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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南
屍體被拖了下去,護院被帶走了,龔家父子歉然的說道:「家人愚魯,不守規矩。」
和尚回過身來,寺監將一封信遞給他,低聲道:「剛才一位女施主來寺,要將此信予你。」
「弟子不知道。」
明月很害怕。她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在台階上喘了口氣,看看太陽,到了回家的時候,也顧不得等相忘,一串小步跑掉了。
「明將軍受冤太深,龔家父子十惡不赦,師父修行淺薄,不能以佛法化解冤孽。所以……」靜澄從僧衣下取出戒刀,拔刀,刀已斷。靜澄笑了笑,「刀雖斷,畢竟還在!」
靜澄恐慌的看著徒弟,他不知道徒弟出拳的時候心是如何的。如果他的心仍靜,那麼他已經徹悟了,如果是要報仇的絕厲之心,那麼徒弟已經徹底入魔!
人在繭中!
「弟子明白!」
明月的母親是個很有婦德的誥名夫人,看著女兒長大,一天一天催女紅催得越來越緊。終於有一天逼急了明月,她又去大明寺還願去了。大明寺實在太大了,到處都是青瓦紅牆光腦袋,怎麼看也沒區別。於是明月跑著跑著,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裡了,連隨身的小蘇小菊也丟掉了。看著日色將暮,明月就準備自己先出去,反正車馬和小廝就在門口候著,諒丫鬟們也跑不遠。兵家出身的女孩兒膽子就是要大一點,想著直接從桃花園裡穿過去更近一些,也就狠了狠心鑽進了暮色里的桃花園。
那正是桃花如粉的時節,滿樹柔柔艷艷之間,靜澄法師席地而坐,苦思的是無常之真諦。
僧眾一起湧進了小禪堂,主持大憨伸手去拍相忘的肩膀,相忘沒有動。他又去拉他,這一次,相忘倒在了地下,宴坐著倒在地下。面色如生,平靜得如死水。
龔家父子到了這一代上已經是揚州一霸,整個揚州道的米糧都在他家手中,收入的價格和拋出的價格差了一倍有餘,揚州道上但凡餓死個人,龔家必定逃不脫干係。可是以龔家的權勢,只有越發的家大業大起來,官匪兩道追捧尤恐不及。
片刻又是明月的聲音:「呆和尚,那你叫什麼名字啊?」這回不笑了,反是有些生氣的樣子。還是沒人回答,好半天,才是一個悶悶的聲音:「相忘……」
「野間,人相食。」這是那年大災后史官所書。
「你徒弟死了,哈哈哈哈!」慕容真一大笑,「其實不用隱瞞,你徒弟,是,死,了!」
和尚這天在桃花園裡打坐,不為別的,只為了安靜。也許是日間打拳打累了,參了一小會兒禪就覺得快睡著了。明月走近的時候,看見初月照在他光光的腦門上,小和尚端然枯坐,寬大的僧衣垂落如流水,整個把身下的蒲團都蓋住了。明月頓時也覺出點禪意來,卻不知和尚其實正在打盹。踮著腳尖走近和尚身邊一看,才知道就是上次那個打拳的小和尚。覺得打攪和尚參禪不好,可是又忍不住好奇,就湊近了去看那和尚。清澈的月光下,和尚一根根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確實是個好看的小和尚。
再抬頭,師兄已經不見了。
小和尚還是沒有回答。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書生愕然,哈哈的長笑幾聲,忽然冷哼道:「和尚,你不是瘋了吧?」
靜澄疑惑的看向遠處的影子,少年書生提劍執鞘,劍鞘上的青綢在風間獵獵飛舞。
縱馬而去前,書生又無可奈何的念叨一聲:「若是你來渡我出家,我就砍了你的禿瓢!」
「和尚,已經說好的,難道又不去了?」書生皺著眉頭,「而且我也不懂勸化,我心中無佛,手中有劍,不是什麼善類,和尚,你不是第一次聽說吧?」
「喜歡她么?」
空空的長袖揚起,慕容真一走了。
明月還是天天的往大明寺里跑,相忘念經,打拳,陪著她。
明月靠在了禪堂外的牆上,微微的笑了。縱然離別,不過如此,比她想象的簡單多了。真該是讓人開心的事情。
「少爺!」一個護院闖了近來,手裡提著一個女子,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月光照在一汪幽藍的井水中,隱約間明月有些幽怨的眼波就和著水光蕩漾,映在和尚眼睛里,和尚一陣慌張。有什麼東西,解不開脫不去,絲絲縷縷的纏著和尚。和尚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裏很亂,也很深——深得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弟子知錯,師父……讓我去吧!」
長街紅了,紅遍長街的是爆竹的碎片,鑼鼓吹打中,大紅的花轎過去了,去得越來越遠。
小和尚沒有回答,臉色似乎有些灰暗。
(完)
「小姐死了!」
「來了!」相忘一驚,急忙跑了出去。只留下明月一個人在小禪堂里。
在千鈞一髮的關頭,相忘的「十八羅漢大降魔拳」展開了。拳路如一江流水,無始無終,拳風后的和尚衣袂翻飛,飄然若舞。
「師父。」
相忘木然的看著瘋狂的小蘇。
和尚終於站起來,回到魚藍觀音下去了,站在那裡看著魚藍觀音居高臨下的,慈祥的看著他們。
一個月了,寺外求見相忘的人日日不絕,可是相忘沒有出關。靜澄也不催他,佛門本應如此。
推開大門,青衣古劍的書生懶洋洋的坐在自己的床上,左手提著一壺酒。他的右臂已經斷了。
「心魔!」
靜澄沒有說話,他只聽見旁邊僧侶們狂喜的呼喊:「坐化!是坐化啊!高僧啊!高僧啊!相忘大師坐化成佛了!相忘坐化成佛了!」
明月平生第一次悄悄溜出了家門,她害怕看見大紅的衣裙張揚在牆上。相忘收到信了么?他會等自己么?他等自己又能如何呢?終於還是要嫁了啊。
「怎麼破繭?」
相忘看著靜澄走向了自己的僧房。
還是當年的人,還是當年的劍,束劍的依舊是那段青綢,只是青綢已經失去了光澤。不知道鞘中的古劍是否還鋒利如昔,慕容真一的人卻已經開始老了。
「好,」靜澄若有所思,「你比師父強,比師父強……」
有人說明都指揮並沒有謀反,只是龔家買通宗寒扣住朝廷救濟的糧食不發,明承烈仗義執言,最後揚言要上告朝廷,最後被龔家先動了手。扣糧不發乃是死罪,龔家可不願意死在這上面,固然是聯姻之親,也只好痛下毒手了。可是沒有多少人有心情管這個,大家都在想方設法囤些糧食,保著不餓死是最要緊的。
「慕容,你且將壁上戒刀拿予我。」靜澄低聲說道。
「人各有緣,世間哪可能都是菩薩?你逼他作佛,便如同逼他作鬼,也不知你是悟了,還是昏了?」書生長嘆一聲提劍上馬,幽幽的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間事,好自為之。不要好心害人。」
「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沒銀子施捨給你。」
和尚握拳凝力砸在地板上,木屑飛濺當中,相忘從地下提起了一隻竹箱。一陣嗆人的灰塵味,相忘已經揭開了箱蓋。少林的木葉甲!
明月應該還好吧?龔乾身為人夫,又怎麼會傷害她呢?那麼明月在哪裡?又在做什麼?

第二章

「為師卻深為你慶幸,你可明白?」
靜澄終於抱起了孩子,青衣的書生有些詫異,他第一次看見「刀鋒羅漢」的臉上現出現在這樣的微笑。他這才相信此人不但帶刀,也確是個羅漢了。
大雄寶殿的裊裊香煙中,相忘在念經,靜澄遠遠的看著弟子。相忘再也沒有說起明小姐,靜澄知道一切都好了,就算相忘的心裏還有些不舍,天長日久也會淡去的。人世間這些虛幻的繁華,哪裡強得過佛門正法呢?
這個傳聞不脛而走,最後終於在武林中動了眾怒。頗有幾名高手下了帖子要為饑民討個公道,更有無數的粗豪之徒天天聚在龔家門前叫戰,攪得龔氏父子焦頭爛額。可是這一切還罷了,最可怕的是傳聞遊山玩水中的「真一劍」慕容真一在灕江之畔聽到了這個消息,已經中斷行程攜劍直奔揚州而來。慕容真一才是真正能殺龔氏父子的人,而且他根本不講道理!別人雖然為封一劍不平,可是畢竟是封一劍先去刺殺龔家父子,所以這報仇的事情還是打的饑民的旗號。而在慕容真一這種人的眼裡,龔氏父子就是該殺,無論誰先殺誰,總是龔氏夫子該死。那麼他為封一鶴報仇自然是理所應當的。
「小和尚閉關多少日子了?」慕容真一猛的跳起來,大吼著問。
「這牧羊人的一喜一悲,全是惑于外物。他本無妻室兒女,則無可悲喜,可是他為那人所惑,以為有妻子兒女而後又失去,所以有了得失的計較,也因此而心亂。那人即是外魔,牧羊人自己卻是心魔,看不透無常的道理,因為有所得有所悲而苦痛,就是塵世人們的迷惑了。」
從塞北到少林,又從少林到大明,相忘所呆過的地方就是少見女子,更少見美麗的女子,而象現在這個女駭兒這樣大聲笑的女施主相忘是一個也沒有見過。
紅顏,白髮?佳人,枯骨?
