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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焚琴

烈火焚琴

作者:江南
福建浪琴崖,萬頃碧海,千里陰霾。
許久他才說出了那震顫他心底的最後兩個字:「葯人?」
又是一片浪花,白色的水沫飛濺在山岩上,模糊了封岸岩的視線。水沫化作一陣疾雨打在兩人的身上。背對背站著的兩人,岳清濁的松紋鐵劍已經回到了腰間,葉三也正緩緩把長劍合入劍匣。
濃兒終於哭出聲來。
「可是,你還是那個陣前一怒,摧折千軍的『鐵馬將軍』么?」
鐵南看著謝松望手裡那張「我實無奈」的信箋,欲哭無淚,他轉眼憤怒的看小舟頭上矗立的葉焚琴,葉焚琴一襲素衣,臨風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麼也沒有,他竟象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在這幕慘劇中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的思考著他自己。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問葉三,眼裡忽然掠過一絲難解的陰翳。
遠遠的山坡上,一襲紫裙如丁香花般飄在風裡。
汨羅水翻盡楚歌聲
「是殺手的劍法!」
尚軒緩緩的點了點頭,黑衣的武士們紛紛走道葉三的身邊就著酒罈各飲一口。葉三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尚軒,我現在能明白你為何要在他們中間才敢見我了,有這麼多和你一樣的人在身邊,真的很安全!」
「記得,那時候你已經是瓦剌聞名喪膽的鐵馬將軍,我和阿冷在軍中的職位卻還是小卒,根本沒有酒可喝。」
「再試一劍!」松紋鐵劍劍尖急顫,岳清濁身隨劍走,劍化丈二蒼龍,夭驕在天。葉三招式未盡,已經旋步轉劍,劍華如雪,絞碎滿天飛浪。
⑦辛棄疾〈賀新郎〉一首,辛詞多豪邁作品,但是想這一首一樣豪邁深遠的作品恐怕沒有第二首了。個人以為可以算辛詞第一。「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一段,字字動人。沒有幾十年的金戈鐵馬,生死領悟,是寫不出來的。尤以將軍回頭,故人長絕,其間意境不可說。放在這裡是因為既然尚軒殺了恆殊,那麼他必然為這首詞所感,葉三就是在尚軒感慨茫然的時候抓住機會下手殺的他。其人妖鬼之性,應該已經顯露無疑。
「我相信你!知音之人,一調可知高山流水,岳清濁雖然沒有那等修為,不過聽鼓知人,自命還是做得到的。雖說后怕,可是再來一劍,我還是不會發出飛鷹一劍的最後一變。」
橋上,白綢衫子紫羅裙的女子獨自矗立,望著橋下的流水輕輕的喚了這一聲。流水帶著幾片落葉去了,一去不回。晚風吹動她的紫羅裙,象一串即將凋逝的風中的紫丁香。「姑娘,夜深露重……」書生沒有說完,他看見那個紫丁香一樣的女子回過頭來。那張明艷的臉上秋水一樣的瞳子冷冷的看他。那是一張玉石雕琢的面孔,沒有一處不是美得逼人。「就是那雙眼睛,也太冷了吧?」書生想著。這是書生最後一個清醒的想法,隨後,他看見一道雪亮的銀光插|進他的胸腹,劇烈的痛楚從胸腹間擴散開去。他自己的血模糊了自己的眼睛,他什麼都來不及想。倒下去的時候,腦子裡縈繞的,還是那個紫丁香一樣的女子,和那雙寒冷的眼睛。
「記得,那時候你已經是瓦剌聞名喪膽的鐵馬將軍,我和阿冷在軍中的職位卻還是小卒,根本沒有酒可喝。」
賣藝的女孩兒卻沒有工夫看那飛馳的龍舟,石台上,她奮力舞動兩顆火流星,片刻不敢鬆懈。魯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燦爛的火光圍繞下,她如同一隻燃燒的燕子,在台上四處飛翔。
葉三的瞳子驟然放大了,他驚恐的退後幾步,艱難的穩住了身形。他的臉詭異的扭曲著,哆嗦著的嘴唇終於吐出幾個字:「難道,難道他也是……」
良久,他才敢探頭再去看樓下的葉三,庭院空空,葉三已經去了。
「鐵膽御使也無可奈何么?」葉三幽幽問道。
衛士聽見尚軒的笑聲,只得振作精神往前衝去。葉三拔劍在手,冷然相對。可是他忽然有一點疲憊,該殺的人他都已經殺了,他抬起頭看著周圍的衛士,眼光迷離起來,是不是到了扔下劍的時候?
整整一個時辰,他就這樣遙遙看著靜悄悄的大堂,一動不動。
他往窗外望去,看著樓下西湖岸上,又是飛柳時節,茫茫的柳絮夾裹在晨霧裡,飄在清波上。微微的寒意沁到他心裏,很快又給初升的太陽那煦暖的光芒驅散了,樓下有小販叫賣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聲里,他聽到了風箏,聽到了新茶,聽到了木樨糕和女兒紅。這一切都融在了西湖岸邊的水味里,清得沒有顏色,卻又纏綿得化不開。
「好!」亭子里的魯王終於喝道,「來啊,孤家看賞!」
長長的甬道,一重又一重的暗門,葉三穿過幃幕,看見無數的黑衣侍衛持刀而立,一言不發。尚軒遙遙引著他穿過黑衣侍衛和重重的暗門,在一扇火眼麒麟的牆壁前停了下來。尚軒回視葉三,按動了麒麟頸下的一片逆鱗。
何玉兒紅著臉,什麼也不敢說,好久才低聲道:「謝謝三公子了。」
「葉小三!我恨!我恨啊!」尚軒低低的吼道,「難道你不恨?難道,你不恨?天下間只有我能救你,不讓武林中千千萬萬人殺你。只是因為,我可憐你,我和你一樣,是個『葯人』!」說到後來,尚軒已經象一隻受傷的野獸,喉間擠出憤怒的咆哮,眼睛里爬滿了血絲。「小三子,你無處可去!阿冷死了,你給他收屍,你死了,誰來埋你?」過了許久,尚軒靜下來幽幽的問。
「那你呢?」濃兒幽幽的問。
到了「誰共我,醉明月」一句,他念誦的聲音終於和葉三的歌聲合在了一處!驟然間,尚軒蓄在眼裡的淚珠滾落。
「小三子,你真狠。為了殺我,你一步步的走,每殺一個人我就多信你一分。只有你才幹的出來!詩妖劍鬼葉小三是條縛不住的狂龍,只為自己殺人!」尚軒苦笑,「我自己說的,可我永遠都記不住!」
尚軒默然良久道:「既然你不想殺人,那麼你何必回來?你明知我手下江南錦衣衛三部除了殺人再無別的買賣!」
「應當?」尚軒冷冷的說。
嗅進了一點塵土的謝松望忽然覺得一口氣嗆在喉間,全身都癱軟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他輕輕嘆息,邁步走向河邊,鐵南看著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數十年的操勞在朝廷上不斷遭人排擠,而今書生已老,卻還願意為國赴險,一時間就要落淚。終於忍住,揮揮手,李越趙軻兩騎奔向上下游各兩百步的地方。
風篁嶺,久寂的焚琴庄煮鶴苑。
捕快還沒有趕來,整個西湖邊上,所有人都圍在落日樓前。聽落日樓里寒風呼嘯般的劍吼,聽葉三公子嘶啞凄烈的長哭,還有他響遏行雲的吟誦。
葉三的聲音一下子又變的飄渺不定:「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高樓傳帖,你連走近我都不敢了么?」
「你還記得是我請你喝的酒?」尚軒唇邊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想!」何苦和尚乾咳著。
「小三子!」尚軒對他道,「看看這個地方,看看你自己!」
尚軒還在微笑:「殺手第一,詩妖劍鬼,不在我這些手下的面前,我是不敢接近你的。」
女孩兒的眼裡,卻只是那襲熟悉的白衣飛動,恍如天外飛仙。
「是!」葉三道。
「大人,那件機密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這等重要?」身後的武士李越問道。謝松望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信不過你們幾個,牽涉朝中要員,水落石出之前,多說恐怕沒有好處。皇上親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
「不管怎樣,我們這種人,一生都不能停止殺人了罷?」尚軒問道。
謝松望生怕水打濕了信箋,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面薄薄的塵土,信箋只有寥寥數字——「我實無奈」!
葉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側身閃過,而他身後的樹枝已經給流水帶走了。此時此刻,他無路可退!除了鐵南還守著謝松望的屍體,剩下三名家將無一不是怒吼著衝進水裡。他們的輕功雖然不能凌波飛渡,可是只要葉三落了水,合他們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下!
岳清濁剛扯下身上的斗篷要躍出船頭,封岸岩一把拉住了他道:「幫主,還是讓我們先上去探探吧!」
謝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謂葯人是怎樣的東西?」
何玉兒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清晨的茶樓上只剩下葉三一個客人。沒有了何玉兒的歌聲,也沒有她的笑容,一切立刻就寂靜了下來。葉三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他無言的看著手中的茶,雙眼有些迷離。一片寂靜里,他聽見樓下遠遠的人聲。
「我出發以前就知道!因為你自己的一句話,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杭州?」
就在這個時候,鐵南居然看見一隻無人的小舟從上游悄悄飄了下來,從葉三身後一丈的地方掠過。葉三長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里,白袍沉入水中,葉三卻以一個「鶴翼裁雲」之勢,輕飄飄的倒翻,落在船頭。他撐開篙隨手一盪,小船破開水面向下游去了。一切都只是一個圈套,一個完美的圈套。
那幕僚打開名帖,清清喉嚨,拿著腔調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劍,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血。江南葉焚琴!」
「不要再喊了,要是敢你就過來,我還是會殺你!」葉三冷冷的說道,他揮袖消失在門裡。「為什麼呢?阿葉?真的是我們錯了么?」濃兒輕輕的問,「真的是我們錯了?」她嚎啕著跑出了焚琴山莊的大門。
「因為我來的目的就是要殺你,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
「還瞞?」葉三卒不及防的捏住她的鼻子,輕輕搖了搖道,「一聽你今天唱的曲子我就聽出來了,想嫁人了?想著誰呢?」
「來的可是葉少俠?」謝松望對著河對面喊道。
「其實,那時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寧王帳里也不過十幾壇,分給將領們每人不過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軒輕聲道,「不過五勺而已!」
謝松望還是大笑道:「鐵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塗了不成?任人輕易騙來?我已經去大理寺中查得當年的一些文書,他所說的話句句是實。此事如此機密,他能知曉並且告訴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沒有誠意。如果老夫一時畏懼不敢親自見他,給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過老夫不願將實情全盤托出,朝中局勢就當真危險了!」
「如你所說,其中一個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煩子指間風雨,置我腸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揮手從歸去,無淚與君傾
尚軒比了個「請」的手勢,大踏步上前,端坐在中央的位置上。黑衣武士的環繞下,他高大的身形王者般凜然不可侵犯。
「葉焚琴?小三子,你終於還是回來了么?」
「可是我們那一夜卻足足有三壇好酒!」
暴怒的鐵南擲出手中的鐵扇,激動風聲直取河面上的葉焚琴。
靜悄悄的,葉三看自己的劍,微微搖頭。
葉三挽劍成花,挽劍成水,挽劍成寒霜飛雪,挽動一場冷雨凄風。可是他挽不住時光,挽不回遺恨。
琴間歌聲動:
三日後,四大家將被南京兵部錦衣衛以「謀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獄,一個迷朦的雨夜,盡數被秘密腰斬于獄中,而後封捲入庫。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為什麼御使謝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了。
「探子說親眼見到了魯王的人頭,驗屍封棺的仵作也說確實是鐵膽謝松望,我們的人守在海邊,天明時分潮水把岳清濁的屍體衝上了沙灘,雖然腫脹不堪,但是應當是漕幫岳清濁了!」師爺恭恭敬敬的答道。
火終於越來越小了。她的耳朵里能聽見桐木長琴在火里的必必剝剝,她能看見葉三的長袍在火里飛揚,他揮袖如火鶴在天,化為灰燼。灰燼里,他最後的笑容絲絲縷縷,化為流水。
那幕僚打開名帖,清清喉嚨,拿著腔調念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劍,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君血。江南葉焚琴!」
葉三給丫鬟引進了府門,面前,寒光奪目。一百余名軍士持刀而立,半分也前進不得。遠遠聽到一聲長笑,抬頭看時,尚軒正在一群黑衣武士的簇擁中,立在尚書府里最高的月明樓上。面前的尚軒雖然仰面可見,卻是在刀劍重重護衛之下,尚軒就在這銅牆鐵壁中縱聲大笑。「小三子,你可知道,我也一直在等你?」
看著何玉兒低著頭羞得不敢說話,葉三從袖子里拿出張紙,捏個紙團砸在她腦門上,笑道:「還不回去把它藏好?要是丟了,沒嫁妝就嫁不掉嘍!」
正在這時,差人跑進亭子道:「王爺,今年龍舟之冠已經有了,小人把他們領來了!」
「做人做鬼,一念之間。葉公子給老夫的消息關係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萬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俠!」
「難道就讓阿冷這樣白白死了?」
短短的停頓,葉焚琴背後已經中了一柄長槍,一枚鐵蓮子。魯王府的衛士絕非等閑,葉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機會,只要他再猶豫片刻,他就會倒在背後的刀劍下。
岳清濁身後的漕幫堂主封岸岩倒並不害怕岳清濁有什麼不測,岳清濁成名的一個原因就是他手中三尺「聽濤神劍」得武當真傳,稱為天下三柄名劍之一絕不為過,何況他封岸岩還帶著這一百來號弟兄,封岸岩不知道誰是葉三,他也不在乎,他自負以自己手下的一干人,就是千軍萬馬也不難殺出一條生路,何況只有「葉三」這一個人。他只是訥悶為何幫主會為了這麼一個人勞頓這一遭,他不禁問道:「幫主莫非認識那葉三?」
船停在海上,岳清濁遙望那岸上巨大山岩頂擊鼓的人,高高的山崖上,頭頂烏雲,凌波擊鼓的葉焚琴!巨浪衝擊在他腳下的山岩上,無數水花吼叫著衝上天空,化作一場大雨打在他頭頂,葉焚琴無動於衷,他只是擊鼓,不停的擊鼓。好象天地間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他激昂的鼓點和那幾許痴狂。
謝松望生怕水打濕了信箋,跑過去取下信箋,撣去上面薄薄的塵土,信箋只有寥寥數字——「我實無奈」!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他回頭看葉三,葉三坐在窗邊的身影融在淡淡的晨曦中,眺望窗外,唇邊一縷淡到遺忘的笑容,手中茶盞里散出來的清香中,恍如一場水色的夢幻。
「多謝手下留情!」葉三拱手為禮。
「皇帝親征北漠,朝中散亂,齊王監國不利,太子幼弱。除了謝松望那個老骨頭,朝中再沒有人敢上奏章給南京兵部和江南錦衣衛添麻煩。岳清濁雄據中原,財力武力都是中原武林第一人,可惜忠於朝廷。不過,他已經死了!漕幫已經亂成一團,我小示恩義,漕幫中各派都趕著向我暗送秋波,漕幫已垮,再沒有能擋我去路的人。朝中名將皆在北漠,魯王朱有顯一去,京城左近已沒有能帶兵十萬的將才。」尚軒道,「小三子,你現在可明白我為什麼要讓你去刺他們三個?」
「我們又走回一起來了,小三子。就和當年一樣,我還是鐵蹄踏遍千山的鐵馬將軍,你也還是那個詩劍猖狂的葉小三!只要我們一起聯手,天下誰是敵手?誰敢不低頭?」笑著笑著,他卻聽見葉三輕輕的嘆息:「可惜阿冷卻不和我們在一起了!尚軒,其實我們永遠不能都象當年那樣了!」
「軟骨散!」身後的鐵南已經喊了出來,四大家將無一不是全力向謝松望狂奔而去。就在這一剎那間,對岸的薄霧裡,幾十段樹枝被人一腳踢飛出來灑落在河面上。白衣的葉焚琴如驚鴻飛掠,腳尖點上了離岸最近的樹枝,借勁一彈,凌越三丈水面,又點上前方的樹枝。二百步寬的河面,葉三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中央。鐵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陽內力閉鎖心脈,展開「少陽箭勁」的絕世輕功,不惜傷殘自身,也一定要在葉三渡過河之前搶回謝松望。畢竟是鐵南在地上更快一籌,葉三還有五六丈之遙,鐵南已經搶到了謝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謝松望的時候,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空朦飄渺,無聲無息的從葉三手裡射出來,劃過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紅塵里一段寂寞,一縷無奈,永遠捕捉不著,只能悵恨的看著它傷盡人心。
歌未盡,有琴聲如訴,颯然浮空,纏綿而起,再轉羽烈剛昂。一琴之烈,震動山巒,明月失華。琴聲如同御風飛揚,升騰直入蒼穹,高而復高,烈而復烈。操者無言,聽者無語。忽然,葉三停下身形,按上那雙彈琴的手,輕輕道:「剛極易折!你怎麼也來了?」月下彈琴的濃兒凄然道:「我們還是逃不過,我們會不會和阿冷一樣?」淚珠掛在她清秀的臉蛋上,晶瑩剔透,青色的娥眉下,是她閃著淚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風來,掠過她的頰邊,她的長鬢纏綿的黏在頸邊細膩的肌膚上。葉三淡淡笑了,指尖夾起她的長鬢緩緩理過,又捏著她素絹的衣領幫她正了正。
「我知道了!」葉三苦笑,進前一步道,「我不過是一條野狗!誰能救我,我就只能跟誰。那麼,你要我做什麼?」
註釋:
「嗯!」葉三點頭,「還是那句老話,何必問殺你的是誰?好!」
謝松望哈哈笑道:「鐵南,鐵南,還不是勸我縮在轎子里看你們去出生入死?」
「月夜笑殺人?」葉三幽然道,「殺人固然殺人,又怎麼笑得出來?不象當年,今日殺的都是無辜百姓,誰能笑得出?」
轎旁的一騎上,一個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對轎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過了,並無異常,也無人跡。此時離卯時尚有三刻。」
信上只有一句話——「受人之託,取君首級,三月初三黃昏時分,浪琴崖」,署名也只兩個字——「葉三」。
「其實老夫不通武藝,當面見他難免有兩分危險,但是他既然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重要內情要當面說與老夫。此事重大,應當不入二耳,他如此做,並非沒有道理。我帶你等來,已經有違他要單獨見我的本意了。」
劍穿透尚軒的胸口,葉三停在他面前,尚軒的掌就印在他額頭上。尚軒的翻天印掌,斷山截流般霸道的掌勁。可是,那一記翻天印的掌勁只是停在葉三的額頭上。一切都凝住了。「小三子,你真狠!」尚軒居然還能笑,笑得淚流滿面。
踏著小徑,她一步步走向那個熟悉的苑子。每一步,腳下都涼如水。
葉三把濃兒摟在懷裡,濃兒纖弱的身子在他懷裡顫抖,他的肩頭被濃兒的淚打濕了。揉著濃兒的長發,葉三輕聲說道:「他死得很安祥,真的,我們也許都不能象他死得那樣安祥呢!」葉三把臉貼上濃兒的面頰,又道:「要哭,你就哭吧。但是不要怕,我在這裏,阿冷是真的走了,我還在這裏陪你。」
丘漠搖頭,鐵南的心裏忽然一冷,攥著鐵扇的手裡沁出了冷汗。
尚軒緩緩的點了點頭,黑衣的武士們紛紛走到葉三的身邊就著酒罈各飲一口。葉三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黑衣武士道:「尚軒,我現在能明白你為何要在他們中間才敢見我了,有這麼多和你一樣的人在身邊,真的很安全!」
老闆並不知道這個葉三公子是何許人也,只知道葉三公子喜歡在這落日樓上喝茶。每天的清晨,他都能看見葉三著一襲長衫踏著朦朧的晨曦走到門前,然後微笑著說:「掌柜的,一壺好綠茶,兩個薄胎杯。」
他輕輕嘆息,邁步走向河邊,鐵南看著他躬起的背影,想起他數十年的操勞在朝廷上不斷遭人排擠,而今書生已老,卻還願意為國赴險,一時間就要落淚。終於忍住,揮揮手,李越趙軻兩騎奔向上下游各兩百步的地方。
「不是你的錯,阿葉,我在這裏一直很開心。這裡是個讓人不願意離開的地方,要多謝你帶我們來這裏過這四年的時光。無可遺憾!可是,現在你要答應我趕快帶濃兒走。」良久,葉三說:「好!」
葉三拎起了酒罈。
「我?」葉三失笑道,「我也想啊!」他一臉的笑容似乎永遠捉摸不透。忽然,濃兒把手中的酒鍾摔碎在桌子上,一縷淡淡的紅色煙氣從桌面上騰起來。葉三看見濃兒眼裡的淚又滾落下來,一滴滴打落在她的白綢衫子上,兩人都無言。葉三還是笑著,他的笑中的意思忽然清晰起來,這一刻,他笑得很無奈。
葉三不語。
「何必知道?」何苦搖頭道,「既然走了消息,今天來了這一幫,明天就會來那一幫,都是來殺我們的,又何必問來的是誰?」
魯王哈哈大笑道:「黃重誠別的本事沒有,這龍舟競渡倒是年年奪冠啊。」把名帖扔給身邊的幕僚道:「念來聽聽,給我看賞。」
謝松望還是大笑道:「鐵南,你看老夫真的老糊塗了不成?任人輕易騙來?我已經去大理寺中查得當年的一些文書,他所說的話句句是實。此事如此機密,他能知曉並且告訴老夫,自然不是完全沒有誠意。如果老夫一時畏懼不敢親自見他,給他看扁了事小,他信不過老夫不願將實情全盤托出,朝中局勢就當真危險了!」
看著她期待而慌張的目光,葉三清清楚楚的說道:「他死了!」
他回身走向焚琴庄的深處,濃兒聽見他漫漫的吟誦聲:「一杯盡飲紅塵淚,人間無恨是狂歡!」
「要麼變,要麼死,小三子,天下已無你立錐之地!」
④小時候讀的古詩一首,作者忘記了。只是有個故事,說一人在渡口邊看見男子遠行,將渡未渡,其妻遙遙跑來,呼喊說河上危險,「公歸來,公歸來」。男子不聽,遂渡,至河中沉船身死。等女子跑到河邊,已經是空蕩蕩的河面上官人去也。女子哀歌一曲,就是這首詩,平實的詞句里,似乎可以看見女子淚下如雨的場面。旁觀的人回到家裡,說給自己妻子聽,妻子惻然,其妻精於箜篌,於是按丈夫的敘說譜成箜篌曲,彈唱起哀思,聽者無不淚下,好象曲子已經遺失,只有詞還留下。讀起來確實令人唏噓,斷腸好詩!
