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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殘紅·風華

紫薇·殘紅·風華

作者:江南
「還是這酒,還是這人,江山已變,時光不再而已,范大先生已失楚狂之氣了。」那人微笑聲中揭下了竹笠。
范一航長笑一聲道:「你武功精絕,不殺你必毀我中原武林一脈,若能將你格殺,莫說七條人命,再多七條人命老夫都不會皺半點眉頭!」
但是三年前,默默無聞,微笑而落泊的風若渡下帖求戰歸順「紫薇斗數」的黑道「月沙會」頭領范無雙,一劍之間斬下范無雙。他提其首級在山東「匯泉樓」上酌著一小壇白乾的時候,江湖白道上為之大動。名動八表的崑崙派掌門師叔何不怒恰在山東,聞聽無名年少風若渡約戰范無雙,賓士百里前往觀戰,終於晚了一步,只見風若渡匯泉樓上扶欄笑飲,一時風采,天下無二。何不怒為之心折,與之把酒縱論江湖人物。風若渡去后,何不怒居然歡飲達旦,酒醉中仰天長嘯道:「天降異才以拯中原。」並約白道數十名高手往觀范無雙的屍身,那一劍的神異眾高手居然無人可以解說清楚,當真如夢如幻,令人痴醉。
這個瞬間,風華終於出手了!筆直的竹竿忽然從地上飛跳起來,夭驕靈動,隱約的碧光里,直竄風若渡的胸口,好象一條在草間等待了許久的青蛇,已經忍不住咬人的慾望。風華稱絕一方的「青竹刺」!青竹並不是風華手裡的竹竿,而是一種蛇的名字,蛇刺!最簡單的攻擊,最直接的招數,攻在風若渡短暫的恍惚間。
他說:「終於還是這樣么?自從那夜你在結柳街在我胸口刺了一記,我每個晚上都做惡夢,夢見你的竹枝帶著血刺在我胸口,說你一定要殺了我。每個夜裡醒來,都是一身的冷汗,這就是命么?是不是我自己種的因果?」
隨即他臉上一切的神情都消失了,握劍而待!
輕輕自嘆道:「真傻啊,自殺一人始,又怎能回頭?」
范一航打了一個寒噤,緩緩道:「能夠除憂卻恨,忘卻今生的『離恨丹』?」風若渡點頭道:「皇上為西域番僧所誘,沉溺於密教『天魔舞』的淫戲,氣血大虧,已不能有兒女。太后哲兒帖恐皇上無子嗣,封疆親王謀奪皇位,已經令我速返宮中,我若生子,將立我的長子為儲,以鎮皇威。」
一個范陽竹笠遮面,著一身簡簡單單的月白長衫的人從小屋後面負著雙手走了出來,他一出來,就象和漫山遍野的百合花一起在空中,隨風自在。
風中,風若渡修長的身影迎風直立,可是卻有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孱弱,彷彿是等著無窮無盡的風把一棵高樹摧折。
少年也輕聲說:「我也不知有你!」
黑衣少年大驚道:「以歐陽伯的身手,逃走總不會不能罷?」
(完)
此時,張夢塵也加入戰團,歐陽天方大喝一聲:「公子快走!」
他仰天大笑,笑聲尚未停息,已然去了。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
風,好象又冷了一些。
少年驚恐萬分,半晌,他拉開風華的手,忽然看見風華白細柔軟的掌心竟然有四個鮮紅的指甲痕,當是風華自己攥拳之時留下的!他拉著風華的手,一時竟呆了。
他象問著自己一樣說:「我是誰呢?」
搖曳的百合叢中,范一航和風華靜靜的站著,范一航終於拿出最大的勇氣說:「一切都已經罷了,趙姑娘,忘了罷!」
一行人又遠去了。
風若渡苦笑道:「連她自己也猜不出來。」
「今宵剩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
杜泓身上已經斷了三根肋骨,他的左臂也已為歐陽天方威猛無儔的「隨意大開碑」擰斷,鮮紅的血色已經吞噬了他的紫衣,他似乎已經流幹了血。
野百合。
她只聽見朦朧里風若渡最後的一聲嘆息,微微憐憫著世間的感嘆。
一出了店門,他臉上就現出了一抹動人的笑容,那種笑容象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過客,悄悄揭開十丈軟紅的一角,微笑著看世間的悲歡離合,帶著少許憐惜,少許感慨,或者還有少許無奈,眼睛里竟然有一些寂寞的慈悲。
大袖一揮,剛柔並濟,雙袖直纏歐陽天方的雙手,一場惡戰毫不留情的展開。趙長容四人的武功已在中原白道中居魁首的地位,但是歐陽天方不要命的力拚,趙長容數次想突出戰群追趕風華都未得逞。張夢塵無奈,也打起精神獨斗鐵針和楊葉,把趙長容和裘望海留給了歐陽天方。他「七夢藏形術」飄逸詭奇,楊葉內力已傷,其實傷更重於裘望海,不一時便中了張夢塵一記「點塵指」,眉心鮮血暴出而死。鐵針大怒,轉柔為剛,一招「下斷福地,上沖清虛」急欲制張夢塵于死地,不知正中了張夢塵的圈套,給他袖中銀針穿喉。
他沒有再嘆氣,可是那沉默後面卻象有了一點點追悔。
風華無言。
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風若渡又恢復了那種落寞的笑容,他不再焦急,也不再萎縮,可是他的精氣神在一瞬間就完全的潰散了,就在風華的劍又一次刺進他胸口的那個瞬間,他又變回了那個落魄的高貴著的風若渡,只是多了疲憊,多了無奈,他還在笑著,笑著看風華潭水一樣的眸子,帶著微微寂寞的憐憫,風華忽然覺得他已經不是在憐憫著世間,他已經不再是過客,他正看著風華眼睛中映著的他自己,憐憫著自己的憔悴。
「觀天神算」范一航冷笑一聲道:「文不成,武不就,與你們有何可敘?」抽身而去。鐵針沉思片刻道:「范大先生所言未嘗不是,我等是否應該有所作為?」
她抱他起來,喃喃的說著,痴痴的笑著,曼逸飄颯的跑向遠方。
風若渡輕笑頜首。
從此,歸附「紫薇」的黑道門派無不膽寒,江湖上更是出現了不少白道少年好手,與紫薇相抗。雖然紫薇本身的勢力仍然如日中天,包括風若渡在內的眾人都不敢輕易冒犯。但是其外枝邪教已盡遭打擊,江湖上才漸漸有了些許生機。
簡荻秋忽然道:「我中原武林南風北風轉眼便一死一瘋,寧不悲乎?」
風華本來的蒼白臉變的更加蒼白,他掀開轎簾,傾聽良久,幽幽長長的一聲嘆息:「他一定也會來的!我早已想到,卻總是不敢想而已。現在不還是來了么。」
誰也看不見風華的臉,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霧氣漸漸被晨風吹透,天地初開,安靜的如同母親懷裡安睡的嬰兒。
開封,少林俗家第一高手趙長容的府第,「神州正氣園」中「飲恨閣」。八極宗師楊葉在窗前眺望良久,轉身幽幽問道:「難道風華真的瘋了么?」閣中,瀟湘「對錯奇劍」簡荻秋,武當掌教鐵針,關外「鷹展天風」裘望海,崑崙劍派少年才俊杜泓和主人趙長容都默默無語。
風若渡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所以,我一定要帶她走,天下人都必須以為白道風華已經背叛中原,投身蒙古,否則,她的兒子又怎能作我蒙古皇帝?她不忘卻,她又怎麼願意和我走?」范一航嘆息一聲,幽幽不絕。
張夢塵喃喃自語道:「若是二十年前不在姑蘇遇見紫塵,我又何苦自名夢塵?苦不能解脫,何等可笑?欲退而不能,蒙人之身行漢人禮節,糾纏二十年。只此一節,可知我不如宗主多矣!」
是不是正因為這,所以落魄的風若渡,還在微微的笑著?
風華道:「當初他曾問我手中有如何之劍,我答掃蕩妖氛,澄清玉宇之劍,他才傳我劍術。今日我等在江湖中人皆可殺,他又怎麼不會?他本應還來的更早才是,以他那樣的一個人……」少年挺了挺胸膛道:「我去!」
范一航不解道:「那你又為何殺范無雙和二十八宿,與自己作對呢?」
風若渡卻連頭也沒有回,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風華蒼白中清艷微寒的面頰,他變的很緊張,他小心翼翼的用一種商量的口吻對風華說:「你慢慢把劍拔|出|來,我有換宮凝血大法,我不會死的,我們一起走好么?我們不去大都,去哪裡都好,我保證以後你喜歡誰,我就是誰,可好?」他忽然失去了身上一直有的飄逸不群的氣概,他面目中倒有了一種萎縮的乞憐之色!但是他神完氣足,他非但不象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反是象一個急於求利的商賈,焦急的等著貨主的回答?難道這才是真正的風若渡么?
