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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錶

手錶

作者:墨雪
冬天過了是春天,忙完春播,外公帶著人去沙漠里挖乾草。連著挖了一個星期,任務完成了就收拾東西準備第二天回去。誰知當晚颳起了大風,飛沙走石,差點把帳篷給埋了。
摘自《翠苑》2009年第4期
政委帶頭同意了,大夥正準備鼓掌通過時,一對年輕的上海夫婦說話了:「我們都是知識分子,我們可以給孩子更好的教育。」這對年輕人剛分配來不久,平時衣著講究,講話輕聲細氣,今天他們一講到教育。大夥都不說話了,因為當時大夥的文化程度都不高。我外公外婆也是到了部隊才學的文化。外公掐了莫合煙,說:「那明天我把小床搬你們家去,今晚上就在俺家睡吧。」當晚,read.99csw.com外婆又一宿沒睡,比著孩子的腳,做了雙新鞋。
快過年了,上海夫妻請假回上海探親,說把孩子送到上海去讀幼兒園,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新疆那會兒設施配置差,別說團場,師部也沒幼兒園。本來,探親假要四年休一次。他們剛分配來,不夠休假條件,但政委還是同意給批了探親假,讓孩子認認爺爺奶奶外婆外公,當然,團部也會按規定給報銷路費。上海夫妻高高興興地帶著孩子回上海了,臨走前,外婆煮了一書包雞蛋讓他們帶著路上吃。
哎——外公在一旁抽著煙,嘆著氣。那晚,我做了一夜的夢。
過完年,上海夫妻倆回來了,說爺爺奶奶喜歡得不得了,說已經聯繫好幼兒園了。上海女人還說小傢read.99csw•com伙兒聰明得不得了,才幾天工夫,就會講上海話了。言語里充滿了自豪。說話時,上海女人老是抬起手腕看表,嶄新的,亮閃閃的。上海男人的手腕上也戴上了新手錶。
那對上海夫妻被槍斃了。他們交代說,就是為了要那兩塊手錶。
那孩子跟著那對上海夫妻過得挺好,上海女人將那件大人的毛衣拆了,重新幫孩子織了件外套。很漂亮很複雜的花樣,剩下點毛線,上海女人又把自己的一件毛背心拆了,和著,幫孩子織了條紋狀的帽子、圍巾和手套。大夥都誇讚上海女人手巧心腸好。
四十五團的全體幹部職工用最高規格埋葬了孩子,白樺樹做的墓碑,寫著「唐山人」,沒有人知道孩子叫什麼,多大了。許多媽媽一直往孩子的墳頭送吃的https://read•99csw.com
外公差點沒把腸子悔斷了,孩子逃過了天災啊。政委跑到師部請求處分,說這人禍是可以避免的,孩子被害是因為他的失職。
外婆說完了,拿手絹揉著眼睛:對不起他爹娘啊。
那孩子來的時候新疆已經下雪了。那孩子穿著件大人的毛衣。嶄新的,一直拖到膝蓋。那孩子總流鼻涕,他就用長長的毛衣袖子去擦,毛衣袖子上套著兩隻大人的手錶,嶄新的。小孩一擦鼻子,那手錶就一晃,亮閃閃的。孩子是唐山地震留下的孤兒,當時有許多這樣的唐山孩子。一車一車往外省送,這孩子隨著一車孩子到了新疆。一站一站往下傳,等到四十五團,就他一個人了。四十五團的全體幹部職工都冒著風雪站在麥場上歡迎他,許多家庭已經做好了迎接他的準備,https://read.99csw.com有孩子的、沒孩子的。我外公外婆也做好了迎接家庭新成員的準備。政委講了話,外婆就和兩位大嬸領著孩子去洗澡、吃飯。政委和大夥繼續討論,孩子去誰家?沒孩子的家庭說孩子應該去他們家,他們家沒孩子,他們會把他當親生兒子養;有孩子的家庭說我們有撫養孩子的經驗,再說,家裡有兄弟姐妹跟他做伴兒,孩子不孤單。我外公當時是團長,他說,按理我不該跟大夥爭,可昨天晚上俺那口子一宿沒睡,幫孩子把棉衣棉褲都絮好了,俺那口子也是黨員,受過傷,不能再生了,俺閨女從小知道疼人,讓她看個弟弟正好。就讓孩子到俺家吧。
我記得很清楚,1986年,我初中畢業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外公和外婆商量著要給我買一塊新手錶。我很興奮,但還是按捺著九九藏書喜悅在一旁悄悄地聽。外公外婆很快就商量出了結果:幫我買一塊好手錶,質量好的,價錢貴點也行,過兩天由外婆帶我進城去買。大事定好了,外婆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那孩子戴的是上海表嗎?」外公說不是。我問:「誰呀?」外公外婆都沉默了。
風沙停了,大夥忙著清理浮沙,將被風沙埋了的乾草挖出來,他們發現了那孩子。面容跟活著的時候一樣,穿著外婆給他做的棉衣棉褲棉鞋,絳紅色的燈芯絨面子外公認得,那布料原是外婆的壓箱寶貝。上海女人織的那件套在棉衣外面的漂亮毛衣外套不見了,帽子、手套、圍巾也都沒有了,露出脖子上一道深深的血痕,用繩子勒的……
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外婆給我講了個故事。
第二天,我對外婆說,我不要手錶了。我這輩子都不戴手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