滿室的刀光,葉焚琴給一個魁梧的侍衛引上「大風閣」。身邊是侍衛,無數的侍衛。森寒的長刀都提在手中,怎麼看也不象是待客之道。可是葉三並沒有恐慌,只是隨著那侍衛一步步的走上大風閣。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葉三搖頭:「唯一過不去的是你自己那一雙掌,尚軒,能擋住我的劍的,只有你自己!」尚軒縱聲大笑道:「葉焚琴,葉江南,不管你叫什麼名字,你還是當年一詩一劍,取人首級于無形的葉小三!」
「這些天,尚軒遇刺的消息杭州城裡都傳遍了。」濃兒低聲道,「除了你,還有誰能殺得了尚軒呢?」
「幾許凄涼當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尚軒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對我說的話。一飲散后,酒醒時分,故人都已星散。數年來一場如夢啊。」
何苦躬下腰,慢慢的坐在葉三對面的椅子上,靜靜的看著葉三,嘴角抽|動著笑了一下,笑得蒼涼。葉三眼裡精光九-九-藏-書四射,手腕一翻,五指迅捷如電,扣住何苦和尚的脈門按到桌面上,一揮長袖把兩人的手蓋在下面。
一句話,不許反駁,這就是魯王為人處事一貫之風。在他手裡,千軍萬馬血流成河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金戈鐵馬的人上人眼裡,今夜抱得美人歸就和沙場斬將一樣,或許是一時的氣概,或許是凌駕于別人之上的強者的風采,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自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盡歡就奪了她的夢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鄭重的許給自己最心愛的少年的那個夢想。魯王不在乎,他說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關心女孩兒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過是女孩兒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見女孩兒的彷徨無措,更懶得去揣摩她心裏的苦澀。她賣藝數年,因為一幅好容貌,走南闖北沒有少受欺負。好幾次都是一線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賴著神佛的佑護才艱難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濟南府魯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棄她而去?少女的幾許幻想,曾有的青澀情愫,還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夢還是要醒來了么?她想哭,卻又不敢,一汪清淚滾在眼裡,獃獃的跪著,不知為什麼,腦子裡竟滿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縷微微的氣息似乎還在她耳畔。
「其實老夫不通武藝,當面見他難免有兩分危險,但是他既然指明要親自見我,恐怕是有重要內情要當面說與老夫。此事重大,應當不入二耳,他如此做,並非沒有道理。我帶你等來,已經有違他要單獨見我的本意了。」
燒刀子被一壇壇搬了上來堆在樓上,葉三對著死去的何苦和尚靜靜無言,擦拭著手中的短劍。掌柜的搬上最後一壇酒,他看見葉三把一整壇燒刀子喝水一樣淋在口中。然後葉三立起身來,挺直了腰,低沉的咳了兩聲,滿口鮮血從他嘴裏咳出來,染紅了他雪白的衣,他恍如妖鬼一樣提劍默立。
「終於來了么?來的是誰?」葉三問。
何苦嘴唇哆嗦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好照顧濃兒!」
何苦沒有鬆開抱在胸前的手,一手接了茶盞有些艱難的送到嘴邊。葉三已經喝完了茶,看著何苦一口一口的飲著茶,每喝下一口茶,就有一口鮮血從他嘴裏湧出來流到盞中,血在茶盞里騰起來,煙一樣彌散,把茶染的鮮紅。
掌柜的透過飄搖的火焰,看得他沿著西湖岸遠遠的去了,背影漸漸隱沒在了初春那一片柔柔的綠草中。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第三章

「你連我為什麼而來都不想知道?」葉三問。
「阿冷已經走了,以後你不用再等他了。」葉三包紮完了才說道。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
尚軒笑了,似乎還笑得很開心,「小三子,你還是那樣頑固!」
「是啊!我本來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個……痛快。」尚軒低頭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沒有等到酒……他們把我給忘了。他們從來想不起我,在他們眼裡,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戰場上滿眼血絲的亡命徒,是他們造出來的葯人!他們把我們領到戰場上,象領一條狗,然後叫我們去咬人。這就是你我,有職位沒有職位,都沒有分別。」尚軒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給西營的酒全部搶了下來,我們才能把酒澆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飲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這個名振瓦剌的鐵馬將軍……搶來的!」
火燒得比想象的快,很顯然葉三已經在裏面灑遍了酒,很快底層就已經煙火處處了,濃煙把葉三包圍起來,他沒有動,只是靜靜望著火中的落日樓。
岳清濁忽然大喝道:「好,再看此一劍!鷹揚九天俯海潮!」,翻身背劍,仰空躍起,空中劍式颯然展開,蒼灰色的劍輪在他手裡幻現,彷彿千萬飛鷹凌空展翅,撲擊大地。岳清濁已經祭出了他的蒼鷹一劍!
這一個香夢,永生不醒。
鐵南卻道:「大人固然是要為國出力,不過那人的消息確切與否還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謀害大人,拿這些消息作個幌子騙大人來這裏欲下毒手也並非不可能!」

第五章

「原來是這樣,好,小三子,你好!」尚軒放聲大笑。
金陵夜色,雨意蕭蕭。
怒吼的濤聲里,一點沉雄的鼓聲傳來,聲音小得稍不注意就會錯過,可是當封岸岩真的聽到了它,他就覺得那陣鼓點撕破了滔天狂瀾,在大海之上如同千軍萬馬踏波而來,自他身邊昂然馳過,直要去衝擊天涯海角。在那陣鼓點里,封岸岩覺得自己能聽見駿馬昂首長嘶,刀劍出鞘振鳴,大旗在狂風裡烈烈招展,十萬帶甲將士齊聲怒吼,隨著鼓聲,他眼前居然能看見衝擊著的人流,遍地的刀光,漫天的血!他自己好象消失在了這陣鼓聲里,只剩一雙眼睛,看著虛無的千里沙場上那殘酷的衝殺。
他回過身來,落日樓的老闆正端著一隻漆盤,笑呵呵的看著他。漆盤上是一隻小盞,裏面盛著一粒粒圓圓的珠茶,還有一隻小爐,通紅的炭火燃在爐子里。老闆提出小爐里的壺,裏面的水已經有八分熱,老闆仔細的把水注進小盞,水卷著盞底滾了上來,盞中茶葉舒展開來,根根都化作翠色的眉宇,在碧綠的茶湯里飄搖,沉浮不定。
「濃丫頭,有的時候,你真的很傻。」葉三笑了。他拉起濃兒的手走進了苑子。苑子里居然擺著一席酒,濃兒抬起頭奇怪的看著葉三。
「你怕我是朝廷派來的探子?那你為什麼還對我說這些?」
「我懂了,只要你有了他們,朝廷也不敢把你怎麼樣。有了他們,千軍環繞下取人首級,即使以禁宮無數高手,恐怕也抵擋不住這些葯人?這些你可以製造不休的葯人。有了他們,你,就是天下第一!」
「最後一次喝酒是忽蘭溫失溫決戰之前么?」
「我無路可走,既然已經給人找到了行蹤,如果我不來這裏,半個月內葉三在杭州的消息就會傳遍天下,到時候武林中千人萬人齊聚杭州,殺我,也殺濃兒。我逃不掉的,逃到哪裡,我都止不住月圓之夜發狂而殺人,總會給人找出來!」
暴怒的鐵南擲出手中的鐵扇,激動風聲直取河面上的葉焚琴。
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時、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
汨羅水翻盡楚歌聲

第二章

掌柜的有些詫異,雖說落日樓是酒樓,可日間多半是供茶,葉三也從來沒有在晨間叫過酒。但一壇老窖竹葉青還是擺上了桌,葉三拍開壇口的封泥,嘆到:「好酒。」湖上的水風從窗外來,夾著竹葉青淡淡的酒香,確實令人醺醺欲醉。
劍挽流雲,漂泊不系,如流水一去不歸,卻不滅江河萬古!
南京兵部尚書府,兵部參贊機務尚軒正聽著外面滴水檐上的水聲,翻閱著一份密函。葉三,名焚琴。七年前遷入杭州,不知其籍,于風篁嶺致地產,名焚琴山莊。富裕而無田無業,好飲茶,西湖落日樓常客。家中無僕從。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鶴,四年前號稱出家,不知其何處剃度,法號何苦,居焚琴庄煮鶴苑,好茶,日晨與葉焚琴飲于落日樓。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濃,年二十余,閉門少出,難知詳情。前日落日樓慘案,何苦為人所殺,至落日樓飲而氣絕,葉三購樓,焚而葬之,不知所蹤。女子意濃亦失蹤跡,焚琴庄已為空閣。杭州府中無其戶籍,不知何故。
燈火耀花了葉三的眼睛,麒麟壁移開后,無數盞明燈下,黑衣的武士無聲的矗立。比燈火還明亮的是他們森冷的眸子!葉三在他們眼裡看到的,只有寂靜肅殺的冷傲和無怨無悔的忠誠。葉三進來,卻無人顧盼一眼,數十雙目光下葉三打了個寒噤!
輕輕嗅著酒香,濃兒忽然問道:「尚軒是你殺的?」
「來的可是葉少俠?」謝松望對著河對面喊道。
「何處?我也不知道。」葉三苦笑一聲,「他說的對,天下之大,無我立錐之地!」又回頭走向了薄霧裡。
鐵南道:「大人一副鐵肝膽,天下聞名,廟堂之上市井之中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勸大人趨安避險。不過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何必煩勞大人親歷險地呢?」
濃兒真的笑了,她的笑容卻是破碎的,在笑和淚之間,濃兒肝腸寸斷的努力微笑。她一邊這樣笑一邊猛的退了出去,她哭著笑著說:「阿葉,你是個瘋子,你真的要殺了我才心甘情願么?」葉三撫摸她頭頂的手裡竟赫然是一柄流光燦爛的銀劍,他的手僵在了那裡。葉三猛然甩手把劍擲向了濃兒,可是劍上已經不再有力,濃兒只是輕輕側身,它就擦了過去。葉三苦笑著說:「其實,我真的沒有怨過你,我也在關外買了一棟莊子。想帶你到那裡去,那裡很遠很遠,不會再有人找到我們。可是我看見你在平水驛殺那個書生了,我才知道血毒是永遠解不開的。這種血毒已經不在我們的血里,它在我們的心裏!阿冷不殺人,可是他比死還要痛苦,即使你們不殺他,他也活不過半年了。即使我帶你到關外,你還是逃不脫殺人的命吧?」濃兒手持一柄銀色的匕首,遠遠的看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有臉上的淚不停的划落。「每次從殺人的惡夢裡醒來,當我看見手上沾的血,我都會恨,我會發誓下一次再也不殺人,不用那些無辜者的血來解我自己心裏的毒。可是下一次,我還是繼續殺人,因為我們不殺人的那一天,就是我們死的時候。你殺的那個書生,他或許有妻子兒女,他們住在這煙雨一片的江南,沒有北地的寒冷,也沒有嶺南的瘴氣,這裡有歡歌笑語,留住多少過客。這裏應該永遠沒有飢餓,傷病和死亡,沒有仇恨沒有悲傷,大家都這樣快樂,在落日樓頭飲一杯茶,看日出日落。年復一年。我再也不想看見血了,我不想再殺人。既然不能再殺人,只有我們自己去死。如果我死了,這江南的一草一木,過客歸人都能享受這一片安寧,那我不在乎生死,你我的生死我都不在乎!」
葉三開始斟茶,清亮的水流注進羊脂白玉一樣的茶盞里。茶香瀰漫開來,縈繞在兩人之間,葉三把一杯茶遞到了何苦面前。
尚軒搖頭,他的聲音遠遠的飄來:「小三子,我不敢,我真的不敢相信你。」說完這話,尚軒已經消失在樓上的珠簾中了。
「如果我說是便又如何?」葉三微笑著拔劍,劍如秋水。
師爺打個哆嗦,忙道:「我們派去的人很可靠,絕不會出錯!」
「阿葉,」女子輕輕喚了一聲,「是你么?你回來了?」
「濃兒?她還好么?」尚軒的聲音溫柔了很多。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造的葯人。我能體會當年寧王看我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效忠我,他們連告發我也不敢。設想他們告發我,朝廷能怎麼對他們?怎麼處置他們這些殺人嗜血的葯人?他們只能依附於我,我和他們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我自憐卿我自恨
葉三忽然笑了起來,笑得苦澀:「如果我不跟你,你就該殺了我,怎麼能讓我走?」
「謀反?」尚軒冷笑,「等我攻下京城,我只要讓史官重修史稿,天下就沒有謀反的尚軒,只有篡位的朱棣。」
「是,我激你,你說不說?」葉三看也不看他,只是自己喝酒。
鼓聲,真的是鼓聲!