逃亡了三個月的靜澄師徒又回到了大明寺。
當相忘又一次看見那間小禪堂,相忘對靜澄合十道:「師父,弟子覺得有很多道理尚要思索,可否准許弟子在此閉關?」
睡著的師兄弟們被吵醒了,一陣冷風卷了近來,相忘高大的身軀遮擋住月光出現在門口。那一刻,沒有人敢說話。
據說那一夜有人孤身闖入了層檐深院的龔家,使一柄青色的劍。有人說龔家的內院每一塊地磚上都能找到血跡,後來不得不全部換了去。有人說那一夜龔家的夜貓子叫得特別凶,一定是遭了血煞。還有人說那人的劍光揮舞起來竟然有十幾尺長,任誰都擋不住一劍。
「去吧」
滿腦子都是那笑聲的時候,聲音又傳來了:「呆和尚,那你叫什麼名字啊?」給這個聲音一嚇,和尚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現在一門心思想的都是那個笑著的女施主。冷汗差點衝出腦門去,參禪習武,本來都是要摒除外物的事情。象自己剛才在花間打拳,每一片花葉都給身上的勁道震了出去,那才是正理。這樣想著女施主的笑,別說有違練拳的道理,更是和尚不該做的事情。平素師傅的教誨頓時響在耳邊,相忘可不願意做個不守清規戒律的和尚。
「還要再動功夫么?」和尚看著天,想想覺得終是不好。可是再三思索,還是沒什麼好辦法。「唉,也只得如此。」和尚嘆了口氣。
「她累了么?」相忘問自己。
水,苦海,十年禪修,自己卻還在苦海中。
其實那天明月心裏本來是煩得緊,過了這個月十六她也就滿十六了。女孩兒家到了這個年紀也就到了考慮嫁娶的時候,何況她爹明承烈掌握著整個揚州道的兵事,位高權重的大員,斷然不能讓女兒留在家裡,給人有說閑話的機會。
小和尚急忙回過身來,寺監將一封信遞給他,眉頭狠狠的皺著:「剛才一位女施主來寺,要將此信予你。」相忘接下了,寺監回身就走。
其實龔家父子的嘴臉人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靜澄思索再三,覺得超度亡魂還是僧人份內之事。無論龔家是什麼居心,又怎能讓封一鶴的英魂無法解脫呢?於是大憨法師起了往生懺,靜澄師徒也開壇宣講了三十六日的金剛經。龔家父子知道他們師徒在揚州的名望,款待極其精心,看起來也禮敬有加。可是相忘還是注意到師父靜澄眉間有一股逼人的怒意,只是在常人面前刻意收藏罷了。那股怒意讓素來和藹的靜澄看起來大異平常。
相忘低下頭。
慕容真一從地上爬起來看著相忘的金身:「小和尚啊,我不是給你說了么?人生百年,又有多少值得珍惜?留住一點也是好的,要什麼不朽?要什麼永生永世?最終只是一個後悔莫及。你死得好,哈哈,你死得好,心已經空了,怎麼還不死呢?」
早春,揚州,大明寺。
惠海晚上起來如廁,只看見屋檐下師兄猛的長身而起,狀若天神,而後風一般沖向僧房,身後一頁信箋飄落。小惠海嚇九-九-藏-書傻了。
「我攔不住你。」
「今天日間龔家的那個姑娘?明都指揮的千金吧?好美的女孩兒……」來人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不錯,不錯!」
這樣又過了一年,桃花再開的時候,靜澄又聞見酒香,在小禪堂里,裏面供著相忘的金身。
「今天下午又見到明小姐了?」靜澄問。
慕容真一眉頭微蹙,取下戒刀置於靜澄面前。
「不是……」和尚悶悶的說,然後開始玩命的抓自己腦門。
「何去何從,由你自己!」
「相忘!」
「啊!殺人啦!」一幫人又是嚎叫著沖了回去,不一會都看不見了。
自己是一個——和尚!
相忘不知道什麼是魔道,可是他害怕,害怕某一天明月不再來看他了,所以無論將來怎麼樣,和尚還是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明月一邊纏著明將軍,讓父親不要把自己嫁出去,一邊想方設法的找空隙和和尚呆在一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想和和尚在一起,不過至少她明白自己是真的想要和尚陪著她。
隱約聽見靜澄的聲音:「回去想清楚,要麼回頭是岸,要麼永陷苦海,佛門中無容你之地!」
和尚覺得有些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來找他講經,別人雖然不知道,可是身邊的師兄弟卻瞞不過了。有人妒忌的,有人笑的,相忘不善於說話,只得低頭裝作沒聽見。
一班人嚎叫著衝到了和尚身邊,拳頭剛剛舉起來,就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在仔細一看,自己腳下的樹影急動,身後咯咯的一陣響。幾個人慌忙回頭,碗口粗的桃樹已經一頭倒了下來,亂花飛揚,罩在頭頂上紛紛飄落。桃樹是從中而斷的,斷的地方象被火藥炸開的一般——正是和尚拳打的所在!
「你是不想看見我啊?」明月已經站了起來。
以明月的性子當然不會讓年公子有好日子過,回去給明將軍說了。將軍也是個烈性,不知道想了什麼辦法叫年大戶把年小公子趕出了家門。然後找個好日子,合家到大明寺還願,擺了五十兩銀子的絕好素齋宴請相忘師徒二人。相忘拳法好,佛經也通,席間和明將軍說起金剛經,說得漫天花落,直把明將軍說得大徹大悟,歡天喜地的回去了。對於和尚和自己的寶貝女兒也不疑有它。
當下急忙把五戒拿出來念在嘴邊,好收收自己的心神,念得又忙又亂,乾脆把「不殺生,不偷盜」的不字也省了。一路「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的,就想從那女施主身邊溜過去。可是偏偏想著那女施主肯定還在背後看著自己等自己回答,覺得這樣未免也有點失禮,於是斷了嘴邊的戒條暫且不娶妻了,應了一聲:「相忘……」這就匆匆跑了。
她就坐古舊的門檻上,粉紅的裙角拖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靠著班駁的門柱,在一片柔和而蒼老的夕照中,明月似乎是憑空靠在陽光里的。她耳邊長長的髮絲揚起在風中。
相忘也不關心明將軍是不是真的有罪,可是他心亂,前所未有的亂!明月現在怎麼樣了?
「相忘!」身後有人叫他。
明月覺得自己贏了,得意的坐下來繼續吃清炒素蝦仁。一句話也不說的吃著吃著,明月忽然想:「不是?什麼是不是呢?不是不想看見我么?那麼是想看見我了?一個和尚想看見我……」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為什麼又不走?她是不是有話要告訴自己呢?她有什麼話非要告訴自己而不能告訴別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呢?聽說女施主們委屈起來會哭,那明月會不會呢?還有最重要的,她為什麼非要等自己呢?
「你無錯,你是心亂了!」
相忘還在打坐,面對著微笑的魚籃觀音。明月已經多長時間沒來打攪他了呢?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他已經記不清楚了。他還記得自己心裏一個勁的企求菩薩說讓她回去吧讓她回去吧,那麼,現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的想起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她還會來么?
明將軍不想這些事情外傳,所以過了也就過了,沒什麼人知道。只是從此以後,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數竟是一月比一月多。
相忘鬼使神差的走到她身邊,蹲下去看她,這是和尚一生中第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睡夢中的女孩兒——看見睡夢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陽里,睫毛輕輕蓋在眼瞼下,安靜的象個孩子,無憂無慮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
「連雲七塢的惡霸蕭旗就拜託施主代為勸化了,貧僧恐怕不能奉陪。」靜澄平靜的說。
和尚吃了一驚,停下筷子不知所措的看她。明月嫣紅的臉現在氣得通紅,瞪大的眼睛有點凶,青翠的眉宇揚了起來——還是很美。和尚腦子裡亂鬨哄的,好象什麼都想不起來了,除了明月那張生氣的美麗的臉兒。
外魔……明月么?心魔……我么?
