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有很多的江湖俠少都喜歡她，而我只是一個小刀客，但是我並沒有因此灰心，我知道水煙兒喜歡我。她是一個任性的女孩兒，只要喜歡的東西就是好的，她很簡單的腦袋裡裝不下其他東西。

「我就是這裏天宏武館的武師。」

我在星空下舞刀，心亂如麻。

十年前我離開水煙兒的時候，是不是也在這樣一個初夏的夜？

「因為我來這裏以後再也沒有真正拔過刀。」

「我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你。」

正是這種笑容，曾經讓我讚歎，讓我留連，甚至輾轉反側的想她。那一年，我一人一刀，追獵江湖上最棘手的大盜謝流星，與之惡戰九十多個回合，才艱難的取勝。取勝的代價是卧床三個月也起不來，謝流星的刀法絕對不是個花架子。可是我沒有殺謝流星，我也沒有把他綁到官府去領那五千兩的花紅。我只是拿走了他身上的翡翠薔薇，那是謝流星從渤海王王府偷出來的。我在謝流星驚詫的目光中飛快的離去，連夜趕到濟南城，把那朵薔薇插在水煙的鬢上。三個月的辛勞就為了換水煙那一刻的笑容，雖然她總是微笑著，可是當我把翡翠薔薇插在她耳邊時，我相信那笑容完全是為我而發的。我一點也不後悔。

呂天悠翻了個身，一隻手臂輕輕攬在水煙兒的肩膀上，依然熟睡著。這個動作立刻點燃了我的怒火。我心裏隱隱的有一股恨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仇恨，是我自己離開水煙兒的，呂天悠並沒有錯。或者，那只是後悔。但是我的刀已經無聲的斬向了呂天悠的頭頂。一陣銀華涌動，我這一刀出，絕不會有失手！

我是「四海千刀盟」下的第一刀客，而她是「大呂庄」莊主呂天悠的夫人。四海千刀盟和大呂庄之間難解難分的矛盾讓盟主很頭痛。那一天會於北龍閣的時候，我忽然說我去刺殺呂天悠吧。盟主很詫異的看了我許久，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物，可是我想他這一次看不出我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去刺殺呂天悠，畢竟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其實我那樣做，只是因為我看見了呂天悠的夫人，我看見了水煙兒。那許多心情在一瞬間都上心頭，即使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是妒忌，是欣慰，是遺憾，或者是無奈。

我忽然明白，呂天悠得到的不止是水煙兒，他得到的是我曾珍惜的一切。這樣安寧和諧的日子曾經是我的希望read.99csw.com。那些日子里，我想過要娶水煙兒，然後在這樣的夏夜裡，在葡萄架下說笑話給她聽，透過葡萄葉指著天上的銀河給她看，甚至可以挑起一盞燈翻開磚塊去找下面的蟋蟀，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伴著她入夢，她微微的笑著，夢裡只有喜悅，沒有悲哀。我們一起看著日出日落，春去秋來，在歲月流逝中一起老去，永遠相聚，沒有別離。

他不屑的歪著嘴對我笑時，我拔刀了，銀華尚未完全展開，我已經擦身閃到了他的背後。我的刀收回刀鞘里，他的胸口多了一道血口。

輕視一點一滴的感動，卻茫然的去追求高不可及的將來，等到回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紫檀木床上墊著密織的竹席，水煙睡得很熟。她的臉上總是帶一點笑容，即使在夢中也不例外。那樣淡淡的笑容，當你不注意的時候，好象根本就沒有。就象門外的風，掠過薔薇花叢帶起的一絲花香，若有若無的拂過你的鼻尖。

「因為我喜歡這裏的落日，還有落日時候湖上的水煙。」我說。

再一次見到水煙兒已經是十年後，今夜，我來刺殺她的丈夫。

我沒有殺呂天悠，我明白我不恨他，我只是後悔而已，我應該恨自己。我點燃一爐水沉香，在裊裊的香煙里，靜靜的看著這兩個幸福的人。在香味沒有散開前，我已經從屋裡消失了，我不能等到呂天悠覺察水沉香的氣息。

我是妒忌呂天悠的，妒忌他娶到了水煙兒，妒忌他得到了我曾經最珍惜的東西。一夜一夜我都夢見水煙兒，是十年前的水煙兒。可是每個清晨我又不得不告訴自己她已經是呂天悠的夫人，他們是我的死敵。我開始在夕陽落山的時候惆悵，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嘆息。

這時候的水煙兒被呂天悠的胳膊驚動了一下，她稍微動了動，身子縮進了呂天悠的懷裡。屋外的蟋蟀在叫，微風在吹，月色正明，或許會有一兩顆流星劃過天空，我的面前，他們的呼吸是如此和諧，就這麼纏綿在夢中。四尺水月停在呂天悠的頭頂，刀落的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我喝醉的時候曾在酒樓上和江湖客們一起叫嚷著「大丈夫何患無妻」。可是回到這裏，我根本沒有心情想將來，想將來會不會真的「何患無妻」。我所知道的只是我從此就要失去她了，無論是否真的天涯無處不芳草九九藏書，可是水煙兒只有一個。