葉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從離開寧王軍中,你在朝中為官,我在錦衣衛殺人度日,我們就再也沒有再一起喝過酒。」
「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辦得了他?」葉三沉吟良久才道。
卻是無淚賦招魂
封岸岩已經跳下了水,瘋狂的向岸上游來,他身後是漕幫憤怒的子弟們。葉三拾起岳清濁的劍,抱起他的屍體,站在山崖邊上迎著狂暴的海風一言不發,波濤打在他腳下的岩石上。高高的山崖上,他是那樣的渺小,好象一陣大浪來就會把他拖下海去。許久,他才把屍體,劍與那面大鼓一起推下了山崖,落到海里,只是「咚」的一聲響,一陣浪花捲來,就什麼也沒有了。
湖邊,滿是各種小吃的吆喝,叫賣精緻小玩意兒的攤子,不過最吸引人們的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丘漠搖頭,鐵南的心裏忽然一冷,攥著鐵扇的手裡沁出了冷汗。
曲終人未去,濃兒的淚如雨:「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只聽得旁邊有人道:「王爺,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身份低下,這不太妥吧?」魯王冷笑一聲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又不是要封她為妃。」
「濃兒我會照顧,我希望看見你活著回來!」尚軒說罷一揮袖就要退回樓里。「尚軒!」葉三忽然在他身後吼了一聲。尚軒緩緩回過頭來。
「虎狼之心?」尚軒挑了挑眉尖,冷笑一聲,「虎狼怎可與葉小三相比?」
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後,劍起雷霆,轟鳴著化作一道銀虹直射魯王,劍上的氣息逼動葉焚琴周圍的夜風為之逆轉,劍式鋪天蓋地,一劍之威,山嶽為之震顫。這一劍毫無保留,葉焚琴的身形已經融進劍里,無退無悔,必殺朱有顯!
葉三看著尚軒狂熱的眼神,居然說不出話來。他抓起面前的酒罈,狠狠地喝了一口,才稍微平靜下來。
③柳三變《玉蝴蝶》一首,說不上特別喜歡,不過還是絕妙好詞。以「水風輕,萍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可見寫景真境界。「故人何在,煙水茫茫」和「斷鴻聲里,立盡斜陽」,懷念故人也確實婉妙無雙了。
「皇上親征北漠,沒有證據,朝中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何處?我也不知道。」葉三苦笑一聲,「他說的對,天下之大,無我立錐之地!」又回頭走向了薄霧裡。
其耐公何
「假以時日,當在我之上。」葉三說。
葉三點頭,然後他走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封岸岩,居然在這陣輕輕的鼓點中,戰慄而不能自持!
女孩兒的眼裡,卻只是那襲熟悉的白衣飛動,恍如天外飛仙。
「尚軒,你可曾去過杭州?」葉三的話語柔和下來,聽著竟是極其的飄忽遙遠。尚軒茫然搖頭:「沒有。」
他終於還是晚了。
「三公子還喜歡奴家這首曲子么?」唱罷,翠色衫子的何玉兒深深一福問道。她蹲下身去的時候,如霜勝雪的小手上那對青玉的鐲子隱在輕紗袖口裡。葉三公子投在鐲子上的視線被她翠羅紗的袖子一遮,這才想起來抬頭對身前拜倒的何玉兒點點頭,微微含著笑意。何玉兒發間簪的一朵玉蘭花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的探頭去嗅了嗅玉蘭的香氣,還有何玉兒發間的馨香。何玉兒逃了一步開去,又不敢真的跑遠了,抬起有點驚慌的大眼睛瞅著葉三,只見葉三站在原地微笑著看她。看到何玉兒瞅自己,葉三哈哈笑了起來,道:「還是個小丫頭,就有那麼多心思。」
「大人可曾查到當年『葯人』一案?」葉三問道。
「我用毒的本領不如你,無法用鼻子聞出紅塵淚,可是在他的屍身上總也能查得出種心蠱。種心蠱一下就要連下一個月,才能隱隱中毒,防不勝防。不是你,會是誰?可憐他死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說,因為害他的人一個是他朋友,一個就是你,濃兒。你知道么?他一直喜歡你,可是你從來都躲著他。所以他才出家作了和尚!」
風篁嶺上的火越燒越大,焚琴山莊已經淹沒在了火海里。可是濃兒彷彿能夠嗅見西湖淡淡的水味,因為遙遠的火中有一段清麗的琴曲,一首遙遠的歌謠,是一汪水,不知何處來,蜿蜒著走過萬水千山,走過濤天狂浪,走過百里冰流,終於走在一襲煙雨的土地上。映著橫塘外採蓮人的臉,如蓮,浣著雲蘿間浣紗女的發,如絲。拍打驛站外的岸邊,喚醒遊子思鄉的夢,卷著野渡里的船頭,挽留過客離別的心。載過楓葉,載過紅蓼,載過胭脂,載起山花朱和粉,撫過柳絲,撫過春草,撫過蘆花,撫動江水碧如藍。挽盡世間悵恨隨他去,然後有離人笑,徵人歸,情人無淚,故人相逢。只帶起樓頭的茶味,壚間的酒香,遠遠的離了江南,尤然望著碑陰茶樹抽新枝,壚上胡姬腕如雪,終於卻一去千載不歸來。
只聽得旁邊有人道:「王爺,一個江湖賣藝的女子,身份低下,這不太妥吧?」魯王冷笑一聲道:「哪來那麼多廢話?又不是要封她為妃。」
謝松望伸手拍拍鐵南的肩膀道:「鐵南,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麼時候鐵扇書生也變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是!」葉三道,「每當他能忍過一夜不殺人,天明的時候,他總是對我笑,笑得很開心!他比我強。」
「是,」葉三凄然笑道,「我答應阿冷,無論怎樣我都要照顧你。我們殺了那麼多人,下了地府,一定有人來索魂的。我不跟著你去,你難道不害怕么?」
葉三啞然。
「沒有了!」
鐵南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時已到。忽然聽見丘漠低聲道:「來了!」河對岸薄霧籠罩的沙地上,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白衣的人立在那裡。霧中,白衣飄飛,若真若幻。以鐵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麼時候來的。
聽到「葯人」二字,謝松望的心裏也有一絲感喟,說道:「老夫查到當年寧王寫給皇上的奏摺,確實提到軍中正嘗試以藥力提高將士體力,稱為葯人。可惜寧王久鎮邊陲,退任時居然遺失了大量文書,所以對於其中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葉公子曾在軍前為將,千軍萬馬中獨刺瓦剌王子阿木獨確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說後來朝廷派你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一事卻還是迷團。冷將軍在軍中的戰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將軍離開寧王軍后就全然沒有頭緒。」
可是,葉三不走。
「大人,那件機密到底是什麼?難道真的這等重要?」身後的武士李越問道。謝松望搖搖頭道:「不是老夫信不過你們幾個,牽涉朝中要員,水落石出之前,多說恐怕沒有好處。皇上親征在外,朝廷大局切要小心。你們還是不要多問了。」
尚軒坐直身體,高聲一笑道:「所以我就打了送酒的小兵,把送給西營的酒全部搶了下來,我們才能把酒澆在火堆里。那一夜的酒,是我平生飲得最爽快的一遭。是我搶來的!」尚軒把手裡的碧玉樽狠狠摜在地下喝道:「上大壇,這麼個小杯喝什麼酒?」看著飛濺的碎玉,葉三道:「一怒碎杯,揮壇飲酒,我們倒真的是很象……」尚軒抱起酒罈,讓一股飛流直灌口中,直如長鯨吸海。飲到後來,尚軒卻是任憑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臉上,一片清澈晶瑩的水光在他臉上濺散開來。酒罈終於空了,尚軒還持著酒罈靜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臉的酒珠垂落。
碧玉盞「啪」的在他手中粉碎,碎片割著他的手,血隨著酒,纏綿的流過指間。尚軒終於開口道:「你如果不願意,現在就可以走,我不殺你!」
「我一定傷在你劍下,你卻也逃不過我反手絕殺一劍。」
「卻是無淚賦招魂!」葉三彈劍,他舉劍平胸,蓄而未發的時候,似乎心底有一縷疲憊束住了他的長劍,他的劍緩了那麼一緩,他回頭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兒。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襯著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徹寒如水的空洞。
尚軒把手裡的碧玉樽狠狠摜在地下喝道:「上大壇,這麼個小杯喝什麼酒?」看著飛濺的碎玉,葉三道:「一怒碎杯,揮壇飲酒,我們倒真的是很象!」尚軒抱起酒罈,讓一股飛流直灌口中,直如長鯨吸海。飲到後來,尚軒卻是任憑那股酒流淋在自己臉上,一片清澈晶瑩的水光在他臉上濺散開來。酒罈終於空了,尚軒還持著酒罈靜坐如石。仰向明月,一臉的酒珠垂落。
一聲炮響,千舟競發。湖上綵船的燈火里,龍舟青布為篷,巨龍為首,二十條快槳飛快的划動,伴著鼓聲號聲,龍舟健兒齊聲吆喝,把龍舟催動的如一隻只飛箭似的,直指魯王這片石台下掛著的那顆天青龍珠。
一句話,不許反駁,這就是魯王為人處事一貫之風。在他手裡,千軍萬馬血流成河也不過是家常便飯,要一個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話的事情罷了。在這樣金戈鐵馬的人上人眼裡,今夜抱得美人歸就和沙場斬將一樣,或許是一時的氣概,或許是凌駕于別人之上的強者的風采,如此而已。很快他們就會忘記那個獨自哭泣的人兒,忘記自己一朝盡歡就奪了她的夢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鄭重的許給自己最心愛的少年的那個夢想。魯王不在乎,他說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關心女孩兒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過是女孩兒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見女孩兒的彷徨無措,更懶得去揣摩她心裏的苦澀。她賣藝數年,因為一幅好容貌,走南闖北沒有少受欺負。好幾次都是一線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賴著神佛的佑護才艱難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濟南府魯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棄她而去?少女的幾許幻想,曾有的青澀情愫,還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夢還是要醒來了么?她想哭,卻又不敢,一汪清淚滾在眼裡,獃獃的跪著,不知為什麼,腦子裡竟滿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縷微微的氣息似乎還在她耳畔。
山東濟南府,端午佳節。
晚歸的一個書生在踩著月色急忙往家裡趕,走過平水驛的時候,他也沒有時間看一眼那小橋流水。可是一聲呢喃的低語留住了他的步伐。他知道那聲「阿葉」不是在叫他,可是那話語里纏綿不盡的意味卻扯住了他的心。
天高風冷,夜靜無聲。
三日後,四大家將被南京兵部錦衣衛以「謀刺御使」的罪名逮捕下獄,一個迷朦的雨夜,盡數被秘密腰斬于獄中,而後封捲入庫。宗卷上只有一事不解——為什麼御使謝松望要在清晨去渡口?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了。
「今天,是你血毒發作的時候,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所以才在這裏等你的。」
最後一壇紅塵淚,葉三把它灑在苑子里。
「怕什麼?」尚軒笑道,「以他的修為,等上七十個時辰又算得了什麼?」他揮手讓師爺退下,喚來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你相信我?」葉三沉吟片刻道,「好一個聽鼓知人!」
無數驚恐的目光里,葉三平靜的給自己斟酒,把一鍾又一鍾竹葉青灌了下去,根本無視於對面那個一動不動的何苦和尚。
葉焚琴把身上的白袍抖落在水面上,踏在白袍上側身閃過,而他身後的樹枝已經給流水帶走了。此時此刻,他無路可退!除了鐵南還守九-九-藏-書著謝松望的屍體,剩下三名家將無一不是怒吼著衝進水裡。他們的輕功雖然不能凌波飛渡,可是只要葉三落了水,合他們三人之力,必能將他擒殺在水下!
「你還殺人么?」尚軒問道。
「是!」葉三點頭,「那一夜你請我和阿冷在飲馬川痛飲,把剩下的酒澆在火堆里聞酒香,而後各自東西,一戰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他開始能跟上葉三的詞。
魯王朱有顯三日後出殯,據說因為觀舟時感了風寒,不幸病逝。
淚珠映在月光里,很亮!比月光還亮的,是葉三的劍!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鐵膽御使也無可奈何么?」葉三幽幽問道。
「這是我的劍法,」葉三瞪大眼睛看那個叫小七的黑衣少年舞完了劍,沉默良久才低聲道,「真的是我的不歸劍法!」
「是啊!我本來打算分到了那五勺酒和你,阿冷一起喝個……痛快。」尚軒低頭笑了一下,幽然道,「可是我沒有等到酒……他們把我給忘了。他們從來想不起我也是有軍職的將軍,在他們眼裡,我和你們一樣是那種戰場上滿眼血絲的亡命徒,是他們造出來的葯人。他們把我們領到戰場上,象領一條狗,然後叫我們去咬人。這就是你我,有職位沒有職位,都沒有分別。小三子,我們才是一種人!」
烏雲摧海,駭浪排空的天氣里,海上居然有船,二十丈的大海船。海風呼嘯中,船頭的岳清濁袖著手遙望遠處,右手是連綿的海崖,左手是接天的浪濤,誰也不知道岳清濁看向哪裡。漕幫不世豪傑岳清濁本來就不是可以輕易揣測的人物,十六歲接手漕幫的岳清濁到了二十歲時非但一統長江漕運,更憑藉漕幫吃水上飯的幾萬條漢子和朝廷抗衡,幾年中朝廷幾乎從漕運上抽不到一分銀子。可是他二十四歲時,皇上親征北漠,岳清濁居然奉銀五十萬兩,更派漕幫弟兄來往運輸兵糧。北征大勝,岳清濁功不可沒。事後,岳清濁才對人言道:「北征大漠關係社稷安危,即使效死沙場也是為國捐軀,份內之事。斷然不能為了幫中這點小利而忘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小三子?」尚軒輕輕嘆道,「都是你做的么?你也會為了活命殺人?」
月明樓上,師爺湊近尚軒輕聲問道:「大人說葉三此人有虎狼之心,派這樣的重任給他,萬一給他猜到了我們的大事恐怕就不妙了。」
「應當?」尚軒冷冷的說。
「走了?」濃兒打了個哆嗦,她的另一隻手緊緊的拉著葉三,急切的道,「阿葉你說清楚一點,你不要嚇唬我!」
何苦和尚坐在那裡再也不動了,他的手垂下去,衣襟散開,胸前是一柄修狹的短劍深深的扎在他胸口裡,周圍都是紅黑的血污。
「葉小三!」尚軒大喝道,「我尚軒說話從來說一不二,你應該知道!你走,我不殺你,你再多一句廢話,就先過了我的雙掌再出這道門!」
何玉兒羞澀的笑了,捧著金子跑下樓去,只聽見葉三在背後喊道:「你嫁人的時候可記得告訴我,我去給你梳頭!」何玉兒跑得可就更快了。
掌柜的家傳的落日樓這份產業,他從來沒有見過葉三這樣的客人,他和葉三的交情不過是新茶到時,兩人各品一口,對視一笑。但是他總覺得這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才襯著西湖這水,這風,還有這凌水向天的落日樓。
一個沉渾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三子,你回來了?」
兩名黑衣武士跟著葉三走出了暗道,葉三臨走的時候說:「縱是條狂龍,又能如何?何況還有濃兒。我已經答應了阿冷照顧她。」

第六章

葉三的手中彷彿已經沒有劍,只有一道虛影掠向尚軒的胸膛。虛影的背後,葉三飄零如霜天孤鶴。好象這一切本就是他劍舞的一節,這一劍的猖狂仍是狂在葉三的劍舞里。這一舞罷,故人長絕!
鐵南從懷裡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鐵扇,緊張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謝松望。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片刻的安靜后,山崖上響起兩人的長笑,岳清濁道:「你真的是來殺我的?」
「對不起,小三子。」尚軒黯然,對著葉三,他舉起酒罈停在空中。
他走到哭泣的濃兒身邊,低頭看她朦朧在淚光里眸子。葉三撫摸著她漆黑的長發,濃兒木然的看著他,葉三說:「不要哭,濃丫頭,其實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對我笑一笑,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笑容了。」
鐵南從懷裡抽出成名兵刃南山鐵扇,緊張攥住,盯著兩百步外的謝松望。時間一分一分流逝。
「你還記得是我請你喝的酒?」尚軒唇邊竟然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
「他怎麼能忍受毒發時候的痛苦?他怎麼能保持住神智?」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葉三幽幽的話音里,一代英雄的岳清濁終於倒在了山岩上,再也爬不起來。
葉三啞然,他搖頭道:「尚軒,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七年前的你怎麼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雖然如此,岳先生敢收劍,仍然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到的。」
葉三終於也拾起酒罈,他向著周圍的黑衣武士們喊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葉三不回答,他看著尚軒的眼睛,尚軒眼睛里朦朧的醉意忽然一掃而空。他的眸子明亮,卻一眼看不到底。他的聲音古怪的清晰,一個一個字都回蕩在葉三耳邊。
「南京六部中除了我兵部都是擺設,而在南京兵部,我說一不二。南京京衛指揮使嚴陵月也拜在我的門下,心甘情願的作我的門生。我一紙令下,天明之前,我可以集合三萬大軍跨江北上,而那些將領只知道尊我的號令,連為什麼也不會問。」尚軒忽然一拍桌面,一字一頓的對葉焚琴道:「江南不姓朱!姓尚!江南是我尚軒的天下!」
跪在地下的女孩兒回頭,她看見亭外的水手們中,一人解開了身上的紅衫,紅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盯著魯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槳裂成碎片,碎片紛落中,劍如銀!
