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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夢

捕夢

作者:尼爾·蓋曼
這裏清冷黑漆,充滿泥土氣息,洞中藏著她最珍貴的寶物。
「如果有人能在貘吃掉一個夢之後將它抓住,」狐狸問,「那會怎樣?」
和尚撿起它。
和尚不發一語。
下山時,狐狸幾乎輕如鴻毛,但當和尚踏上歸路,卻發現她的身體越來越重。一籠薄霧降下山坡,將萬物虛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覺得舉步維艱。
房子,連同那人和魚池,都巳消失。它們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她說話間吃了和尚的一碗米飯,和一小碟山藥。她吃起飯來狼吞虎咽,同時還用明亮的綠眸盯著和尚看。
和尚接過彩飾漆匣后,父親已經消失不見。
老者面色凝沈,他舉起子里的拐杖,打了和尚兩下——一記在頭側,一記在肩膀之間。
滿月升起又落下,殘月高高爬上天際,陰陽師還活著。
飯後他開始做晚課,但卻不如平日那般專註虔誠。
「好了,」陰陽師說,「如今我是你的了,再無一物可以阻隔我們。」
和尚從沒見過這樣的所在。
鏡子背後有幅畫,上面畫著兩個人:一個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鬚髮灰白;另一個雖然沾滿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少女倒上兩盅米酒,告訴他這是無稽之談。
「要是我不出去呢?」和尚喊道。
「在這裏等著,」渡鴉說完仰首闊步走出房間,就像個傲慢的老侍臣。
「你睡在寺廟的門坎上,」和尚對她說,「我喚不醒你。」
三個人中,他最怕這少女,因為陰陽師覺得她是個死物。
「您現在是這麼說,」她說,「但云收雨住,您的妻妾又會變得嬌媚誘人,我只能獨守空房。我想您今夜不該留在此間。您的牛車會帶您到另一處房舍過夜。如果您真的愛我,只愛我一個,那就日後再來。」
但當他反應過來時,橋上已不見人影,整個山麓間就只有他一個人形影相弔。
名字是貘,巨狐說。它們是食夢獸。
年輕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也許她,夜夢之君言道,只求迷失夢鄉。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說她是只狐狸。她的性命又與你何干?
夜闌人靜,月過中天,狐狸正在山腰捕獵。
和尚說完,開始向阿彌陀佛頌經禱告;然後又向鬼子母神禱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個夜叉,如今卻是女子與孩童的守護神;他還向大名來祈求:最後,和尚向賓頭盧尊者詠誦了一篇簡短經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羅漢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盤往生。
在夢中,他足踏高木屐。這種鞋人們在雨季才會穿,好讓自己遠離泥濘的地面。行走間,木屐漸漸磨損消逝,沒過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和尚走過一個向他私語的花園。它建議和尚回頭,告訴他夢之君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找到的,還說他應該留在花園裡,漫步在它的小徑上,閑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終不知道,花園為何能對他說話。
一股冷風吹過山顛。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
「這裏真美,」和尚說,「等我醒來,世上再無這般景緻,因為它們均非此地。如此想來,更讓這宮殿平添幾分美色。我足否真的站在夢之君的宮殿花園裡?」他的話語輕柔至極,但卻蘊含著對守門者的叱責。
有兩個人正坐在其中一間的緣側,面對廊下的池塘持桿垂釣。
和尚施禮致謝,向那座山走去。
在和尚的想象中,夢之君是個老人,有著長長的鬍鬚和指甲,接著他變得好似賓頭盧尊者一般,最後又化作半人半龍的妖魔。
接著,他撣凈手和膝蓋上的泥土,走回寺廟后廂的居所,準備晚課。
「但這到底有什麼好處?」渡鴉說。
他將乎遞出,動作緩慢得好像一件機械玩具。
那是只渡鴉,體型頗大,毛色黑且暗。
那群動物體型如獅,正在岩石上爬行,將它們的長鼻子深進貧瘠的土地嗅探。
這件龍飾為她帶來安寧。它紅色的眼珠在洞穴微光中閃爍,散發出一股暖意。
陰陽師的好日子到了。
和削巴狐狸抱進小廟,放在火爐旁讓她取暖。
和尚在兩棟比鄰的房舍前駐足。
(狐狸就是在那時聽到了它們的談話。)而此時此刻,陰陽師坐在几案前,油燈、漆匣和鑰匙就擺在上面。
小但三個女人只是嘰嘰咯咯地笑,好像在嘲諷他,陰陽師憤然離開了她們的破屋。
「你準備殺了她?」老人不耐煩地說。
「但在我動身前,還有一事相詢。」
和尚的目光被環繞房間的屏風所吸引。
他想象著如何得到她,撫摸她,佔有她。
這棟房子宏偉華麗。他和少女單獨用飯,她的僕人們不斷送上陰陽師從沒嘗過的珍饈佳肴。
起初,和尚以為她死了。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餅一一一種糯米糕點時噎死了,那時的和尚還在襁褓之中。
「我們已然領命,」為首的說道,藍光在它裸|露的肌膚上躍動不休,「和尚註定要死。」
和尚沿著錦帶行走。
山腳下有個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
「那好,你可想知道自己運勢何在?」
和尚又施一禮。
「一天,當商人們收攤離去后,我發現了一個破損的籠子,裏面有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頭,已經死了,連個水罐都換不來——至少某些人是這麼想的。但我發現它還活著,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和尚躊躇片刻,開口說道:「佛祖教誨我等,對萬生萬靈,都要愛要敬。狐狸從沒害過我。」
他活在貧苦、卑賤和瘋狂中,一直到死。此生再無絲毫歡愉,只有在夢中才得片刻喘息。
和尚醒來后,揣度這夢是個吉兆,也相信前幾日的黑夢就此告終。
但夢是很離奇的東西,除了夜夢之君誰也不敢說它們是真是假,誰也不知道它們又會講述什麼漫漫光陰中的故事。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東西,一些他必須要看的對象。
巨狐一甩尾巴,跳過夢疆,把小狐獨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獨中。
鑼鳴無聲,但他確信,那些應當知道他在門前的人,已然知曉。
狐狸覺得頭頂傳來一句幾近溫柔的話語。那就去捕它的夢吧,孩子!接著,他轉醒過來。午後艷陽像個熔金光球,擦亮了整個世界。
幾乎是所有。因為據說那些夢到遙遠國度的人,有時會看到兩個身影,在遠方走過,像是一個僧人和一隻狐狸。
小狐坐在岩石荒野中,身邊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夢之狐。
房前是一道拱門,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著奇禽異獸。
和尚俯下身,慢慢打開匣子。盒子張開,張大,張滿天地。
「也許,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護我。」