為了這件事，我已經有整整十四天沒有練刀了。而刀對於我就象生命那樣，從我學刀的那一天起，我就立志作一個絕世無雙的刀客，就象讀書人立誓要考上狀元一樣。我曾經無數次的對我說，沒有了刀，我就沒有一切。也正因為此，十年前我離開了水煙兒。我不能讓自己在這種情緒中沉淪，我不能喪失一個刀客鋒利無匹的氣概和那種刀不折刃人不回頭的意志。於是我決定刺殺呂天悠，斬斷自己的心魔。

曾經以為夢想是永恆的，而感動只是短暫的。所以我放棄了水煙兒，儘管她的一切都那樣令我喜悅，我去追求夢想，十年後的我卻依然不知道夢想究竟對自己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切切實實的明白了失去，我失去了那些感動，那些我曾經以為短暫的感動。直到今天我站在這裏靜靜的看水煙兒，我才知道經過那麼多年，那些感動對我依然是這麼重要，從來就沒有隨著時光而退色。我依然喜歡她，喜歡她的笑容，夢想和她在一起相守到老的日子。

這樣平靜的過了很多年，後來江湖上出了一個採花賊，武功很高，連四海千刀盟的盟主也只和他打個平手。在繁華之地他還不敢太過囂張，可是有一次他來到我所在的小鎮，居然縱膽行兇。我下了帖子給他，約他在湖邊決鬥。他來了，他根本不在乎，以他的武功，他絕不相信這個小鎮上有什麼人是他的對手。好功夫的人都在各大幫會門派里，在江湖上過著風風火火的日子。而我，只是一個小武館的武師。

歲月沒有使她失色，水煙依然象十年前那樣美麗，帶著我熟悉的笑容。她這樣靜靜的睡著，我這樣靜靜的看她，我和她所有的往事我都沒有忘記，一點一滴的流上我心頭。她依然是十年前令我留連忘返的水煙兒，十年前我是否也曾這樣的看她？唯一的區別只是她旁邊睡著她的丈夫。我身後的小藤床上，有她酣睡的兒子。

「就因為喜歡？」

其實我心裏還有個打算，不知道呂天悠死了以後，我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水煙兒。

又是落日的時候，一輪昏黃的夕陽斜掛在天邊，在一抹淡淡的水汽中似乎微微的浮動著。餘暉灑在湖面上，粼粼的水波搖晃，清澈的湖水散落如一地碎金。水煙在湖面上漂浮不定是，一隻客船無聲的飄過，夕陽照在船艙的一九*九*藏*書角，一切都恍如夢幻。此時客船上一聲竹笛，悠悠脈脈，在天地間輕輕的回蕩。

我們跑出去看日落，看流星，我們施展輕功奔跑在月下的時候，流星掠過我們的頭頂，我們追著它，總是追不上。她喜歡絲竹，所以我去學吹簫，我的簫吹得很糟糕，只有她才能忍著聽完，聽完了她格格的笑，說沒有長進啊。她不會做菜，在我笑了她幾次后，她終於決定做一條魚給我吃，可是端上桌的時候，我才發現那魚還是一身的鱗。我給她說我的理想，她給我說她小時候的事情和她以為新鮮好玩的事。她有一次給我說一個白衣的少年劍客喜歡上她了，天天都來她樓下看她，於是我們忍著笑，每天黃昏的時候等在小樓的帘子後面偷看那個憨厚的白衣少年，很多天以為我們才知道他是城裡的捕快，每天來巡視而已。

我本來想一刀劈下呂天悠的人頭，然後在黑暗裡儘快離開。可是當我看見水煙兒的時候，我全身凝聚的殺氣立刻渙散了。我提著明月一樣的刀靜靜的站在他們的床頭，聽屋外的微風，嗅薔薇的花香，看我的水煙兒。

那一天我去錢江樓上喝酒，直到深夜。七壺陳年竹葉青，我象當年那樣醉了。我是個以清醒著稱的刀客，從我提刀出江湖的那一天，我從來不沾酒。只有這麼兩次，第一次是因為那一夜我就要離開水煙兒。

初夏的夜，細細的風撩動門帘。一陣嘩啦啦的聲音，象是下雨。

既然我已經從十年前那個默默無聞的小刀客變成了今天名動大江南北的「天流七夢刀」，那她當然也不會是十年前雲英未嫁的水煙兒，她那些孩子一樣的快樂和憂愁是不是都沒有了？

那時候我心裏只有她的笑容，別的什麼都不重要了，甚至我成為大刀客的理想也不例外。但是，在我的勇氣完全消失之前，我還是離開了水煙兒的小樓，我飛快的衝進黑夜裡，不敢回頭。

曾經有的不去珍惜，直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才去嘆息，只是我的錯誤。我流淚，並不是因為我痛苦，而是因為我忽然明白了些什麼。