「相忘?」明月問他,依稀還記得和尚是這個名字。
靜澄笑笑:「貧僧願意承擔。貧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個弟子,學武而兼修佛,更從武功中領悟我佛慈悲的真意,再去教化世人。這是貧僧此後一身的所願。」
從那一夜之後,相忘再也沒有見過慕容真一。
月影西沉,時間似乎差不多了。慕容真一摸了摸腰間的劍,含糊不清的對著遠處說:「小和尚,你是作繭自縛。我對你露了天機,一切卻還是看你自己嘍。」
春天的時候出了樁案子。揚州獨石劍派的二弟子,江湖上號稱「青鋒義劍」的封一鶴家鄉大水。可是龔家早已經在年初的時候就訂下了所有的青苗,眼看餓殍遍地,卻就是不許饑民剝了早稻充饑,結果餓死三百餘人,在自己家田裡剝稻子的被龔家打手打死的倒有六百餘人。封一鶴忍無可忍,單身潛入龔府,要殺了龔家父子為無辜的饑民報仇雪恨。誰知道龔家父子武將之後,又得了梅花拳一派的真傳,兩人的武功尤在封一鶴之上。於是封一鶴當場被拿住。
「你明明知道早晚必然是這個結果,又何必苦苦糾纏於心呢?倘若你未曾遇見明小姐,你的心就是空的,空則不痛!可是如此?」
年公子就著月光,遠遠的就看見了兩件東西——姑娘和光腦門。在他一想這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必定是花和尚在這裏偷情。那姑娘纖纖的腰,身形修長,雖然看不見臉,想必是個少見的佳人,焉能讓和尚佔了去?年公子當即打定主意,斷喝一聲:「哪裡來的小姑娘臭禿驢?膽敢趁夜私會背人偷|歡?那還了得?看本公子捉姦成雙,將你們扒光了示眾!麒麟,上!」
「塵世中有多少情勝得夫妻之情?」
小禪堂,沉重的黑暗從屋頂緩緩的壓下來,壓在和尚身上,濃得化不開。
是你逼死她的。
忽然間,他聽見了一個低低的呼吸聲,靜澄戒刀一閃,將地下的一具屍體劈成兩半,屍體下壓著的一個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著自己。還有一個未除!靜澄心裏大驚,自己竟是如此的疏忽,多少年江湖的經歷,靜澄也知道除惡務盡的道理。可是這一次靜澄沒有拔刀,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啊。孩子驚慌的站了起來,木然的看著靜澄,那雙大眼睛里的懵懂神情讓靜澄銳利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
「弟子還是不明白。」
「你真的沒有死!」
人們都在爭論明月究竟是怎麼死的,可是沒有人真的知道,只有她的丫鬟小菊說:「她是等死的。」
龍山爐內小篆香,龔家的大廳上,龔氏父子親自陪開壇講經的靜澄師徒寒暄。一杯香茗,一些素點,算得上精心款待,畢竟他們是揚州城裡數一數二的高僧。
所以過了些天,念了些經,和尚也就把粉色的衣裙拋在了腦後。明月也忘記和尚的樣子了,只是依稀還有些想起他打拳的姿勢。就這麼,她滿十六歲了。
門的影子從和尚左肩移到了右肩。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一滴一滴,映著冷冷的月。和尚知道么?讓他知道還有意義么?其實自己再來看他一次又有意義么?明月輕輕提起了裙子,一步一步悄悄的退了出去——既然已經沒有可說的,為什麼不走呢?
相忘什麼話也不敢說,只是點了點頭。
忽的,他不笑了:「故人到此,何不相見?」
按照靜澄法師的回憶,那是明月第一次看見相忘。
雖說明大小姐的容貌和家世都是冠絕揚州的,連瘦西湖的姑娘們都知道明將軍的女兒光彩照人,是一等一的佳人。可麻煩的是明大小姐並不想嫁人,而且明承烈想遍了全揚州豪門官家的公子,門第才貌讓他滿意的竟是半個也沒有。雖說如此,女孩家總是得嫁人,求親的人還在一堆一堆的往門外趕呢,明夫人已經開始趕著教明月女紅了。明月心裏一怕,只好說要去燒香還願才跑了出來,她是寧願躲在和尚堆里也不願意捻針拿線。
來的是揚州絲綢大戶年家的小公子,也是來大明寺上香回去晚了。年小公子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這上香是他爹逼他來的。其實一聽他的諢號,擺明了就不是善類。他叫「狗霸王」,一是因為欺男霸女,二是因為他手裡總牽一條金毛大狗,說是塞外的種,咬起人來尤其兇狠,尋常的武師兩個人都不是對手。
久久的沉默,靜澄竟沒有說話,相忘也不敢出聲。月光灑在兩人間的地面上,相忘不安的挪動著腳尖。
「師父……」小和尚茫然。
心魔不除,無以渡世間,這麼多年的心血毀於一旦,只是因為自己的兒女私情?
直到今天他也還是不清楚。有這樣好心情的時候,慕容多半是喝酒,他只是喜歡說去秦樓楚館,但是那裡並非喝酒的好地方。慕容真一所喜歡的酒最好對著月光自己喝。
「聽說隴西淫賊李秋炎近日舉動囂張,江湖上人無不殺之而後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姦淫一個女子,就請大師開壇宣講金剛經,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
「這些小事你該知道怎麼辦,沒看見貴客在此么?」龔乾大怒。
忽然他輕輕從屋頂彈起來,狸貓一樣踏過數重房屋消失在夜色里了。只留下那個酒罈子,歪歪斜斜的頂在葫蘆尖上,讓莊嚴的大殿顯得分外滑稽。
「相忘,為師且問你,你隨為師九年……可曾後悔過?」靜澄終於說話了,聲音很輕,也很陌生的感覺,相忘從來沒有聽他這麼說過話。
「不過你畢竟來了,還有一絲向佛之意。」靜澄笑了。
小姐死了。
於是誰都知道相忘大師坐化成佛了。
晚風吹柳,迷亂的疏影掃在堂前的台階上,素白的鞋兒一步一步踏過長長的走廊。遠處的樓頭,可是有一段簫聲?空如天籟的調子聲聲而慢,沉澱到心底卻是亂如麻。
「嘩」的一聲,一桶冰涼的井水劈頭蓋臉的淋在和尚頭頂。寒意透骨,和尚大驚之下,一甩濕漉漉的光頭,振袖左右盪去,隨之翻身後躍七尺。青衣挽劍的書生正拎著只木桶站在井欄邊,一臉古怪的笑容看著和尚,笑容間好象儘是惡意,卻又讓人覺得隱隱的溫暖。
「小和尚……」慕容真一忽然不動了,靜靜的站在背後看著枯坐的相忘。
「和尚,四年不見,小和尚長大了,你卻已經老了。」慕容真一懶洋洋的說。
「因為你是和尚么?」
「相忘。」
又一個腳步聲,急急忙忙上了台階,又急急忙忙在四周轉了一圈,停下了。慕容真一把酒罈子翻過來墊在屁股下當凳子用,這才拉開了嗓子喝道:「小和尚,你那漂亮的女娃兒已經跑嘍!」聲震四野。
「小娃兒很美啊,」慕容真一撇撇嘴,「小和尚比你師父有眼光!」
「這個賤婢想要逃走!」護院把那女子扔在地下。
「是!」護院慌張的拉起那個女子要下去。這個時候,掩在頭髮下的眼睛看見了和尚。就在一瞬間,那僵死的眼睛忽然銳利得象刀。和尚覺得自己的臉被割著。然後他看見了那張臉,小蘇的臉,小蘇是明月隨嫁的丫鬟。
「怎麼說?九-九-藏-書
小蘇倒下了,棍棒砸在她的後腦上,血浸透了長發,滴在鮮紅的地毯上。
「但說,不妨事。」靜澄安慰他道。
相忘萬萬沒有想到師父會這麼問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當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來說,明月怎麼會不是最美的呢?可是這個答案可以告訴慕容真一,卻是不能告訴師父的。
「師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後悔!」小和尚慌慌張張的回答。
算起來是第三壇石釀春了,慕容真一覺得差不多了,今天他喝得很開心。他沒有去翠紅小苑,因為其實他對那裡並不熟,他甚至不知道那裡的老闆娘是妙齡少女還是半老徐娘,所以有一次有人傳言翠紅小苑的老闆娘鍾情於他,把他嚇得溜之乎也。
「呼」的一聲風響,靜澄面前的燭火熄滅了。四周一片死寂,靜澄沒有動。許久,他摸索著身邊的火石打亮了蠟燭,道:「想必是故人吧?請進。」
年公子一鬆手里的繩子,那頭叫「麒麟」的金毛大狗化作一道急電,直竄向前,眼看著就逼近了明月。狗性隨主,它對咬和尚沒什麼興趣,離地三尺,張大嘴巴就對明月狠狠咬下。那白生生的利齒在明月眼前一閃,她尖叫一聲,抱住了腦袋。頭腦里一片空白,耳邊卻是「嗚嘔」一聲哀鳴。她沒有看見,就在那一瞬間,和尚的拳頭越過她的肩膀正正的砸在狗腦門上。隨著他拳勁發動,麒麟可怕的勢頭消失殆盡,軟綿綿的摔在地下。明月悄悄的看一眼,那狗在地下打個滾又爬起來,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跑回主人身邊去了。
憋了許久,相忘終於低低的「恩」了一聲。
打拳明月也不是沒見過,她爹行伍出身,身手不凡,從小看到大的,可是卻沒有哪次有這小和尚打得好看。和尚的拳不凶,帶著柔柔的勁道在空中擊向落花。拳腳舒展開來,月白色的僧袍帶著風聲,下擺和衣袂都飄蕩起來。尤其是那一套十八連環,衣袖被柔而勁的拳風激得如流水似的,花瓣迎著拳盪出去又落下,明月就有點看傻了。
成佛?
