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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

小船

作者:江南
在身後掩上門,我什麼也不害怕了。這裏可一直是我的地盤,頂多是打跑了外邊的人師傅再打我一頓出氣。
在我張口的時候我卻發現好象不對勁,因為我說:「當年……」
就這樣,我現在靜靜的擠在了船艙的小角落裡,一邊看著夕陽,一邊飄在江上。江風吹啊江風吹,我喝著一瓶劣酒,隱約覺得那風一定從我們鎮子上過,裏面還有梔子花和牛肉麵的味道。
「真的無法挽回了么?」
二十五年後,人們還是戴這種花。
「如果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是否還會走進這條河流呢?」那個西域朋友模糊的嗓音忽然響起在我的耳邊。
二十五年前……
「老三,看出來沒有?」
再次見到小師妹的時候,小師妹在亭子里擺酒。
雖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不過這個山雨欲來的年代,誰知道沙場出身的豪傑不會當上皇帝呢?在我之後三十多年,有一個姓趙的朋友披上了一身黃袍,這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所以我偶而也會想我應該去嘗試的,我有武功,也會寫字,看起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比那個姓趙的朋友差。
酒過三鍾,師妹說:「你當真要和他比劍?」
我默默的抬起頭,夜,寂靜,四周滿是灰塵,無人舞劍。
曾經我的師傅對我說,你是願意練七種劍法,八十三路長拳,九派的內力和三家暗器,還是只練一種叫《九陰真經》的武功?我當時問他為什麼我要放棄這麼多武功去練一本奇怪的經書,還有練了能有什麼好處。師傅說他也不知道,因為第一個練成這本真經的人應該在三十七年以後出生。我說你也沒練成怎麼就叫我練?師傅說練了以後你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
春風吹,楊花飛,牛肉麵辣得我們要流淚。
「啊!師傅,打我幹什麼?」
我不慌不忙的在小街上走,我知道叫花子們正在集結人手,可是我忽然覺得沒什麼可害怕的了。我以前出去惹事,也是這樣帶傷逃回來。我什麼時候怕過?我有師傅!
不過碩果僅存的二十四掌還是嚇read.99csw.com死人,我那七種劍法,八十三路長拳,九派的內力和三家暗器勉強把他放平之後,自己也受傷七處,更糟糕的是後面有幾百叫花子連夜追殺我,前面更有成千上萬的叫花子在任何可能的地方劫殺我。
為什麼回去?
其實那個地方沒那麼貧苦,是個很小的鎮子,在江南水鄉,趕集的日子還比較繁華。但是很多出名的人都喜歡說自己生在小地方,這樣成名的難度就顯得更大一點。我當然也不例外,畢竟有人說我是天下第一的大俠。
她說:「我不和你玩了。」
可是我沒有說,因為結果第一,結果證明了她的話。
那麼讓我想想……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我深深吸氣,挺起胸口站在場地中間,忽然很想笑。
我說你婆娘不在家裡獃著瞎跑到哪裡去了。師兄嘿嘿的笑著,有點不好意思。他說:「嘿,幫工,賺兩個小錢幫助家裡。」
「老三!這麼簡單的劍法你要想到什麼時候?」
真的,直到今天想起來我依然覺得小師妹不是因為我而死的,那是因為偶然。如果不是因為我比較唯物,我會說那是宿命的緣故。
「老三!看出來沒有?」
前走二十步右轉,過了橋頭下坡,左邊上台階就是師傅的家。沒有燈光,我悄悄推開了門。
少年鐵拳的日子就這麼又回來了?那時候我們摸出身上僅有的銅板吃面喝酒說將來,然後一起暈呼呼的回去睡。
天下第一是個好東西,不過當我現在站在水之陽看風景的時候,我覺得有點無聊。
「蠢才!老二,你來回答!」
師兄弟七個挺著胸口站得象樁。
我還是不說話。
……
「竊以為……嗯……啊……嘿……師傅莫非用的是九華山的鳳鳴刀?」
水花濺在我的臉上,我對自己說我不後悔,只是覺得可以再選擇一次。
那麼如果再多一次機會呢……
於是我乾脆什麼都沒有說,我吃了三大碗面,扔下筷子靠在牆上,默默的看集上的人。看見殺豬賣肉的,看見挑擔賣蔥的,看見推https://read.99csw.com爐賣餅的,看見走街賣藝的,當然還有倚欄賣笑的。籃子里有蔥,有豬肉,有燒餅,人們探長了脖子看雜耍,青樓上的歌女們遠遠的拋著媚眼。
我竟然這樣也能跑回來。
一萬兩銀子如果落到我口袋裡,我為一萬兩銀子不值。
……
走的時候,她在我背後輕聲說:「彼時……君未成名我未嫁……」
因為我累了吧?嗯,也許,反正是江湖上我不想玩了,那麼我就回頭大踏一步。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我不後悔,可是我已經累了。當年那條河流我已經踏了進去,現在腳下的河流還在奔流──沒有回頭。
我跑了五天五夜。
其實出師的這麼些年來我一共三次回那個鎮子,另一次我受了傷。
當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是每個人都希望的吧?