風華的小轎走遠了,遠上山間,層層疊疊的小路繞了又繞,不斷的往上行。似在白雲深處。琴聲仍然在那麼幽怨的漂浮,忽然弦斷有如石裂的聲音飛揚。風華猛的一掌推開了轎子急切的往山下望去,正是樹林中的殘霧被一陣微風吹出來,遮住了草廬。朦朧中,一個倦然的聲音嘆道:「好倔強的一個年輕人!」
她知道挽自己的是風若渡,他和他的劍不在一起,難道他真的可以殺人而掌中無劍?可惜她也沒有時間再想。
可是,算籌尖細的嘯聲停在一幅白色的衣袍中!
轎子就這麼從小路上輕盈的來,遠遠的,少年看了一下簡荻秋,簡荻秋也看見了他,於是他繼續低頭彈琴,凝神弦上。小轎輕輕的過去了,黑衣的少年卻停下了,靜靜的聽琴。簡荻秋的雙眼微微朦朧道:「我不知有你!」
范一航頹然坐倒,嘆道:「你為什麼是他?」
風若渡低低的說:「我明白了,趙禪想必就是你父親吧?我還以為他沒有子女呢,你和他,很象!」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管你是趙風華,或是張風華,李風華,你在我而言,仍然不過是那個風華。只是我對你而言,卻不是那個風若渡而已。無論你是誰,我都要帶你走。只是你卻不願意跟我走。」風華堅決的搖頭說:「你雖然知道我是女兒身,我從來也沒有對你示好,一切不過是你自己痴想!」風若渡盯著風華的眼睛,就象風華把那枚青翠的竹枝刺進他胸口時一樣,他說:「原來是如此么?」他笑著盯著風華漆黑的瞳子,象看著一個說謊的孩子。
「在結柳街,讓你殺我的,是我自己,我本來想演一出好戲。可是你那一刺我是真的沒有躲過,你刺我的時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很想知道你會不會真的會聽紫薇的話來殺風若渡,你還是來了,我應該很高興。可是最後你真的來刺我的時候,還是那麼苦啊!」風若渡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喟嘆的說:「看著你真的來殺我了,真的很苦啊!」
他低頭看了看直插|進他胸口的青竹枝,那聲等待已久的嘆息終於發了出來。「殺他們真的費了我太多的力氣了。」他說。
裘望海咧開嘴艱難的笑道:「我功力已盡,不如此何以殺你?你身為漢人,屈膝為那效忠蒙古的魔頭作奴才,老子不要什麼名頭,就是看不慣你這樣的狗東西!」
歐陽天方趕到的時候,八極楊葉,武當鐵針,少林趙長容,關外裘望海四人化圈圍住轎子,風華仍在轎中,張夢塵一身血色立在轎前,尚在強自支九_九_藏_書撐。四人想是忌憚于風華的武功,尚不敢隨意近逼,況且張夢塵的武功果然不同凡響,以一對四尤然不倒,又重創武功最剛猛的裘望海,楊葉的內息也有些紊亂,正是對峙之局。
范一航回過頭,他已準備收拾他的劍,他終於能英雄的回去了。

第一章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風華嬌艷如豆蔻少女的面頰,風華低下了頭,漆黑的長發隱隱遮住了他的臉。
風華的手又從轎中伸了出來顫抖的握著少年的胳膊,彷彿一鬆手,少年就會乘風歸去一樣。少年明亮的雙眼掃過風華那張女子般絕代風華的臉,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短短的卻又象能貫穿十年百年已看破地老天荒的一瞬。
風華不回答,他只是靜靜的盯著青翠的竹枝頭上那似乎憤怒著的鮮紅,風若渡的血。「除了你,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消失只是幻象吧?除了你,也沒有多少人能殺我吧?也許我本來就不應該告訴你我的秘密的。」風若渡還在輕輕撫摸那根竹枝。
杜泓不禁奇道:「道長所說未免過於玄妙,恐怕也只是揣測吧?」
久久的沉默之後,顫抖的風華忽然揚其了她的頭,她不再顫抖,她忽然用一種冰一樣清脆,玉一般純凈的聲音說:「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過風若渡!以前是我自己傻,我以為……我以為……」風華忽然說不下去了,在微風送來的百合花清清的氣息中,她努力的搖著頭,風若渡看見她的長發在風裡,宛如一場傾情遺忘中的綠腰之舞,然後他看見珠子似的淚成串的劃過風華蒼白的透明的肌膚,聽見她那聲嘶力竭的大喊:「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風,若,渡!」彷彿一個被人委屈了的小女孩子,無助的傷心和叫喊著。
他回頭的時候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於是他又轉過來看著風華,他如此清楚的看見風華把桌上的「離恨丹」慢慢含進了嘴裏,慢的象對著鏡子的佳人在勻那唇上的胭脂,就是那般的美,那般的艷。他很想阻止她,但是他還是停下了,她殺了那麼多人,中原武林又怎麼容得下她?於是他眼睜睜的看著風華咽下了那葯,看見她對自己輕笑著說:「好了,我已經都忘記了,全都忘記了!」
他把藥丸放在石桌中央,離恨丹黑色的光芒讓范一航若有若無的嘆息了一聲,這莫非就是中原武林的劫數,無法逃脫的宿命中掙扎的武人難道還是逃不過為異族所屈的命?
風華的竹枝卻終於刺中了黑色虛空中一些真實的東西,有血濺在那束即將消逝的劍光上,忽然它又變的清晰了,重又紅艷如絕代佳人的唇。接著他就看見了風若渡蒼白的臉劃破黑暗出現在他面前。風若渡的臉上還有笑,寂寞而慈悲的笑容,微微有些苦。
風若渡輕笑著合上雙眼,淡淡的說:「我相信先生,否則也不會坐在這裏和先生喝酒。」他悵然望著百和花叢說:「范兄,你難道不知道么?我們才是同道中人!」說著回頭看看尤在夢中的風華,嘆著氣說:「這樣的傻孩子,又怎麼能學你我爭奪天下?」范一航無言,良久才站起身來,問道:「難道就是因為他閱歷不足,你才挑中他來玩這場把戲?」
臘月初八,徽州城,薄雲滿天,微光破曉。
可是,他是在笑著的。
范一航顫抖著嘴唇道:「你是他?」
於是,他轉過了身。
風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百合,這樣漫山遍野快樂的隨風搖頭的百合,這樣隨風流動一樣的花叢,這樣的一片白色!
趙長容苦笑:「老夫曾和道長談到這一節,至今不得其解。紫薇讓風華在江湖上隨意殺人,分明是想將他拉出白道武林之外,收歸己用。可是何以就選中了他?」
他沒有躲,他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掀開了宿命的帘子,他感覺到自己已經躲不過什麼,他只想再看的清楚一點,正如當日沒有拔劍的司徒謙和岳搖紅。
忽然,他的眼睛睜開了,朦朧如霧的瞳子竟然有了燦爛如朝陽的光彩,他長身而起,端起辣得讓人合不上嘴的麵湯,在一陣忽如其來的烈烈寒風裡一飲而盡,用手撈起碗底的牛肉渣送到嘴裏,使勁嚼了幾下,意尤未盡的道:「好辣的辣子,就是少些花椒……」濃濃的湯汁濺在他洗得蒼白的衣上,他看也沒有看,揮袖擦乾了額上的汗珠,從袖子里掏出十個銅錢扔在桌子上,伸手挽起桌上蒼白的劍鞘,提步而出。
那麼,還在微笑著的,微笑著彷彿已經遺忘了一切的風若渡呢?