好在淡粉色的窈窕身影和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一起遠了,很快就要融在那桃花深處,靜澄法師又能靜下心來苦思了。他本是少林的武僧,年輕時候一身童子功鐵羅漢修為過人,當真花了不少工夫,所以在禪定之道上就差一些。這幾日倒是弟子相忘雖然年紀輕輕,反而顯得更能澄靜心智,靜澄心裏也是欣慰。
朝廷更為驚嘆,撥了五百兩黃金,把相忘裝成了金身。供在大明寺里,千千萬萬的人瞻仰。
明月睡著了。
可是徒弟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
相忘急忙跑到師父的身邊去,恭恭謹謹的垂手而立。
「什麼?」
如果當初沒有遇見和尚,今天的自己會很高興吧?終於要嫁人了,雖說是自己不喜歡的龔大少爺,可是哪個女孩家不等著盤發上頭的一天呢?然而啊,偏偏,偏偏還是遇見了這個和尚。
晚上明月在屋裡睡覺,想著沒準什麼時候就要給爹娘打發出去嫁人,怎麼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朦朧的樹影搖晃在碧綠的窗紗上,忽然想起了白天的小和尚。於是腦袋裡老是浮現著碧樹紅牆的廟裡,一個清俊的小和尚在花園裡打拳。想著和尚抓腦門的樣子又笑,笑著笑著又想和尚現在在做什麼。
「師父,弟子知道罪孽深重,可是人命相關,即使佛門弟子,難道會袖手旁觀么?」
「沒有!好象是明小姐的丫鬟,送了信來就走了。」寺監沒好氣的回答,一甩袖子就走掉了。
「弟子……弟子該怎麼辦呢?」小和尚跪在了靜澄座前,合十長拜。
「再也不來了?」和尚心裏對自己說,那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么?看不見這張臉兒,聽不見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也不會有人再對自己生氣……大雄寶殿、鐘樓、山門、飯堂,他不用在等她忽然出現在什麼地方,他會有很多的時間練拳,天天都練拳?
相忘一聲不啃的蹲在那裡看明月,很久。
「我……不知道。」
雖說看起來還是笑得很開心,可是明月心裏還是悶。她的心思懂的人本就不多。
「相忘從大漠中來,就給你關在廟裡,他到底想不想當和尚,你從未問過,」慕容真一搖頭,「小和尚可憐,連自己所好所惡都還不明了,便給你誆進了佛門。若是由他自己,誰知道他會不會比現在快樂呢?」
花開的季節本不長。冬去了春又來,明月十七歲了。
和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靜澄應了,於是沉重的大門把相忘獨自鎖在了魚籃觀音像下。相忘背後的陽光一絲一絲斂起,靜澄看著門上最後一絲縫隙也消失了,不禁感慨,自己多年修行也未得的,徒弟竟然從愛戀中悟了。
又是滿眼桃花,相忘靜靜的看著,低喧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臉那麼紅?難道真的是思春了?」來人忽然不笑了,低頭看往井中的一輪光明,隨口悠悠的說道。帶著幾分慵懶,幾分恍惚,似乎還有些嘆息的意味。
如果就這樣也就罷了。在揚州這樣的繁華所在,誰都曾在人群里忽然見到個讓自己喜歡的人,可是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漸漸的不再想起。其實塵世間可能有很多人,如果能夠遇見,自己就會喜歡。可是這樣的人,多半又碰不到,能碰到這些人中的一個兩個,也就算幸運了。至少當時心裏總是歡喜的。
「錯過一個,就少一個。」這是他走得很遠了才說的,慕容真一不知道相忘有沒有聽見。
「貧僧卻是要試試,天一亮,我就帶這個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將畢生所研的佛法盡數傳給他,十年之後,他武功佛法俱成的一日,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是武功能救天下,還是佛法能救天下了。」
算起來有十二天都沒有來了,屋檐前垂著雨簾,和尚打坐在大殿外,望著陰霾的天空,腦子裡想的都是明月。是啊,好些天都沒來了,和尚心裏隱隱的有一絲不安。
是你逼死她的。
「師父難道要以殺制之?」
三天後龔家才把封一鶴的屍身送到官府。屍身表面上半點傷痕也沒有,可是仵作驗屍的時候竟然發現封一鶴一身的骨頭被盡數打碎了,心肝肺腎更是一團辯不出來的血污。龔家的一個家丁不小心露出口風,說是封一鶴武藝高強,尤其是一身護體柔功,龔家父子居然當作練功的靶子,來試梅花拳中最毒辣的一招「千碎小梅花掌」。把封一鶴捆在竹籠里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打了不下上千掌才將他打死!
自從那夜說法之後,徒弟好象真的開悟了,這幾天都是打坐參禪,心思之寂,超乎尋常。入定之後,端坐如枯,雷打不動。若是如此,大事才有希望,杜絕心動,禪門武功才能登峰造極。
「請師父超拔弟子脫離苦海!」相忘連連叩首,淚如雨下。
慕容真一苦笑:「和尚,我若是答應了你,怕是誤了小和尚呢。」
忽然間奄奄一息的小蘇喊了起來,好象一種古怪的力量注進了她身體里:「小姐死了!」
「在這許多的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個呢?」靜澄接著問。
相忘平時都在僧房後面練拳,而且隨著他拳法越來越高,他真正動拳的時候也少,撓著腦袋想想該怎麼打似乎更有好處。不過那天看見一樹桃花搖曳如此燦爛,忽然就覺得體內真氣動了一下。那套大慈悲破魔拳法一下子浮上腦海,想也沒想就拉開了架勢,柔勁滿衣,拳追花走,把這套少林第一的柔拳打得出神入化。
一記,兩記,三記,四記……只在一眨眼間,相忘的柔拳擊退龔乾七步,整整十八拳都擊中了!可是相忘的拳沒有停,雙拳幾乎是粘在龔乾的身上,連環生滅,一輪又一輪的十八拳擊達在龔乾的胸口。直到龔乾最後踩爛桌椅靠在了牆壁上,相忘的拳終於停下了。
直到深夜,慕容真一也沒有回去找相忘。相忘猶豫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不等了,於是輕手輕腳來到師父的門外,準備看看師父是不是入睡了。如果沒有,還該去問候一下。
兩個和尚打死龔家父子又逃出龔府的事情第二天就傳遍揚州。
就在台階下的角落裡,青衣書生手提一隻小酒罈,把最後一口石釀春灌下肚去,隨手抹了抹嘴。聽著腳步聲消失了。
靜澄斂衣下馬,踏在鮮血浸透的黃沙上,那些再也沒有神採的眼睛木然的看著自己。生命一旦乾枯,這些無惡不作的馬賊也就不再那樣不可饒恕,畢竟已經死了,人死萬事空。現在看著這些眼睛,靜澄忽然間聞見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風好象在頭頂旋轉著,把方才地獄般的慘叫帶了回來。人稱羅漢,羅漢向佛,靜澄卻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竟是修羅!難道這就是二十年禪思的結果?一身濟世的武功,到頭卻將這世間濟得鮮血淋漓?難道這才是正法?
隨著一陣長笑,青衣書生長驅直入,轉瞬就端坐在靜澄的對面了。
紅日西沉,黃昏濃濃的倦意籠罩著千年古寺。
「弟子不明白。」
他作早課的時候得出來看看明月是不是在大雄寶殿門口,敲鐘出來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鐘樓下,做執事的時候得找找明月的車馬是不是在山門旁邊,有的時候吃晚飯還會聽見明月的笑聲遠遠傳來,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著,免得明月直衝進來給眾人看見。
今天傍晚在龔府,龔大少爺伸手要攙扶明月的那一瞬間,大慈悲破魔拳法的柔勁忽然透遍僧衣,勁在拳上,一觸即發。和尚不知道為什麼,他並不是真的想對龔乾出手,其實他什麼也沒有想,他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氣了。那股柔和的真氣忽然爆發出來的時候,竟然醇烈如酒!
「弟子……」
「師父,弟子知錯。」相忘神色木然。
夜深了,相忘在大雄寶殿外打坐。
「如何?」
他本不喜有人在這禪宗凈地大呼小叫打攪了修行,可是無奈這明月卻是揚州二品都指揮明承烈的獨生愛女,縱然是主持大憨禪師也無可奈何。何況他只是帶著相忘在這裏掛單修行呢。
慕容真一靜靜的聽,可是靜澄居然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恩……」和尚往後縮縮腦袋,兩人就這麼對望著,許久都沒有移開目光。其實和尚不是想看明月,他是給嚇傻了,明月也不是想看和尚,她覺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辦好而已。自己這麼跑到和尚身邊湊著看,確實是冒失了。
永恆很重要麼?
最好和尚是在睡覺,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來過。就這樣算了吧,又能如何呢?明月問自己,又能如何?和尚沒有回頭看自己,這樣也好,就當作他已經忘記了吧。
「你怎麼知道他就願意和你出家作和尚?你又怎能將你所想的強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緣,隨他所欲,與其讓你帶他出家,還不如讓他作馬賊,我十年以後回來殺了他!」
屋頂的黑暗好象忽然間壓了下來!