「怕只怕,時日所剩無多了。」葉三嘆息。他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道:「這是他親筆寫給我的信函,也算一個小小的證據,一切都拜託大人了。」
「雖然你自己也殺人去解血毒,他叮囑你的事你卻一定要做?」
「好!」亭子里的魯王終於喝道,「來啊,孤家看賞!」
葉三的不歸劍,千古流水,去而不歸。流進萬載光陰,終化虛影。
尚軒喚了一聲丫鬟:「拿我的軟甲,更衣!」
尚軒哼了一聲道:「小三子,難道你沒有變?七年前的葉小三怎麼會為了活命去殺人?」葉三不說話,他把酒罈舉到面前一口飲干,放下酒罈的時候,他臉上和尚軒一樣滿是酒珠。葉三抬頭,冷冷的盯著尚軒,他嘆了口氣道:「尚軒,其實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應該逼我去殺他們,你可明白?」葉三把酒罈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轉眼就消逝他臉上的木然里。「我從來就不想作一條為人賣命的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這些葯人就是殺手的命。你說我從來只為自己殺人,你錯了,真的是這樣我就不該殺了崑崙何秋道。可是我沒有退路,我是錦衣衛的殺手,我是個必須殺人不休的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對我,很好!」
「可是,小三子,你應當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還有誰能對我說『尚軒,你變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你變成為我賣命的狗,我從來都是你的朋友。他們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樣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軒又一次舉起酒罈:「小三子,今夜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其實,我也一樣!」尚軒嘆息道,「每隔一月不殺人,則血氣翻湧,痛苦不堪!」
「因為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尚軒,我知道你想謀反,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從你那天帶我去暗室,我就知道你有圖謀天下之志。你眼睛里那些野心難道你自己看不出來?」
葉三飲盡了第四盞茶,日上三竿,何苦和尚還沒有來。葉三蹙起了眉頭,卻還是漫不經心的望著樓下水邊來來往往的人們,叫賣的人多了起來,聲音也顯得喧囂了。
稍稍猶豫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詭異多變,喜怒無常。常有恩將仇報之舉,當年崑崙掌門遇他不薄,最後他卻翻臉無情。大人要親自見他,屬下還是擔心。」他話未說完,轎簾掀處,一個精神矍爍的朱衣老者已經邁了出來,身旁的一名騎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還不至於如此老朽,連點風寒也頂受不住吧?」
「出來了,出來了!」
「幾許凄涼當痛飲,行人自向江頭醒。」尚軒道,「這是那次你喝醉了酒,對我說的話。一飲散后,酒醒時分,故人都已星散。數年來一場如夢啊!」
這一切不過是短短一瞬間,而後,劍起雷霆,轟鳴著化作一道銀虹直射魯王,劍上的氣息逼動葉焚琴周圍的夜風為之逆轉,劍式鋪天蓋地,一劍之威,山嶽為之震顫。這一劍毫無保留,葉焚琴的身形已經融進劍里,無退無悔,必殺朱有顯!
濃兒沒有說話,只是落淚。葉三撫著她的肩膀歉然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嚇到你。不要哭了,不是阿冷的鬼魂,是我!」葉三淡淡的笑,「阿冷,不會回來的!」
風間,無人相和。
「何不當面殺我,給我一個明白?」
早有侍衛端上了椅子,恭敬的放在葉三身後。葉三也是撣撣衫子坐下,兩人對看一眼,葉三道:「高手環繞,兵刃在手,看來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原來他已經認出那些是我的人了。阿冷什麼也沒有說么?那他是真的認出了我的人!」
她說著就落了淚,象一個被欺負的小女孩,孤獨無助間,忽然看見了自己可以信賴的人。葉三握著她的腕子點了點頭,他拂開女子垂在面前一綹散亂的青絲。把她的臉兒看了許久才道:「這些天,你瘦了。」
今夜湖上魯王朱有顯以五千兩白銀大辦龍舟競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罷晚飯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走向湖邊。一個白衣的青年就夾在人流里,飄然向湖邊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實在太素凈,太惹人注目,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對每個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淺的笑容柔和得讓人幾乎誤以為和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他象是引著一陣風,倏忽之間已經消失在人流里。
「錦衣衛?」謝松望苦笑一聲:「錦衣衛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親自過問,層層壁壘。不瞞葉公子,老夫連錦衣衛的宗卷所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哪裡有權查閱?」
尚軒冷酷的笑意浮現在臉上:「不是和你我一樣中了血毒的葯人,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年紀把劍法催發出這種威力?他和你一樣,是一個『葯人』!他們都是!」
而後,四人掩蔽在周圍的樹木草叢裡,放開坐馬,讓馬兒自己跑出兩三裡外。一時間,四周寂靜下來,好象只有謝松望一人孤單的站在河岸上。
尚軒愕然,片刻他嘆道:「就因為這個你懷疑我?」
葉三長袖拂在琴上,長琴化土,散入渺渺塵埃。
他盯著何苦的眼睛沉默下來,眼裡象是有根刺,刺到的卻是何苦和尚瞳孔里的木然。「我已經殺了他們這次來的三十個人,」何苦說道,「如果你不快離開這裏,三百人,三千人都可能會來此地。殺你,殺我,殺濃兒。」
一片無聲里,葉三說:「尚軒,你真的變了!」
「可是我卻進不了你的大門。」
「你不要走!」忽然間,濃兒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淚下,「阿葉,我怕,我要你陪著我!」葉三甩開她的手,手指驟翻,琴間起雷霆之意,風雨大作。叮咚聲里彷彿十萬雨珠灑落江河,雲下濤聲漸起,三尺飛浪。琴聲轉低,隱然江河入海,大浪濤天,水擊山崖,波濤聲里,海天浩蕩,魚龍隱現。雲天壓海,琴聲短短几個反覆已入絕境,葉三終於挑弦入破。雷聲復現,擊碎浪濤,摧開波面。而後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葉三十指揮處,琴聲復化為萬千水珠,逆風而起,倒擊蒼穹!
昵昵女兒語,燈火夜微明恩怨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忽變軒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氣,千里不留行回首暮雲遠,飛絮攪青冥
那一夜,濟南府湖岸看龍舟的百姓看見一束銀虹挾著雷霆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後飛躍到街邊的房頂上消失在那裡。有人說,在屋頂上,銀虹變成一個白衣的青年,嘆息著遙望湖面,失去了蹤影。
「錦衣衛?」謝松望苦笑一聲:「錦衣衛江南三部在南京兵部,江北三部皇上親自過問,層層壁壘。不瞞葉公子,老夫連錦衣衛的宗卷所在何處都不得而知,又哪裡有權查閱?」
無人回應。
濃兒搖頭:「你以後也不要騙我,不要騙我好不好?」
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女孩兒好歹鬆了口氣,趕忙跟著那差人進亭子里謝恩。魯王二十開外,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好象虛弱不堪。女孩兒卻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魯王乾笑兩聲,起身繞著她走了兩圈,笑道:「好,江湖裡的女子能有這副顏色已經是難得!來人,今夜帶她回府!」
綠樹聽鵜決,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兵部尚書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軒,身軀更見高大魁梧,他手中拈著一枝薔薇,微眯雙眼聽著師爺的低語。寒光從他眼縫中逼射出來,師爺嚇得不敢抬頭。
葉三已經回坐,他舉起面前的景德鎮水晶薄胎盞,對著初升的朝陽,看裏面的綠茶那一抹碧色在盞中蕩漾,把一個個陸離的光環灑在茶盞的壁上。他輕輕道:「好曲子,不是金銀可以買到的,人語驛橋邊。這江南雨夜,青梅熟時,驛橋邊小兒女的那一聲低語,一樣不是可以買來的阿玉兒,你唱的好!將來你會嫁個好人家。」
「到底是誰?你說那人已圖謀不規,此事如果不及時料理,國家危在旦夕!」
「剛才那壇酒里,我已經下了紅塵淚。」
他木然的盯著她看了良久,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蒼涼。她捧著自己的手一下子呆住了。葉三走到她身邊,拿起她的手說:「怎麼那麼不小心?」
他拿一隻雪綢的帕子擦著濃兒面上的淚水道:「一切都好了,什麼事也不會沒有。明天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去一個地方,誰也找不到我們。」
這一個香夢,永生不醒。
「他的哀嚎相必很可怕吧?」尚軒輕聲道,「你卻從來不肯解開他?」
「那大人何以有此一舉呢?」
「也許罷,」岳清濁搖頭,「聽人說詩妖劍鬼葉三郎妖鬼之性,今日同醉明日殺人乃是尋常事,何況我和他又不是朋友。」
從此,岳清濁的名字如野火燒遍大江南北,號稱「天地蒼鷹」,是武林中公認的一代英雄人物,尋常人見他一面也是難得,可是今日岳清濁卻為了一封書信,連夜乘船南下福建,頂浪行船,力爭要在天黑前趕到浪琴崖。
葉三輕輕嘆息,把她又抱在懷裡,貼在她耳邊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連一個可以犧身的地方,一個可以相信的人也沒有。不帶著你,我一個人走到哪裡去呢?無論怎麼樣,我一定回來接你,無論如何!」
最後一個餘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龍齦一起崩碎,琴聲啞然。
「但是你是當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當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賴可以為之戰死無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該逼我作朋友的狗!」
賣藝的女孩兒卻沒有工夫看那飛馳的龍舟,石台上,她奮力舞動兩顆火流星,片刻不敢鬆懈。魯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燦爛的火光圍繞下,她如同一隻燃燒的燕子,在台上四處飛翔。
「聽話,我很快就會回來接你!」葉三凝視著濃兒的眼睛說,「等我回來,嗯?」許久,濃兒終於勉強的點了點頭說:「你一定要回來接我!」
隨著流水,小舟越去越遠。
①皇甫松《憶江南》,我最喜歡「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一句,結尾「人語驛邊橋」堪稱點睛之筆。朦朧幽遠,以為確實在白居易那一闕之上。皇甫松號檀欒子。
武士們退下了,火把燃燒的聲音里,尚軒獨自沉默。
「北漠一面,別後已有七年不見了。」
「那最後造出了多少葯人呢?」
「阿冷怎麼死的?我們該怎麼辦?」懷裡的濃兒哭累了,靠在葉三的肩上抽泣著問他。「我不知道,」葉三說,「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有來得及告訴我。」
「為什麼不殺我?」葉三問。
葉三不回答,他象一具木雕一樣呆坐在那裡,只有攥著案上碧玉盞的那隻手微微的顫抖。尚軒的眼光和葉三在空中交擊,葉三的眼光里有凜冽的寒意,卻不是殺意,也不是憤怒,更不是勃勃野心。只是一股難解的冰寒刺痛了尚軒的眼睛。
葉三轉身把女孩兒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開白袍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女孩兒黏著淚的面頰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終於合上了。而後葉三揮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兒的面頰。他揮劍,擊柱,低啞的唱,古老的歌:
「我現在還不信!」尚軒揮袖道,「送客!」
葉三點了點頭。大漢喝到:「看座!這樣怎麼是待客之道?」
公無渡河
葉三沉默片刻道:「七年,七年了。自從離開寧王軍中,你在朝中為官,我在錦衣衛殺人度日,我們就再也沒有再一起喝過酒。」
「杭州西湖岸,月夜笑殺人!」尚軒嘆道。
「這就是葯人,這種不知還是不是人的東西。」葉三平靜的聲音悠悠送到耳邊,謝松望打了個冷顫。
尚軒搖頭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過,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這一次,他卻對這份密報失望之極。不知究竟的人看了這份密報,還是不知葉焚琴此人到底是個什麼人物,毫無頭緒。而在尚軒,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對於葉三,還有誰比他更熟悉呢?他問自己。
兩人相視一眼,笑聲沖霄而起,幾乎蓋過了濤聲。
「我如果告訴大人,大人真的能辦得了他?」葉三沉吟良久才道。
七月初七,天將黎明,一彎弦月尤在半空。
濃兒把酒鍾端到自己嘴邊,她滿頭青絲都垂下來遮住清秀的面頰。葉三輕嘆道:「丫頭,你真的很美,如果不是葯人。不知道會有多少兒郎拜倒在你裙邊呢。」
「當年漠北之戰,你和阿冷有功于朝廷,後來又依朝廷旨意誅殺武林中人,今日朝廷卻棄你們于不顧,你屢遭追殺,難道只是想逃,卻從來不怨?」尚軒幽幽問道。
「阿冷,已經死了。」尚軒低聲對自己道。
「生死一線,岳先生還敢手下留情?」
「你們終於還是給人發現了。誰殺的他?」尚軒問葉三。
「屬下不知。」侍衛看著尚軒的模樣,戰戰兢兢的說。
「你怨誰?」尚軒咧開嘴好象要笑,卻沒有聲音。他對著葉三搖頭再搖頭。忽然,他仰天狂笑:「葉小三,你居然會說笑話了!」
一闕《箜篌引》。
「你的勢力確實強大,強大的連朝廷都不敢輕易動你。所以我只有殺你,為了殺你我不在乎犧牲,死了岳清濁漕幫還在,死了魯王還有別的王爺,死了謝松望也不會斷了天下忠臣的血脈。可是你不死,就要死千千萬萬的人,我不想再看見死人了!我可以犧牲他們的命,也可以犧牲我自己的!」
女孩兒起身拿著一個托盤,一面行禮一面轉著圈子收看客們賞的幾個小錢。她只是低頭道謝,忽然看見滿是銅錢的托盤裡居然落下一錠足色的雪絲紋銀。她心裏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的青年正低頭對她微笑,一雙清冷的眸子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幾許羞澀泛上來,低下頭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如雲長發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膚上。她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在她頭頂,心裏一亂,托盤落在地下,銅錢銀子灑了一地,趕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個白衣的青年也彎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銅錢。女孩兒不敢抬頭,只看見一隻修長穩健的手拾起銅錢放到托盤裡。一個個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亂,只聽得身邊一聲輕笑,那個青年在她耳邊低聲道:「舞得好!」那縷氣息撩動她的鬢髮,害得她險些又把托盤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撿拾完了,她手忙腳亂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臉,想抬頭給那個白衣的青年道謝。當她害羞的抬頭想看看他究竟什麼模樣的時候,分明就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卻已經不見了。好象一陣風過,他就隨風而去。女孩兒心裏一陣悵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幾眼,只得鬱郁的回到場子中間去。