但是風華沒有停,他什麼都不想,只是直刺,蛇刺飛的更快,那條青蛇已經彈開了它所有的肌肉,直衝風中那個已經朦朧起來的影子。風華已經看不見風若渡蒼白的臉,蒼白的衣,和朦朧的瞳子,連最後劍上的那脈輕紅也模糊了起來,好象只是一個影子。
歐陽天方忽然希望杜泓能倒下去,他已經盡佔上風,可是他再也不想有這樣一個對手,可是杜泓還在那樣的站著,似乎只要他還有一滴血,他手中那柄長劍就會一直盯著歐陽似的。如果,他連最後一滴血都流盡了,他的鬼魂會不會也這樣不屈無悔的盯著歐陽天方?歐陽天方不想再等了,對峙一柱香的時分后,他終於祭起了他的成名絕技「率意帖」一式。鐵一樣的雙掌破風而來,杜泓居然沒有再出手,他這才發現,他連再出一招的力量都沒有了。於是他掙扎著笑了一下,看著歐陽的鐵掌。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在隨風搖曳。
風華依舊撫著長劍,漫不經心似的說:「我師傅,簡荻秋!」
回身對前面路上道:「朋友自何方來,想必久等了。」
輕寒的早晨,居然起了朦朦的霧。薄薄的晨曦下,一陣微風忽動,霧絲飄飄的掠過樹間檐下。「得意碼頭」的青石板上,一個挺拔的身影似乎天外飛來,飄搖的獨立於石板上。隱隱的是一個青衣的老人,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凜然四顧,悄無一人。
老者和少年緊隨轎子左右,文士只若離若即的跟在後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霧氣中,只有江邊小舟,依舊隨波起伏。
風若渡微微嘆了口氣道:「家父術顏本是前朝皇上之子,可惜家母乃是漢人,故而先皇過世,雖以家父輔政多年,最宜繼承帝位,然蒙古諸部皆不願,是以讓位於過世的儲君,我少叔之子,當今皇上。皇上以家父讓位之德,但為諸部排擠不能立於宮中,故遣于江湖。期望能一統中原武林混沌之勢,安邦定國。是以有紫薇,紫薇者,帝王星相也。故紫薇既是為天子。我乃本朝皇封淮海王,血統所系,勉強不來的。」
江湖人酒醉之餘,常比較風若渡與紫薇之間的高下,無不以為以武功而論,風若渡乃中原武林唯一可與之一戰的人,二人之才均是百年不遇,倘若一戰,必將驚天地,動鬼神。但白道勢弱,也有人擔心紫薇終會集眾人之力謀風若渡性命,到時這輪剛剛升起的紅日,恐怕就將西垂。有此想法的人往往不敢輕言,因為江湖人最重口彩,自然無人希望風若渡遭難。
山間都是少年的聲音,「哥哥!」
他從懷裡掏出一粒黝黑的藥丸,扶了風華的肩,想把葯喂她吃。可是他輕輕拉了一下風華的胳膊,發現她昏睡正熟,身體仍綳得緊緊的,他輕笑了一下,本來準備取出的抱在風華懷裡的殘紅劍也沒有動,只是把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肩膀上。
在風裡,風若渡靜靜的凝視劍鋒,那一脈七分婉約三分驚艷的嫣紅,這個短短的瞬間,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樣從來不屬於他的東西——微微的留戀,淡淡的痴迷,象嬌美的新嫁娘最後一眼看自己閨房后小小的花園。
風華一把打掉他的手,掩上轎簾,輕聲說:「起轎吧。」聲音很疲憊。
「你低估了我對這毒的抵抗之力!」風華冷冷的道,「我已經中毒太長的時間,這點葯已經麻不倒我多長時間!」
張夢塵笑道:「好氣概,請公子少等片刻,待在下領教杜少俠的劍術。」風華沉默少時,道:「我急欲晉見宗主,此人不妨交由歐陽先生,我們尚需先生領路呢。」張夢塵也不爭辯,溫然一笑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這就拜託歐陽先生了。起轎。」四個轎夫隨即前行,路過杜泓身邊,杜泓也不阻攔,只看見轎簾一動,風華有些蒼白的面孔露出來,靜靜的凝視了一眼杜泓,微微合上雙眼,放下了帘子。
夜是這樣的深,以至於二十八宿中的大哥「公子」司徒謙都有些顫抖,在微微透進輕裘的冷風裡,輕輕的顫抖。但是他還是很有信心,紫薇座下的二十八宿都是從黑道上數千名的高手中選拔|出|來的,沒有高人一籌的地方,根本無法在這裏立身,「朱紫仙姬」的藍玉劍,「枯心大師」的「轉生訣」,「盲丐」的奇毒「不欲生」,「二意侯」的富貴神槍……實在太多太有名,每一樣武功都可以在一個瞬間把不知多少冤魂送上黃泉路,何況還有他「公子」的「斷送秋」之劍和那誰也看不見的殺手之王「無樹非台」曾無憾隨時可以取人性命于無形的「截空一擊」。所以司徒謙還並不那麼擔心,這二十八種武功在紫薇的操練下便是今天的「二十八誅天陣」,青城劍派「還夢劍客」趙禪就是在這樣的陣法下被擊殺,名動四海,號稱「天下第二神劍」的趙禪甚至沒來得及拔出他的劍,就化為了一片血霧,一片消散在風裡有如空幻的血霧。第一個從這修羅地獄般的殺場里醒來的就是「公子」司徒謙,擊出這驚天動地的一招時,二十八宿的每一人都如同入夢。他已沒有看見血霧,他只是知道自己正站在默默無邊的細雨中,頭頂有陣陣輕雷。
片刻,裘望海一把捏碎了椅子的扶手,憤然道:「怎麼不是,昨日他已經殺了蒼悟山傅還真傅大俠,武林中七筆血帳還有什麼可懷疑的!他若不是瘋了,就是當日的風華已經死了!」杜泓輕聲說:「他連乾爹何不怒都敢下手,只怕已入瘋魔之道!」
岳搖紅看見了司徒喉間噴湧出的血光,她覺得自己忽然變的那樣的虛弱,象那些高樓上幽幽獨居深自寂寞的大家女子一樣,她不再害怕,只是輕輕捂著胸口咳嗽了一聲。然後一束冰流穿透了她的胸膛,她倒下前,一隻手稍稍挽了她一下,但是她仍象一片散盡了生機的落紅,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最後看見了身後一丈開外斜斜插地的那柄殘紅,她看見劍脊上的白線現在居然紅艷得幾乎要彌散到劍刃上去,已經壓住了劍身的輕紅,紅的,就象自己的唇。
這邊,歐陽天方和張夢塵以絕世武功牽扯住趙長容等四個人,鐵針退後一步問道:「杜泓此時如何?read.99csw.com
杜泓道:「晚輩聽說風大俠不幸遭那風華暗算的時候也不敢相信,風華素來少言寡笑,晚輩只在錢江閣與江南英雄共飲時,風若渡大俠提劍北來,風華曾展顏一笑,又歌吹一曲配合風若渡大俠的<<短歌行>>劍舞,想不到時光變幻,風大俠竟命喪他手了。」
風若渡輕聲說:「這種毒性子太烈,最傷身體,我終還是不敢下的太多。你莫非是都聽見了?」風華靜了片刻,紅艷的唇邊漸漸浮起一絲壓抑著憤怒的冷笑,她恨聲道:「你是痴人說夢,我趙風華大宋親王之後,怎麼會與你這元狗為伍?我父親,叔父都是死在你們元人手中,我趙氏一族,但凡還有一點血脈也絕不屈服!」
風若渡的聲音反而更平淡了:「你有苦衷吧?」
此時,風若渡已若神龍渺矣。
身邊的「枯心大師」揮出「轉生訣」的無上內力的時候。司徒居然也微微的笑了一下,很象風若渡的笑容,寂寞的慈悲的笑容。他知道那是徒然的,他也和岳搖紅一樣在等待——死亡。他很想在最後能做些什麼,所以他輕輕拍著岳搖紅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給她一點安慰。他只是忽然發現,原來岳搖紅的身上也還隱約有著屬於小女孩子的一點點柔弱,自己呢?自己身上是不是還剩下一個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公子」應有的對女子的溫柔?他卻沒有時間再想。
「以他和風大俠的交情,他尚不能罷手,風華無疑已經自陷魔道,何其之苦!」鐵針道。裘望海插道:「眾位還是想想紫薇既然手中有如此神奇的藥物,豈不是要稱霸天下了?」鐵針搖頭說:「恐怕不然,上輩所傳,此葯種植煉製都非易事,西域曾有小國制此葯為業,一年之產,也不過夠十數人使用。況且此葯種于西域,和中原水土不合,想來紫薇手中也不會很多。」
她排貝似的牙齒不知不覺的咬住了自己的雙唇,一滴透著絲絲柔媚的血珠艷艷的劃過她的嘴角,緩慢的流下,慢的纏綿,有如含羞欲語。
簡荻秋道:「那時的風華翩然若仙,不知多少江湖女兒為之心動,今天卻以殺戮換的少許解藥為生,狀若瘋狗,何其之悲!」
那時,正是嚴冬。
杜泓浴血滿身,在風裡,他覺得冷,他有些想:「為什麼沒有陽光,如果能再溫暖一點,也許還能再多支持一會,如果能有一點陽光照在我的傷口上……」
歐陽天方的情形好得很多,他只在肩上中了杜泓一劍,但是他心裏的寒意不下於杜泓。他記得杜泓拼著把左臂送到他「鷹爪寫石」一勢讓他捏斷,一劍猛刺他心口的時候,崑崙派那種偏執孤戾的劍術暴發出來的威勢。他決不相信杜泓這樣一個年輕人已經練成了崑崙鎮山之術「何不歸去」心法,可是他居然能把劍法的威力催發到這種程度,那麼唯一可想的就是杜泓根本不準備活著回去!他在把左臂送上來的時候並不是相信自己的劍會先刺中歐陽天方,而是他完全不再在乎這隻手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拚命與歐陽天方一戰。
趙長容連忙躬身一拜道:「不知道範大先生駕到,請賞光茅舍一敘。」
忽然間,他象老了十歲,風華忽然覺得他黑髮中的白絲這時候那麼的刺眼。風若渡的聲音嘶啞了下去,他掙扎著嘆了一口很長的氣。
現在他終於又回來了,然後又走了,她已經穩操勝券的時候,她終於有機會去想一想,想一想她在做什麼?就因為她的這一瞬間的一想,她已經要瘋了!