什麼樣的傳聞都有,大家看見的是龔家父子倆還活著,龔家的十八護院卻只剩下一個人,他瞎了一隻眼,斷了一隻胳膊,永遠不能再用刀,只是不停的喝酒。圍在龔府門前的武林好漢漸漸都散去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知道又有什麼用?這次龔天冶施主求皇上親自下旨,將明小姐許配給龔家的公子,此天數,非人力,你可知道?」
明月愣在那裡看和尚無可奈何的撓著自己的光腦袋,和尚注意到她的眼神了,不好意思的對她笑笑。明月忽然發現和尚的笑容其實也蠻好看的。
靜澄長嘆:「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頭來世間卻有沒有美醜?」
九年了,九年前的自己還是少林達摩堂十八羅漢中的人物,牆上的一口戒刀,袖中的一雙鐵拳,曾令江湖上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刀鋒羅漢」的名號得來不虛。塞北大漠那一戰,至今還在眼前,刀過頭落,拳到骨折,那一夜風如鬼哭,黑壓壓的漫天疾雲下,一百二十六名馬賊盡數死在了馬背上。血https://read•99csw.com泉衝天而起,靜澄的戒刀寒芒尚未褪盡,馬賊的頭目已經是一具屍體了。駿馬駝著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聲長嘶,漫無目的的跑向黑暗深處。
「是你逼死她的!是你逼死她的!」凄厲的叫聲,小蘇象無家的厲鬼。
「慕容,勿以外道亂其心智!相忘這些日子正是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驅逐心魔,就看這幾個月的開導了。」靜澄忽然嚴肅起來。
「貧僧何嘗不是?可是今夜一戰,殺業太重,貧僧忽然覺得這並非我佛所說正法,自覺以往之非。世間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惡,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
打了三十六個變化,剛剛打出那記「十八羅漢大降魔拳」,就看見那個粉色衣衫的女孩兒在旁邊瞪著眼睛看自己。那個女施主清澈的眼睛剛剛在相忘眼睛里閃了一下,他就慌張的低下了頭,擺著一招「灑手小擒龍」的架勢,眼睛不知道該看哪裡才好。笑聲響遍了周圍,笑得亮亮的,也甜甜的,相忘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個披粉色輕紗的施主在笑了。其實那一眼看去,他就看見了一雙瞪大的眼睛,一襲粉色的紗裙和那張臉兒,柔柔的嫣紅色一直滲到細緻的肌膚裡頭去。至於旁邊那兩個女施主,好象是一時眼拙,壓根就沒看進眼睛里。
相忘端著茶碗,平靜的喝茶,面色整肅莊嚴,越發的象一個禪門弟子了。
「小和尚呢?」
這一日相忘隨靜澄一起去揚州一大豪富龔天冶的府上講經。
「小和尚,早知道有今天,我應該讓你去作馬賊,再去殺了你!」慕容真一長聲大笑,越笑越狂。
「不是……」和尚不敢抬頭,聲音也低了下去。
相忘接下了,寺監又悄聲說:「明小姐的丫鬟。」
和尚什麼都忘記了,愣在那裡看著明月和明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久久的空望。等到靜澄發現徒弟不見了又找回來,已經過了很久了,相忘還是獃獃的看著。
「佛門凈地,無苦有樂。」
「他的大慈悲伏魔拳里有我一派的內功,所以才會不朽,我酒色一生,等到死了你可以燒燒,也一樣不朽。」
「叫她住口!」龔乾大驚且懼。
「這是……」?大憨駭然的看著靜澄。
掃到大殿前的時候,他看見一頁濕透的信箋落在地下,雨把墨跡全都打成一片。
「拔刀。」
乃是魔道!
緩緩的,緩緩的,相忘把頭回了過來。然後,他呆在那裡了。
「是!」
「請問……」小和尚鼓起勇氣輕聲問道。
「沒有走么?」
「那為什麼屍身不朽?」
聽著聲音就可以想象說話的人慌忙跑開的那付模樣。話音沒落,明月又是一陣咯咯的笑:「小蘇,小菊,這和尚真有意思……」然後是一陣女子的低語淺笑,靜澄就看見徒弟相忘慌慌張張的抓著光腦袋向這邊走來。
明月應該很害羞,甚至很惱火,無論作為一個閨中少女或者一個官府千金,她都應該憤怒。可是明月沒有,她只是靜靜的看著相忘的眼睛。因為她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東西,那是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而且她一旦看見了,就撤不回目光,而且能聽見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
清光流溢,慕容真一的寶劍將整個大門破為兩半,然後他一腳踢開了門。
龔家無主,宗寒失去龔家幫助,急忙把賑災的糧食散了,無數饑民因此得生。明承烈也終於撐到了欽差來的一天,三部會審之後,立判明承烈無罪,更官進一品。而龔家抄斬二十四人。
靜澄聽見身邊的冷笑,慕容真一冷笑的掃視著狂喜的僧人們?那一雙憤怒如刀的眼睛!
相忘使勁的點著頭。
這一切都叫和尚很苦惱,這種苦惱讓他練拳的時候都沒有了。老是擔心明月什麼時候就會忽然跑來,看到明月的時候也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
小姐死了。
「我無可超拔你。」靜澄笑了。
紅顏枯骨很可怕么?
「這個月初七,和我去龔家!」
今天是大戶龔家迎娶明將軍千金的日子,滿城都去看了,大明寺外的長街上人海人山,熱鬧不下與新春。可是桃花謝了,春已殘。
「沒有。」
靜澄心裏一暖,輕輕的按在相忘光光的腦門上,微微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
「把這個賤人拉下去醫治,誰要你動手的,給我先抓起來!」龔天冶大驚,他知道人死了,但是先要瞞著和尚們。
「見了,我對小和尚有愧,當初一時疏忽讓他落在你手裡,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慕容真一似笑非笑。
「小和尚,我今晚要去翠紅小苑,明天走,我不來看你們這些臭禿驢了……恩。我答應過你師父,但是我現在喝醉了,所以我告訴你的話你可別給你師父說……恩,人生幾十年,生也快,死也快……恩,能夠喜歡的人總是不多……」
「相忘,過來。」靜澄靜靜的坐在床上。
「大徹大悟?」慕容真一嚇了一跳,「和尚,什麼叫大徹大悟,你不是瘋了吧?」
龔乾知道自己在都指揮使的千金面前失禮了,急忙拱身賠禮。明承烈卻並不很在意,只是打量了龔乾一眼,隨手搖搖就和龔天冶一起進了府去。龔乾急忙跟在後面,驚悸未定的明月回過頭來噘著嘴看看相忘。就是那麼幽怨的一眼,明月平時所有的嬌蠻任性相忘都給忘了,胸中忽然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是那天晚上在桃林一樣,覺得明月是那樣的柔弱,柔弱得可以抱在懷裡……
「關心則亂!」
「女施主怎麼能這麼笑呢?」相忘開始想,雖然他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聽她那樣毫不遮掩的笑聲,也很想抬頭看看她的笑容。但是作為和尚,畢竟還是覺得這麼笑有什麼地方不妥。
「為師等你很久了,坐吧。」靜澄愛惜的打量著自己唯一的弟子。
十二月初七,雪漫天。
掌寬的黑帶將甲和袈裟束在了一起,相忘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踏向門口。他拉開了門。
「師父……」
背後是那個女施主一串笑聲好象追著他就來了。「怎麼就那麼高興呢?」相忘心裏想,那個女施主好象從來沒有憂愁的事情那樣。相忘不由的有些羡慕那個女孩兒。他卻不知道,在看見他的前一刻,明月的心裏還是憂鬱的。那歡樂的一笑,竟有許多是因為他。
明月看見和尚輕輕挽起大袖,走到了桃樹前,道一聲佛,說:「善哉,善哉!」然後右臂一晃,拳已經砸在樹榦上,和尚收了拳,低頭走回明月身邊。那拳打的輕飄飄的,和明月那天所見的完全一樣,桃樹晃都不見晃一下,好象他只是摸了摸樹榦。
「腳下?」相忘低頭,腳下是一地月光。
「我負的你,小和尚,我欠你的,我不該由你師父。誰叫慕容真一也有破不下面子的時候?」慕容慘然搖頭,拔劍,「別留在這裏了,我帶你走吧,算還你一次情。」
天下柔劍之宗的「真一劍」除了俠肝義膽,其他便也和強盜差不了多少。除了他自己住手,恐怕沒人勸得動他。
「和尚,做得不錯啊!論起當殺手,我是不如你。」慕容真一大笑。
「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驚。
明月一點聲音也沒弄出來,不過她的衣服是熏了龍腦香的,那股悠悠的香氣驚醒了和尚的春秋大夢。和尚猛的睜開眼睛,就看見女施主蹲在自己旁邊,好奇的瞪大眼睛看自己。靠得實在太近了,和尚嚇的連呼吸也不敢——一呼吸,氣就會吐到明月的臉上。
「你今次前來,莫非……」靜澄問道。
靜澄愣在那裡,只看見徒弟把茶盞穩穩的擱回桌上,一滴水也沒有濺出來。
「少有。縱然龔乾有加害明將軍之意,也不至於狠心對自己的夫人。何況明小姐一介女流,又能如何?龔乾果真會冒險多害人命么?所以明小姐多半只是任性罷了,而你……」
靜澄很高興的看見徒弟真的破繭成蝶,領悟了正法。相忘不再是那麼不知所措的小和尚,在他每一次念佛的時候,靜澄能感覺到他心裏的平靜——脫幻悟真后的平靜。
刀出鞘,只有半尺長的短刀在鞘中,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
「相忘!」外面有人喊和尚。
坐化?