他滿意地觀賞片刻,隨即走回床榻,安穩地睡了一夜,沒有恐懼。這一晚,他很滿足。
第二處是城郊的一座破屋,它在附近向來名頭險惡。
「好個瘦小枯乾的和尚,」為首的喝道,「但又有誰能參透神佛的宏旨?誠如斯言,追名逐利者實乃捕風捉影;淡泊世事之人,倒常有鴻福在門外鳴鑼。」
「只有一個辦法,」第二個說。
之後的日子里,他過去的親朋好友看到他沿街乞討,都有意避開。他身上只有碎布遮體,其中一條纏在腦袋上,擋住臉上的傷痕。
「給你,」老人咕噥道,「但你到底還足個蠢貨。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純艮,塵世仙鄉皆無一物能改變此事。」
「誰是此間住持?」他高聲斷喝,有如驚雷,「速速出來見我!」
但和尚還是想不通,為何賓頭盧尊者要幫他這麼個卑微小民;他記起尊者是因為妄自顯聖,被罰不能西方往生,但這並不令人寬慰。
「你為何要來?」她語帶憂傷,輕聲說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你。」
陰陽師眉頭緊鎖,滿面怒容,焦躁不安地在掌中敲打著摺扇。
陰陽師點起燈,欣喜地看到鋪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塊難看的污點,就像某種死物趴在年輕和尚的臉上。
他坐在家中,燃起几案上的油燈。桌面鋪了一方彩繪絲巾,上面擺著一個漆匣和一枚黑木鑰匙。
艷麗的鳴鳥在樹上歌唱;它們的羽色或紅或藍,美艷鮮活宛若飛翔的花朵。那歌聲也同樣奇異莫名。
不,他說。但它是一位我稱之為友的故人,在很久很久以前遺失的。那還是在真龍離開塵世,翱翔天宇之前。我友弄丟了這件寶物,整天憂心仲仲。
在巨狐眼中,他愈長愈大,直到充斥天宇。
說他通過卜算術得知自己必須離家趕往吉位,也就是北方。而且他必須在北方逗留一夜,早上再回城。
從他還足個黃毛小兒,剛能記事時起,就心存恐懼。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風上。
鬼魅、妖魔,和諸多靈體;大神、小神,還有獸神;各種覺識、存在,魂靈和生物。有善亦有惡。
和尚緊緊握著鑰匙。
狐狸用鼻尖將玉飾輕輕推落,看著它在空中翻滾,落下百尺高崖,落入波濤洶湧的海中。
他來到山腳下,回頭看去,發現胖男人面朝下飄在魚池中。
「我很害怕,因為我迷失在這個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https://read.99csw.com找不到回到身體的路。我被嚇壞了,心情沮喪,但又非常驕傲,因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少女沖他笑了笑,這一笑的嫣然,讓他覺得好像金烏躍空,光芒都早在他一人身上。
爐火幾乎已經冷透,和尚添了點炭薪,開始煮米飯,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蘆片佐餐。
他閉上眼睛時,聽到屋外有些響動,沒過多久使睡了過去。
這也可能。
和尚看到一個綠眸少女,光暈勾勒出她的玲瓏倩影。
他醒來時,手裡握著一枚並不存在的鑰匙,被狐狸注視的感覺仍揮之不去。
黑暗中閃出一點熒光。接著又一點,再一點。光亮開始游弋。
這恐懼並非對死亡的懼怕,因為在他心中,死亡也許正是解脫。他過去也曾動過這樣的念頭:若是憑藉法術屠盡這世上的男女老少,也許能得以安寧:但他還是覺得,即使絕世孤立,恐懼仍要糾纏在他心頭。
「故而,」她說,「趁匪人沒來,我們趕快跑吧,永遠也別回來。如果我們待在這兒,終究難逃一死。要是我們在路上走散了,那你就到山城去找我父親,他是那裡的大名,住在城裡最奢華的宅邸中。他會給你重賞的。多謝你的米飯,很好吃,可惜山藥有點幹了。」
他向廢屋中的三個女人問起少女的事。老婦只是狂笑不止,什麼也沒說,笑聲之烈,陰陽師覺得她會就此死去。
第二天夜裡,和尚夢見祖父來找他。
狐狸全神貫注傾聽著接下來的詞句,但此後再無話音傳來,多一個字都沒有。她只能聽見山風捲起落葉時的私語,樹木在風中搖曳吐納時的嘆息,還有遠處小廟中風打鍾鈴發出的叮吟。
這些磁碟盛著的物事都不相同。
「有幸為尊友效勞,實乃無上榮光,」狐狸說。
什麼事都逃不過這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和尚低下頭說:「但她化作少女時,那肌膚的觸感,我始終難以忘懷。這段記憶將伴我走到此生盡頭,乃至盡頭之後。何況,最難斬斷是情絲。」
「那些是什麼動物?」她問道。
但儘管如此,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狐狸駐足潛蹤,隱身在一叢灌木之後。
她俯下去,翻過身,將自己的喉嚨顯露給他。
黑暗中,狐靈站在和尚身旁。
「有人聽見也無妨,」為首的說,「即便真有人聽到,若他把我們這番話說給旁人,不等第一個字出口,他的心就會在胸中爆裂。」
「猴子好像發了瘋一樣。它不肯讓大名靠近我的父親。它跳下樹,擋在那人面前,吡著牙,露出胸膛,就好像他是來自另一個猴群的敵人。」
他走過一片濕熱逼人的沼澤。空中充滿咬人的蚊蟲,體型之小肉眼難辨。這些飛蟲趴上他的皮膚和眼角,叮刺咬噬,留下點點傷痕。片刻之後,蒼穹已被滿天的蚊蠓染黑。
接著,他從袍服中取出一個小漆盒,遞給自己的兒子。
「還有一件,」少女對他說,「您的袍子。脫下來,讓我看看您。」
次日,正午未至,黑沉沉的濃雲已經遮蔽山顛。所以落雨時,和尚一點都不吃驚。
狸貓看著和尚和寺廟,開口道:「讓我們打個賭。我們中要是有誰能把這和尚從廟裡趕走,就可以據此為家;已經很多年沒有香客旅人到廟裡來了,這地方總比狐穴狸巢要好。」
在黑夜死寂中,陰陽師把它們埋在一棵樹下,這樹很久以前曾遭雷齏,枝椏扭曲得讓人心悸。
那是在她來道歉時,也許更早些,是在和尚將她從泥濘的庭院中挽進廟宇,用爐火幫她烤乾時。但無論自何時而起,狐狸無疑是愛上了這名年輕的和尚。這就是日後諸般禍事的緣由。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著和尚的胸膛,「為什麼,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沒腦子的東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該帶著狐狸回你的廟裡去,然後把夜夢之君的信物枕在頭下,睡上一覺。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夢境中。」
「俺們聞到了人味!」它們高喊道,「俺們嗅到了新鮮的人肉!把那人帶出來,俺們要吃了他——烤了他的五臟六腑,還有腦仁;大嚼他的眼珠、臉蛋和口條;吞了他的肝臟、肥肉和陽物!把他帶出來!」
她們平時靠向走霉運的村婦出售藥草為生。
雖然前四匹駿馬的尾巴毫無異狀,但他早巳看出最後那匹卻長著一條狸貓的尾巴。話音未落,和尚就大笑起來。他隨即走回廟裡,開始自己的晚課。
他蹲下身後,卻發現狐狸還一息尚存,很淺很慢,幾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畢竟她還活著。
片片碎石像無數鋒利的小刀,鮮血從他腳上的傷口汩汩而出,在身後留下一串血紅的足跡。
「但你說的也沒錯。我曾足個詩人,而且像所有詩人一樣,我在夢之國逗留得太久。」
他覺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從你的回話判斷,」和尚說,「我猜你是個詩人。」
他張開雙臂,抱向少女。
「自然,」和尚言道。
她向這些光點竄了過去,迅疾如影,一塵不驚。
狐狸用粉舌將它舔凈,用絨毛將它磨光,帶回了自己的洞穴。
和尚慢慢踱過小島,什麼也沒找到。
陰陽師有位妻子,就住在庭院的北廂。她可謂賢良淑德,對陰陽師百依百順,把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打理得很好。