身邊忽然有個膽怯的聲音說:「大叔,要花么?」
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師妹,我只看見丫鬟送上的長劍,劍上有隱隱的血痕。後來我帶她的灰回到小鎮,埋在師傅的腳下。
可惜我並不相信,因為他這麼說的時候已經喝醉了,正獃獃的凝望著搖曳的篝火。那時候寒風很冷,我的朋友很憂鬱,雪前的天空里沒有星辰,我在地下打瞌睡。
「師傅,茅山派吧?象畫符。」
不過我還是習慣當年的小師妹。
如果多一個機會,我會選擇去投軍而不是作大俠。
我說:「戰書都下了,又能怎麼樣?」
我心裏猛的跳了一下,我很想告訴她我的成名和她的嫁人在邏輯上沒有必然關係。可能我成名了她沒有嫁人,或者她嫁人了我沒有成名,或者乾脆我們兩個都還是老樣子。總之,不是必要條件,也絕不是充份條件。
背後的腳步聲不息,依舊如一首詩,五錢銀子可以讓他們大多數都很快樂,除了我。
然後我就去練劍,然後我就去殺人,當大俠,出大名,殺大魔頭。
夕陽照在我的頭頂,江上煙波碎。
每個少年都想頂天立地,練最強最強的武功,當最大最大的大俠,我也一直以為當九_九_藏_書年的作為沒有錯。我走出了那個小鎮,我去拼殺,我當天下第一。
我問多少錢。他說每月五錢銀子。
我和師兄使勁的扒拉著麵條,我的七個弟子在鎮子北邊的酒樓上喝酒。如果這是二十五年前,我吃完了面就會去把他們揍一頓!那時候我和六個師兄弟在這裏吃面,吃完了就去酒樓上打架,找最霸道的,衣服最光鮮的。
當然我也得到了點東西,比如「天下第一」。
「各位客官,去北口的船,還有一個位子,有人上么?」渡口的梢公破鑼一樣的嗓子響起。
站在他們裏面我覺得很晦氣,也很孤獨。
……
「看看師傅拿的是什麼傢伙再答!鳳鳴刀也不是九華山的武功!老三!」
我回來了,他死了。
說的時候,她苦笑,笑得很美,很凄涼。我喜歡那種美麗,可是我不敢看。
「人無法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還有位子,有人上么?」
我成名了,她嫁人了。
師傅拈著木劍站在那裡,凌空舞了一個誰也看不懂的套路。
不過我沒有說,我看見他高興的跳上驢車去接婆娘,很高興的樣子。我想那五錢銀子使他覺得日子好多了,因此他覺得很充裕。而我,你就算給我一萬兩銀子我也未必能快樂得起來。
我說:「要是我死了,你丈夫就是天下第一,你應該高興。要是你丈夫死了,我就把你接到我家裡,天天帶你玩。」
最後我跑到了一個鎮子上,當我睬上渡口那塊青石板聽它發出啪的響聲的時候,我愣住了。夜很黑,我什麼也看不見,可是我知道我回來了。因為那塊大青石板,因為身後的水聲,因為空氣里清潤的味道,還有梔子花的香。
我現在更加認定那個西域大鬍子是隨口騙我的。
她說:「你還是那麼多瘋話……你當年離開的時候卻什麼也沒有說……」
我走進他的家裡,什麼也沒有說。
我生在一個小山村。
「師傅,老三好象站著樁睡著了……」
她說:「你等等我。」然後悄悄走進了屋裡。
我沒有練,現在我也是天下第一,畢竟我練了read.99csw.com很多其他武功。
酒盡,人散。
師兄說:「師弟,我要去接婆娘。」
我說:「其實如果當年我不離開鎮子上去闖江湖,也許你就嫁給我了。生一堆孩子,成天跑來跑去。」
她那一縷嘆息化作碧痕,凝在了我的劍上。
丐幫大哥洪大公這種人總是很難對付的,他會可怕的「降龍二十四掌」。這套武功本來有一百零八掌,不過那麼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這麼些年來叫花子越來越不地道,祖傳的武功也越來越糟糕。我可以預計這個趨勢將繼續下去。
「……」
讓我們盪起雙漿,小船兒輕輕飄蕩……
她說:「你們會有一個人死的。」
後來我經過仔細思考認定我選錯了下手的時間,應該讓洪大公繼續作惡兩年到一年好收成的時候。我殺他的那一天長江大災,丐幫如日中天。
忽然間我跑了起來,梢公聽見了身後比他更加破鑼的聲音:「別走啊,有人呢,有人呢!」
我忽然一驚,北口的方向去向我的家。
我想,我會回家。
我愣愣的沒有回答,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二十五年過去了,這裏的面還是我七歲時候的味道呢?