他幽幽的話語讓風華忽然心猛烈的抽緊了一下,她想起了那個徹寒如水的夜,她帶著淚,去殺那個曾在夢裡纏綿的人,她身上冷冷的汗,她出招時的瘋狂。她怕,她怕自己在刺出第一刺前就流下眼淚,她對自己說要忘記,然後,她的竹枝如蛇一樣狠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殺了他還是被他殺。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她還記得消散成血霧的父親,她知道什麼是中原江湖的命運,如果能保存那一點漢人武林的香火,每次睡前她都對自己說願意明天就為了江湖去死,她是趙家的女兒!所以即使失去了不會再有的那個人,她也不能放棄這個機會,她已經斷掉了慈祥的義夫的雙手,她身上的血已經太多,不能回頭!但是在最後的瞬間,她還是知道自己的手,變的那麼柔弱,她甚至悄悄說:「你殺了我吧!」她已經恐懼於這種無休的掙扎,她願意這樣用胸膛去親吻那柄愁艷的殘紅劍,但是她軟弱的手居然還是殺了他!
他問:「你什麼時候醒的?」
風若渡柔和的雙眼輕輕看看趴在桌上睡著的風華道:「不是不想,是怕他不能,反而白送了性命。何況他殺了『風若渡』之後,我已知道是范大先生背後策劃行事,可憐天下人卻想殺的都是他,而不是你我。」
但是該來的終於還是要來,彷彿風若渡和紫薇都默默等待的宿命,該死的就將死,是風若渡,還是二十八宿?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沒有一個不是黑道上縱橫衝殺的狠手,落魄書生風若渡,自然也決非待宰的羔羊。風若渡艷絕天下的「殘紅」劍和二十八宿的絕世無匹的「二十八誅天大陣」,誰也不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他們都來了,都象在探頭看那迷茫的命運,不知道掀開了帘子,將是誰的死亡?但是他們還是終於來了,如果真的是宿命,又有誰能躲的過?就象怎麼也挽不住的時光。
「咣」的一聲酒壺墜地,范一航退後數步,顫顫的說:「你……」
風華那雙清澈的眼睛終於抬了起來,除了淚光,那裡面已經空無一物,風帶起她的衣袂,她的空幻使她成了一個漸漸飄逝的影子一般,范一航忽然覺得她離自己那麼遠,象一個傳說里的神女,在天涯的盡頭靜靜的等待,從天地初開時就開始的等待。
歐陽天方愕然鬆手,道:「難道你不惜一死,就是要阻止我家公子見紫薇?難道死你也不放在心上?」
輕輕恍惚著的人,朦朧如醉的眼睛,落魄中帶著些憐憫世間的慈悲笑容,淡淡的又讓人心驚膽戰的孱弱,無憂無恨的過客掀開塵世的一角笑著變換的紅塵。
那一夜,月光如水,她縮在窗欞下的黑暗裡,在無盡的顫抖中,她象只給寒冷包圍的小貓。她看見手心沾滿的他的血,滲進了她玉白的雙手上的每一根紋理,濃艷的憤怒著,對她吼叫,讓她瘋狂!那一夜,她淚如雨,從此她殺人再也不痛,似乎是在那個夜,她已經流盡了一生的淚!她乞求過如果能讓他回來,她願意放棄著一切,她竭力壓制著這種想法,但是她不能不想,畢竟她每夜都能夢見那雙朦朧的瞳子,那張寂寞的面孔,對自己微笑著淚流滿面!
聲音在山上回蕩來去,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艷而鋒利的風華此時孱弱的在風裡微微的顫抖,除了一隻持劍的手,有著四隻血紅的指甲痕的,挽不住她唯一的弟弟的手,她的瞳子很深,深的連風若渡也看不透的眼睛看進了風若渡的眼睛里。風若渡還在笑著,微微凄涼的笑著,依依愛憐,悠悠無奈的微笑著。
風若渡怔了一下,隨即,他又笑了,笑得快樂,笑的溫柔,笑的時候,他眼睛里輕輕落下了淚珠,閃亮的淚珠閃在他的眼睛里,流在他的面頰畔,落在他的白衣上。
他道:「想不到你如此多情,此一節我與風華苦思多日不得其解,總不曉得為何你就選中她。卻原來是一個『情』字作亂!」
那聲音關切的道:「現在怎麼樣了?」
他大聲道:「四位大俠早就等在前面,風華無論如何,今天也是見不到紫薇的了。我就是要拖住你,學劍十年,今日方得一快,誰要當個什麼狗屁宗師?」
他不知道自己繞了多少個彎子,他只知道自己終於到了這個群山間煦暖的山谷,這個鎖住天下武林的,「鎖天城」!
這是司徒謙第一次看見那柄劍,和劍上淡淡而又艷艷的輕紅,以及明媚入骨的輕紅中不易查覺的脆弱。一根銀亮的白線穿破劍脊,似一道銀虹穿破滾滾紅塵,份外的亮,亮的連司徒都楞了一下。這個時候,殘紅劍悄悄震動了一下,好象短暫的離開了風若渡的手,當它停下來的時候,司徒忽然覺得那根白線居然染上了一點點粉色!而「朱紫仙姬」岳搖紅看見的時候已經慢了半個剎那,她看見的也和司徒不同,她看見的是風若渡背後漆黑的空無裏面揚起了一絲血光,一個黑色的人影好象從虛空里倒了下來,倒在風若渡的腳下——「無樹非台」曾無憾,死了。隨後她如此真實的看見了風若渡的「消失」,他和他的殘紅,一起被微微的風吞噬了。然後她看見了長長的街頭飄起的無數血絲,有如蘭花抽出漫漫長長的枝條,同時有無數朵凄厲的血色蘭花在這樣的夜盛開在靜靜的街頭——帶著沒有生命的絕艷,寂寞的盛開!那虛空不見里茲意殺戮的神魔已經逼近了她,她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藍玉劍,她只知道恐懼的睜大了眼睛,恐懼的看著她的,宿命!誰能向空虛里出手?她是不是只能等待,等待死亡?她感到一隻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是司徒的手,司徒對她微微搖了搖頭,無奈的搖了搖頭,眼神里卻是淡淡的安慰。她第一次看見這樣溫柔的司徒,她也是第一次感到這般的恐懼,只想要在一個安靜溫暖的地方能靜靜的數著自己的呼吸。
裘望海微微舒了一口氣,又問:「既然如此,紫薇何不把這種珍貴已極的藥材用在風若渡大俠身上,以風大俠的武功,紫薇不是更添強助?」
聲音很輕,很柔和,象流水一樣牽挂不住。
百合花叢中有一間用松木搭起來的小屋。風華撫摸著松樹粗糙的樹皮,良久,他敲了敲門道:「江南風華求見宗主。」
那人也輕笑著品了品酒,而後一飲而盡,漫聲吟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范一航臉色大變,搶過酒壺,揭開蓋子猛喝一口。
范一航昂然道:「正是,縱然要老夫自己的性命,老夫也在所不辭!」
眾皆無言。
范一航冷笑道:「老夫對於皇家內鬥毫無興趣。」
然而,他回過身來的時候,臉上只是冰封一般的冷峻,他抓住一個轎夫的肩膀說:「不坐轎了,你帶我去見宗主!」只有那個轎夫知道肩上那種撕裂一樣的痛楚。
「你是紫薇的人?」
煙塵中,風若渡已經被竹枝頭上延地送來的內力制的不敢動分毫!
輕輕的,風若渡蹙起他兩條飛揚的眉,他靜靜的問:「真的沒有過么?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世間有的是紫薇,還是風若渡呢。或者都有,或者都沒有吧……」
張夢塵走到轎子前,欠然道:「請公子少停些時候。」
他跌跌撞撞的走近風華,正想說什麼read•99csw.com,可是他看見了風華的眼睛。風華的眼中有淚,亮的令人睜不開眼一樣的淚光,因為淚光后是風華蛇一樣怨毒的眼睛。那一刻,老黑頭覺得已經快被風華的眼光殺死。風華的身子在風裡顯得格外單薄,可是顫抖不息的卻是老黑頭。終於風華拾起地下的「殘紅」,抱劍而去,身形在漆黑的小街上展開,曼逸如舞。
地上的杜泓給他封了止血的穴道,神智尚不喪失,他看見的,是歐陽天方眼睛里的感慨。和無盡的熱烈欣慰!