他走了進去,毫不遲疑。
雙手如冰的年輕女人說,「她所愛的人已經死了。」
彼時,在人間行走之物,如今我們鮮少見聞。
這些文字書寫著一個人,他可以從混沌或虛無中塑造、製造、鑄造,將無形無相之物化作幻夢,但離了這幻夢,任何真實都將失去意義。
但巨狐一甩長尾,從岩石上跳到下面的荒原。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絆到。
夢之君沉默不語,像是在等待什麼。
「我是你的,是你一個人的,」陰陽師對她說。
這場夢如此逼真。這天晚些時候,涼風將楓樹上第一批或橙或紅的葉片吹落到寺廟的窄小菜園中,和尚正在那裡照料著或黃或白的葫蘆。
五個小磁碟,按照東西南北中五方基位碼好。
是夜,在夢中,和尚站在他父親的宅邸里。
轉眼之間,那群妖魔所站的地方,就僅剩下一隻衰老痴肥的公狸貓,它跌跌撞撞地開始逃跑。和尚把燃燒的樹枝扔向狸貓,打中了它的背,燒掉了它尾巴上的毛,還烤焦了它的屁股。狸貓哀嚎一聲,消失在夜色之中。
鄉野傳言說,那些晚上在此間借宿的無知旅人,日後都無人得見。
妖鬼和天狗,這些風界的精怪,都遵從他的號令,任他差遣。陰陽師能記起前兩世的經歷。
但和尚並不知道,狐狸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他。
一隻海鷗悲嗚三聲,漸飛漸遠。
「正是,」第二個說道,它的牙齒像一把把鋒利的小刀,「我主是身具大能的陰陽師,他通過觀察星相風水,已經看出,在下一次月盈之時,他與和尚之間,註定要死一個。如果和尚不死,那厄運就要落在我主頭上。」
黎明時分,和尚在半睡半醒間聽到背後傳來一陣低語。
陰陽師撲過去想要抓住她,少女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陰陽師的失禮,只是靈巧地向後一退,避開他的雙手,緩緩起身向他道辭。
夢之君的肌膚似以冬月,長發黑如鴉翼,雙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遠星在其中閃耀燃燒。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體溫為她保暖,也許還能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將紙片放在枕下。來回一趟山路已經讓和尚精疲力盡,他很快就墜入夢鄉。
在夢裡,和尚記起父親早巳自盡身亡,同樣也記得自己尚在人世。
狐狸在岩石間跳躍穿梭,來到夢之狐的面前。
少女覺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頭。
「如果這是場噩夢,」和尚說,「希望摸能把它帶走。」
她伸手捧住他的頭,拉到唇邊,彷彿要吻他,吻他的眼睛。
他的雙眼就像兩個黑洞,遙遠的星辰在其中閃爍、燃燒。
「你抱的是什麼東西?」老人問道,「看著像條死狗。對僧人來說,這不足穢物嗎?」
「除了只死狐狸,什麼都沒有。」為首的說道。
他開口說話,聲音輕柔如絲,堅韌如絲。
這似乎還是在他父親獲罪失勢,丟掉這宅邸和所有財物之前——他的父親有很多位高權重的敵人。
陰陽師滿足地咕噥一聲,親手喂她吃了幾件精緻美食,撫摸著她的長發,告訴她如此安排他很滿意。
狐狸在山腰的小廟中醒來,和尚就在她身旁。他雙目緊閉,氣若遊絲,皮膚泛起海沫的顏色。
第二個人輕哼一聲,引來和尚的注意。
「這不公平,」狐狸說。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螢蟲開始隕落,像山茶花一樣翩然而墜。
這很可能。
有個和尚獨居在山腰上的寺廟旁。廟很小,和尚很年輕,這山也算不上日本的名山峻峰。
和尚本想爭辯幾句,問問老人為何要給他這沒有好處的信物。
這座房子里住了三個女人,據說是巫婦藥師。沒人知道起火時,她們在不在家。因為在廢墟殘灰中,人們只找到了嬰兒和稚童的屍骨頭顱。
九_九_藏_書還有何事?」女孩問道。
「我要找夜夢之君,」和尚喊道,「這條路對嗎?」
寒風吹進破窗,在殘損的屋檐間呼嘯。
鏡面散發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後一縷殘陽。
這就是狐狸與和尚的所有傳說。
為首的擎著一口大刀。
她並未赤身,但衣袍寬解,胸前挺著兩排乳|房,如同母豬雌鼠,乳|頭黑硬像塊塊炭石。
你的孤狸也來找過我,析求一件禮物,夢之君說,她對心中的愛戀此你坦誠得多。
「我今日便是為此而來!」陰陽師說。
接著他向佛陀默禱,為狐狸的性命祈福。
那將是一段奇妙的故事,讓人心碎神傷。
和尚從祖父手中接下鑰匙。
和尚走過去,看到橋上走來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銀白長髯,還有很長很長的眉毛。他走路時拄著一根彎曲的長拐棍,眉宇間充滿智慧與祥和,但又有一絲頑劣,至少和尚這麼覺得。
其中三個放個某種粉末,另一個盛有一滴液珠,最後的碟子則空無一物。
她微微挪動身子。陰陽師覺得自己似乎瞥到一眼,少女袍服下白潤柔滑的酥|胸。
「此季的楓樹很美,」他說,「斑斕多彩,稍縱即逝。有時我覺得秋和春一樣美。」
這件器物古老非凡,來自遙遠的國度。
三個女人退到這座傾頹屋舍的另一個房間,她們回來時已是晨曦將至,天空開始放亮。
「那我們可要趕緊上路了,」和尚嘴角漫出一絲溫柔的笑意,「但我還有一事相詢。」
她自齒間深吸一口氣,屏息凝神,許久之後才慢慢吐出。
陰陽師在此處置有一處廢宅,裏面住著三個女人:一名年老,一名年輕,還有一名既不年老也不年輕。
「我要向你道歉,」這聲音說道,「是狸貓和我打了個賭。」
陰陽師的血脈中攙滿了瘋狂和慾望。他脫下長跑,赤身裸體站在暮霧之中。少女撿起他的長袍,拿在手裡。
祖父張開一隻蒼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為何天皇要派一隻狸貓來宣我進殿,」和尚問道。
他拿過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碟,把它們裹在方巾里(現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臉,另一個人物已經連點污跡的殘影都不剩了)。
「莫尋仇,且尋佛,」他對少女說。接著和尚轉身走向鏡子深處,翩然遠逝。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鑰匙就插在鎖孔里。
狐狸睡得像個死物。
他忽然發覺自己正環視四周尋找那枚鑰匙,這才慢慢想起,在塵世中,自己從沒碰過或是見過它。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頭張望。
那張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紙上溢出的光芒,比螢火更盛。
這時,在夢中,和尚覺得自己正被窺視。
她那麼校和尚撫過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符紙。
在爐火輝光中,和尚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幻想。
「我知道,」和尚說,「但這是我的夢。我不會讓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不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懼正逐漸枯萎。
「我是山城大名的獨生女,」她站在小小的火爐旁,擰著自己的衣袍和烏黑的長發,「我本是由一群侍從、婢女陪著要來這座寺廟,但途中遇上了匪人。我一個人逃了出來。另外我偷聽到他們說等雨停了,就要到山上來把寺廟付之一炬,還要殺光這裏的每個人。」
那麼,君王說,你準備離開此地?嗎?