「唉……」靜澄長嘆了一聲,「今日明將軍派人送來三桌素席,說下個月就是嫁女的日子,佛門弟子不便觀禮,就先送了齋菜來。這些,想必你該比師父知道得早吧?」
講經不過三個時辰,龔家用二十兩白銀一匹白絹為酬,靜澄推辭不受,一卷衣袖出了龔家大門。跟在後面的相忘就看見一匹駿馬,一輛朱漆小車剛剛停在了府門口。前面明承烈剛剛偏腿下馬,丫鬟已經掀開了車簾。一襲熟悉的粉色輕紗裹著白裙,明月直接就從車上跳了下來。相忘心裏一驚,想躲也沒處躲,只好往師父後面縮了縮腦袋,生怕明月不分青紅皂白又跑過來拉他說話。可這次明月竟然只是偷偷望了一眼,反而是對相忘搖了搖頭,就扶著明夫人過去了。明承烈不好在眾人面前和僧侶寒暄,微微點頭就迎上了候在門口的龔氏父子。明月趁他們互相作禮的時候,回過頭來苦著臉對相忘,又對著龔家父子的方向撇了撇嘴。相忘頓時一呆,想了想不知道明月向和他說什麼,靜澄走出了好一截子他也不知道。輪到明夫人和明月與龔家父子見禮的時候,龔家的大公子龔乾正好和明月打了個照面,那時候明月正折下纖纖的腰。她明亮的眼睛和嫣紅的面龐在龔乾眼前閃過的時候,龔乾不由得一陣迷亂,伸手就要去攙起明月。明月驟然看見一雙大手攔在自己面前,嚇得差點跳了起來,一閃身藏在父親身邊,一雙眼睛使勁看著龔乾,有點憤怒的樣子——凶凶的。
「沉迷於一時的愛戀,便不能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誰能引你看世間正法?不能參透盛衰無常,人世變幻的真諦,你又拿什麼去普渡眾生,化解冤孽?愛欲纏身是外魔附體,心魔自生,內外交煎破你禪道!你自己已經是冤孽,又能對天下的冤孽如何?」靜澄一掌擊在相忘頭頂,「去,自參自悟,再來見我!」
夜來的時候,一切都那麼寂靜,整個大明寺都睡了,有個人在大雄寶殿的屋頂躺著喝酒。
那一次明月披著一襲輕衣,淡淡的粉紅下壓著雪白的長裙,咯咯輕笑著跑在大明寺後園的碧桃叢中,後面跟著兩個丫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喊著小姐慢點。靜澄法師嘆息一聲,凡夫俗子便是如此,每當這春暖花開的時節就歡欣喜悅,哪裡想到那榮華凋盡的悲涼?白馬西來,鑒真東渡,我佛正法也流傳了這麼多年,可世事無常的真諦這世間又有幾個人蔘得透?
是的,明月心裏一定是這麼想的!想到這裏,相忘已經化作一道朦朧的白影。
相忘渾身汗透,戰慄著退出禪房,雙腿一軟就倒在了禪房外。
走出一片桃花,相忘心裏一涼,看見師傅靜澄正瞪著他,然後吹了吹鬍子不理他了。
「師父……?」
「你是陷在水裡,明小姐是那水,你出不來!」
「人生短短,多不過百年,紅顏枯骨,縱然是錦繡皮囊,還不是歸了一捧黃土?今日之榮華美貌,明日之廢墟白髮,明小姐縱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紅妝如今日?桃花雖是繁華,一年當中又能多少日花發?看去從頭,且看來日,紅塵都是夢幻泡影,沉迷此間……」靜澄沉思良久,忽的斷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龔乾瞪大眼睛,驚懼的看著和尚,而後千萬道柔勁在體內爆發出來,後背上的血肉骨骼一起炸開,碩大的血斑染紅了整面白牆。
他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他已經亂了陣腳。
「相忘,」還是夜裡,靜澄的禪堂,老和尚緩緩的說道。
「不說了,不說了,說給一個和尚聽,和尚又懂什麼?」相忘還沒有反應過來,書生已經搖了搖手走開去了,「我先去見你師父,這次在揚州時日不多,見了老賊禿我還要去翠紅小苑呢。」
第二天早晨,是相忘躍上殿頂取下了read.99csw.com葫蘆尖上的酒罈,四周好象還瀰漫著淡淡的酒香。
可是機會就在眼前,龔家父子走到了身邊,機不可失!多年的江湖生涯讓靜澄毅然決然的賭上了成敗,微微的咳嗽了一聲,刀光如熾,半截戒刀已經陷進了龔天冶的胸口!
清光閃滅,慕容真一的劍在一瞬間把相忘的金身劈成了碎片。他拉下一張帷幕,包裹起散碎的金身,搖晃著走向門外。
其實相忘很想去看明月,明月溫潤的氣息都吐到他臉上了,裏面還夾雜著龍腦香的味道。可是他不敢,他也不願意,他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才是岸,迷足深陷必不可回。所以他要壓制自己的「心魔」,雖然他連什麼是心魔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次自己克服了去看明月的念頭自己就會很安心,好象離佛土也就更近了一些。
「從何說起?」
小和尚就在明月身邊,其實他個頭還是很高的,明月只到他胸前的高度。這時候明月一個勁的想貼近和尚,好象這世上除了和尚沒什麼可依靠的了。和尚那襲月白的僧衣打著補丁,乾乾淨淨,明月在上面能嗅到太陽曬過的味道,乾燥而溫暖。於是她悄悄扯住了和尚的袖子。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竹聲,相忘說:「阿彌佗佛。」
「再也不來了!」明月惡狠狠的再逼了和尚一步。
正想到這裏,那清亮的笑聲竟是忽然斷了。靜澄也不打算去管它,只是摒去雜念,繼續沉思。一會兒卻又聽見那明月小姐清脆的聲音傳來:「喂——小和尚,你怎麼不打啦?」咯咯的笑聲又響在前面的一片桃花間,無人回答。
「不錯,你關心太甚了。那封信,我已經看過了,明小姐要你救她,可有說原因?」
「弟子知道。」
「連外面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怎麼知道佛門就是無苦有樂的凈地?」
他把酒罈罩在大雄寶殿的寶塔尖上,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屋脊上,仰望著漫天星星低聲的念叨著:「能夠喜歡的人總是不多……恩,錯過一個,就少一個……」
相忘有很多問題,但是都沒有答案。他現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見了,甚至害怕會回到剛才那一刻,害怕他剛才回頭的時候只看見一片夕陽,而明月不在那裡。
門是虛掩著的,相忘手一觸就應聲而開。禪房裡又靜又暗,相忘卻知道師父沒有睡——師父的呼吸聲告訴他的。
「喂,小和尚,你要是真的討厭看見我,本小姐下次就不來了!」有一次明月帶著素齋來,相忘愁眉苦臉的吃著,明月上火了,趕了丫鬟們出去取水,哼哼的對和尚說。
相忘喝了口茶,又看了看師父,只等那聲輕輕的咳嗽。木葉甲就穿在僧衣下,他已經不怕穿它了,因為他已經絕了自己的塵心,那麼穿不|穿甲,也就與心無關了。
靜澄長嘆一聲:「人本來,無牽無掛,心空如鼓,而音自洪亮。若是心裏糾纏于俗務,便如鼓中敗絮,再也響不起來。你心裏是魔,自陷空幻,卻還執迷不悟!你去,哈哈哈哈,你去,你去了又能如何?以你可真的救得了明小姐?你只是把自己扔進了苦海無邊,你還有什麼臉稱佛門弟子?為師還不如現在超度了你這個孽障!」
「在,師父,」相忘在旁邊恭謹的回答。
七步距離,靜澄算了一下,不算太遠,以自己的功力,應當是可以立刻制住龔天冶的。可是相忘離龔乾大約有十三步,雖然相忘武功尤然高過自己,可是還是太遠了些。不能一招致命,所有努力儘是白費!
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見到明月了,他想見到明月,卻也害怕再見到她。對於明月,應該也一樣吧?明將軍已經下獄,龔天冶告的狀,而明月依舊在龔家深宅大院里孤孤單單。一年了,忽然又看到明月的信,一種無法解釋的感覺讓相忘覺得恐懼。一定發生了什麼!否則以明月的性格絕不會再寫信給自己,而且寫得那麼短,一定很緊急。她來找自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再也沒有人能幫她了。而即使一切一切的人都不能再幫她,她也應該知道自己一定會在這裏等著。自己是她第一個想到,而最後一個開口的人,可是自己是絕對會幫助她的人!
龔天冶祖上隨太祖征戰,大事初定的時候就掛甲還鄉,後來短短几十年間,龔家內連朝堂,外結州府,成為揚州地界上的第一大戶。不但府上屋宇連雲,銀窖的大塊的白銀便如扔磚一樣散放,少人整理。據說連龔家銀窖里的耗子也能煉出半兩白銀來,就是因為天長日久拿銀子磨牙的緣故。
漏聲盡,月寒,晚鍾如催。
小禪堂,中間供著魚藍觀音,兩側十八羅漢,威武猙獰的天王持劍持杵拱衛在門側,頭頂是木雕的層雲寶棟,重重疊疊,很深,很暗。只有窗欞間透過一柱一柱的陽光,光柱里無數灰塵無依的漂浮著。
靜澄走進了禪堂,看見慕容真一似笑非笑的眼睛。
朝廷封了國師,相忘的遺體被封在荷蘭缸里,燒了整整一日一夜,燒乾了,沒有燒化。這就是燒出的舍利。
這也就夠了。
「貧僧老,施主未必不老。」靜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
這時候的相忘正在月下打羅漢拳,一套拳收了,抬頭就看見明月在天。不知怎麼的,忽然又想起日間那個粉色衣裙的女施主,還有咯咯的笑聲。看著月亮發了一會呆,就和師兄們回去睡覺了。
看見小和尚撓著腦門不知所措的樣子,慕容真一這一天的快樂到了極致。
慕容長嘆一聲,無可奈何的摳摳耳朵,對著窗外喊道:「小和尚哦,我不願意得罪你師父,又誤了你一次……」
靜澄在少林已經三十多年了,除了一身拳腳,就是一顆禪心。這表面上的榮耀與景仰老和尚看得也淡,樂得藉此機會宏揚正法,脫迷解幻罷了。只是心底里對徒弟相忘卻漸漸的擔心起來,雖說相忘近日解經解得不錯,可是小和尚心裏到底還有多少位置是給這青燈古卷的呢?每當看見相忘不由自主的抬頭仰望一天月色時,靜澄都悄悄的嘆息,自己早晚課以禪定之學,細辯真幻給他聽也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啊!當真就比不過那十丈軟紅里的兒女愛戀么?