「走啊!」
少年問道:「難道他也要來殺你?」
幾與風若渡齊名的白道少年名俠風華。
風若渡笑道:「范先生想必知道上古所傳的秘方神葯『離恨丹』?」

第二章

鐵針素來不喜說話,他思索良久,終於說道:「風少俠的人品我們當無可懷疑,他當日也曾與紫薇一路浴血而戰,他似也非能為名利所動的人。以貧道之見,風少俠也並未喪失神智,他暗算六人,唯有對何老前輩乃是約戰,並且只斷其雙腕的腕骨,放而不殺,終算是尚念當年之情。所以貧道倒是以為他可能是中了紫薇的暗算。我派上輩有先人曾赴西域,據傳西域產『種骨之毒』,一旦服食,如蛆附骨。平時並無異常,然一旦不再服此毒,毒發之時,如萬蟲噬骨,令人痛不欲生,且服毒之後,人仙仙欲死,此時若施以西域奪魂大法,則邪念深入心髓,人雖欲悔過而不能。貧道以為風少俠所做也情非得以。」
簡荻秋說:「好。」
青衣老人心裏一動,一陣忽如其來的寒冷包圍了他。雖然,他知道那話決不是對他說的。絕艷的風華抱著絕艷的殘紅劍,在風裡好象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即,他身上那種縱是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弱就消逝的乾乾淨淨,他回頭看著薄霧裡的江水,很隨意的說:「該上路了吧?」聲音貼著石板緩緩流向四周。
「你不知道吧?」風華居然輕輕笑了一下,如春花四綻,然不盡寒冷,「我每年三月必獨自外出,就是和他論劍。」
風,更冷了。風若渡終於嘆了口氣,悠悠長長的嘆息了一聲。他拔劍了!沒有耀眼的劍光,也沒有奔雷一樣的速度,嘆息聲中,「殘紅」輕輕的滑出了劍鞘,握在風若渡修長蒼白的指間,彷彿一個秋夢中初醒的女子,半夢半醒間倦倦的伸了一個懶腰,纖纖的腰顯得份外柔弱。
她睜開了眼睛,風若渡已經倒在自己的腳邊,微笑著,那方白絹還在風裡輕動,倒象仍有人揮舞它一樣。
楊葉也喃喃道:「何以就選中了他?」
然後簡荻秋繼續彈琴.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可是風若渡卻在那短短的瞬間笑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應該笑,可是當他看見娥眉彎月下那雙清清亮亮的瞳子的時候,他還是忘記了一切的痴痴笑了起來。
一個年輕而嘶啞的聲音奮力喝道:「哥哥!走啊!不要回來!」
風若渡,「掌中無劍」風若渡,「赤劍動九州」風若渡,「無憂無恨笑紅塵」——風若渡。風若渡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並非一個人,而是一個神話,一個夢想,一個傳說。十四年之前,「紫薇斗數」振起於江湖,宗主「紫薇」據傳出於蒙古皇室,和當今天子之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但是,紫薇從未藉助朝廷的勢力解決江湖事,他並不需要。沒有人知道紫薇是怎樣一個人,但是從來沒有人懷疑他是近一百年來中原武林黑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他只能用矛盾來形容,出身於皇室的貴胄卻是黑道的不世魔君,武功深不可測卻素來手不沾血,一生隱密不出韜光養晦但矢志一統江湖,縱容手下在江湖道上翻天覆地。最可怕的是其人才智已非常人所能想象,據言他以少林般若掌接少林主持惠通大師「大金剛伏魔心印」,歷三個時辰,出招三千七百余招,令惠通大師手足狂舞不能停歇,終於在少室山悔忘林中揮拳一日一夜,力竭而亡,少林終於含恨接受朝廷封號,立身中原武林之外。他又以一隻竹片對武當掌教聽鶴真人的「萬川歸海」劍法,雙方對恃三日兩夜,走步七萬餘步,劍意凌空相擊,飛鳥不敢落!卻終於一劍不發,由聽鶴真人親自送他下武當山,隨後聽鶴真人閉關七個月,苦思劍法,終無所獲,耗竭心力,狂呼吐血而亡,自此武當勢微。從此江湖雖大,諸門諸派卻鮮有膽敢力抗朝廷的人,因為驚才絕艷的「紫薇」座下已經聚集了黑道上幾乎所有成名的高手,白道的門派也爭相獻媚。
他輕輕的對夢中的風華說:「如果沒有見到你在蘇州長街上,重檐斗拱中的那個笑容,我今天怎麼會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如果不是你在錢江閣吹的一曲『問君愁』,我又怎麼會總在日落時分的高樓上痴痴笑笑?如果你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我又如何會少年白頭?如果你願意跟我走,我們又何必有這些心痛的日子?」然後他說:「傻瓜,一切都好了,等你醒來的時候,你已經忘記了一切。你將是我蒙古皇帝尊貴的母親,你再也不必在這些凡俗的事中間掙扎,我們終於有超脫這苦海的一日了!」范一航哆嗦著嘴唇道:「你要……?」
他們兩人聯手頓時在四人的包圍里拉出一個缺口,四個轎夫腳力驚人,抬轎飛奔,直衝出去,黑衣少年和楊葉對了一掌,回身飛踢鐵針,一招之間將他們各逼退一步,長呼一聲:「大叔,你小心。」也隨轎子而去。
風華幽幽的說:「不是難以,歐陽先生根本不會有勝算。」
風華。
道消魔長的時代,誰願意做英雄?如果做英雄的命運就是死路一條?
她扶起地上的風若渡,溫柔的把他攬在懷裡,輕輕撫摸著他帶著白髮的青絲,象是一個凝視夢中孩兒的母親。
「你來自然不是來幫我殺他們的。」風若渡已經不笑了。
裘望海恨聲道:「風華居然連風若渡都殺了,難道真是天意滅我中原武林?」楊葉幽幽的說道:「相比風若渡大俠之死,風華斷何大俠雙腕又不值驚訝了。居老夫所見,風華心高氣傲,諾大江湖,他唯對風若渡大俠絕世風采少有推許,一人若是連他所敬重的人都不惜下毒手,就算神智尚未喪失,恐怕也不可救藥了吧?」
趙長容長長一嘆介面道:「老夫已經遣人暗隨風華多日,據此人回報,風華每夜住店必獨居一室。放何大俠不殺之夜,夜間曾聽屋內隱隱有狂呼痛喝之聲,恐怕正如道長所說,是毒發之狀。正是因為違紫薇之令,未得解藥的緣故。」
一乘四人小轎從霧氣里迅捷的來到風華的身邊,一個三綹長須的中年文士跟在轎邊,對風華微微欠身道:「公子請。」青衣老人臉上隱隱掠過一層蒼灰,文士只是微笑,他人雖然高大魁梧,那雙眼睛里卻總是蘊著些笑意。風華揭簾上轎時,文士的一雙眼睛不經意的掃過風華的臉,兩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風華如刀似劍的冷洌目光象是融化在文士雙眼的煦暖里,兩人一溫一寒,文士淡淡道:「姑蘇張夢塵久聞公子大名,今日一見,三生之幸。」風華不言,帶劍入轎,轎簾垂下之時,文士看見他雙眼遠遠的望著江上霧裡漂浮的小舟,散漫無系,轎簾一落,遮住他清澈而空洞的眼睛。文士微微搖頭,揮袖道:「起轎。」黑衣少年拉了老者一把,道:「姑蘇張先生,精七夢藏形之術,五行參化,三天遁甲之學名蓋江南,老爺子沒有發現他,不足遺憾,不必掛心。」
風華在轎里輕聲道:「多虧這位張先生了,歐陽先生來的正好,今日是我晉見宗主之日,我不想出手,就請先生助張先生一臂之力。」
一乘輕轎在彎彎曲曲的小道上飛快的前行,黑衣的少年半步也不落下,眉間緊鎖,欲言又止。終於,他再也忍不住道:「你剛才何不讓我出手?歐陽伯身受重傷,恐怕難以輕易制服楊葉他們!」他說話的聲音壓抑不住,越來越高昂,便如斥責風華一般。
歐陽天方道:「是條漢子!」
一步,一步,他終於退後十步,手撫腰間青萍劍柄,道:「請!」
在風若渡醉倒滿山百和的的笑容中,范一航臉色慘白道:「原來她是女子!」風若渡微微搖頭道:「這樣一個秘密,中原武林中頂天立地的范大先生都不知道,我一個魔頭卻知道的那麼清楚,不是很好笑么?」
他身後的范一航終於忍不住了,他已經解決了剩下的三個轎夫,他定要速戰速決,這個魔君沒有死絕,他終是不放心。於是,大喝聲中,他手結獅子印,九九八十一塊算籌破開細風,直射風若渡周身幾乎所有要害。除惡務盡,這便是范一航的本色!