它綻出光華萬千。巨鳥低下頭喃喃私語。
「我是來救你的,」和尚說,「這是我的使命。」
和尚伸出手,將賓頭盧尊者給他的紙片展示在時及鳥面前。
下午晚些時候,太陽爬出濃雲,和尚繞著寺廟揀拾起落葉殘枝,修茸著暴雨造成的損傷。正是此時,他辨識出一個符記。所以過了幾天,當太陽落山後,一群妖魔晃晃悠悠地穿過樹林,圍住小廟時,他也並不吃驚。
但白帝始終裹在寂靜里,看著地平線,沒有做答。
黑瞳的王者耐心地看著它。
不過,他到底是怎麼活的,又是怎麼死的,傳說中都沒有提及。
她注視著在夢疆的岩石荒野上遊走的貘。
院子里一陣蹄聲響過,大漢們拔馬而逃。山坡上傳來了桀,桀,桀,的聲音,那是一隻狐狸幸災樂禍的尖嘯。
他隨即起身,出去打水,開始一天的生活。
和尚頷首贊同。
「他告訴我不要尋仇,而去尋佛,」狐靈悲聲說道。
孤狸夢你之夢,與你一道做了前兩個夢,又替你夢到最後的結局,用黑匙打開漆匣。
和尚對這番話未置一語,只是略略抬頭,望向月光下的大漢。
「嗯,」渡鴉說,「和尚本會死,他確實死了。狐狸想要救他,沒能救成。而陰陽師喪失了一切。你答應狐狸的請求,到底有什麼好處?」君王看著遠方的地幹線。在他的眼中,一顆孤星一閃而沒。
它過去的主人早巳失勢。有人說這是報應,因為十五年前,正是陰陽師當時侍奉的欠名,令這個家族衰敗凋零。
和尚深施一禮。
然後她又如飢以渴地舔飲了些清涼潔凈的山泉。
「我在哪能找到安寧?」他向中年女子發問。
起身,巨狐說道。起身,莫怕。你為夢到此夢,已付出良多。
他輕輕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綠的碎石荒原。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經來了,已經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現在該離開了。我巳救下你的命。與你為敵的陰陽師會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廟裡去,繼續種你的南瓜和難吃的干山藥。若是得閑,也請為我頌篇往生經。」
在她面前的一塊巨石上,蹲著一隻碩大的狐狸,從頭至尾都如墨玉漆黑,只有尾尖上生有一簇白毛,好像在白漆桶里浸過一樣。他大愈猛虎,大愈戰馬,大愈狐狸見過的任何生靈。
當她來到小廟時,和尚正在為他的火爐砍劈柴。
「冢中自有安寧,」她說道,「欣賞日落美景時,也有片刻心安。」
這皆因為他存恐懼。
也許他們笨拙地說出別離之辭。他們之間的阻隔——棄世的和尚與狐靈之間的阻隔——如鴻溝天塹,不可逾越。
「誰能聽見我們說話?」第二個生靈問道,「狐狸的屍體?」它說著大笑起來,這聲音高亢遼遠。
他回來后鬚髮皆灰,但滿腹陰陽之術已無人能及。
「我會為你復讎,」狐狸說,「對你下毒手的陰陽師,會學到傘走狐狸所愛意味著什麼。」
所有人。尤其是和尚。
他向所有這些神佛禱告,為了小狐狸,祈求他們的看護與悲泯。
她忽然看到,在一株被雷打過的松樹旁,有幾點藍光閃爍。
狐狸像一段殘枝,僵直地躺在原地。
狐狸站了起來。儘管她的恐懼超過了任何小狐狸的經歷,但在夢中,她沒有顫抖。
「領悟?」渡鴉高揚起黑色的頭顱,豎起頸翎。「你是說誰?」
在他前方,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建築,與周圍的景緻渾然一體。
「他在哪?」小狐問道。
天空同樣是灰濛濛的,既不明亮,也不昏暗。
狐狸用她的綠眸凝視著和尚。「要是你需要我的話,」她最後說道,「我就在附近。」
但他沒有多想,因為這漆匣佔據了他的全副心神(不過,在夢中,他似乎瞥見一扇敞開的房門後面狐尾一閃)。
「我這就動身,」他說。
「我沒料到,」它說,「我以為你不過是個夢者。」
也有人說這不可能,因為即使是在夢境、在冥府,和尚與狐狸都屬於不同的世界,就像他們在凡間一樣。
和尚走出寺廟,院中的土地被大雨澆成了泥湯。一名少女躺在那裡,她精美的絲袍早被雨水浸透,濕漉漉得貼在身上,就像第二層皮膚。和尚察覺到少女的玲瓏曲線、曼妙身姿,心中忐忑。他攙扶著女子走進寺廟,那裡堪可避雨。
「我所做的一切,」她說,「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沒有意義。」
「因為你還活著,」詞句自她冰冷的雙唇吐出。
「我是只狐狸,」她謙卑地說道,一點沒有吹噓的意思,「我也是靈巧的動物。」
他所學的每樣本領,所獲得的每分力量,都是因為想用來趕走恐懼。但恐懼依然,附在他背後,藏在他心裏。入睡時,恐懼伴他而眠:醒來后,恐懼正等著向他請安。
父親向他深深一躬。
「你怎麼救我?」女孩苦澀地說,「你能打破鏡子的鐵框嗎?」
接著,他長嘆一聲,這口氣長得就像個耄耋之人想要吹涼麵前的熱湯。
「但和尚真沒法子逃過這一劫嗎?」第三個生靈問道。
第二天,和尚平靜地死去。
起初,和尚覺得漆匣里像個似曾相識,卻又早巳被忘卻的地方一一也許是他幼年時的房間,或是廟裡尚未被發現的密室。
「我的龍,」她問,「是屬於您的嗎,陛下?」
已經向他道別,卻還看著他躺在這裏,很痛。
一個接著一個,他把五個磁碟中的東西一撮撮加到燈火上。
皎月在空中再度圓滿時,一位出身高貴的少女來拜訪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霧氣濃沈,掛滿天地,條條卷鬚纏繞在陰陽師的府第中。
和尚沉默不語。
傳說落幕,新的傳說,消然登場。
每個夜晚,他一閉上眼,少女就會出現:她的頭髮,長且黑:她的眼睛,好像九-九-藏-書春日暖陽下舒展的綠葉;她的纖足,碎步翩翩;她的聲音,如夢中仙樂;還有她持扇的柔荑。
和尚打理著寺廟,生活寧靜安閑。直到有一天,一個狐狸和一隻狸貓從廟旁經過,看到和尚正耕種著他賴以為生的一小塊山藥地。
和尚不懂上面寫了什麼,當他看去時,那些文字彷彿在扭動閃爍,就像夢中的符記。
可想而知,誰也不知道陰陽師和這三個女人的瓜葛,更不會知道在那些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常造訪此地。
她赤身裸體,乳|房像兩個空口袋一樣垂在胸前,臉上繪著妖魔的面容。
她輕嘆一聲,因為這小小的龍飾曾為她的洞穴帶采平靜與安寧。