十年前，或者我會為她點一爐水沉香，在淡淡的香煙里悄悄的看她，直到天明又悄悄的離去。可十年後，我來到這裡是為了殺她的丈夫。

如此這樣過了很長的時間，那時候，我也不練刀，但是我很快樂，快樂得把刀都忘記了。有一次我想找我ｈｔtpｓ://ｒｅａｄ•９9cｓｗ.ｃom的刀，足足找個半個時辰，才在一個角落的竹箱里發現了沾滿灰塵的四尺水月。我忽然害怕了，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刀客，我覺得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什麼也沒有做，只是在消磨著時間。而我的理想是作一個絕世的刀客，這樣的日子多一天，我離自己的理想就遠一點，江湖上，不努力永遠不會變得有名。我悄悄來到江湖客們匯聚的酒樓，我聽他們說話，我發現那個剛剛展露頭角的少年水月刀客已經很少有人說起了，我不再是他們談論的事情，因為水月刀客已經很長時間不出現在江湖上了。別人在江湖上縱橫衝殺的時候，我在水煙兒的小樓上說笑話給她聽，然後看著她花香一樣淡淡的笑容，和她一起笑。

我是一個刀客，在我的眼裡，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去刺殺呂天悠。於是這個夜裡，我提著自己的四尺水月刀來到大呂庄。我相信在四海千刀盟里，只有我有這樣的手段，我悄悄的避開了外面三十多名守衛潛進了呂天悠的卧室，我的七夢藏形身法太過詭異，根本沒有人知覺，甚至呂天悠自己。他仍然沉沉的睡著，身邊是我的水煙兒。

「你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裏？」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拔出刀來練刀，手腕似乎已經不如以前那麼靈活了。我愣在那裡，沉默了很久，然後我帶著自己的刀跑到曠野上。通常在那個時候，水煙兒會帶著點心來看我，可是我不敢見她。我知道我必須抉擇，作一個好刀客，或者繼續和水煙兒在一起。

我潛出了大呂庄，庄前的一條小河在月下閃著粼粼的月光。沿著小河，我去向遠方，從此江湖上不再有天流七夢刀客的名字。我停留在一個南方小鎮上，開了一家小小的武館，傳授刀法來生活。我的弟子們都很純樸，雖然他們的資質並不好，我還是喜歡這樣的生活。我並不教給他們太高深的刀法，只是讓他們有一點防身救人的本領罷了。

「我喜歡這落日，所以我住在這裏。」我說。

天亮的時候他們會發現有人潛進了屋子裡，呂天悠會加強戒備，從此四海千刀盟的人再也沒有能刺殺他的。而水煙兒，不知道她能不能那爐水沉香里猜出是我。即使她猜出了，我想她也不會說，她會和呂天悠一起過著這樣幸福的日子。只是希望江湖上的恩怨不要太多糾纏他們。

我繼續住在小鎮上，很多年，因為我rｅaｄ•９９ｃｓw•cｏm一直喜歡那落日下湖面上的水煙。

最後我決定離開，我是一個刀客，一個少年的刀客。我的理想是作一個絕世無雙的大刀客，我不能讓這些事情絆住我的腳步。我聽說西域的馬賊有一種「追風箭」，據說那種箭是如此的精巧，只要它對準目標離開弓弦，就一定會準確的射中，即使是咆哮的狂風也不能吹歪它。我要作這樣的一隻箭，直指我的目標而去。我不能沉淪在這樣小兒女的卿卿我我中。

感動或許真的能留到永恆，只要我們曾經拈取它，它就永遠在記憶里閃爍。

這樣做需要的是勇氣，所以我跑到酒樓上去喝酒。一邊喝酒，一邊和那些江湖客一起說著粗話，直到我覺得自己足夠勇敢。我悄悄回到水煙兒的小樓，初夏夜微微的涼意中，我靜靜的看她，她睡在那裡，臉上是我最喜歡的笑容。凝視她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心裏有點痛。每一次凝視她的笑容時，我都是快樂的，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這一次的快樂里，帶著微微的苦。我也曾這樣偷偷跑到她的閨房裡來看她，然後在天明悄悄離去，可是這一次我離去將再也不回來。

那個採花賊倒下了，我想他到死都沒有明白。

我終於成了我夢想的大刀客，可是我有什麼呢？我一次又一次和人比刀，我在江湖上的名聲越來越響亮，可是我真的因此而快樂么？那個曾經虛無飄渺的理想來到我面前的時候，我發現它什麼都不是。有朝一日出人頭地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人上之人就是這樣的，不過是這樣的。有時候夜深人靜，我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變成了夢想中的大刀客，因為除了更多一份空曠，我還是和當年一樣，至少不會比當年快樂，更何況我還失去了水煙兒。

美如花香的笑容。

而十年後，伴著水煙兒入夢的人不是我。我是四海千刀盟名動江湖的大刀客，我刀之所指，少有人不心寒的。我只要隨手一刀就能砍下呂天悠的頭顱，這個奪取了我一切幸福的人。可是如果我願意以我得到的一切來交換，我能找回當年那個水煙兒么？即使我殺了呂天悠，我能再一次擁有水煙兒的心么？十年了，一切都不一樣了，我曾經有機會。可是一旦失去了那個機會，我就再也找不回來。

我點點頭：「我喜歡這些，這難道不夠么？」

我忽然覺得，我是在墮落。

十年了，畢竟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到底是誰？」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