怪為什麼這些女鬼都整晚在郊外四處飄蕩,然後搭便車回家,馬蒂說沒準這些年搭便車的往往是些鬼,活人反倒成了例外。
樹林和花園全然不同,一副荒涼凌亂的景象,四處杳無人跡的樣子。雜草蔓生的小路從樹林間蜿蜒穿過,然後,一會兒我們便到達了一處空地。
在我的記憶中,回家路上遇到的其他孩子都總是男孩兒。我們之間互不認識,交流起信息來就像是被占區的游擊隊。我們怕的只是大人們,彼此間根本不怕。三三兩兩地或是成群結隊地跑到一起的孩子們也不見得互相認識。
人們總是等到酒吧關了門才去那裡,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儘管諾拉總是試圖要經營餐飯,甚至樂於給她俱樂部的所有成員發送每月的時事通訊,提醒大傢俱樂部現在經營飲食了,也依然還是這樣。幾年前我聽說諾拉去世的消息時頗為憂傷,沒有料到的是,上個月當我在遊覽英格蘭的時候,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一陣凄涼,當我走進那條小巷,試圖找出戴奧真尼斯俱樂部曾經所在位置的時候,先是走錯了地方,然後看見一個手機店的樓上開著西班牙小吃店,褪色的綠布雨篷在它的窗戶上投下陰影,上面繪著一幅風格鮮明的畫,桶子里的男人,令我甚為震驚。這看起來非常不體面,也勾起了我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