裘望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也無話可說。
他低下頭,凝視著胸口裡紅艷中婉約著的殘紅劍,象是一個亘古以來就思考的石像,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歐陽天方輕易的拿住他的「靈台」,「曲池」大穴,他長嘆一聲道:「我家公子勸你回崑崙習劍,二十年後當可謀一代宗師的地位,你又何苦不聽?這樣的慘敗又有何英雄?」杜泓本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竟奇迹般的紅潤起來,他費力的笑笑道:「我又怎麼輸了?」他的笑聲忽然大了起來,嘶啞的笑聲振的歐陽天方耳邊嗡嗡作響。
鐵針卻道:「如此,足矣!」
她大聲說:「晚了,太晚了,今天絕不能讓你逃去!你的換宮凝血大法難道還能壓得下這十字惠劍的劍傷?」
風華猶豫片刻,才點頭說:「好吧,你要小心!」
風若渡的笑容更加燦爛,他坐下道:「也是,也不是,雖然在下不曾見過惠通大師,但是聽鶴真人的絕世劍法還是於六年前有幸領教,令人大開眼界。」
范一航聲嘶力竭的吼道:「不可能,這不可能,紫薇十四年前就能打敗惠通大師,你那時候絕不可能有那樣的功力!」
「殘紅」劍!
「為什麼?」
「那麼你就是來殺我的了。」風若渡冷冷的說。
就這樣,他打掉了風華的手,說:「起轎!」
然後他就用他那一對朦朧的眼睛看著越發柔弱起來的風華。
杜泓忽然間臉上紅了一下,猶豫片刻道:「晚輩倒有一個想法。」
他常常想,那一招的力量是不是真的招天地之妒,所以天降怒,冬雷作,春雨至,鬼夜哭?所以他不怕,因為他背後並不只是二十八宿,還有紫薇!無往不勝的紫薇!就算他連紫薇到底是誰也不知道,他也一樣為這種著魔一樣的情緒所控制——只要他們二十八宿在一起,有紫薇的「二十八誅天陣」,無論是誰,也只有哀嘆自己的命運。
小街上,現在有二十八具屍體,和在風裡越發孱弱的風若渡。風若渡的嘆息聲停下后,九-九-藏-書就只有風聲。
裘望海一驚之下,苦笑連聲,吐血死去。
少年回身縮回頭來,剛要上前,風華忽然從轎內閃電般的探出一隻修長的手來拉住他的手腕,少有片刻才道:「歐陽先生,他閱歷甚缺,年紀尚幼,不知能不能還是請先生出手?」歐陽的臉上竟然現出了一脈難以言喻的愛憐,他輕輕摸摸黑衣少年的頭,微微笑道:「願為公子效死。願公子一帆風順,吉祥如意。」
「不要回來!」
風若渡。
四個轎夫正要起轎,風華猛然一震道:「慢!」
黑衣的少年忽然關切的問道:「老爺子受傷了?」他揭開轎簾,探頭道:「還是由我代歐陽先生出手吧?」
裘望海怒道:「道長是問你他現在如何了!」
但是持劍的青年卻不為所動,微微一躬道:「請風公子留步。」
風華的聲音在轎中冷冷清清的:「歐陽先生的輕功定能脫身,但是歐陽先生不會逃走,現在已經過了一柱香的時分,歐陽先生還沒有追上來。他們和趙長容四人已經兩敗俱傷,恐怕一個也不能活著回來!縱然有活的,也絕不會是歐陽先生。他若勝,可饒趙長容不殺,他若敗,趙長容他們則必殺他,可是歐陽先生並未取勝趕來……」
「是。」
青竹枝頭,只有細細的一縷微風帶起,任何一個不留心的人,都會以為那不過是寒風中的一道微流,可是那道微流後面,就是赤|裸的殺意和鋒利的風華。但是,風若渡居然就隨著這一縷微風,輕輕的飄了起來,在微微的風裡,在風華的眼裡,真真切切的消失了起來,象一個被風吹散的孤魂,終於消逝在這個冷冷的夜。
裘望海不耐煩道:「何必吞吐,有話就快說。」
冬夜,月在雲間,風滿天。
草廬中,簡荻秋素衣操琴,十指翻動于弦上,除此之外有如老僧入定,周身上下沒有一處再動,只有微風來時,素衣揚揚,飄飄若仙。
風華看見他的手伸了過來,他搖晃著身體,茫然的揮舞著那方白絹,殘紅仍在他的胸口裡,每動一下,都有濕熱的血湧出來。她終於無法再忍受這種真實的,漸漸失去的感覺,失去到自己一無所有。愁紅的劍落在風華的腳下,她緩緩的閉上了雙眼,她在等待那方雪白的絹落在自己臉上。柔軟的絹沒有落在風華的臉上,她聽見腳下倒地的聲音,那麼沉悶。
風若渡淡然笑道:「范先生莫非也有婦人之仁么,兩軍相爭,縱然父子兄弟難免反目,何老爺子崑崙宿將,武功名望稱雄一時,我雖然不忍,但是造化弄人,進一步易,退一步則已不可能了!」范一航憤然道:「你何不讓風華連我也殺了?」
他又輕輕對風華道:「你要不是那麼強,我又怎不想你能保持當初那個樣子,我又何必用藥?你要掃蕩江湖,你要剷除魔道,你要妝成男兒衝殺,你要一個人闖蕩天下,難道真有那麼大的仇么?難道黑黑白白,恩恩怨怨就這等重要,讓你不停的行俠仗義,讓你連對我多笑一下也沒有時間?如果,那天,在燈下,你對我多說些話,我就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可惜,你還是讓我走了……」他笑著對范一航說:「范大先生看我這一計如何?天下人都以為風華殺我,而背棄中原武林。沒有人見過紫薇,從此我自毀容貌,誰也認不出我來?皇上百年之後,她就會是我蒙古的太后。二十八宿不在江湖,從此黑白兩道勢均力敵,相殺至死,只是恐怕先生是看不到了!」
風華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宗主一次賜給在下如此多解藥,想必一月之內毒都不會再發作了!」聲音大笑道:「好,斟酒,我們且謀一醉,醉中堪論江山。可別忘記把東頭的主座留給我。」風華於是走到石桌的西頭坐下,拿桌上的壺斟了兩杯酒,他斟酒的時候,細細的水聲中,聽得那個聲音輕輕道:「此處好山水,未飲先可醉也!」他覺得一陣濃濃的慵懶的倦意,朦朧中覺得自己一生中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自身旁對自己微笑,他真的有些疲倦了似的,就這麼趴在石桌上睡著了。那聲音淡淡的道:「解藥也是毒藥,用的多了,自然會睡著,現在還不知道,也真是有些傻了。」聲音中的柔和,濃得化不開。
無論成敗,不記生死!