「那就留下吧,」和尚說,「只要你別再和我耍那些愚蠢的狐技淫巧。」
在那塊小小的菜園中,和尚犁完了山藥地,又跪下身為野蔥、生薑和一小片葯圃清理雜草。
和尚從鏡子里注視著狐狸。
「但我會留下你的命,」她說,「因為他不想讓我殺你。」
「她在哪?」和尚說,「我如何帶她回去?」
「這老人一定是賓頭盧尊者,」和尚想,囤為傳說中賓頭盧尊者經常化作長眉白須的老者;他始終在凡間修善積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活下去,」和尚說。
「我們輪流來,」狸貓說,「我先去。」
和尚知道這一定是夢之君的王座。
頓悟,白帝說。一切卻是隨他們的步調進行的。我的心思沒有被浪費了。
老人瞪著年輕的和尚,又看了看手裡的彎拐棍。
此刻,巨狐便是這夜,星辰在他的黑玉皮毛上閃爍,白色的尾尖變成了一輪殘月,掛在夜空之中。
他走過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屍骨早巳破碎,鋒利尖銳。
狐狸鑽進樹叢,朝小廟走去,只在溪水旁停留了片刻,三口兩口便連皮帶骨吞下一隻大青蛙。
他獨自站在覲見室中,看著彩繪屏風。
有朋面遠方來,不赤樂乎,和尚聽到一個聲音從腦中響起,但你不該采。
「嗚鑼所為何事,」時及鳥說,「你又是何人,為甚打攪我主?」
紙條輝光更盛,和尚將它高舉在身前,繼續趕路。
他只是被嚇壞了。恐懼價走了幸福與驕傲帶來的每絲快樂,吮盡?生命中的歡愉。
晚上,陰陽師來到讓他心醉神馳的少女門前。
「也許,」和尚想,「村子里會有醫師抑或智婦,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癱軟的狐狸,開始向山下的村莊走去。
他蹲坐在岩石上,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那時,它纏在一株參天古樹的根須中。
半個時辰后,和尚徐徐醒轉,發現屋中的草席上有狐狸的腳印。和尚不時能在矮樹叢間看到狐狸,她的身影總會讓他會心一笑。
「我要帶她求醫,」和尚說道。
女子用金幣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謝他的智慧。
少女邀他共進晚膳。
「快滾吧!」另一個妖魔嚷道,它的臉是個溺斃的死人,肌膚囊腫,雙目白似珍珠,「離開這地方,永遠別再回來!」
沒有一件事會沒有意義,夢之狐說。沒有一事會是徒勞。你年歲增添,你做出了抉擇,你已經不是昨天的狐狸。記住學到的東西,活下去。
那上面繪著陰陽師和月亮,還有那名年輕的僧人。
院子里站了五個人,一個個鮮衣怒馬,鬚髮膨張。
「我會尋佛,」狐狸猛地仰起頭說,「但我要先尋仇。」
禱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禱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不僅會傾聽,而且會在路上把你找出來,被你冒犯時還會用拐杖打你腦袋。
令,夢之狐說。
晚秋的蒼蠅,是一年中最後、最老、最大也是最討厭的蒼蠅,它們圍著和尚嗡嗡亂轉,跟著他一路飛下山去,讓他煩擾不已。
這場瓢潑大雨打彎了竹子,壓倒了新長出的山藥苗。
狐狸又走了很遠回到自己的洞穴,她感到疲憊不堪,很快就沉沉睡去。
小狐不知道它是高興還是憂傷,是滿意還是惱怒。
在這滂沱雨聲中,和尚幾乎聽不到抽噎聲,但他確實感覺有人在哭泣。
他的身睡在寺廟的草席上。他的魂會去該去的地方。
狐狸用嘴拾起她的珍寶,輕柔地叼著它,就像叼著一隻自己的幼崽。
少女靠上他的身子。「如今,」她低語道,「您無家、無妻,無妄,無術力,無衣袍。您捨棄了一切。現在輪到我送您點東西了。」
「但,他怎可能會死?」第三個說道,藍色火光在它的眼中升騰,「噓!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偷聽我們說話?我覺得有人在看我。」
和尚走上前去,來到月光之下,深施一禮,「貧僧無德,正是此地守護,」他淡然說。
「我怎會甘為姬妄?」她問道,「您有妻子,還有個小妾。那我算什麼?」
當他還足個年輕人時,就不遠萬里到中國去修行。
最後加入的是魔物從和尚身上偷來的東西:它就盛在那空無一物的碟子里一一魔物偷來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請告訴我,為何山城大名的女兒是一隻狐狸,」和尚說,「我可從沒在凡人臉上見過這樣的雙眸。」
她猛地仰起頭。「我跟著貘,」她對和尚說,「一路跟著它們,看它們吞食夢境。你進入夢鄉,我也跟了進去。你父親給你那個漆匣時,我就在那兒,你醒來后,我將漆匣留下。你祖父給了你鑰匙,你醒來后,我也把鑰匙取走了。」
一隻蒼蠅落到狐狸的額頭上,漫慢爬上她的鼻尖。
京城的郊外,賤民集聚,盜匪橫行。
他環顧四周想找個和黑匙匹配的東西,但這座島荒蕪貧瘠,空無一物。
這是張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樸,樣式離奇。
少女很美,但卻寒若霜雪。每次她用冰冷的手指碰觸陰陽師時,都會讓他顫慄。
「萬物於我皆有責,」和尚說,「既削髮為僧,我便已捨棄諸般慾念,隔斷塵世羈連。」
「她雖是個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著她死。」
小狐狸看了看四周的岩石荒原。
「我可否免受杖責,再多問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說,「在哪能找到夜夢之君的信物呢?」
這些妖魔中,有些頂著死人的頭顱,有些長著怪獸的腦袋,黃牙巨角,兩眼放光;它們發出的吵嚷呼嘯聲,你肯定未曾聽聞。
它們是螢火蟲。先是幾隻,繼而聚起一群,最後成百上千的螢蟲在黑暗中閃耀著它們的冷光。
小狐雙目緊閉,就趴在寺廟的門坎上。
「我會把傘給你,」她悲聲輕語道。
路程過半,山間的溪流匯成小河,水面上橫著座木橋。
試乃良言,夢之狐說。復讎是務不歸路。你應明智地避開名。那麼……
狐靈撲倒在君王腳下。
他去和寵姬行房,卻發現自己毫無興緻,便回到書房,寫下一首詩,將他對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風吹皺,又慢慢平息。陰陽師讓僕人把它送給少女。