「破繭。」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靜澄娓娓道來,「卻說曾有個牧羊人,積累了不少錢財,只是沒有妻室。於是有人騙他,說我能為你娶妻,你且將錢予我。牧羊人歡天喜地,急忙拿了錢給那人。數月後,那人歸來說,我已在遠方為你娶妻,你且給我錢,我為你營造屋宇。牧羊人更是大喜,於是又拿出大筆的錢財。再過些時日,那人來說,你妻子已經為你產下一個孩子。牧羊人此時的喜悅簡直無以復加,把錢財多多的給予那人,請他千萬幫助照顧自己的家人。可是又過了一段時間,那人回來卻說,你妻兒俱已病死。牧羊人覺得家破人亡,頓時悲傷至極,痛哭流涕。」
慕容真一搖搖頭,把屁股下坐著的罈子拿出來,拍著拍著,想拍一首曲子。周圍靜悄悄的,只有他拍在壇底的嘭嘭聲和罈子里回蕩的嗡嗡響,這樣起而復落,宛如一隻古老的歌。
靜澄袖著雙手長嘆一聲,一句話在他心裏想說卻終是沒有說出來:「這世間,怎一個痴字了得!」
這個當口,他們聽見了狗叫,幾隻火把閃爍著就過來了。
「既然來了,就進來。」靜澄盤坐在床上道。
「見過相忘了么?」
「心中無物,則無可畏懼,弟子明白了。」
那是與自己攜手退敵的人,這樣的少年為何執劍呢?那個身影在風中竟是如此的寂寞,靜澄忽然明白自己從未真正明白這個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誰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們為何而戰?又為何而生?那是靜澄一生中第一次有了這個疑惑。
柔勁滿衣,拳追落花。
「可是他畢竟是悟了。」
「和尚,你不至於也象那些禿驢一樣相信你徒弟是成佛了吧?」
相忘大驚,急忙叩頭到地,冷汗直衝出每個毛孔——「魔道」!
難道那是因為……自己害怕了?自己在怕什麼?十年的修為,卻連自己的心也鎮不住?
「還是用劍快一點。」
相忘退了出去。
靜澄的心裏猛的跳了一下。
慕容真一笑著看見小和尚匆忙出現在自己面前,心裏很高興,這樣的陽光,這樣的酒,還有這樣的故事,總是叫自己很開心的。而最讓慕容真一開心的是,這樣的快樂是那個老和尚所不能理解的。
「歪理,」靜澄有了一絲怒氣。
微風一卷,慕容真一的青衣消失在門外,隱隱的一聲嘆息,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春來也早,桃花眼看就開過了,梨花將謝,薔薇也快開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陽賞了菊,這一年的花色也就盡了,冬天雖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只有那些酸文腐儒……」青衣書生若有所思的自語著,「小和尚,其實人一生之中,又有幾次把酒看花啊?」
一身的汗冷透僧衣,冰涼的貼在背脊上。
禍不單行,揚州布政司司宗寒和揚州官員七十一人彈劾都指揮明承烈謀反,明承烈的親家龔天冶大義滅親,向朝廷呈了不少證據。明承烈已經下獄,只等朝廷欽差。
「慕容,想不到最後你我還是一樣。」靜靜的禪堂里,靜澄嘆息。
桃花開謝,慕容真一再也沒有回來,靜澄也沒有過弟子。直到若干年後他圓寂在桃花間,一代高僧再也沒有留下一個字的佛法。
可是越走越黑,這「樹雪」桃園是大明寺的一景,桃花種得極密,裏面三彎兩繞的道路一會就把明月看昏頭了,轉了好半天也沒轉出去。看著太陽落山,桃花園裡越來越黑,明月急得就要跳起來,一邊走一邊也能聽見自己心跳得嘣嘣響。
厚重的灰塵,寂靜的黑暗,徒弟還枯坐那裡,一切就象一個月以前那樣。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臭味——所有送進去的食物都沒有動,早已經腐壞了。
「因為弟子心魔太甚。」
他倒在相忘的腳下。
慕容真一不知道自己拍了多久,只知道最後他聽見了罈子裂成無數碎片的聲音。
明月看見餘輝勾勒出他側面的輪廓,只是獃獃的不說話。
一縷血絲劃過嘴角,第一拳擊出的時候,相忘也中了一記千碎小梅花掌。相忘垂首合十,低喧一聲佛號:「善哉,善哉,阿彌陀佛。」臉上莊嚴如佛,似乎帶著無限慈悲。
透過蒙蒙的雨,看著相忘孤零零的身影,惠海覺得有些奇怪,於是他去掃中庭的落花。
師父還沒有動手的意思,相忘轉眼看向了窗外,飄飄洒洒的漫天大雪。還有過一年大雪,明月去看他,雙手凍得通紅,睫毛上都是雪花。相忘很安靜的想,現在的他無論怎麼想,都不會再動心了——心止如水。
「請師父原諒弟子。」
可是佛土在哪裡呢?
一切都凝固在那裡,相忘眼前只有一片鮮紅。
「一個月。」靜澄大驚失色。
「悟了么?悟到了什麼?悟到了死!」慕容真一大喝,「他的心已經死了!人死不死只是早晚。你不讓他選當不當和尚,你連他愛不愛別人都不讓他選。你什麼都不知道!人生百年,你連愛惜二字都沒有領悟出來,還妄說什麼正法。」
「是。」
龔乾尚在六尺開外,大驚之下,已經擺出了千碎小梅花掌的架勢。而自己的刀被垂死的龔天冶死死握住了!十年的教導,徒弟能不能堪破心魔?靜澄是在用自己的生死來看這個結果。
「可是你為明小姐的美麗所惑,迷足深陷,因此才有今天的悲傷。那塵世繁華便如千絲萬縷,你自己卻是條蠶,以這些轉瞬即逝的繁華結繭自困。繭外是佛門,繭內是苦海!你一心執迷,就是師傅也救不得你!」
於是龔天冶龔乾父子慌忙散去三千石糧食賑濟災民,又硬把封一鶴的師傅請到府里好生供養起來,接連請高僧為封一鶴超度,只求慕容真一能回心轉意。這些天,相忘師徒也就常常出現在龔家了。
「小丫頭和小禿驢也真……」再搖搖,酒罈里好象還剩一點,慕容真一急read•99csw•com忙又湊了上去。
相忘怔怔的看著靜澄的笑容,許久,終於合十一拜:「謝師父。」
相忘急忙扯開了信,還是那歪歪斜斜的字跡,很簡單的話,似乎依舊嬌蠻:「相忘,快來救我!——月」
也許他根本就是對自己說的。
「還要西說從前啊?」靜澄笑笑,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給了慕容真一聽,直說到斜陽將盡。
「我只是問你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走一趟,龔家的蝦兵蟹將未免太多了些。」
「果真?」
他乾笑兩聲:「嘿嘿,要是我,就是作繭自縛也認了。那麼美的女孩兒……」
「丫鬟?」和尚有點摸不著頭腦,猶豫著打開了信封。
「小和尚!」慕容真一仰天長嘯,回頭凝視著靜澄,目光里不知道是悲是怒。
「相忘……你就不能拉我一下么?就是留不住,拉一下我的手也好啊……」明月笑著對自己說。然後明月跑了,風好象吹透了她的身體,淚水都灑在身後。
十一歲的小和尚惠海披著蓑衣在院子里掃落花。遠遠的看見師兄相忘靜靜的站在大雄寶殿下,捧著一頁信箋。掃完了東院,花瓣都堆起一小堆了,惠海再看,師兄還是在那裡讀那頁信箋。又掃完了西院,師兄也依舊在讀信。
「師父!」和尚大驚。
「你也是為他作繭!」書生冷笑,揮劍指向了孩子。
相忘小心的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平時他並不害怕靜澄,可是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傍晚在龔家的門口師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緩緩收刀回鞘,慕容真一失去了一切表情:「到什麼時候斷的?」
窗外的布穀叫得讓人心亂,禪房裡的靜澄也不由的嘆息了一聲。花香鳥語,錦繡春光,這一時一世,生而復滅的東西,徒弟難道真的參不透么?
「徒兒,師父這樣,你怕不怕?」靜澄忽然幽幽的問徒弟。
「亂?」相忘心裏一驚,自己可不是亂了么?
號啕的哭聲聽不見了,相忘終於睜開了眼睛,飄搖的燭火「嘶」一聲熄滅了。
「小和尚不去念經,思春么?」來人的輕功高到了極點,年紀似乎將近三十,說話的語調卻無異市井間的粗俗少年,「要是思春,這個地方未免糟糕,不如我帶你去翠紅小苑?」
高僧?
門外,靜澄悠長的誦一聲:「阿彌陀佛!」
「師父!」相忘喊著。
小蘇瘋狂的笑,指著龔乾,指著龔天冶,指著靜澄。最後是相忘!