堂里就坐著葉焚琴,他不知道自己來看他吧?想到這裏,尚軒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縷笑容,笑得冰冷卻柔和。
尚軒面頰抽搐了一下,他看見葉三提著長劍昂首天空。葉三對他說:「可惜阿冷永遠都不在了!」
接連舞了幾個場子,只見三個公差擠開人群走進了場子,大聲喝道:「魯王殿下有令,著你們班子台上獻藝,耍得好了重重有賞,耍得不好可仔細自家的皮肉!」說罷也不多話,喝令班主收拾了擔子,連拖帶趕,往魯王坐駕所在的湖畔石台那邊去了。女孩兒留戀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終於還是找不到那襲白衣,無可奈何的跟著去了。
帶著一脈血光,劍從女孩兒的胸口拔了出來,一個旋身,葉三的白袍和女孩兒的青衣一起飛揚。銀虹再漲,侍衛們看著魯王朱有顯的大好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下,一腔頸血濺在葉三的背後。同時葉焚琴擋開身後的七件兵刃,七個侍衛都捧著受傷的腕子驚恐的退下,一時間,沒有人敢再上前。只看著滿身鮮血的葉三抱著女孩兒站在亭中。女孩兒的頭輕輕搭在葉三的肩上,一縷長發還纏綿的拂動在他的頰邊,好象是在他懷裡睡著了。
「到底是誰?你說那人已圖謀不規,此事如果不及時料理,國家危在旦夕!」
「你去哪裡?我要和你一起去!」濃兒扯著葉三的袖子不放。
葉三搖了搖頭,尚軒微微一笑道:「因為我不喜歡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葉三眉峰一顫,一言不發的看著尚軒微微的笑。
「你走吧,你殺我,殺他們,可我不殺你。世上只有你還記得那一夜是我們三人在飲馬川搶了酒痛飲,你也是唯一能對我尚軒說『當年』兩個字的人。世間我如果真的還有一個朋友,九九藏書那就是你了。無論你殺不殺我,都不會變!」尚軒不再說話。
「火燒起來,能不能把我血里全部的毒都燒得精光?」他微笑著打燃了火摺子。
又對那個文士道:「鐵南,此事關係重大,老夫身擔都御使之職,縱然天大的危險,也不能退卻。你跟我二十年,謝松望這鐵膽御使之名是怎麼來的,你不會忘記了罷?」這老人便是朝中官員聞名皆驚的「鐵膽御使」謝松望。他號稱鐵膽,是因為一身正氣,敢諫皇上,叱太子,彈劾三公,一生忠義,一幅肝膽當真鐵打的一樣。身邊四人是他身邊四大家將,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鐵扇書生」鐵南的武功,已堪稱驚世絕俗。謝松望因為直諫,得罪過不少人,天下想買兇殺他的人也不知幾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這四大家將的拚死護衛。
話音飄在水風裡,斷了。
「是的!因為阿冷是他殺的,我沒有虧欠他,」葉三苦笑,「你怎麼會知道我殺的尚軒?」濃兒的臉色變的煞白,一分血色也沒有,簡直要透明起來。她把酒鍾抱在懷裡,象是忍受不了夜裡的寒意,纖弱的身子瑟瑟的發抖。
謝松望伸手拍拍鐵南的肩膀道:「鐵南,我們是不是都老了?什麼時候鐵扇書生也變得如此多嘴?是不是我們真的,都老了?」
「尚軒!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葉三大聲吼道。
大漢長笑一聲嘆道:「若是別人自然不必如此,不過『詩妖劍鬼』的葉三郎來訪,我這也是迫不得己。當年誰在陣前千刀環繞之下,一劍刺了瓦剌王子阿木獨,又是誰忽蘭溫失溫亂軍之中摘取七員上將首級而後全身出陣?小三子?對你,我不得不防!」
「阿葉!你騙我!」濃兒嗚咽著道,「這是紅塵淚!你想殺我,為什麼?為什麼?」葉三沒有說話,濃兒站起來,她擦去滿臉的淚水大聲道:「阿葉,你沒有心肝,你不是人,你是個妖怪,誰和你在一起都要死,都因為你!」
「我已經都安排妥當了,」葉三笑著斟酒,「跟我去看就知道了。我要帶你走得很遠,遠離江南,遠離尚軒,也遠離阿冷。和過去的一切都遠遠的,你就再也不會害怕什麼了。」
⑥李賀《蘇小小墓》,前些天才讀到的,翻了翻李賀的全集,始信詩中之鬼名不虛傳。這樣的人一定早死,作品也太狂放凄厲。我仔細讀的幾首中,寫荊軻有「劍如霜兮膽如鐵,出燕城兮望秦月」,情境相融,果然厲害。這首里「煙花不堪剪」造語極妙,至於「風裳水佩」已經是騷客們用來懷念蘇小小的經典名句了,俺很小的時候就看見過,當時好崇拜啊!現在才知道是抄李賀的。
漸漸的,葉三公子每天早晨敲門的時候也就成了落日樓開門的時候,從來不用為葉三留座,因為他總是來的最早的,坐在那個凌窗的座位上,品著一杯明前的龍井,遠遠的看西湖。他就這麼等著那個和尚,葉三每天早晨來,就是和那個和尚品茶。
「傳他們上來!」魯王話音一落,差人已經出了亭子,一會兒領著二十多個紅衣的龍舟槳手來到亭外,捧著一張名帖進來跪下道:「今年東城禮部回鄉員外郎黃重誠的龍舟獲勝,水手名帖和恭賀王爺的福壽帖在此,請王爺打賞。」
鐵南卻道:「大人固然是要為國出力,不過那人的消息確切與否還未可知,如果他一心要謀害大人,拿這些消息作個幌子騙大人來這裏欲下毒手也並非不可能!」
「如你所說,其中一個今日尚在朝中身居高位了?」
說著葉三轉身去了,謝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處?」
不知為什麼,何玉兒就紅了臉。直到葉三拿著一錠馬蹄金塞在她手裡她才回過神來。十兩一錠的馬蹄金捏在她手裡,把何玉兒嚇了一跳,她雙手捧著,歪起腦袋看了又看。客人看她唱得好,往往會賞個四五兩銀子,可是出手就是十兩金子的茶客不但她沒有見過,唱曲的小姐妹們也都沒有遇見過。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風篁嶺上的焚琴庄一夜間燃盡,驚動杭州府。可是一地的灰燼,竟然什麼也沒有剩下,成了一樁永遠無解的懸岸。次日早晨,風篁嶺外的山坡上有一個女子自盡身亡,一柄銀色的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那應該是很痛苦的,可是女子的臉上居然是微笑著的。這也成了一個不解的懸案。只是鄉間傳聞那是天上謫降的仙女,重又兵解升天了。聽起來很荒誕,也總有人不信。這個時候,老一輩的人總是說:「你哪知道什麼,我活那麼大可從來沒見到那麼美的女娃子,也沒見過死人能笑的那麼安穩,不是仙女是什麼喲?」
「其實他們在這裏恐怕也並無多少用處,」葉三冷冷的說,「我只需一劍,他們四個非死即傷,至於這些武士根本擋不住我的身法!」
葉三一聲清嘯,揮劍起舞。劍光橫空的時候,一天星斗黯然失色。
謝松望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於此事並無權力。不過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聖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他一口氣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飛落。滿苑芬芳里,小徑殘紅,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時節,夏過秋來,」尚軒嘆息著負手遠去,「時日無多啊!」師爺方要轉身離開,聽見尚軒沉雄的聲音驟然鳴響在耳畔:「今夜設宴守望苑,請葉焚琴葉三公子賞月!」
「濃丫頭,不要怕。不會有事的。」葉三輕聲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會好的!」
「那你是為了什麼?」
葉三依然無言。
朱有顯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銀虹甫動,他已經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中無劍,光憑一雙肉掌,是怎麼也壓不下那道銀虹的。他一個箭步飛退,銀虹更漲!朱有顯心念一動,猛的拉起地下跪著的女孩兒擋在身前,他這才有機會看那銀虹飛電中射來的人。忽然間,他心裏一個寒噤,從他拉起女孩兒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起,無盡的殺氣涌動,已經先於那柄銀劍逼到他的眉間,似乎更穿透了他的頭顱。森寒的殺氣令他窒息,朱有顯能嗅到殺氣中無限的震怒。持劍的人沒有停,沒有退,一剎那間銀虹彷彿爆炸開來,更亮,更快,更毒。朱有顯看著銀虹里的兩道寒芒,聽著劍上的風吼,嗅著冷酷的殺氣,直到那束銀虹射進他胸口。那個瞬間似乎停滯在那裡,沒有了激蕩的風聲,沒有了飛馳的銀虹。一柄銀劍,洞穿了女孩兒的胸膛把她和朱有顯穿在一起,她眼裡沒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還有些喜悅。在那銀虹貫胸的一刻,她已經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葉焚琴凝在那裡,他貼上女孩兒的沾著淚的面頰,撫著她如雲的長發,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懷裡她的胸口還是微微溫暖的。所有人都聽見一聲嘆息,凝聚在春夜的輕寒中,沁到心裏,冰涼似水,卻又鍛骨焚心。
「我騙過你么?」
濃兒把著酒鍾,只是看著葉三發愣。葉三微微笑了一下道:「先干為敬了。」仰頭把杯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聲音轉眼消逝,代以一陣大笑從幃幕後響起,一條虯髯大漢踱了出來,撣撣衫子坐在交椅上。看著葉三,唇邊帶著一縷笑意。
「不信啊?」葉三笑道,「不信我就收回來好了。」
葉三搖了搖頭,尚軒微微一笑道:「因為我不喜歡和為我賣命的狗一起喝酒!」葉三眉峰一顫,一言不發的看著尚軒微微的笑。
而後,四人掩蔽在周圍的樹木草叢裡,放開坐馬,讓馬兒自己跑出兩三裡外。一時間,四周寂靜下來,好象只有謝松望一人孤單的站在河岸上。
「殺手常自卑微,一個真正殺手絕不可能擊出你那樣將軍臨陣的氣概!殺手殺人,心內也必然煩亂驚懼,更不可能有你鼓聲中那一片隱隱的寧靜。」岳清濁意興勃發,「借鼓一用,且聽我擊一曲。」
魯王朱有顯三日後出殯,據說因為觀舟時感了風寒,不幸病逝。
師爺急匆匆的跑了進來道:「大人,那位叫葉三的公子又來了!」
「如果我只是你手下的一個殺手,為求你的庇護殺人,你的秘密我沒有資格知道,問了也沒有用。如果你認為我是朋友,我不問你也會說,我何必多此一舉?我不喜歡秘密,知道的多了命短,我除了這條命實在沒什麼可珍惜的了,還是小心一點好。」葉三醉醺醺的答道。「小三子,」尚軒呵呵的笑道,「好你個狡猾的小三子,你沒醉,你在激我!」
魯王哈哈大笑道:「黃重誠別的本事沒有,這龍舟競渡倒是年年奪冠啊。」把名帖扔給身邊的幕僚道:「念來聽聽,給我看賞。」
湖邊,滿是各種小吃的吆喝,叫賣精緻小玩意兒的攤子,不過最吸引人們的還是一個走江湖賣藝的班子。
岳清濁笑笑道:「這個人有點特別,只是想再見見他罷了。」說罷又是遙遙的看海。一會兒,封岸岩又忍不住道:「幫主。」
「現在想來確實有幾分后怕。」
「我要看著你死,」葉三說,「你不死。我不走!」
葉三捧起酒鍾舉到面前,靜靜的看著何苦和尚,然後仰頭把一鍾醇酒灌了下去。何苦和尚也艱難的舉杯昂首,碧青的酒液流進他的喉嚨,他微微的笑,笑容永遠的凝固在他臉上,好象這淡淡水風中的淡淡酒香,真的把他的魂永遠挽留在快樂的地方,永遠不再歸去。酒鍾從他手裡落了下去,墜到地上,響聲驚動了四周的茶客。
「說的好!」尚軒笑道,他擊掌數聲,滿苑的黑衣武士一時間退得乾乾淨淨。苑子里只剩下尚軒和葉三遙遙相望。
葉三微微搖頭:「今夜是我們最後一次在這裏喝酒,阿冷若在天有靈,就和我們共飲一杯。明天一早,我就帶你走。走得遠遠的,象阿冷說的那樣。」
生死相搏,毫不容情。船上的封岸岩目瞪口呆之間,水光朦朧里的兩人劍光來去,已經過了三十余個回合。
入夜,火樹銀花開滿天,街頭巷尾都是雄黃酒濃郁的酒香,艾葉菖蒲的煙氣也從家家戶戶門前飄出來,時時傳來大人們喚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聲,可是孩子們似乎更願意在街頭追逐笑鬧。喧鬧的小街上滿是融融的平安氣象。
我自憐卿我自恨
劍光閃爍間,一股水濤衝天而起,水霧裡,兩人擦肩而過。只有一聲鳴響,封岸岩居然什麼都看不清楚!
掌柜的急忙跑了出去,他的背後響起了劍鋒劃破空氣的振鳴和葉三的長哭。
山東濟南府,端午佳節。
他長袖一揮,眾人退了下去。
「是!」葉三道。
「一下子冷清了。」葉三說道。
鐵南看著謝松望手裡那張「我實無奈」的信箋,欲哭無淚,他轉眼憤怒的看小舟頭上矗立的葉焚琴,葉焚琴一襲素衣,臨風垂首。臉上沒有笑容,什麼也沒有,他竟象是一個無關的過客,在這幕慘劇中無動於衷,只是靜靜的思考著他自己。
風篁嶺,焚琴庄,煮鶴苑。
「好生霸道的劍氣!」

第一章

日落月升,無言的葉三擁著濃兒直到她哭盡了所有的淚水。
「好苦,確實是好茶!」何苦飲下半盞茶,茶盞里卻還是滿滿的,半盞茶,半盞血!
「為什麼不走?」尚軒問道。
門后的葉三從門縫裡看著她越來越遠,他輕輕的笑,幽幽的問:「剛才我為什麼不下手,我為什麼不抓住那個機會?為什麼我又害怕她真的跑到我身邊來?」
「老夫當全力查找證據,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壓,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葉公子不必猶豫!」謝松望說得斬釘截鐵,「世間邪不勝正,古今同也!」
「不是!」河對面的白衣人的聲音遙遙傳來,「葉三隻是一個殺手,不是少俠。」
「我要那些當年籌劃葯人的人,都在今天的這些葯人面前磕頭求饒。我是不是還應該多謝他們?要不是他們的辛苦,我怎麼會知道製造葯人的方法?我怎麼會有這樣一批一往無前的死士?」尚軒狂笑。
老闆蓋上茶盞,笑著把那盞茶捧到葉三面前,葉三也是一笑接下。他盯著老闆看了一會,老闆笑著點點頭,臉上頗為得意。葉三微笑著搖頭,揭開茶盞,絲絲縷縷的茶香瀰漫開來,他嗅了一會,劃去茶葉,抿了一小口,清香里微微的苦味滾在舌根。葉三想了一會,蓋上茶盞道:「採的瞿塘水,燒的栗木炭,好一味碧螺春。」
「在北漠曾經見過一面。」岳清濁也不回頭,隨口說道。
「你劍法太強,我不願兩敗俱傷。所以只得如此,你說得對,殺手都是卑微的人!」
葉三終於也拾起酒罈,他向著周圍的黑衣武士們喊道:「來啊!大家都來喝一杯,大家都是一樣的人。」
凝然看著酒鍾,葉三把酒罈摜碎在地下,他昂然起身,探手拔了何苦和尚胸前的短劍。陽光里,葉三看劍,劍芒流轉,如夢如幻。葉三的指尖掠過劍刃上何苦和尚的血。他虛劈一下,冷冷的說:「都出去!」
「我們去哪裡?」
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閃開一步。」說著奮力把石頭扔上天空。身後的鐵南心頭一緊,看著謝松望退步閃到了一課大樹后,這才放下心來。幾十步外,謝松望看那塊石頭穿過薄霧劃了條弧線,落在河岸上。彈了幾下停在原地,上面裹著那張寶貴的信箋。
「也罷,」尚軒嘆道,「你為什麼又回來?」
天色將暮,尚軒在花園裡捧著一卷《公羊傳》,來回踱步。
「為了阿冷,我不會殺那麼多人,」葉三道,「他是個和尚,他活著的時候,每天就是叫我不要殺人。」
良久,他聽見背後的一聲輕鳴,輕鳴聲里,葉三悠悠的說道:「好,我跟你走這條路,與其讓劍銹在鞘中,不如讓它折斷。我一無所有,有什麼可怕,還在乎有沒有人給我收屍么?」隨著那聲輕鳴,尚軒猛然回頭,只見葉三的長劍出鞘半尺,如一道寒冰躺在他手中,葉三的眼光落在劍上,手指緩緩掃過劍脊。而後他抬起頭來,目光和尚軒在半空交錯。兩人凜然對視。忽然,尚軒負起雙手,縱聲長笑。笑聲驚動苑中的飛鳥,一片黑影撲楞楞的騰起空中,凌空盤旋,久久不敢飛回。尚軒再看葉三的時候,眼裡竟有淚花晶瑩閃爍!
高樓上,晨風裡,隨著紅牙板兒聲,十六七歲的女孩兒輕啟朱唇,一支曲子一首詞,唱得又清又靜,彷彿娓娓道來,不盡的纏綿,些許的愁緒。末了一個餘音,斷斷續續,終還是裊裊散開。便象是一隻唱到斜陽的黃鸝鳥兒,不捨得就此收聲,留下一串清啼飛去了,讓人聽著餘音心底泛起一絲漣漪。
「數十年前,那裡和北漠一樣。戰亂不堪,人命賤如蟻。我曾聽人說當年圍城而戰,曾有太守為了激勵士氣,不惜把自己的妻子殺了做成肉羹!民間易子而食,再尋常不過。而現在,數十年的安定經營,你才能看見這煙雨江南,你才能聽見歡歌笑語。逢年過節孩子才能吃著木樨糕,穿上新衣新鞋。」葉三說,「尚軒,我喜歡聽他們的笑,只有在那些快樂的人中,我才有從北漠沙場上再世為人的感覺。要不然,我只是一頭嗜血的野獸。早晚我要死,我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所有的,只是落日樓上每日一杯清茶的茶香,看一眼平安的西子湖,和周圍的人們一起笑一聲,唱一曲。」
幕僚愣住了,魯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渡河身死
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其實,那時候的酒很少很少,即使寧王帳里也不過十幾壇,分給將領們每人不過五勺而已。你知道么?」尚軒輕聲道,「不過五勺而已!」
尚軒搖頭:「我不知道,可是我明白葉小三從不輕易服人,當年膽敢違朝廷金牌之令被逐出錦衣衛的不也是你么?當年誰都以為你已經投奔了崑崙派,可是何秋道壽辰之時痛下殺手,帶其首級闖下崑崙無頂峰的還是你!葉三,你是條誰也縛不住的狂龍。你現在拔劍殺我也絕不令我驚奇,你是只為自己殺人的人,不是中了血毒,朝廷恐怕也制不住你吧?所以,我不信你。」
就在這個時候,鐵南居然看見一隻無人的小舟從上游悄悄飄了下來,從葉三身後一丈的地方掠過。葉三長嘯一聲,猛提真氣踏在白袍上。一片水花里,白袍沉入水中,葉三卻以一個「鶴翼裁雲」之勢,輕飄飄的倒翻,落在船頭。他撐開篙隨手一盪,小船破開水面向下游去了。一切都只是一個圈套,一個完美的圈套。
「不是要你幫我,我又何必來?」
長嘯而哭,滿面之上,淚如雨!