哪有哲學家那麼不嚴謹?不錯,人是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不過永遠有河流在你面前,你想怎麼踏怎麼踏就是了。我現在想回去。
她舉酒,說:「我再陪你一杯。」
如果還多一個機會呢……我會去練最難練的九陰真經。
風吹桂子香,菊黃家釀熟。
我開始高興的哼小曲。
「沒人上么?」
「還有一個人,有人上么?」
不過我其實還是很想練的,我想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那柄劍則成為我的配劍,叫「過去」。
我要回家了,去買梔子花,吃牛肉麵,看老七的婆娘,如果說得高雅點,我想聽那腳步的詩。
門后就是以前練武的場地。
想到我等待的那個弟子來到碼頭,發現再也找不到我而左顧右盼的樣子,我就高興的要笑起來。
……
袍子雖然很氣派,不過我還是只能在當年吃牛肉麵的攤子上吃面。因為師兄要請,而我九-九-藏-書知道他沒有錢。
我現在想起他的時候,正在水之陽的渡口上看風景。
三個月後,我決戰于昆崙山頂,劍光照雪,艷梅飄花。
「老大,這是哪一派武功?」
當然這中間有二十五年的時間,我如果一一細說,我就是個說書的。好在很明顯,我不是。
我白衣,鐵劍。小師妹為我斟酒,我看見她修剪整齊的纖纖玉指,我側過身去不敢碰上她。很難想象這就是當年那個動不動說三師兄死到哪裡去了的野丫頭,那時候她的指甲也沒那麼整齊,因為和我們一起出去打架。那時候她也沒那麼好看,如果她那時候就有這麼好看,我也不敢把她往池塘里推了。
不過我總覺得這個天下第一不是靠我流血換來的,而是靠我的犧牲。這個詞聽起來很嚇人,我只是說,我犧牲了其他東西,換來了天下第一。比如,我再也見不到小師妹,我再也不適合那個小鎮,一萬兩銀子再也激不起我的興趣。
即清且亮的聲音,即清且亮的女孩,即清且亮的梔子花。
我很想說我把馬送給你,你讓你婆娘一百個月不要幫工了。過一百個月我那匹馬還能下一匹小馬,然後你婆娘一輩子都不必幫工了。
後院有一塊碑,上面寫「先師之墓」。
小老頭跳下毛驢說:「三師弟,你的袍子好氣派!」
還鄉的時候,大師兄來接我。我看見那個興高采烈的鄉下小老頭趕著毛驢,跑在一池清水邊。而我和我的七個弟子騎著五十兩銀子一匹的駿馬,站在似曾相識的橋上顧盼茫然。
師兄很不好意思的搓著手說:「對不起。」
我忽然很妒忌師兄那個老王八蛋。
「……」
曾經我有一個朋友,他從西域來,騎一匹汗血寶馬,佩一柄彎月般的刀。這話是他告訴我的,據說是個偉大哲人說的,那哲人偉大得如同夫子廟中的至聖先師。
這些吆喝聲中走來走去的人,紛亂的腳步象一首……嗯,一首詩。我很少想過,這樣平淡的,為了生活的腳步也會和詩相似。
我用了二十五年成為大俠之後,我就衣錦還鄉了。
「沒人上開船了!」
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