「第二天清晨。」
以明承烈為首,地方上聯名上書,赦了靜澄師徒無罪,請回大明寺,又聖旨加「護法輔國」的稱號。名動朝野。而明月被葬在揚州城外,起烈女祠,嘉獎其為父身死。
天,已經黑了。
一襲青衣在夜風中漸行漸遠,和尚木然的看著他,好象聽見遠去的人喃喃低語道:「一去四年,小和尚都開始思春了,難道我真的開始老了?可笑可笑……」聲音似斷還續,夾著兩聲低笑,終是裊裊散去了。
「是。」
「弟子愚昧……」相忘小聲的說。要是沒有美醜,難道明月和齋事房的朱大娘長得一樣么?相忘想著也覺得不可思議。
徒弟還能出手么?他的心亂了沒有?
滿樹的碧桃開得正燦爛,層層疊疊的花瓣攢在一起,柔和的粉色堆起一樹一樹錦雲,她一跑起來,落花灑了滿頭,倒象是壽陽妝了。跑了半天,越來越覺得無聊。這時候,那個打拳的清俊小和尚就出現在了千萬桃花中。
後來明月很累了,只好坐在門檻上看著他禮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心裏的委屈卻是說不出來。誰叫自己就是想見到他呢?
晚上明月沒有來找相忘,相忘也沒有練拳,他只是蹲在水井旁邊,看著井裡的月亮發獃。他本來是要去打水的,可是一缸水打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這一輪水月,於是他雙臂撐在井欄上把整口井都給佔住了,看著月亮在水裡晃晃悠悠。
「虔心向佛,總是善意,我佛門所不棄。」
「相忘!」身後有人叫他。
直到那天黃昏的時候,靜澄忽然在自己禪堂前聞見了酒香!
「不錯!前日獨石劍周大俠得了消息,欽差還有半個月到揚州,龔家害怕掩不住馬腳,已經決定先下手為強,冒充劫獄先殺明將軍滅口!何況龔家手裡還扣著五萬石救災的米糧,龔家不除,揚州城裡就日死百人!正好從初七開始,龔家又要開壇講經,借佛為魔。可惜龔家父子武功都趨上乘,為師一個人恐怕力有不逮,可是只要有你……」
青衣長劍的慕容真一醉在長明燈下,他又回來了。
「你是作繭自縛!」
靜澄也是大笑,雖然斷了胳膊,畢竟是當年的慕容真一又回來了。
「這……」靜澄大驚。
相忘知道師父有整整一個月都徹夜不眠,他也明白師父在等誰。
好在兩個丫頭也看傻了,明月還是最先明白過來的。然後是那個小和尚,和尚拳路一轉,就注意到旁邊鶯鶯燕燕,三個女施主都在看著自己,先是紅了臉,然後是低了頭,拳路卻還是拉開的。看著那付情景,明月一下子就把女紅的煩惱事給忘了,笑著喊了聲:「喂——小和尚,你怎麼不打啦?」和尚愣了半天,抓抓腦袋合十為禮,然後低頭擦邊走了過去,嘴裏不知道嘀咕些什麼。走過明月身邊的時候,明月忽然聽見那和尚嘴裏念叨的是:「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
她已經忘記這樣看了多久。
「相忘大徹大悟,閉關了。」
劍上的青綢握在手中還是那樣柔軟,喝醉的慕容真一可以忘記自己比相忘大了整整十歲,這樣也讓他覺得飄飄然。懶洋洋的走了幾步,他回頭看見和尚還在那裡。
這是相忘從來沒有用到過的,他習武,他修佛,可是當他有一天真的穿上這甲,他已經忘了佛,他身上就只剩下一個武者。靜澄將甲給了他。「可是我卻不希望你用它!」靜澄曾經說。
牧羊人,自己;他遠方的妻兒,自己的明月,皆是空幻。原來都是自己錯了,牧羊人並沒有妻兒,而明月……又與我何干?莫非只是一場自作多情?
靜澄笑了起來。
明月其實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這個小和尚今天居然故意不理自己!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揮府的千金更尊貴些?難道自己就該乖乖的守在這裏等他,卻任他對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讓自己值得這麼做?
和尚到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使勁的盯著年公子那些人。只聽得年公子氣得發瘋,大喊著:「上,上!敢打麒麟!給我打死那賊禿!」於是幾個跟班一哄而上的逼了過來。
可是究竟是為了什麼?自己為什麼要見他?他真的那麼好么?而且,他是一個和尚啊!
「一念而通,你已經不在苦海中!」
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爭氣,下了好幾次決心還是沒能走,因為明月的心裏太亂了。昨天去看了龔家的大少爺,爹娘分明有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可是自己一點也不喜歡龔乾那張粉|嫩如女子的臉,更不喜歡龔乾恭謹而陰寒的腔調,總之龔乾從頭到腳她都不喜歡,比起相忘他更是什麼地方都讓人討厭。而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何況出嫁了還能來寺里看和尚么?不能再看這個讓自己生氣的和尚,看不見他打拳,也看不見他發獃,更不會看見他偶爾臉紅……無論這個和尚現在多麼讓自己生氣,明月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想見到他,想和他說話,告訴他自己不想嫁人。
明月的臉更紅了,這次和尚沒有注意到,因為和尚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不是,不是……」和尚急忙合十為禮,滿臉通紅。
一切還是照舊,和尚提心弔膽的等著明月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出現。明月天天離家往廟裡跑,明夫人問起,她只是說去還願,還一個願再許一個願,那麼就有下一次的許願還願,永遠也不會結束。不過她自己也覺得那是謊話,也許唯一的願就是去見和尚。明夫人也不說什麼了,畢竟明將軍也是時常往廟裡跑的人,在他的引薦下,靜澄師徒在揚州的名氣越來越大。有錢人家要開壇講金剛經,他們已是非請不可的高僧了。
靜澄的心意終是不改,天明的時候,陽光照在他們身上,靜澄帶孩子回中原:「從今以後,你就叫做相忘,塵世的一切,還是忘了吧……」
「師父是說……?」
「哪裡那麼容易死啊?生死百年,我還沒有看盡花開呢。」
相忘忽然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門開了,相忘跪在了門口。
「還是想去?」
也許是造化吧?
明月仔細打量著四周。禪堂頂的層雲寶棟藍漆剝落,好象是無數柄利劍懸在頭頂,厚重的灰塵覆蓋在每一尊佛像上,十八羅漢們有的象在哭,有的象在笑,可是那些都不是人間的表情,天王瞪著圓凸的眼珠怒視周圍,明月急忙把眼睛挪開了。再一看,魚藍觀音的笑容竟然是那麼的木然,那不是慈悲,而是毫無生機的完美!
直到走得很遠了,慕容真一才回頭道:「和尚,不要逼人作佛,那便如逼人作鬼。不要逼人破繭,你我自己也在繭中。破了繭,我們不是蝶,是蛹……蛹沒了繭,就只能死。」

第一章

相忘低眉合十,端坐在蒲團上。明月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已經在他面前晃了很長時間了,可相忘卻一句話也沒有。自從今天早晨,相忘請僧堂的師兄打開了這間舊屋,他已經整整自參了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間,明月在他旁邊等了三個時辰,在他面前晃了十六次,可是相忘就象沒有看見她那樣。
「你就是那個牧羊的人,你的心不明,你還在繭里。所以明小姐的一點一滴都讓你不知所措,看看你腳下!」
「你真的要去,師父不攔你,可憐魔還在心中。」
明月慢慢的睜開眼睛,相忘清澈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和尚在看自己!
「不必留情,殺而走,我等已經無情可留!」
明月有點生氣,以為小和尚作弄她,可是看著卻又實在不象。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張口就問他名字。和尚還是縮著腦袋往前竄,直到轉進一片桃花里,才又撓了撓腦袋,低聲說:「相忘……」話音一落,人就不見了。明月不知道和尚在和她打機鋒呢?還是和尚真有這個怪名字,只得和兩個丫鬟笑著笑著走遠了。一路上,心裏老想著大明寺里居然還出這種和尚。一想到他那個樣子,就不由的要笑,強忍了好些次。
桃花終於又開了,可是相忘卻不開心。明月這些天說的話越來越少,而且常常看著桃花出神,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相忘問她,她只是笑笑。可是她笑得那麼澀,即使是和尚也看得出來。
靜澄忽然抄起身側的藤棍,如風雷般擊下,一陣刺骨的疼痛,相忘覺得身體在一瞬間被刀劈作了兩半!棍上用的是真力,棍卻是收在了相忘的肩上。
「你害的他!」慕容真一冷笑著指向靜澄。
「弟子知道。」
「拔刀。」
「不急,你可知道我為什麼留你?」
「那女施主可有說什麼么?」明月來而不見,是從來沒有的事情,和尚不由得奇怪。
輕輕推開門,和尚對著菩薩,明月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和尚沒有說話,明月坐在了門檻上,靜靜的看他。晚鍾催得緊,催得青絲盡白頭。多少青春少艾,留……也是留不住。曾經多少事成空,今後多少年依舊。一旦割捨了,就是兩手空空,或是滿心歡喜?
靜澄沒有回答。
「多加勸導,總有向善之日。」
深秋,大明寺外人聲鼎沸。今天長江泛濫,揚州道幾近顆粒無收,龔家囤積了大量的米糧,卻不降半分價格。饑民蜂擁入揚州就食,大明寺正在施粥。城內的饑民還可以乞討,城外卻已經不必如此。
「本以為你在揚州,不必我親自動手,誰知道你非但沒殺了他,還為他誦經開壇。」慕容真一哼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