何玉兒不由自主的就握著金錠往回縮了縮,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葉三的大笑就在耳邊響起。「好好收著,以後嫁人的時候作嫁妝,別隨便買了胭脂花粉。多心的小丫頭!」葉三笑道。「我不是……」何玉兒噘著嘴爭辯。
岳清濁大笑:「等到你能聽懂,這個位子,我就讓給你坐!」
他一口氣吹向手中的花枝,朱英飛落。滿苑芬芳里,小徑殘紅,一地如血。「又到了落花時節,夏過秋來,」尚軒嘆息著負手遠去,「時日無多啊!」師爺方要轉身離開,聽見尚軒沉雄的聲音驟然鳴響在耳畔:「今夜設宴守望苑,請葉焚琴葉三公子賞月!」
幕僚愣住了,魯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當場。
「所以,你來這裏?」尚軒問道。
「你要謀反?」葉三的聲音裡帶著掩不住的驚恐。
女孩兒起身拿著一個托盤,一面行禮一面轉著圈子收看客們賞的幾個小錢。她只是低頭道謝,忽然看見滿是銅錢的托盤裡居然落下一錠足色的雪絲紋銀。她心裏一喜,抬頭看時,一個白衣的青年正低頭對她微笑,一雙清冷的眸子看著她的臉蛋兒,她臉一紅,幾許羞澀泛上來,低下頭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如雲長發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膚上。她她覺得那目光還落在她頭頂,心裏一亂,托盤落在地下,銅錢銀子灑了一地,趕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個白衣的青年也彎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銅錢。女孩兒不敢抬頭,只看見一隻修長穩健的手拾起銅錢放到托盤裡。一個個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亂,只聽得身邊一聲輕笑,那個青年在她耳邊低聲道:「舞得好!」那縷氣息撩動她的鬢髮,害得她險些又把托盤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撿拾完了,她手忙腳亂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臉,想抬頭給那個白衣的青年道謝。當她害羞的抬頭想看看他究竟什麼模樣的時候,分明就在自己身邊的那個白衣公子卻已經不見了。好象一陣風過,他就隨風而去。女孩兒心裏一陣悵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幾眼,只得鬱郁的回到場子中間去。
焰彩流光飛旋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葉似的娥眉份外生動,利落的身段在進退騰挪間更顯婀娜,兩團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臉兒上,汗珠兒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場外震天價的叫好,只聽見女孩兒清嘯一聲,把火流星拋上天空,整個身子也隨之躍起,在空中擰腰展袖,白鶴舒翼,亮個輕盈的身段,落下時候火流星的繩子已經在她左右臂上各纏了兩匝,她雙手托著兩團火流星,向眾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兒明凈如山間的溪流,似乎連那雙繡鞋上也不沾半點塵埃。
七月初七,天將黎明,一彎弦月尤在半空。
「不是!」河對面的白衣人的聲音遙遙傳來,「葉三隻是一個殺手,不是少俠。」
鐵南介面道:「雖然大人不避艱險,但是還是要千萬小心。一會兒那人到了,大人去河邊見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麼異動,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河寬兩百餘步,除了勁弓長箭,暗器絕對無能為力。河岸有樹木掩蔽,他如張弓發箭,大人可在樹后暫避。橋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輕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趙軻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讓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後,應當足以保護大人。不過大人還是要記得,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退回萬勿拖延,萬勿拖延!」
尚軒微微眯起眼來,眼中的冷光射到葉焚琴臉上,他猙獰的冷笑:「是!這些不過是朝廷自做孽,為了制服瓦剌部不惜想出『葯人』這種歹毒的主意。你可記得當初我們是如何的痛不欲生?給灌了葯後身體里血毒發瘋的流竄,那時候你是不是寧願死了?這也是為何你到今日還是月月不殺人則止不住體內的魔性的原因。朝廷?哼!飛鳥一盡良弓則藏,把我們一條死狗一樣踢在一旁的朝廷!是誰在千軍萬馬中沐身以血刺殺瓦剌王子退敵十萬?是誰亂軍中摘取上將首級七顆自己卻被傷四十余處?又是誰為了朝廷大局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陷身在崑崙雪山中為人追殺七日不得回?誰去救你?要不是阿冷逆令而行孤身狂戰三日兩夜救出你來,天下可有葉三葉焚琴?是你!葉小三,是你!可是你今日如何?阿冷死了,朝廷中可有人理睬?天下除了我誰能救你?以朝廷的意思,你這樣的葯人死得越快豈不是越好?朝中的高官們可記得是你當年的血戰退了瓦剌十萬雄兵才換來他們今日的太平?他們不管,他們還把你趕去為他們殺人,天下都不知道你是為朝廷殺人,武林中都以為出了一個絕世魔頭,誰想到你為人賣命的無奈?你為朝廷殺人,天下人卻皆欲殺你而後快!現在他們不用你為他們殺人了,你就最好趕快給人殺掉,也好安撫一下武林中的人心!你象一條給抽幹了血肉的狗,只剩一張狗皮,他們還要從狗皮上踏過去!」
葉三拉開了煮鶴苑的竹扉,自從冷二公子出了家,這是他第一次進這片園子。夜色里,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們依舊隨風搖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葉三,白衣勝雪,形影相弔。何苦和尚住的那棟茅屋低矮破蔽,在夜裡尤其顯得黝灰冷暗。葉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虛掩的門,觸手時,「吱呀」一聲響驚得葉三縮回了手去。靜下神來,葉三搖頭苦笑。他卻不再去推那門,轉身退了回來。站在園子中間,葉三忽然擊掌,清亮的掌聲擊破了園子里的寂靜,掌聲散去,風裡只有剛才那扇木門吱呀吱呀的聲音彷彿和著葉三的掌聲。葉三看著那扇門裡靜悄悄的黑暗,幽幽的問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么?天地間莫非終究會只剩我一人?」
望著遠去的葉三,濃兒忽然幽幽的問道:「難道我們在這裏的日子就這麼結束了?」葉三沒有回頭,背影一點點的模糊在夜間的薄霧裡。背後,濃兒淺唱低吟,疊疊反覆的哼唱,只是無詞。
「老夫當全力查找證據,只要知道其野心,先慢慢打壓,假以時日,總能水落石出。葉公子不必猶豫!」謝松望說得斬釘截鐵,「世間邪不勝正,古今同也!」
「那最後造出了多少葯人呢?」
「怕了么?小三子?這不是你,當年那個狂生葉小三,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謀反?」尚軒冷笑著看九_九_藏_書葉三,「我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敗了不過千刀萬刮,縱然千刀萬刮,也不會比你我血毒發作的時候更痛苦吧?而一旦我們勝了,神州四海,你我共分!我尚軒要告訴天下人,我是一個葯人!」
葉三的聲音遙遙傳來道:「象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取信於人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有勞大人了。」
「好!」尚軒喝道,同時一張紙片在他內力灌注下旋轉著削開晚風,夾著尖厲的呼嘯划向葉三。葉三輕描淡寫的信手拈下,臉上有一絲苦澀:「四年了,想不到我又回來接這種帖子。」
誰也不知道和尚在哪座廟裡出家,只知道他叫苦大師。他自稱法號叫何苦,大師這個綽號是茶客們加給他的。和尚從來不認,也不反駁,只是笑笑罷了。他不象葉三,難得笑一下,笑的時候,何苦和尚臉上才有一絲血色。何苦高大魁梧,卻有一張蒼白憔悴的臉。掌柜的和茶客一樣,更親近葉三,因為葉三喜歡笑,喜歡說曲子,喜歡說好酒好茶。雖然葉三的笑容裏面,好象總有一些東西和何苦和尚的憔悴是一樣的,但是茶客們還是喜歡微笑的葉三。
濃兒的臉色一剎那間蒼白如紙,她的身形搖晃了一下,單薄得象秋風裡一片葉子。濃兒跌坐在椅子上,許久她才輕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歌聲里,尚軒茫然。茫然的重複著葉三的歌:「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開始他只是默默的念,漸漸的,他念得越來越快,聲音越來越響。他開始念出聲來。
她手上的血珠划落下去,濺落在雪白的絹上,血的顏色和那上面的紅鶴一樣的鮮艷。刺眼的紅色讓濃兒忽然間有一種很可怕的感覺,打斷了她自己的話。葉三也停下來,和濃兒一起看著上面鮮艷的血色。好一會,他勉強的笑了一下,繼續幫她包紮手指。
轎旁的一騎上,一個文士般的人物沉吟片刻,翻身下馬,恭恭敬敬的對轎子拱手道:「大人,河左右都搜過了,並無異常,也無人跡。此時離卯時尚有三刻。」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秋水一樣的劍把謝松望釘在地下,等他拉到謝松望的手,忠肝義膽的謝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陳言他滿腔報國之志了。
「我只想能讓自己和濃兒能再苟延殘喘一些時日,畢竟南京錦衣衛庇護下沒有人敢動我們。我有機會可以離開這裏,找個他們尋不到我的地方隱居起來。」
「朝廷要他殺人,這本不是他的錯!」尚軒道,「罪過本不應由他來承擔!」
葉三也點頭,道:「好一個聽鼓的人!」
隔著牆壁,葉三和尚軒遙遙相對,各自無言。
「探子說親眼見到了魯王的人頭,驗屍封棺的仵作也說確實是鐵膽謝松望,我們的人守在海邊,天明時分潮水把岳清濁的屍體衝上了沙灘,雖然腫脹不堪,但是應當是漕幫岳清濁了!」師爺恭恭敬敬的答道。
「我明白,小三子。」尚軒黯然,對著葉三,他舉起酒罈停在空中。
最後一滴青碧色的酒液漓在酒鍾里,濺起一輪輪青色的漣漪。
夕陽投在兩個相擁的身影上,濃兒嬌小的身子幾乎完全縮到了葉三的懷裡,地下的影子越拖越長,也越來越朦朧,看起來就象是一個人。
「他們已經死了。」葉三道。
她跑得快,所以她沒有聽見葉三在她身後悠悠的說道:「將來嫁個好人,你唱曲子給他聽,他給你梳頭……」
「你看見他怎麼來的?」鐵南在他身邊倒是沒有看見弓箭。
「大理寺不會留有當年的文檔,要有也在錦衣衛的宗卷里。」葉三道。
衛士們愣住了,尚軒忽然吼道:「給我滾!」
「你說我變了,難道你沒有變?」尚軒自語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煙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氣?還是我真的老了,才會那樣的擔心猜疑?」
「那鼓聲?」封岸岩一時想不明白。
「彼此,」岳清濁一笑還禮,「你的不歸劍法也未全力施展。全力相搏,你我誰也下不了這片山崖!」
葉三苦笑,他幽幽的道:「可是,阿冷是誰殺的?以那三十個人的武功,阿冷應該能夠全身而退,可是為什麼他還是死在落日樓頭?是誰,在他身上下了種心蠱?」
接連舞了幾個場子,只見三個公差擠開人群走進了場子,大聲喝道:「魯王殿下有令,著你們班子台上獻藝,耍得好了重重有賞,耍得不好可仔細自家的皮肉!」說罷也不多話,喝令班主收拾了擔子,連拖帶趕,往魯王坐駕所在的湖畔石台那邊去了。女孩兒留戀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終於還是找不到那襲白衣,無可奈何的跟著去了。
公竟渡河
「是,小三子,酒,是我搶來的!」尚軒笑了,笑得驕傲而凄涼,「是我打了兩個送酒的小兵搶來的!」
葉三抬頭不解的看著尚軒的笑容:「搶來的?」
葉三停下手裡的鼓槌:「岳先生。」
他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把信箋裹在石頭上道:「大人閃開一步。」說著奮力把石頭扔上天空。身後的鐵南心頭一緊,看著謝松望退步閃到了一課大樹后,這才放下心來。幾十步外,謝松望看那塊石頭穿過薄霧劃了條弧線,落在河岸上。彈了幾下停在原地,上面裹著那張寶貴的信箋。
「知道我為什麼讓他們退下去么?」尚軒問道。
更夫打著梆子:「關門防盜,火燭平安。」聲音在幽涼的夜裡傳得很遠很遠,已經一更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更夫悠長的聲音總是給未眠的人們一絲平安,不知道有多少不眠的人在這保平安的打更聲里終於能夠安然入夢。
「大人可曾查到當年『葯人』一案?」葉三問道。
堂上,葉焚琴白衣掌劍,端坐在那裡,聽著屋外的雨聲,無言無怨,如一尊石像一般。尚軒的鼾聲從帳內傳來,丫鬟們才小心的退出內室。丫鬟方才離開,尚軒掀開錦帳,拔出壁上的尚方寶劍,凝視半晌,揮手劃開大床背後的帳子。床后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軒一躬腰,狸貓一樣竄出了窗口。幾個起落,他已經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軒無言矗立,雨水打濕了他的一身,一股股細流劃過他的額頭,濃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軒卻始終沒有伸手去擦。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秋水一樣的劍把謝松望釘在地下,等他拉到謝松望的手,忠肝義膽的謝松望已是再也不能慷慨陳言他滿腔報國之志了。
正在這時,差人跑進亭子道:「王爺,今年龍舟之冠已經有了,小人把他們領來了!」
「真的?」濃兒一雙晶亮的眸子驟然間添了無限生機。
「那我背後幃幕中這位瀟湘第一神劍木先生呢?」
「掌柜的,要一壇上好的竹葉青!」葉三對掌柜喊道。
「至於我?」尚軒嘿嘿的笑道,「那麼些年來,我從來不敢透露我當年是朝廷的『葯人』,是為朝廷流幹了血的一條狗!可是仗著當年那點戰功升到這個位子又如何?還不是有人想方設法的抓我的根子,恨不得把我最後一點血也榨出來再攆下這個位置?」
「總之你不再是當年那個尚軒了!」葉三寸步不讓。
鬼使神差的,他漫漫吟道:「道男兒,到死心如鐵!」
舟如一葉,人若風竹。
「所以你便日日來?」尚軒收斂了笑意道,「莫非,葉小三也有急的時候么?」葉三苦笑,嘆道:「只怕不過幾天,崑崙派的高手和江湖中不知多少成名豪傑就會把江南這片地翻過來找我葉焚琴了,我縱然要被碎屍萬段,連濃兒也不知能不能躲得過去。」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葉三深深吸了口氣:「阿冷是你殺的!」
「真的那樣,就好了。」濃兒雙手捧起酒鍾。
舟如一葉,人若風竹。
葉三眼裡的神光黯然,他低聲道:「尚軒,我不是笑你,我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殺我。我如果不能為你所用,我還有什麼留的價值呢?」
師爺看他手裡的書,不由的詫異,整整一天尚軒都在花園裡讀書,傳令讓葉三在府外候著,可是從早到晚,手裡的書竟是一頁也沒有翻過。他不敢多言,忙點頭稱是,又加道:「連昨日和前日,葉三公子共求見過十一次了。」
「該告訴我的時候,你一定會告訴我,對否?」岳清濁笑道,「且聽我先擊鼓,我今天見識了一個值得我為之擊鼓的人物,所以無論有天大的事情,我一定要先擊完這一曲來慶祝。」岳清濁解下劍來擱在地上,合上眼睛,操起了鼓槌。凝然片刻,起了個慢點,鼓聲之中,岳清濁縱聲高唱:
一天空闊,葉三歌聲浩蕩,沖霄而起:
尚軒揮手,侍衛趕忙退了下去。「你下的手?」尚軒問道。
「是!」尚軒道,「你一旦發狂,總會給人尋出來,你一手『不歸神劍』永遠瞞不過人的!」
岳清濁猛的揮手,封岸岩嘴邊的話頓時咽了回去,岳清濁道:「聽,鼓聲!」封岸岩豎直了耳朵,片刻,他真的發覺了濤聲里一點不同尋常的動靜。
「殺人者,人恆殺之!阿冷終究還是錯過,殺手死於殺,終歸是無話可說!」
「軟骨散!」身後的鐵南已經喊了出來,四大家將無一不是全力向謝松望狂奔而去。就在這一剎那間,對岸的薄霧裡,幾十段樹枝被人一腳踢飛出來灑落在河面上。白衣的葉焚琴如驚鴻飛掠,腳尖點上了離岸最近的樹枝,借勁一彈,凌越三丈水面,又點上前方的樹枝。二百步寬的河面,葉三幾個起落,已經到了中央。鐵南心底一狠,提起少陽內力閉鎖心脈,展開「少陽箭勁」的絕世輕功,不惜傷殘自身,也一定要在葉三渡過河之前搶回謝松望。畢竟是鐵南在地上更快一籌,葉三還有五六丈之遙,鐵南已經搶到了謝松望身旁。就在他伸手去拉謝松望的時候,他看見了劍光,秋水一樣的劍光空朦飄渺,無聲無息的從葉三手裡射出來,劃過了一道流影。那似乎是紅塵里一段寂寞,一縷無奈,永遠捕捉不著,只能悵恨的看著它傷盡人心。
許久,葉三才說:「他忍受不了,每當血毒發作的時候,他也守不住神智。所以每次血毒要發作的時候,他就用鐵鏈把自己鎖在禪房中。往往是狂嚎一夜,清晨的時候,他虛脫在地上,鐵鏈上斑斑的都是血!有一次,他拉斷了自己的胳膊,總算是另一隻胳膊還鎖在鐵鏈上,他才沒有出去殺人!」
「那麼說,岳清濁他們是真的死了?」尚軒問道。
帶著一脈血光,劍從女孩兒的胸口拔了出來,一個旋身,葉三的白袍和女孩兒的青衣一起飛揚。銀虹再漲,侍衛們看著魯王朱有顯的大好人頭骨碌碌滾落在地下,一腔頸血濺在葉三的背後。同時葉焚琴擋開身後的七件兵刃,七個侍衛都捧著受傷的腕子驚恐的退下,一時間,沒有人敢再上前。只看著滿身鮮血的葉三抱著女孩兒站在亭中。女孩兒的頭輕輕搭在葉三的肩上,一縷長發還纏綿的拂動在他的頰邊,好象是在他懷裡睡著了。
如此山川,如此風骨。
「我還能幫你做什麼?」葉三飲盡了最後一口茶。
短短的停頓,葉焚琴背後已經中了一柄長槍,一枚鐵蓮子。魯王府的衛士絕非等閑,葉焚琴抓住的是唯一的機會,只要他再猶豫片刻,他就會倒在背後的刀劍下。
「還有么?」
「做人做鬼,一念之間。葉公子給老夫的消息關係社稷安危,可救我朝百萬黎民,如此一念,便可做大俠!」
忽然,柴門開了。那吱呀一聲響嚇到了女子,「啊」的一聲驚叫,她無比驚慌的飛退出去。可是柴門裡躍出了一個人。女子快,他卻更快,影子一晃,他已經扣住了女子的手腕。女子驚慌的甩著自己的手,另一隻手雜亂無章的打向那人的胸前。她如花的容顏已經完全失了人色。直到她聽見那人說:「濃兒,別怕,是我!」
說著葉三轉身去了,謝松望喊道:「公子去向何處?」
長空裂!