有人說是因為失去了妻子和宅院,把他愁瘋的。
他的袍色若夜,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紋上浮現又消失。
「還有何事?」為首的問道,聲如虎嘯山林。
他四下張望,可夢中寂寥無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鷗,還有遙遠懸崖上的一個纖細身形,和尚覺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只要他注視著屏風,那些彩繪圖案就靜止不動;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會變化出前所未見的景象。
在這裏,狐狸敬奉它,保養它,把它視作珍寶。
那是些很簡單的文字,簡單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麼會讀不懂。
「這下!是因為你離棄廟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時說道,「而這下!是因為你攙和狐靈鬼魂。」
無論在飲酒時,沐浴時,還是同房時,恐懼都如影隨形,不離不棄。
他們道別巳畢,夢之君又再度出現。
他通曉很多殺人千里的法門,但其中大部分雖說並不直接涉及刀兵血災,卻也必會帶來苦楚。
「我很靈巧,」小狐狸對夜說,「我會鼓起勇氣,會為他而死。」
那天夜裡,和尚等待著另一場黑沈迷夢。
她站在一處貧瘠荒原,到處都是灰褐色的岩石,寸草不生。
和尚低下頭。「也許您責罰得對,」他說,「正如您所言,我沒有看護寺廟,而且還抱著一隻狐狸。可我相信帶她求醫,也是遵循正道。」
「你不會向一首詩發問,不會向一片飄零落葉,或是山顛霧色發問,」渡鴉說,「你又為何要向我發問?」
和尚向他們展開信物。如果說之前還有些許疑慮的話,此刻他已確信自己是在夢中。因為他竟能讀懂紙上的字。
我幫了你。
少女點點頭,幾個僕人拉過牛車,搬下器物,取走他帶來的所有器物。
不知從何時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為夢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本想問問祖父這是什麼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為何我總不得安寧?」他向最小的女人發問。
話音未落,女孩就從火爐上躍了過去。她落地時已不再是女子,而是一隻狐狸。皮毛順滑,尾巴高豎,它非常輕蔑地瞥了和尚一眼,隨即跳上石牆,順著它躍上一株虯結老松,在那裡駐足片刻,便消失在暴雨之中。
故事發生的幾旬前。一夜,月正黑沈,陰陽師來到廢宅,向三個女人討教最讓他煩擾的問https://read.99csw•com題。
他赤身裸體,窘迫羞慚,行事瘋瘋癲癲。
而兇手正從房子的露台上俯瞰著他的屍身。
Devilwing 譯
現在大海將玉飾沖還給他,他將在巨淵之底,他的族其之中,睡得更加安穩,直到了個紀元來臨。
但和尚覺得自己的決斷讓王者傷悲,也讓他欣喜。
渡鴉讓和尚走進一間彩繪屏風隔成的屋子。
第二天,京城起了兩處火頭。先燒起來的是陰陽師的府邸,全城排第十七的庭院。
和尚的斧子很快,所以小狐狸和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開口說道:「願你這幾天都有美夢,夢到吉兆和好運。」
但和尚沒有跑。他反而走進院子,從火堆中撿起一根燃燒的樹枝。「我不會離開寺廟,」他說,「而且我已經厭倦了這些鬼把戲。好了,無論你是狐狸還是狸貓,嘗嘗這個!還有這個!」他說著揮舞起火棍。
兩人穿行過去,涓流在他們身上沖刷吹拂,卻沒打濕分毫。
「我從沒吃過這麼美味的東西!」他咬了一口沾了冷醬汁的奇異肉食。
這是個龍形玉飾,雙眼鑲著細小紅石。
用罷晚膳,陰陽師坦言自己渴求與她床第相歡。
「我如何能找到安寧?」他向最老的女人發問。
狐狸是在幾年前找到它的。
說到這個,你也一樣啊,我的黑鴉。這次你也將有所頓悟。
他彷彿是不經意間,指了指一座山峰。
他把鏡子翻過來,向鏡面看去。
「後來,我父的失勢,就是出於這位大名的陰謀。有時我在想,也許那隻猴子並不是猴子,而足阿彌陀佛派來保佑我們的守護靈,但只有當我們學會聆聽和觀察,它才能真正行使護衛之責。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棄絕的生命之中。但人總要吸取教訓。」
「這是只狐狸,」和尚說,「而且她還沒死。」
陰陽師曾向荒冢穢靈求教,也曾在晨昏之際與畸形的怪物相會,隨它們的步調起舞,分食它們的饗席。
但小狐還是待在他身邊,照料著他的身軀。
「不,」和尚說,「我不能。」
和尚發覺有什麼東西正從一棵黑松上俯視著他。
這三個妖靈飛上天空,俯瞰著黑暗的樹林。
和尚走進小廟,就連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讓他覺得朦朧縹緲,彷彿一方幻土。
房間的一端有座高台,檯子上放了張鑲有珠母的木椅。
狐狸在小廟中為他操辦了葬儀。和尚被埋在山腰,與往昔無數歲月中照料過這座小廟的僧人們為伴。
小城位於遙遠的西南方,陰陽師的宅郵就在此間。
她能聽到海鷗在頭頂嗚叫,也能聽到身下的冷濤拍打岩石,還能嗅出空中飄蕩的鹽味。
「此地正是夢之宮,」時及鳥咆哮道,「告訴我你想幹什麼,不然我就把你吃了。」
和尚走到門前,敲響了掛在那裡的一面小鑼。
「那就聽好,差我們來找你的並非旁人,正是天皇陛下。你須即刻啟程,趕往皇宮,天皇要與你面談,好確定你是不是星官卜者對他講起的那個人。如果沒搞錯的話,你便就此飛黃騰達,官及宰丞——一個足以贏得富貴榮華、廣廈豪宅的地位。」
少女又為他倒上一盅米酒。這令她的袍服稍稍滑開了幾分,陰陽師看到了一握柔白的酥|胸,乳|頭粉艷得好像日出。
夢之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僅此而巳?他不動聲色地說。你離棄廟宇,采夢土尋我,只為此事?只田你對萬生萬靈,卻有愛有數?