留下看不透的霧氣遮在草廬上,已經沒有琴聲。
杜泓冷笑道:「風華血債累累,我們縱然傾整個武林之力,也不能讓他逍遙,若是沒有人敢出頭,我武林一脈怕是全要為紫薇所制,歸入蒙古朝廷之下,去做行屍走肉吧?」歐陽天方呆立無言,俄而又是一聲長嘆,運指如風點了杜泓穴道,他矮下身來雙眼盯著地上的杜泓,道:「倘若中原武林都是你這樣的漢子,又怎會到這等地步?」飛身而去。
他走到風華的身邊,俯下身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風華,起身笑道:「范大先生易容術無雙無對,真乃武功外的一絕,你們四兄弟同行三十年,連兄弟給掉了包也不知道,真是好生令人羞愧。」一個轎夫哼了一聲,剝掉頭上的斗笠,扯掉臉上的膠皮面具,昂然越步出眾道:「范一航苦心經營,為你一眼識破,夫復何言?死無所怨,請你摘掉頭上的竹笠,讓范某死個知足!」那人微笑一聲道:「何必著急?不妨共飲一杯,來過這個地方的人本來就少,難道我不能盡地主之誼?」
他纖纖白晰的五指劃過殘紅的劍柄,他的手比蒼白的劍鞘還要白。
「本來是。」風華靜靜的說。
此時青衣老者歐陽天方已經覺察到前方霧裡有人,單袖一揮,一道溫和的陽剛內力隨著長袖湧出,霧氣頓時被拂開,一個持劍的青年靜靜的凝立在路邊十余丈遠處,歐陽天方一拂之下,內力遠傳十余丈,修為之高,駭人聽聞。
少年驚問道:「他?」
少年也說:「好。」
成功了么?終於成功了么?一無所有的成功了。
風華說:「終於還是完了么?還是忘了罷。」
冷意滲進了她的每一個毛孔,她意識到了,那乞求過的東西真的不會再有了,再也不會有。即使還會有夢裡一千次的纏綿,她還是要一個人去面對醒來后無盡的輕寒。
「是。」
北風——風若渡。
轎夫們卻沒有說話,四人不抬轎了,飛奔在前,領著風華而去。
他無奈的道:「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子,為了你的恩仇,你難道真的連什麼都不在乎么?你真的未曾垂憐『風若渡』此人么?那你為什麼會在刺他那一刺的時候流淚?」他說的時候,好象風若渡這個名字真的與他無關似的。
范一航也不多說,抓起桌上風華斟的一杯酒,仰脖貫下肚去。
風若渡搖搖頭說:「就算有苦衷,難道我真的也不值得你拼一次命么?我們也算是朋友么?這是什麼樣的苦衷呢?」
一個似乎令整個山谷都微笑起來的聲音從小屋裡傳來,象是隨意的拍著風華的肩道:「毒有沒有發作?我在外面的桌子上為你準備了一點解藥,你先喝了吧,我可不想看見我們見面的時候不舒服。」風華猶豫了一下,他看看花叢外一動不動的四個轎夫,又左右看看,輕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門外的石桌上那碗清亮的葯汁,終於一口吞下。
轎中的風華輕輕嘆了一口氣道:「杜泓兄別來無恙?」
風華的聲音很冷,不是陰陰的冷,而是冷的虛弱,冷的無奈:「沒想到,你連這一招也躲不開了。你,真的太累了么?」
簡荻秋又道:「今日的風華已決非昔日的風華,在下從風華傷了何老前輩,在下也曾追蹤其二十余日。他與風大俠那一戰在下雖未能親見,但想來傷風華之深,也非我等所能猜測。那一戰之前,風華雖殺人而尚有痛恨追悔之心,且放何老前輩不殺,多少還有舊情。自從他殺了風若渡大俠,他每殺人必攜風大俠殘紅之劍,狀若顛狂,出手恨辣無情。若說殺風大俠之前他是為奇毒所制,殺了風大俠,他已經瘋了!」
風華低下頭去,不再說話,月光照在他漆黑的長發上,好象沉思的少女。風若渡不再問,他回手一招,殘紅奇異的凌空躍起,跳回他手中。
風華肩上披著的本屬於風若渡的白袍自己飄起來一樣到了風若渡的手中,他一揮之下,八十一塊算籌都罩在了白袍里!他完整的接下了范大先生驚世絕俗的「算天籌」!而他動的只是一隻手!一個長劍插在胸口的重傷之人!
風華依舊低頭看劍,茫然的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在無盡的黑暗裡傳來風華的狂笑狂歌:「今宵剩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
徐州城,結柳街,深夜,風若渡在這條小街上唯一開著的一家小面鋪子里吃面。濃濃的牛肉湯滾著鮮紅的椒汁,一小碟切得如紙一般薄的鹵牛肉,無酒,風若渡卻似已醉。夜越深,他看向街邊的眼神就越恍惚。街邊,垂柳依依,隨風自在,他的眼睛就隨著柳絲的飄飛在黑夜裡無依的漂泊。他的臉上還有笑容,但卻好象被不停的寒風吹得越來越蒼白。好在,沒有人會注意。這樣的夜裡,他是唯一的客人,連賣面的老黑頭也已靠在爐邊半夢半醒。這樣的夜,山東道上青年名俠「無憂無恨笑紅塵」的風若渡居然隨著風聲微微的醉著,微微的笑著,微微的嘆息著。
少年不再多言,道:「起轎!」
一會兒,少年不再敲地,煙塵落回地面,街上的屍首和風若渡的雙腳均入地三寸有餘!月光破雲,少年抬起頭來,月華照在他臉上,居然是一張逼人的面孔!一個少年男子,他臉上卻決非清俊,而是艷麗!一個艷麗嫵媚甚於岳搖紅的少年,明珠美玉一樣的面孔上漆黑的一對眸子象黑色的寶石一樣,月下,靜靜的看著風若渡。
風若渡的眼光深深凝在范一航的瞳孔里,他還是微笑著說:「我用風華殺何老爺子,范先生用風華來殺我。范大先生何嘗不是忍人所不能忍?何老爺子兩隻手腕,你我各斷了一隻而已,難道先生要都怪在下么?」
這時候,忽然聽見窗外有人冷笑一聲道:「風華殺滿了七人,明日就去徽州八面山下紫薇的『鎖天城』投靠紫薇斗數,中原武林大勢將去,民生塗炭,各位還坐著清談,效仿儒生無用么?」
他猛的狂笑數聲道:「你又怎知我是漢人?我阿科台蒙古英雄博而忽之後,大元當政為朝,我投效本族,何來屈膝為奴之說?」
可是一點點細碎的敲打聲卻打碎了這寧靜,風若渡回過頭來。一個白衣似雪的少年,批散著漆黑的長發,頭頂結著一張白綾巾,正隨意的坐在地下,倚著街邊的一堵土牆,拿著一隻青青翠翠的竹枝,七八尺長,拇指粗細,筆挺如槍,在隨意的敲打著地面。風若渡笑了一下,不言。敲打聲漸漸規則起來,只是仍舊輕輕的,象是怕驚擾了什麼。可是,小街九_九_藏_書上他和風若渡之間的一段,卻有煙塵不斷的從地上揚起,越揚越高,最後,直如滾滾飛沙。
細細的波聲傳來,一隻輕盈的小舟劃開霧氣,破水而來。小舟一盪,一個黑衫的少年也跳上了碼頭那塊哧呀搖晃的石板,他轉過身去,伸手想拉身後船上的人。他的手被一隻蒼白的劍鞘撥開了,霧裡那個好象比霧還輕的人微微拈起勝雪的白衣,穿著薄底快靴的腳點點地,終於跨上了岸。
杜泓昂然道:「學劍不用,非我之願。」
但是范一航忽然輕輕彈動的眼皮驚醒了風若渡,他發現范一航在如斯緊張的看著他的身後,於是,他感覺到了,他的背後並沒有風聲,卻有一縷寂寞的寒意。
杜泓道:「晚輩知道風華曾與洞庭湖『牧龍真君』結仇。乃是因為牧龍真君為人不正,有龍陽之好。風華貌若嬌嬌弱女,故牧龍真君多方暗算,欲得風華遂其不潔之欲。后風華忍無可忍,約戰牧龍真君于杭州郊外,斬其首級。莫非紫薇也有此好?」
風若渡舉杯一祝道:「中原黑道門人以紫薇勢大,紛紛前來,但黑道難以管束,朝廷也不希望黑道坐大,必使時事混亂,所以必以黑白兩道相殺為上,可惜白道勢弱。天下間,少的便是一個英雄,不是么?況且,白道中有范兄,何老爺子這樣的英雄人物,相談高樓上,其中快意,我和范兄的感覺並無分別。兩年前天庸關上自在飲酒笑殺人,你我三人聯手笑退長蛟會七百水鬼,范兄但是又何嘗不是少年之氣,在天庸關銘石為記曰『問劍天下,不知屈悔』,長歌之烈,尤然在耳!」范一航冷笑道:「好一個『英雄人物』,你逼迫風華殺何大俠,現在他雙手俱斷,生不如死,全是拜閣下所賜。」
她拔出了長劍!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又是那麼冷的早晨……」說話的時候,他點漆一樣的雙眼就看著青衣老人。
文士也笑道:「小兄弟好眼神啊!歐陽先生『隨意大開碑手』,硬功天下第一,晚輩也是早有所聞的,請。」
歐陽天方大喝一聲躍入場中,他回身拜在轎前道:「公子無恙否?」
張夢塵無言半晌,仰天凄然一笑道:「原來如此,姑蘇張夢塵以漢人之身行漢奸之事,死不足惜?」