月上柳梢頭,守望苑裡兩張矮桌,葉三和尚軒遙向對坐。數十名黑衣衛士列隊左右,手持火把。尚軒舉起身前的碧玉樽遙遙一祝便一飲而盡,片言隻語也沒有。葉三看著尚軒,也飲幹了杯中酒。
「知道我為什麼讓他們退下去么?」尚軒問道。
鐵南道:「大人一副鐵肝膽,天下聞名,廟堂之上市井之中誰人不敬?屬下不敢勸大人趨安避險。不過這些事情,屬下自可代勞,何必煩勞大人親歷險地呢?」
葉三冷冷的看著周圍的衛士,遠處當值的衛士已經沖了過來。把葉三團團圍住,可是沒有一人敢近前來。
何苦和尚高大的身形終於出現在樓梯上,葉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頭又轉向了窗外。忽然,葉三猛的回過頭來,那雙會微笑的眼睛狠狠地盯在何苦的身上。整個人身上驟然起了鋒芒。何苦依然象以前一樣蒼白,只是顯得更加虛弱了一些,一手抱在胸前把寬大的僧袍裹在身上,一步一步緩緩的挪向葉三的桌子。
「阿冷已經不殺人了!」葉三道,「他出家了,戒條下永禁殺戮。」
衛士們惶恐的退了下去,尚軒律令素嚴,那股威勢衛士們無不畏懼。尚軒卻叫住最後一名侍衛道:「鐵衛營在哪裡?」
「一下子冷清了。」葉三說道。
岳清濁搖頭微笑:「不必,你聽,那鼓聲。」
他背過身軀仰首望月,不再理葉三。
「是么?」尚軒挪開面前的《公羊傳》,「今天是第四次了吧?」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他唱此一曲,固然是盛讚葉三剛才的調子,但是唱到曲中,身受其感,不禁睜開雙眼,對著面前的大海放聲長吟。睜眼的時候,他忽然瞥見遠處海船上的封岸岩對他奮力揮手喊叫著什麼,可是鼓聲浪里,他聽不真切。短短的錯愕間,一截秋水一樣的劍尖已經從他胸前穿透出來,傷口處的血一下子變得滾燙,幾乎要沸騰起來。可是岳清濁的心,冰冷!
身旁的師爺低聲道:「大人,那位自稱葉三的來客已經在堂前等了七個時辰了!」
今夜湖上魯王朱有顯以五千兩白銀大辦龍舟競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罷晚飯的人們,三三兩兩的穿街過巷走向湖邊。一個白衣的青年就夾在人流里,飄然向湖邊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實在太素凈,太惹人注目,幾乎周圍所有的人都會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對每個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淺的笑容柔和得讓人幾乎誤以為和他已經相識了很多年。他象是引著一陣風,倏忽之間已經消失在人流里。
野渡無人,空闊的水面上連條船也看不見。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晨霧裡,四騎駿馬護衛著一乘小轎來到河邊。兩騎左右護住轎子,另兩騎沿河岸向左右兩側馳去,其中一騎衝到下游半裡外的小橋,過橋又把河東仔細的搜索了一番。而後策馬回來,匯合另一騎,兩名騎士對看一眼,均是微微搖頭。
稍稍猶豫又道:「大人,屬下曾聽說那人詭異多變,喜怒無常。常有恩將仇報之舉,當年崑崙掌門遇他不薄,最後他卻翻臉無情。大人要親自見他,屬下還是擔心。」他話未說完,轎簾掀處,一個精神矍爍的朱衣老者已經邁了出來,身旁的一名騎士立刻解下身上的披風給他搭在肩上。老人笑道:「李越,你家大人還不至於如此老朽,連點風寒也頂受不住吧?」
然後她哀求一樣的說道:「阿葉,你給我說,你不要騙我,我求求你不要騙我?這不可能的!」她的淚卻已經垂落下來,因為她看見了葉三依舊木然的眼睛。
葉三看著尚軒眼中的苦楚,冷然道:「我不會解開他讓他殺人,相反,他如果衝出來,我就殺他!這是他自己叮囑我的,我已經答應了他!」
江南古都金陵城,碧空暮色。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冷冷的重複,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尚軒哼了一聲道:「小三子,難道你沒有變?七年前的葉小三怎麼會為了活命去殺人?」葉三不說話,他把酒罈舉到面前一口飲干,放下酒罈的時候,他臉上和尚軒一樣滿是酒珠。葉三抬頭,冷冷的盯著尚軒,他嘆了口氣道:「尚軒,其實我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對我。你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見我,可是你不應該逼我去殺人,你可明白?」
「為什麼我毒發就一定會回來?」濃兒低聲問道。
「是!」葉三點頭,「那一夜你請我和阿冷在飲馬川痛飲,把剩下的酒澆在火堆里去聞酒香,而後各自東西,一戰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那幫主還跑來做什麼?難不成他敢殺上漕幫總舵來找麻煩?」
「夠,夠!」掌柜的忙不迭的回答。以那顆夜明珠的大小光澤,也確實夠買下這棟落日樓了。「好!」葉三道,「上二十壇燒刀子,你也出去!」
「要我幫你么?以南京兵部之力,要想讓那些武林中人老實一點應該不是難事吧?」尚軒笑得象一隻狡猾的狼。
「既然來了,何妨一試?」
尚軒忽然嘶啞的長嘯道:「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阿葉!」濃兒終於出聲喚那將要消失在重重門戶里的葉三,可是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只是流淚看他。
葉三的語氣是木然的,他從袖子里拿出一隻白色的手帕要包紮濃兒的手指。濃兒任他拿著自己的手,看著他獃滯的眼神,她的聲音顫抖著問道:「阿葉,你怎麼會回來得那麼晚?阿冷在哪裡?我一直在等你們……」
「說的好!」尚軒笑道,他擊掌數聲,滿苑的黑衣武士一時間退得乾乾淨淨。苑子里只剩下尚軒和葉三遙遙相望。
尚軒點頭:「你以為他的劍法如何?」
「你錯了!」尚軒露出一縷詭異而凄迷的笑容,「他永遠不能超越你,他的資質不如你,他今日的修為已經到了顛鋒,武功上他恐怕永遠不能再前進半步了。」
(完)
兵部尚書府,守望苑。夕照里的尚軒,身軀更見高大魁梧,他手中拈著一枝薔薇,微眯雙眼聽著師爺的低語。寒光從他眼縫中逼射出來,師爺不敢抬頭。
老闆不言語,樂呵呵的退了下去,葉三說的半點也不錯。
「你看見他怎麼來的?」鐵南在他身邊倒是沒有看見弓箭。
「那便一試!」岳清濁話音未落,鞘中一聲龍吟,劍上風聲疾動,「夜枕古木聽山水」!「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葉三輕聲漫吟,「胡,不,歸?」
酒至半酣,尚軒的醉眼瞥著葉三:「小三子,你為什麼不問我殺他們的原因?」
「罷了,來者不可擋,過客怎由追?」葉三張開廣袖,迎著月光長歌起舞。呼吸天地,挽動山河。他的長袍凌風飄展,裹起周圍的花草灑在空中。廣袖遮天,長歌動地。葉三的身形似一隻凌空渡虛的冷鶴,輕盈飄灑,不勝高寒。歌聲更是清亮激越,彷彿銀河天流,無始無終。
「歸去來!」葉三的一聲呼喝里,數十道劍氣斂影化一。一劍凝然,去而不悔,去而不歸。雪玉似的一絲光影象一枚玉針,穿透了海風釘向岳清濁的額頭。沒有防禦,也沒有閃避,必殺的一劍后,是出劍者死而無怨的心。這才是葉三不歸神劍的顛峰之境。
「最後一次喝酒是忽蘭溫失溫決戰之前么?」
謝松望沉吟片刻道:「不知所謂葯人是怎樣的東西?」
一片秋水朦朧里,葉三縱橫舞,舞遍千山,舞上蒼穹,直要舞到花落盡紅,鳥啼盡血,人傷盡心。舞到別離!
「你來!想知道你該怨誰,你就隨我來!」尚軒抽身退到幃幕後。

第四章

「可是,小三子,你應當知道你是不同的。阿冷死了,天下還有誰能對我說『尚軒,你變了』?只有你,小三子,只有你。我手下不缺狗,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你變成為我賣命的狗,我從來都是你的朋友。他們都很象我,可是只有你是和我一樣的。天下只有你配和我一起喝酒!」尚軒又一次舉起酒罈:「小三子,我請你喝酒,你喝不喝?」
尚軒難以捉摸的笑了一下,低下頭去看看矮小的師爺,良久不言,而後搖頭輕嘆一聲走開了。師爺一腦子霧水,悄悄拉開帘子看著樓下晚風裡矗立的葉三。夕照里的葉三打開手中的信箋,凝視那上面的寥寥數字。他抬起頭,眼睛里兩股寒芒一下子刺進了師爺的心裏,師爺手一抖,帘子落下了。
「但是你是當年和我一起喝酒的人,你是當年我可以相信可以依賴可以為之戰死無悔的朋友。我可以作狗,可是你不該逼我作朋友的狗!」
尚軒擊掌:「小七!讓三公子看看你的劍法。」
歌聲浩蕩,彷彿龍行大海,一路長吟。
尚軒持樽道:「小三子,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飲了?」
又對那個文士道:「鐵南,此事關係重大,老夫身擔都御使之職,縱然天大的危險,也不能退卻。你跟我二十年,謝松望這鐵膽御使之名是怎麼來的,你不會忘記了罷?」這老人便是朝中官員聞名皆驚的「鐵膽御使」謝松望。他號稱鐵膽,是因為一身正氣,敢諫皇上,叱太子,彈劾三公,一生忠義,一幅肝膽當真鐵打的一樣。身邊四人是他身邊四大家將,都曾是江湖上一流的人物,尤以「鐵扇書生」鐵南的武功,已堪稱驚世絕俗。謝松望因為直諫,得罪過不少人,天下想買兇殺他的人也不知幾何。他能活到今日,全仗這四大家將的拚死護衛。
「住手!」尚軒的聲音在衛士的背後響起。
他一聲清嘯,縱身三丈,在空中抖出手裡的錨鉤搭在岸上,一抖纜繩,人若飛矢疾射出去,飛掠十丈波濤,穩穩的落在山岩上。
杭州城,平水驛邊平水橋。
師爺打個哆嗦,忙道:「我們派去的人很可靠,絕不會出錯!」
莫忘卻歸程
葉三抬頭不解的看著尚軒的笑容:「搶來的?」
葉三輕輕搖頭:「死了就是死了,他什麼也沒有說!阿冷當年殺人不少,終於有為人所殺的一天,也該無怨無悔。何必問誰殺的他?何必問殺你者何人?當年你不是也說過這話么?」
尚軒默然,許久他才道:「何苦?他們都是和你一樣的人啊!」
他的掌一下子印在葉三的額頭,把葉三推出五丈開外。葉三沒有送開掌中的劍,劍從尚軒的胸口裡抽了出去。一脈鮮血噴出尚軒的胸口,尚軒緩緩的坐倒在地下。
「為什麼?」岳清濁長嘆一聲,「那樣的鼓聲,那樣的風骨,你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一個人?」
「我怨?」葉三輕輕問道,「我怨誰?」
「你騙我!不可能的!」濃兒愣了一下,然後她使勁掙脫他的手大聲說,她瞪大眼睛盯著他,象個任性的孩子。
「他當真敢和幫主過不去?」
「早知道還是躲不過,我就不應該帶你們來這裏。」
「活下來的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送到軍前,一個保護寧王的安全。」
「為什麼要殺我?」尚軒反問。
看著地上的尚軒,他滿面都是水,也不知是雨,還是淚。
謝松望哈哈笑道:「鐵南,鐵南,還不是勸我縮在轎子里看你們去出生入死?」
「你要我帶她走?」葉三問道。
嗅進了一點塵土的謝松望忽然覺得一口氣嗆在喉間,全身都癱軟下去。他想往回跑,可是跑不動,他想喊,卻喊不出,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
「是,永遠都不在了!」尚軒失神的喃喃自語。
「傳他們上來!」魯王話音一落,差人已經出了亭子,一會兒領著二十多個紅衣的龍舟槳手來到亭外,捧著一張名帖進來跪下道:「今年東城九九藏書禮部回鄉員外郎黃重誠的龍舟獲勝,水手名帖和恭賀王爺的福壽帖在此,請王爺打賞。」
「尚軒!」葉三喝道,「我不是不想報復,可是我們一旦揮軍北上,又是一場滔天戰亂。無數和杭州一樣的地方將淪為焦土,這些無力反抗的人們在征戰中比狗還賤,你應該知道。男子們戰死,女子被姦淫,孩子被交換來吃掉!」
「怎樣的東西?就是我這樣的東西!」葉三忽然冷笑,笑聲破霧傳來,斷續間,涼澀幽咽,有如鬼哭。
「大理寺不會留有當年的文檔,要有也在錦衣衛的宗卷里。」葉三道。
尚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走到牆邊,敲著牆道:「外面是秦淮河,金陵六朝繁華,現在都在我的掌中,你信不信?」

謝松望猶豫片刻,昂然道:「老夫是朝中御使,於此事並無權力。不過是非一旦分明,老夫即刻秉告聖上,相信任他天大的人物,又能如何?」
葉三轉身把女孩兒放在亭里唯一的桌子上,解開白袍蓋住了她的身子。他的手指輕輕劃過女孩兒黏著淚的面頰河眼帘,她空朦的眸子終於合上了。而後葉三揮袖,白袍卷落,遮蔽了女孩兒的面頰。他揮劍,擊柱,低啞的唱,古老的歌:
「說的對,十年的朋友,除了我誰能殺得了他?可是裏面的原因,一言難盡。以後我再告訴你罷。不要再說這些了。」葉三捧起酒鍾道,「濃兒,我敬你一杯,願你容顏不老,永生永世都能美如今日。」
「當年,他們欠我的,我都要一點一滴的討回來!」他對月長嘯一聲,對葉三道,「小三子,這條路,要麼縱橫天下,揚名四海,建立千秋萬代的功業,要麼千刀萬刮,永不超生,連收屍的人也沒有!你跟不跟我來?」
葉三看著手裡的茶盞道:「想不想喝酒?自從你出了家,再也沒喝過酒吧?」
「尚軒!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葉三大聲吼道。
葉三把酒罈扔在桌上,他似乎笑了一下,可笑容轉眼就消逝他臉上的木然里。「我從來就不想作一條為人賣命的狗,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們這些葯人就是殺手的命。你說我從來只為自己殺人,你錯了,真的是這樣我就不該殺了崑崙何秋道。可是我沒有退路,我是錦衣衛的殺手,我是個必須殺人不休的葯人!所以,何秋道死了,他對我,很好!」
「可是,真的是尚軒殺的阿冷?尚軒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都是朋友,不是么?就象你和我一樣是真正的朋友。」濃兒問葉三。
「怕只怕,時日所剩無多了。」葉三嘆息。他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道:「這是他親筆寫給我的信函,也算一個小小的證據,一切都拜託大人了。」
「你說我變了,難道你沒有變?」尚軒自語道,「莫非江南那一抹煙雨,真的折了你的狂氣?還是我真的老了,才會那樣的擔心猜疑?」
「那麼說,岳清濁他們是真的死了?」尚軒問道。
「卻是無淚賦招魂!」葉三彈劍,他舉劍平胸,蓄而未發的時候,似乎心底有一縷疲憊束住了他的長劍,他的劍緩了那麼一緩,他回頭去看白袍下的女孩兒。他笑了一笑,那笑容襯著他迷茫的眸子,只有一片徹寒如水的空洞。
葉三啞然,他搖頭道:「尚軒,你變了,變得我都不敢認你了,七年前的你怎麼會對我說這樣的話?」
②辛棄疾《賀新郎》一首,他在《賀新郎》的詞牌上素有功力,「誰共我,醉明月」,「長夜笛,莫吹裂」還有這首「看試手,補天裂」等等,壯語連連。我非常喜歡「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和「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兩句。至於「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一句,感慨萬千。出語平凡而動人心魄,確實好詞。
「能擋我一步而已!」
鐵南介面道:「雖然大人不避艱險,但是還是要千萬小心。一會兒那人到了,大人去河邊見他,切不可走得太近。那人一旦有什麼異動,定要立即退回呼喊屬下等。屬下看此河寬兩百餘步,除了勁弓長箭,暗器絕對無能為力。河岸有樹木掩蔽,他如張弓發箭,大人可在樹后暫避。橋在下游,任他多好的輕功,想要渡河也不是片刻就能做到的。李越和趙軻埋伏在上下游,注意不得讓人渡河,更要小心有人下水。我和丘漠守在大人身後,應當足以保護大人。不過大人還是要記得,一旦有任何異動,立即退回萬勿拖延,萬勿拖延!」
她打了個冷顫,收回手去,提起紫羅裙,轉身就要離開。
新娘子的頭髮只有喜婆和新郎官才能觸到,葉三當然不可能去給她梳頭。所以何玉兒知道那是一句逗她的話,她才跑得那樣快。唱曲的女孩兒們都知道這個喜歡逗人開心的葉三和他那一臉永遠也不會退色的笑容。
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
他開始追趕葉三的歌聲。
「如果我剛才劍上不留餘力……」
隨著流水,小舟越去越遠。
「我只曉得以鶴頂紅,龍膽草,五花錢,紫河車等三十味葯配製的一種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藥一次。起初平常,一個月後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習武的人,有的能將奇筋八脈一夜間貫通,內力增長不可思議。可是這個時候,一身的血已經與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藥,稱為血毒。人變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則如同瘋狗一樣,嗜血之性漸長,一旦要他們上陣殺人則歡欣鼓舞。見血則狂,往往血戰七八個時辰尤然不願停下。這時候軍中讓服藥的人不斷上陣殺人,讓毒性由血入心,過了這一段,毒性終生解脫不開。再過三個月,血毒發作到了極至,夜夜哀號,體內如同萬針鑽刺,生不如死。因為毒在體內,無葯可制,大多數人在第三個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身亡。半年後血毒才漸漸平伏,每個月發作一次,發作時人喪失理智,若不殺人見血則痛苦難耐。平時卻已經和常人沒有區別了。只是此時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讓習武數十年的高手汗顏,殺起人來……」葉三頓了一下。