陰陽師點點頭,感到心滿意足。他本要向女人們道謝,但卻明白凡人決不能向這等生靈致謝,所以他只是將報酬放在房子的草席上,在拂曉前快步趕回家中。
大門打開,繼而變化,一個絢麗多彩的生靈立在他面前。
上半夜,他什麼也沒夢到。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對和尚說,現在輪到我幫你一個小忙。你會有一點時間與孤狸告別。
諸事重回其軌,他說。和尚發現自己正從鏡子里看著狐狸。
而且,他們將永遠待在這不同的世界。
小狐狸聽說過貘。
那晚,夜空的顏色好像熟透的車子;滿月高懸好似銀盤。和尚聽到門外一陣喧囂。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綠色的平原上。
過了一陣,渡鴉重重拍打了幾下翅膀,飛上夢的天空,把君王獨自留下。
「第三天,我從早到晚一直跟著你,夜幕降臨時,我在你的門,躺下。夢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從大門路過。我沉沉睡去,看到夢滑出黑暗,就撲了上去,把它搶為已有。我在夢中用鑰匙打開匣子。它張開后,大如蒼穹,我無從選擇,只能進去。」
她們給了陰陽師一方白如月光的絲帕。
陰陽師求少女恕他不告而來之罪,自陳是情非得以。
「他會死,」小狐說。
無論如何,也要試上一試。
如果把他當作人來看的話,夢之君的身量很高。
其中一尾純白如銀,另一尾橙黃若金。
這是只怪鳥,頭顱如獅,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我的家已付之一炬,」他說,「我的女人都死了。除了你我再無人可愛,除了這裏也無處可去。」
他拿出賓頭盧尊者在橋上給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寫著的名諱。夢之君出現在他身旁。
「但你也要記得,若是猴年的次日,你還沒有趕到皇宮,運勢就會由盛轉衰、恕我直言,天皇比會處你極刑。故而不要耽擱,黎明前就動身。不然若是犯了聖怒,誰也救不了你。」
他被高位者敬重,被下位者懼怕。
和尚是早上離開寺廟的,下午晚些時候他才走了回來。
膜很難捉,更難控制。它們是靈巧矯捷的動物。
好處?夜夢之君問道。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甩甩尾巴,舔落爬上腳掌的螞蟻,一路跑下山坡,來到她的洞穴。
「我主打算如此這般,」為首的說,「連續三夜,和尚都會發噩夢。第一晚,他會夢見一個匣子。第二晚,他會夢到一枚黑匙。第三晚,他會夢到用黑匙擰開匣子上的鎖。這時,在夢中,他將打開匣子,隨即喪失與現世的一切羈絆。無食無水,死期不遠也。我不會為他的死而負疚,」它又環顧四周,「你確定沒人偷聽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陰陽師無法把少女的面容從心中抹去;還有她走路時的窈裊身姿,高貴又充滿誘惑。
天氣清冷,和尚在輕薄的僧袍中瑟瑟顫抖。
「我擅自登門」和尚說,「只求您救下一隻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塵世,魂迷夢土。倘若您袖子旁觀,狐狸遲早命喪此地。」
足恐懼在驅使他,足恐懼將他推進黑暗之中。
他轉開目光,屏風上的生物便會游移。
「你為何要救我?」和尚問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僕人帶來了她的迴音,在這首詩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風吹亂的情景。陰陽師吟詠著詩句,心馳神往,少女飄逸秀美的書法也讓他讚歎不巳。
陰陽師還有個剛滿十七歲的小妄,她美貌絕倫,雙唇艷若桃李,肌膚白勝凝脂。他的妻子和小妄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卻相敬如賓,從不爭吵。但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水瀑自宮殿的一面牆壁上傾瀉而下。
巨狐一時無語。遠星在它空茫的眼眸中閃爍。
這讓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橋,或是一條在黑暗中纏繞縈轉的錦帶,燦燦生輝,亦幻亦真。
說話間,五匹戰馬在滿月銀輝下踩響了蹄子。
狐狸覺得他能將自己看透,能看到她所有的夢境、期冀和感懷。
和尚醒來時,覺得心緒煩亂惴惴不安,不禁揣測這夢境是不是某種預兆或警示。
當她靠近后,藍光化作奇異的生靈。它們非生非死,渾身上下都裹在閃耀的藍色妖氣中。
房舍像一座迷宮,和尚跟著渡鴉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異肅穆的亭台;走過平靜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風隔成的通道中。
小狐狸和黑巨狐,在夢疆中靜靜地矗立了幾瞬。
狐狸本想敞開心扉,告訴他自己的想法。
這個房間空無一物,只有角落裡放著面鏡子。
水瀑的另一側有座避暑小築。夢之君帶著和尚向那裡走去。
老人在橋上駐足,等和尚走近。
即便是神話中的生靈,也應曉得禮數。
幾個時辰后,僕人回來稟報說,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裡外一棟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將那個地方描述給陰陽師。
陰陽師位高權重,富可敵國。請他占卜或是求他幫忙的人絡繹不絕。很多藩國的大名都堅信,是陰陽師的影響力和算術讓自己獲得了如今的財富與權勢,將他敬若上賓。就連大相國和左右大臣都對他言聽計從。
它察覺到和尚的視線,撲愣愣飛撲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我明白,夢之君說。他站起身,走下高台。
也有人說是因為失去了眼晴。而那些篤信鬼狐仙怪的人,則私下裡傳言,說這是中了狐術。
「當然,」女孩的低語聲從和尚身後傳來,過了片刻他又墜入夢鄉。
起初,是黑暗。
秋霧掛在山間,有如蛛網蠶絲,而那漸低漸近的暮靄更讓世間如墜夢境。
但陰陽師不是個快樂的人。
「大名向一位隨從示意。儘管我苦苦哀https://read.99csw.com求,那人還是拉開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將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視著我的雙眼,就這樣死去了。」
他始終跟著黑烏前行。
「正好,」陰陽師說,「我何時拜訪她最為合宜?」
隨我來,他說。
和尚看著它們,覺得心堵妄寧。
和尚早巳習慣山上變幻無常的天氣。儘管白熾的閃電眩人眼目,喑啞的雷鳴彷彿自山腹滾出,但他絲毫不為所動,繼續著自己的頌課。雨勢更大,猶如敲響上百面小鼓。
「我會處理掉我的家,」陰陽師感到欲|火在胸中灼燒。
第二個人身材豐腴,面帶愁容。他一句話也沒說。
你為何要帶她回去?夢之君說。這非她所願,對你也沒有好處。
「但他死了,」過了半晌,渡鴉說道。
「這是我最珍貴的寶物,」她暗自想道,「現在我把它獻出,獻給大海,只求知道如何拯救和尚的性命。因為如果我置身事外,他就會夢到一個匣子,接著是一枚鑰匙,然後是用鑰匙打開匣子,最終他將死去。」
「還有件事,」少女碧綠的眸子燃進他的雙眼,「就是您的陰陽術。我知道您能號令天狗、妖鬼。要是我讓您不悅,您就可以用那些捲軸上的法術隨手把我變成一隻飛烏。我怎能做您的愛人,您的妻子呢?」
「我還是個孩子時,」和尚對昏迷中的狐狸說,「那是在我父失勢之前。我常瞞著奶媽和師長,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裡有很多活物在賣:我在那些竹籠里見過各種各樣的動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紅臉獼猴。野兔和鱷魚,有蛇。野豬和鹿,有蒼鷺、白鶴,還有小熊崽。我喜愛動物,所以看到它們時,心裏很是快活。但這也讓人難過,它們被關在籠子里的樣子,令我心痛不已。」
「那你呢?」曾是個詩人的渡鴉問道。