生機從他的創口中飛快的散去,朦朧中他竭力睜大失神的眼睛,他看著風華,木然中淚如雨下的風華。他忽然覺得是自己欺負了她,他拿出了袖子里的一方白絹去擦她的淚,朦朧中,他已看不清,他伸著手卻怎麼也摸不到風華的臉,他還在努力著,他努力的作了所能作的最燦爛的笑容,他說:「傻丫頭,不要哭,其實,本來就救不回來的。換宮凝血大法也止不了那第一劍的劍傷,我騙了你,我只是想再看一看,我只是想再等一下,等你說願意和我一起走……」
老黑頭嘿嘿冷笑兩聲道:「不必追了,他越這樣叫,散功越快,終會血脈爆裂而死。多虧少俠的神功,在下代主人多謝了。」
張夢塵怒道:「虧你成名英雄,好生的卑鄙!」
風華輕聲說:「杜兄何不在崑崙精研劍術,二十年後當有所為?」
杜泓冷然道:「托風賢弟之福,愚兄安好。」
徹寒如水。
風華無奈疲倦的聲音從轎子里傳來道:「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吧。」
風若渡揚手力劈,半截青竹枝留在他胸口裡,他長袖一揮,沙土飛揚中,昂首而去。遠遠的聽見他的長歌:「今宵剩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長歌如昊天龍吟,撕裂長空,直振蒼茫。
風若渡笑意忽然變的有些冷,他緩緩道:「恐怕不只七條人命吧?鐵針,杜泓,趙長容,裘望海他們不都是你中原武林的撐天之柱,架海之梁?據說不世人物歐陽天方一個時辰前也力戰身亡。連這個不懂事的風華的命恐怕也是先生桌上的賭注吧?」
風中,細細的琴聲遙遙送來,天外梵音般不可捉摸,一時飄在耳邊,一時便又遠去,聽琴之人,竟會有琴聲若即若離的撫摸自己面頰的錯覺,似乎是堂前父母的憐惜,懷裡佳人的愛戀,不盡的纏綿,眷眷戀戀,只夾雜著少許嘆氣般的低吟,低吟一起那柔柔的溫存就變成了一雙幽怨的眼睛,靜靜不言,在前後左右痴痴顧盼,又彷彿無憾無悔。
風若渡的眼睛安靜的凝視著范一航乾燥穩健的雙手,以他的武功,確有一擊而殺范一航的自信。所以,在這個不算太漫長的等待中,他已經分了神,在滿山百和的凌風搖曳中,他已經看見了風華在金鑾錦帳中的香夢初醒,甚至那慵懶的眼神,和額上微微沁出的細密汗珠。他會折一朵百和花,插在她如雲的長發上,帶她看大都煙塵中的落日,嫣紅的落日,在依依留連不去的晚霞中一笑忘憂,凝在天長地久的時空里寧靜的一隅。
行不數里,文士忽然在轎后道:「停。」四個轎夫當即停在原地。
辣汁澆面,鹵黃牛肉。
風若渡道:「我本以為我們是朋友。」
那柄絕色佳人的秋愁一般的殘紅劍。
輕輕的霧氣如一幅紗,遮住了一切,寂然如夢。只在微風細細間,薄霧飄搖,朦朧里似有無數的精靈竊竊低語。老人垂下眼皮,一轉眼間,他就木訥得象是一個蒼老的管家,那種被歲月折磨了鋒芒,甘居人下的奴僕。他轉身微微一躬道:「請公子下船。」
張夢塵眼見橫屍一地,幽幽嘆道:「歷來江山一戰,英雄一怒,便可憐了多少生靈!」回身欲退,忽然他心口一痛,憤然回身一擊,得意絕技「點塵指」全力施展,身後的裘望海胸口中指,倒飛一丈,鮮血從胸口噴了出來。
風若渡仍是那樣淡然的笑容道:「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經過世,不能與范大先生一敘了。」范一航道:「原來你不是真的紫薇!」
就是這麼一點點的慌張把驚呆的風華喚醒了過來,她沒有想,沒有時間想,她也不能想,她身上背負的累累鮮血已經使她不能給自己想的機會。
風華淡淡的借口道:「我知道你能殺得了他們。」
南風——風華,艷而鋒利的風華。
他的眼睛里,是二十三個人——二十三個各不相同的人,有的象公侯,有的是乞丐,有顧盼嫣然的朱衣少女,也有方步輕搖的白衣公子,或站或坐,甚至還有席地而卧如得道高僧般的人物。風若渡也知道,還有三個人藏在屋檐上,一個人遁在土裡,至於最後還有一個人,他在哪裡連風若渡也不知道,但是風若渡肯定,「紫薇斗數」的二十八宿都來了。沒有這整整齊齊的二十八個人,絕對結不成這個名動江湖的「二十八誅天大陣」,沒有這個陣勢,又怎麼會有這樣的殺勢逼的小街上的寒風已經開始倒流?風若渡正在「風眼」里,剎那間,似乎似乎手中的「殘紅」寶劍都被壓的彎曲了起來,在這個靜靜的時刻發出了一聲若嘆息般的低吟。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每個人都是江湖上闖蕩多年的豪傑,每個人都有不凡的藝業,今天卻聯手來對付一個人。在紫薇斗數里,他們駐守的地方分別在從玉門關到百越的幾千里地面上,而且無論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有和一個普通門派掌門人較量的實力,但是今夜他們不惜賓士千里來徐州一戰,卻絕無鬆懈,不僅是因為那是紫薇之令,而且因為這個人——風若渡!面前這個懶懶的笑著的風若渡。
淚湧上黑衣少年的雙目,他大怒道:「你既知如此,何以讓歐陽伯去送死!」轎子停了下來。
劍本已經抵著他的背心,劍手慢慢的刺出那一劍,甚至在出劍的時候壓制自己的心跳,他果然是什麼也躲不過了。他回過了身,寂寞的寒意帶著絕色佳人的秋愁,回首驚艷的輕紅划進了他的心房。殘紅劍!
然後,紅艷得有些疲倦的殘紅劍,就從原來的創口又一次刺進了風若渡的胸口!只不過,正好和原先的創口|交叉成一個十字!
黑衣少年臉色一變,急切的說:「我……」
少年問道:「誰來了?」
范一航卻看的出,那並非憂傷,也不全然是快樂,而是混雜在進退得失愛恨悲喜中難解的痴痴纏纏,和終於解脫出來的一點點欣喜。象是一個鑄劍的劍師在爐火邊投入自己的青春少年,熬瞎了一雙慧眼,終於能手撫自己夢想中那一把神劍的快樂和輕愁,還有對昨日那些痛苦的日子尚存的驚悸。他蒼白的手輕輕摸著風華漆黑的長發,指間的溫存,眼中的愛憐,微笑中的珍惜。是那十年歸來的少年遊子凝視酣夢中那青梅竹馬的豆蔻少女,吻落她睫上的淚珠,一盼一顧間已深深許下的天長地久的相依相偎。
張夢塵轉身看時,正是歐陽天方力劈趙長容胸前三大穴道,趙長容一時不及回防,穴道中擊,暈死過去。旁邊的裘望海紅了雙眼,「飛鷹撼天」十四腿全數踢在歐陽天方胸口,歐陽天方慘笑一聲道:「好剛猛的腿法!」飛吐鮮血而亡。裘望海也力盡倒地。
風華獃獃的站在原地,回頭看了看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的賣面的老黑頭。
一個落魄的人,一頭凌亂的發,一身釘滿補丁的衣裳,一雙朦朧如醉的眼睛,一柄劍。
說罷,不再停息,直撲武功最強的武當鐵針。
風若渡也前進數步,空手垂在身側,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拱了拱手道:「范兄果然是真正的武人,明知艱險,仍上前一戰,絕不屈從!我當以雙手力接先生觀天七劍,九九算籌!」范一航臉上微微一苦道:「並非艱險,乃是必敗!」
風華白晰的手從轎中猛的探出來,死死的抓著少年的右臂,狠狠的說:「歐陽先生從我兩歲的時候就抱我走遍江湖,你十四歲才見到他。歐陽先生的腿現每逢大雨時痛苦不堪,就是當年抱我遼東與十三鷹苦戰時留下的後患。歐陽先生的內人就是在帶著我入天山求醫時為仇家乘虛而入姦殺。歐陽先生……」他的指甲已經深深陷進少年臂上的肌肉里,雙目若赤,低低的喝道:「生為我家之人,死為我家之鬼,當死之時,莫說歐陽先生,你我也當毫不猶豫!死一人,要有一人之價而已!當死則死,只不能白死!明白么?已經死了很多人……」他說,「今天一定要見到紫薇,有人阻攔,則遇佛殺佛,遇祖殺祖!」
范一航覺得自己的血都要從胸膛里翻滾了出來。他的腦子裡飛快的掃過種種主意,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錯了,為什麼風若渡還沒有倒下?但是他不動,他並非不敢動,他只是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動而已!
風華慢慢搖了搖頭。
風若渡嘆了一口氣道:「是紫薇派你來的?」
在算籌打破寧靜的一瞬間,中劍的風若渡居然動了!
素衣如雲的風華在朝寒里顯得更加不堪,他的臉也蒼白,好象寒冷已經把他的活力一點點都抽走了。
黑衣少年終於無言,回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