「我只曉得以鶴頂紅,龍膽草,五花錢,紫河車等三十味葯配製的一種葯是最重要的。每七日服藥一次。起初平常,一個月後血行加快,力量激增,尤其是習武的人,有的能將奇筋八脈一夜間貫通,內力增長不可思議。可是這個時候,一身的血已經與常人不一樣了,所有的血都是毒藥,稱為血毒。人變得暴躁易怒,稍有不快則如同瘋狗一樣,嗜血之性漸長,一旦要他們上陣殺人則歡欣鼓舞。見血則狂,往往血戰七八個時辰尤然不願停下。這時候軍中讓服藥的人不斷上陣殺人,讓毒性由血入心,過了這一段,毒性終生解脫不開。再過三個月,血毒發作到了極至,夜夜哀號,體內如同萬針鑽刺,生不如死。因為毒在體內,無葯可制,大多數人在第三個月不是活活痛死,就是自盡身亡。半年後血毒才漸漸平伏,每個月發作一次,發作時人喪失理智,若不殺人見血則痛苦難耐。平時卻已經和常人沒有區別了。只是此時的一身武功,都可以讓習武數十年的高手汗顏,殺起人來……」葉三頓了一下。
「那在你說來刺我于劍下實在易如反掌了?」大漢微笑道。
葉三爬起身來,他靜靜的站在尚軒的身前。
葉三輕聲說:「誰都不知道會這樣,可是終於還不是成了這個樣子?」
「活下來的有四個,其中三個被送到軍前,一個保護寧王的安全。」
「是,小三子,酒,是我搶來的!」尚軒笑了,笑得驕傲而凄涼,「是我打了兩個送酒的小兵搶來的!」
岳清濁點頭,道:「好一手羯鼓!」
「怎樣的東西?就是我這樣的東西!」葉三忽然冷笑,笑聲破霧傳來,斷續間,涼澀幽咽,有如鬼哭。
「可是我們那一夜卻足足有三壇好酒!」
落下最後一個鼓點,岳清濁勉強笑了一下,回過頭來。海風裡,葉三的白衣呼啦啦的抖動著,他象一隻插在山岩上的標槍一樣矗立在那裡,不為風雨所動,彷彿仍在聽自己的鼓聲。「為什麼?」岳清濁搖頭。
焰彩流光飛旋在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葉似的娥眉份外生動,利落的身段在進退騰挪間更顯婀娜,兩團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臉兒上,汗珠兒映著火光,熠熠生輝。場外震天價的叫好,只聽見女孩兒清嘯一聲,把火流星拋上天空,整個身子也隨之躍起,在空中擰腰展袖,白鶴舒翼,亮個輕盈的身段,落下時候火流星的繩子已經在她左右臂上各纏了兩匝,她雙手托著兩團火流星,向眾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兒明凈如山間的溪流,似乎連那雙繡鞋上也不沾半點塵埃。
望了許久,他幽幽的問:「阿冷,你要我走,要我走到哪裡去呢?」
等到封岸岩嚎叫著衝上山崖時,哪裡還有葉三的影子?只有海風裡他的歌尤然未絕:
「那我們該怎麼辦?阿葉,我們怎麼辦?」懷裡的濃兒仰起滿是淚的臉兒對著葉三。葉三搖頭道:「明天我出門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不要住在莊子里,找個地方躲起來,乖乖的等我回來。」
南京兵部尚書尚軒于金陵遇刺身亡,殺手不知去向。朝廷念其舊功,追封太子少保魏國公。因其詩文曰:「飲馬川上一杯酒,共君沉醉到黃泉」。賜葬忽蘭溫失溫飲馬川前。追輯兇手三十余年,終不獲。
尚軒桀桀的笑:「我就是當年給他們當作狗的葯人!我要讓他們都知道,他們知道了,能把我怎樣?讓他們抓住我的根子,看看誰還敢看不起我,看看誰還敢把我當作狗一樣攆去殺人?」
「阿冷,已經死了。」葉三一字一頓的說道。
白衫紫裙的女子恍如御風而來。纖柔的手輕輕撫去門環上的灰塵,她推開了門。紫綢的繡鞋踏在青石地上,好象從青石上有一絲寒氣流進了她腳心。她抬起腳步,想要退出門去。腳步卻還是停了下來,隨著一聲低低的嘆息,她在身後掩上了門。
聽到「葯人」二字,謝松望的心裏也有一絲感喟,說道:「老夫查到當年寧王寫給皇上的奏摺,確實提到軍中正嘗試以藥力提高將士體力,稱為葯人。可惜寧王久鎮邊陲,退任時居然遺失了大量文書,所以對於其中究竟,還是不甚了了。葉公子曾在軍前為將,千軍萬馬中獨刺瓦剌王子阿木獨確有其案。只是公子所說後來朝廷派你刺殺崑崙掌門何秋道一事卻還是迷團。冷將軍在軍中的戰功也有案可查,但是你和冷將軍離開寧王軍后就全然沒有頭緒。」
尚軒笑了,笑聲中,他說:「小三子,我不相信你!」
「十一次?不少啊!」尚軒嘴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皇上親征北漠,沒有證據,朝中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三排侍衛提刀擋在葉三面前,兩個老者,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俊俏的青年一言不發的站在葉三身前身後。幃幕後,葉三還看見了一雙冷冷的眼睛。華山往返刀客,關東「貫天神錘」,江湖少俠的翹楚「寒劍一笑生」袁飛徊,葉焚琴周圍這四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名家,可是他們加起來的實力恐怕還及不上幃幕後那雙眼睛的主人。
那一夜,濟南府湖岸看龍舟的百姓看見一束銀虹挾著雷霆卷著血光飛上湖邊的亭子。而後飛躍到街邊的房頂上消失在那裡。有人說,在屋頂上,銀虹變成一個白衣的青年,嘆息著遙望湖面,失去了蹤影。
跪在地下的女孩兒回頭,她看見亭外的水手們中,一人解開了身上的紅衫,紅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盯著魯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槳裂成碎片,碎片紛落中,劍如銀!
一聲炮響,千舟競發。湖上綵船的燈火里,龍舟青布為篷,巨龍為首,二十條快槳飛快的划動,伴著鼓聲號聲,龍舟健兒齊聲吆喝,把龍舟催動的如一隻只飛箭似的,直指魯王這片石台下掛著的那顆天青龍珠。
入夜,火樹銀花開滿天,街頭巷尾都是雄黃酒濃郁的酒香,艾葉菖蒲的煙氣也從家家戶戶門前飄出來,時時傳來大人們喚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聲,可是孩子們似乎更願意在街頭追逐笑鬧。喧鬧的小街上滿是融融的平安氣象。
岳清濁無語,也沒有別人說話。
「小三子?」尚軒輕輕嘆道,「都是你做的么?」
「如果我不信你便怎樣?」岳清濁的手搭上了腰間的松紋鐵劍。
野渡無人,空闊的水面上連條船也看不見。一陣馬蹄聲打破了寂靜,晨霧裡,四騎駿馬護衛著一乘小轎來到河邊。兩騎左右護住轎子,另兩騎沿河岸向左右兩側馳去,其中一騎衝到下游半裡外的小橋,過橋又把河東仔細的搜索了一番。而後策馬回來,匯合另一騎,兩名騎士對看一眼,均是微微搖頭。
⑤蘇軾《水調歌頭》一首,寫琵琶曲。後來葉焚琴唱的兩句是這首詞的下闋中的。改寫自韓愈的《聽穎師彈琴》,原詩也很好,尤其以「腸中冰炭」的造語奇佳。蘇軾配上「指間風雨」,相得益彰。
鐵南抬頭看看月亮的位置,卯時已到。忽然聽見丘漠低聲道:「來了!」河對岸薄霧籠罩的沙地上,不知什麼時候,有一個白衣的人立在那裡。霧中,白衣飄飛,若真若幻。以鐵南的眼力,竟然也看不出他什麼時候來的。
伴著一縷凄然的笑,葉三轉過身去面對著落日樓,一聲吼,穿雲裂石中,揮舞起手中劍。燦爛的劍華一閃而沒,落日樓的兩根門柱都被劈為兩段,高大的門庭轟然塌落,砸在地上,把落日樓的門口封死了。沒有人敢說話,看著葉三把手中的一壇酒灑在門前。「嚓」的一聲,葉三揮劍砍在地面上,一顆火花點燃了酒。
卻是無淚賦招魂
在他目光注視下,濃兒點了點頭,葉三微笑。拉過琴來,手指慢慢按在弦上。「你真的不知道是誰殺了阿冷?」
人語驛邊橋。
「晚了,已經晚了,」葉三揮袖打碎那壇酒,一陣淡淡的紅色煙氣從地上瀰漫開來。「難道你的酒里也有毒?」濃兒掩住自己的臉踉踉蹌蹌的退後幾步。
終於又回到了這個苑子的面前,女子纖纖的手指在柴門上划著,劃去灰塵,留下一道道痕迹。一道道的痕迹,亂如麻。
月上柳梢頭,守望苑裡兩張矮桌,葉三和尚軒遙向對坐。數十名黑衣衛士列隊左右,手持火把。尚軒舉起身前的碧玉樽遙遙一祝,一飲而盡。葉三看著尚軒,也昂首盡飲杯中酒。尚軒停杯道:「小三子,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飲了?」
「我,我不是想殺他的,尚軒說,只要下了種心蠱,他使不出奔雷七式,就可以抓住他,尚軒說,我們以後就不用再過躲躲藏藏的日子了,」濃兒跺著腳,撕心裂肺般的喊叫,「我不是故意要殺他的,我不知道會是這樣,我不知道!」
朱有顯不愧是武功上的行家,銀虹甫動,他已經醒悟過來。可是他手中無劍,光憑一雙肉掌,是怎麼也壓不下那道銀虹的。他一個箭步飛退,銀虹更漲!朱有顯心念一動,猛的拉起地下跪著的女孩兒擋在身前,他這才有機會看那銀虹飛電中射來的人。忽然間,他心裏一個寒噤,從他拉起女孩兒擋在身前的那一刻起,無盡的殺氣涌動,已經先於那柄銀劍逼到他的眉間,似乎更穿透了他的頭顱。森寒的殺氣令他窒息,朱有顯能嗅到殺氣中無限的震怒。持劍的人沒有停,沒有退,一剎那間銀虹彷彿爆炸開來,更亮,更快,更毒。朱有顯看著銀虹里的兩道寒芒,聽著劍上的風吼,嗅著冷酷的殺氣,直到那束銀虹射進他胸口。那個瞬間似乎停滯在那裡,沒有了激蕩的風聲,沒有了飛馳的銀虹。一柄銀劍,洞穿了女孩兒的胸膛把她和朱有顯穿在一起,她眼裡沒有痛楚,只是茫然,甚至還有些喜悅。在那銀虹貫胸的一刻,她已經清清白白的死了。白衣的葉焚琴凝在那裡,他貼上女孩兒的沾著淚的面頰,撫著她如雲的長發,輕輕把她抱在懷裡,懷裡她的胸口還是微微溫暖的。所有人都聽見一聲嘆息,凝聚在春夜的輕寒中,沁到心裏,冰涼似水,卻又鍛骨焚心。
「你就象今天這樣等我,再等我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這裏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後我帶你去很遠的地方,永遠守在你身旁,你就永遠也不用等我,為我擔心了。」說完,葉三忽然鬆開懷裡的濃兒,揮袖出門。只剩下濃兒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灑下的一抹蒼涼月光里。
女孩兒好歹鬆了口氣,趕忙跟著那差人進亭子里謝恩。魯王二十開外,一臉病懨懨的樣子,好象虛弱不堪。女孩兒卻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魯王乾笑兩聲,起身繞著她走了兩圈,笑道:「好,江湖裡的女子能有這副顏色已經是難得!來人,今夜帶她回府!」
「就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我不想看見他們和我一樣過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更不想讓製作葯人的方法留下,讓更多的人變的和我一樣,來陪著我在月夜裡發狂,去殺人解毒!」
「可是,現在真的要食言了,以後你一個人,要小心。我不能在待在你身邊了。」葉三勉強的笑了一聲,一股潮|紅泛上他的面頰和雙手,紅塵淚的毒性把他的心腹內燒得滾燙。全身的力量都在一分分失去。
但是葉三的目光卻不在他們中任何一人的身上,他只是靜靜的看閣上那張空空的交椅。這五個人都只不過是侍衛而已,真正的主人卻還不在閣中。
葉三立在月下,白衣的他恍若一個千年的幽靈,沉浸在自己千年的回憶里。尚軒的血流幹了,他高傲的頭顱無力的垂在胸前。死前的尚軒說:「其實,我不想殺阿冷,我只是想逼你們出來。我叫那些人擒他回來,可是阿冷還是那麼頑強,他就是太頑強了……」夜裡,下了微微的雨,雨中的葉三無語到天明。
「這就是葯人,這種不知還是不是人的東西。」葉三平靜的聲音悠悠送到耳邊,謝松望打了個冷顫。
「阿葉,」濃兒的聲音溫柔起來,溫柔得有點飄忽,「我們忘記這一切好不好?明天我們就走,你去哪裡,我也去哪裡,你到哪裡我都跟著你。走得遠遠的,永遠不再回來。」
這是掌柜的最後一次看見葉三,雖然每年新茶來時他都會想到這個燒了他酒樓的葉三公子,葉三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我也知道,你這樣的人,要麼用,要麼殺,可我不想殺你,你不必懷疑,以我今日的地位,無需對你撒謊,你卻不信。」尚軒搖頭輕笑,笑聲在夏夜的苑子里回蕩,格外的清幽。「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你去刺殺那三個人,我的手下那些葯人就算功夫不如你,可是只要不在乎折損人手,刺殺他們三個並不是難事。可是為什麼我要叫你去?小三子,你想過么?」葉三搖頭,尚軒道:「我只不過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來相信你,小三子,其實這些年我一直等你們回來,可是你回來的時候,小冷卻再也不會回來。當年喝酒的人,只剩下你我。我很想能夠重溫當年那段日子,那段沒有酒,卻有朋友的時光,那段有血有淚的日子卻有人和我同病相憐。可是你太狂,你是一條永遠縛不住的狂龍!小三子,其實明白了這一節,我當初就該把你殺了!免得你壞了我的大事。可是我還是下不了手,哈哈哈哈,我想過,可是我居然還是下不了手!不論你是妖是鬼,你都是我的朋友,這世間唯一能作我尚軒朋友的人就是你。所以我讓你去殺他們。小三子,你錯了!你根本不想借你的手來殺他們,我不要一條狗一樣的小三子。我只是想看看我們是否還能象當年一樣一條心!我只是想相信你,和你一起去爭一番天下!」尚軒嘆了口氣,幽幽的說:「你若是留下,管什麼今朝明朝,說什麼生死流年,英雄遲暮,就讓我們再去金戈鐵馬的闖蕩一片天下!真的想走,出了這道門,你我再也無關,生死就只有自己小心。」
「每當月圓時分,血氣翻湧,還是忍不住要殺人。」葉三道,「我們這樣的人,不殺人,則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莫忘卻歸程
何苦沒有說話,也沒有閃避,坐在那裡僵硬而枯老。笑容沉沉的凝在臉上。葉三眼裡的精光漸漸暗淡下去,他終於抽回了手,靜靜的看了何苦和尚一眼。何苦嘶啞的說道:「何苦?已經晚了,難道看不出來?」
夕陽透過鏤花的窗,照在白衣紫裙的女子身上,清秀的女子拈著一根銀針,針上穿著一縷紅線,紅線約在纖巧的手腕上。一幅鶴翔天的刺繡,白色的底子,火紅的鶴飛翔在金色的雲中。女子繡得很仔細,也很慢,有時候每下一針,她都要停很久很久。她總是抬起眼睛去看門外,然後失望的低頭,繼續綉著。夕陽投在她眼裡的光芒越來越黯淡,門外始終靜悄悄的。女子眉間鎖著的愁意越來越濃。濃濃的愁意在她依然年輕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絲滄桑。門外一聲輕響,女子慌忙起身要去看。她這麼一動,指尖上猛的痛了一下,低頭一看,銀針已經刺進了她纖纖的指尖。她拔出銀針,一粒血珠隨著冒了出來,她沒有太在意,卻抬頭去看那個站在門口的白衣青年。白衣的青年帶著一股嗆人的酒氣。倚著門,他站在那裡,卻象是遠得看不清,越是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就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空朦的影子在夕陽里無可寄託。
「阿冷殺的那些刺客我都看過了,是錦衣衛的人,你瞞不過我。你派去收屍的人沒有我到得快。我那時才明白為什麼阿冷不肯告訴我誰殺的他,因為他也看得出是你下的手,當年和他一起喝酒,同生共死的朋友下的手!他什麼都不肯說,他就是心太軟,即使死在你的手上,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
何苦點頭:「你只能走,走得越遠越好!」
「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很象我!可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們只是為我賣命的狗,是我造的葯人。我能體會當年寧王看我們的感覺了。他們只能效忠我,他們連告發我也不敢。設想他們告發我,朝廷能怎麼對他們?怎麼處置他們這些殺人嗜血的葯人?他們只能依附於我,我和他們也就有了上下之分。」
然後他又笑了,清淺的笑,說:「小丫頭!」
「是,你知道我,我卻從來不知道你。可是謀反又有什麼呢?小三子,當年的朝廷怎麼對你的,你都忘記了么?為什麼還要幫朝廷做事?」
葉三的聲音遙遙傳來道:「象我們這樣的人不能取信於人也是無可奈何,一切都有勞大人了。」
哪裡還有人敢在落日樓里呆?連掌柜的也隨著茶客往外跑了去,葉三卻叫住了他,葉三從懷裡掏出了顆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道:「買這落日樓,夠不夠?」
「莫非岳先生自認已老?」
人群里一陣騷動,葉三已經一口短劍一壇酒,大步踏了出來。他眼中有淚,襟前盡血。眾人不由的惶然退後,倒象面前的葉三公子乃是殺人兇手一樣。
他終於還是晚了。
尚軒無語,繼而他微笑道:「現在我是南京兵部一部尚書的尚軒。」
「你不信?」葉三輕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