「還有這輛車,」他說,「我把所有法術都帶來了。所有捲軸,所有法器。所有飾物、術杖和真名,我號令妖魔靈鬼、算後世今生的法力,都得自它們。所有這些,我都帶來放在你的腳下。」
傳說中只記敘這些:他留兩人獨處,讓他們告別。
「但若您還有自己的家,」她說,「我就永遠不會屬於您。我要您來這裏,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府邸、我的宅院會屬於您,永遠屬於您。但如果您另有住所,早晚會想念它,總有一天您會把我撇下。」
「跟我來,」渡鴉的聲音好似兩塊岩石在磨擦。
這些生靈正在低聲私語。
光蒼蠅爬上了狐狸的眼珠。儘管她覺得奇癢難忍,但卻一眨不眨。
陰陽師意識到良宵已盡,不禁大聲嘆息,猶如世間所有門軸同時呻|吟。就在此刻,瘋狂攫住了他,至少人們是這麼說的。
第二天夜裡,他來到少女的府第。
夢之君點點頭。他的臉色毫無變化。
但,君王說,如果我把夢還給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他戀戀不捨地離開花園,繼續前行。
她把玉飾咬在嘴裏,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座海邊的懸崖旁。
「陛下,」和尚說,「我是個僧人。除了食缽一無所有。但狐狸夢到的夢,本該屬於我。我求您把它還給我。」
她就在這兒。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狸貓已經跑到別的藩國去了,它的尾巴被燒掉了,顏面掃地,」女孩的聲音說,「如果你有意的話,我也會離開。我的洞穴就在瀑布上面,一株虯結老松旁邊。我在那兒住了很久,離開它難免讓我難過。」
渡鴉從喉嚨里擠出一陣嘶啞的叫聲,從一隻爪子跳到另一隻,像是在捕捉詞句。
陰陽師每在燈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燒地更高更亮;當他把最後一點和尚的影子加進去時,焰火升騰,光亮充盈著整個房間。片刻之後,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我侍奉夜夢之君,」黑烏說,「聽他的差遣。」
他只是個人,巨狐說,而你是孤狸。這種事少有善終。
「但你發誓要幫我!」她憤怒地說。
老人伸手從袖子里拿出一片寫有字跡的紙條,按在和尚手中。
「因為我在乎你,」他說。
如果一個人從蘊藏惡兆或是恐怖之物的夢中醒來,他可以嘗試喚來貘,寄希望于這種幻獸會吃掉迷夢,將它和它所彰顯的徵兆一起帶走。
年輕的和尚從劈柴堆上抬起目光,但狐狸已經悄然無蹤。
他展開笑顏,興高采烈地從睡席上爬了起來。
他為自己還活著而寬心。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快樂。
「我把猴子養在卧房,從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飯喂它。我的小猴子就這樣慢慢長欠,最後個頭幾乎和我一樣高。它是我的朋友。它會坐在我們屋外的柿子樹上等我回家。父親容下了這隻猴子,一向平安無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來家裡找我父親。」
陰陽師早上把所有捲軸法器高高堆滿一輛牛車,趕車離開了家,所以沒人懷疑到他身上。這是一場慘烈的火事,燒起來時,他的妻子、小妾和所有僕人都還在安睡,這火奪走了他們的性命。
那五個騎士咧嘴笑了起來,月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睛和牙齒,也照亮了戰馬的鐵轡鞍髻。
他最終穿過沼澤,從喉嚨里啐出最後一口黑蠓,又將它們從眼角抹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為何要來找我?」她問,「為何要來這兒?」
狐狸屏住呼吸,矮身趴在地上,靜靜地躺著。
君王指了指小築里的桌子。那上面放著一個漆匣,和尚曾在夢中見過。
巨狐點點頭,垂眼望向她。
和尚撫摸著狐狸如薊花冠絨般柔軟的皮毛,感受著她微弱的心跳。
狐狸壓抑住咬它的衝動,仍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眼神渙散空茫,像個死物。
人們都說他所住的宅院華美恢宏,在京城裡可排第十七位。
和尚試圖把這些都告訴父親,但他父親卻無言地示意自己聽不到兒子對他說得任何言語。
接著女人說道:「東北方的美濃,從這兒走要用很多很多天。那裡的某座山上有個寺,廟小地偏鮮有人知,只有一個和尚在打理照看。他生來無所畏懼,自有你渴望的安寧。現在我可以織成一方絲巾。如此一來,等他死後你就能得到他的力量,再也無須畏懼。但自我織就時算起,到下一次月盈之前,你必須將和尚置於死敵。而且他不能死於刀劍血光,也不能有絲毫痛楚,否則織上就會失效。」
「你會帶我去見夢之君嗎?」和尚問。
狐狸綠眸一眨,展顏一笑,露出了尖牙;她甩甩毛茸茸的尾巴,從山上望下去,看了看這廟,還有這和尚;然後她望著狸貓說:「好啊,就說定了。」
但有人記得他們為彼此所作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她可能覺得,在那段時間里兩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說夢到了那一番雲雨。
「那俺們每天日落後都要回來,」一個妖魔嘯道,它的腦袋好像剝了皮的蝙蝠,「吵得你不得安生,等俺們不耐煩了,就燒了你這座小廟,再從灰堆中扒出你焦黑的屍首,用俺們的尖牙把它咬碎!」
狐狸的牙是很尖的。
他們站在海中一座小島上,這島黑黢黢的,比一塊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睜著一雙盲眼,眺望人海。飛沫潑濺,海風呼號,海鳥在空中悲鳴。
但他想盡辦法,也打不開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敗。
「每條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個人問道,「你又怎能走錯?」
他想不清楚,但卻知道自己不能棄她不顧。
她又挖又咬,用了幾天的工夫,才把它完全刨出地面。
而後半夜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小橋上,看著兩尾鯉魚在一汪池塘中愜意嬉遊。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繪屏風和華美的拱頂。和尚說不清這是一座房舍,還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諸多院落、果園和樹木;在那些奇異的花圃中,比鄰的樹木上,春華、秋葉與夏實竟相生長。
和尚沖狐狸笑笑。「多謝你的祝福,」他說,「但我可說不清自己能不能夢到吉兆。」
陰陽師查閱了他的卷宗,接著差遣手下魔物到和尚所住的山中,為他取來和尚碰過的器物。
從陰陽師的心底來看,他並非奸任惡人。
君王一揮手,空茫的鏡子躺倒在地板上。
誦經已畢,狐狸還是軟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動不動,像個死物。
隨後,她坐上一輛華美絕倫的牛車,離開了陰陽師的宅郟陰陽師讓僕人騎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誰。
這些錢幣如此古老,已經看不出幣面的圖案。
以下是狐狸的夢境。
「想想吧,」少女說,「如果我不在這裏,您也許只能坐在搖搖欲墜的老舊空屋裡,和鼠豸蛛蟲一起用飯。」
如你所屬,夢之狐說。
和尚同它們一起下墜。他發現自己並非自螢火蟲間掉落,而是落過銀河,那穿越夜空的眾神之河。
和尚手足無措地站在覲見室,等待著夢之君的駕臨。
竟是巨大無朋的時及烏,神話中的生靈。
第二天,人們發現陰陽師出現在一座二十年前就廢棄了的院落中。
說話間,有幾個妖魔開始把和尚收集起來的殘枝敗葉高高堆起,將自己灼|熱的呼息吹在上面,直到枝條冒煙,開始燃燒。
是的,君王頷首,這不公平。說完,他悄然而去,留下兩人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