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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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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戴燕
王安憶也許還不能滿足我們文學課堂上所有的需要,但這不妨礙她給我們以聰明的啟示,現在,當我看到這些講稿的全部,又進一步了解到原先所感覺到的王安憶的那種獨特的感性,其實也是有她自己的理性為根基的。她在第一講中就告訴我們,文學絕不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反應或翻版,文學是一種獨立的存在,這是她的很強的一個理念,整整十三講,每一講都是在強調亦可以說是在精心地圍繞著這一點。她說,小說是描述心靈世界的,這才是文學的本質,我相信,她這樣規定文學的本質,這樣強調小說的脫現實性,是有她的道理的,因為有道理,也不怕輪到別人的時候,再給文學下出一個別的定義來。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我以為王安憶特別看重的是,第一,她要儘可能瓦解文學是意識形態工具的觀念,第二,她要瓦解小說的集體話語read.99csw.com意識,這就是她的道理所在,是這十三篇講稿的核心,而我也以為恰是在今天,她的這一想法真正地切中了要害。
說到底,我自己也是在這樣的語境裡邊,養成了所謂文學研究的習慣,並且日復一日不由得不跟著慣性走的,這自然使我對王安憶的講稿抱了一種期望。恰好被王安憶選中的小說,都是比較為人熟知特別是為我這一代人熟知的,像《心靈史》,像《復活》,像《呼嘯山莊》《百年孤獨》等,這給閱讀帶來了很多方便,事實上也正由於對這些小說的熟悉,使我很快意識到作為小說家的王安憶,到底是有點不同凡響。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並不從通行的文學概念入手,也不遵照早被人視之為當然的分析邏輯,她是先用自己個人化的感覺,觸及將要進入分析視野的小說,只在自己的感性光照之下九_九_藏_書,沿著那些小說的肌里,耐心地將它們剝筍般地剝開來,一層層剝到芯芯裡邊,當然,她那支特別擅長寫故事寫人物寫場面,總能曲盡其妙的小說家的筆,也恰到好處地幫助了她的感性的延伸,往往是那些被分析的小說,在她的解說過程中,又還原成為一個小說,借用她在講稿里解釋現實世界與小說世界的關係,最喜歡打的一個比方,便可以說是當她把人家小說的房子拆成磚,順手就再砌了一座小說的房子。以這樣的方式教學——雖然我不知道王安憶實際上是不是這樣講、講課的效果又如何——等於是把小說原汁原味地送給了學生,我想,它的好處至少是不會讓學生讀小說讀到最後,只揀到思想綱要或索隱系年一般的硬骨頭。
所以,我特別贊同她在第一講里所做的,在給小說以明確的定義之前,從「小說不是什麼」講起。九_九_藏_書我有一種感覺,對應于現在的文學教學和文學評論及研究狀況,把小說定義為什麼,或者說把文學定義為什麼,也許還不是那麼迫切需要做的事,就像沈約當年以八病的形式,從反面對詩歌加以聲律上的限制一樣,它的相對的寬鬆程度和包容性,對於詩歌本身來說,比之後來嚴格的唐律,未必就不好。肯定固然重要,可是否定卻更能夠促人反思,尤其當文學已經非常地意識形態化、非常地體制化的時候,以一種瓦解的姿態,首先令文學重新回到文學的位置,令人們對於文學的感性得以恢復,得以自然蓬勃地生長,大概正是必須要經過的步驟。
之所以有這個興趣,是因為長久以來,從事文學這一職業的,基本上分成了兩攤子人,一攤子專管寫,俗話叫創作,一攤子專管評,又號稱研究,而在大學里,由於有「不為培養詩人小說家,只為培養文學九*九*藏*書研究者」的明確口號,不用說,更是加深了研究者與創作者之間的隔膜。今日大學的講壇,已經很少有具備創作經驗的教師了,而按照現有的教科書和教學方式,說得嚴重一點,文學在我們的課堂上正在日益失去它的文學性——或者抽象為高深莫測然而枯燥教條的理論,或者淪落為適於記誦然而形同衣冠的知識。無論中外,無論古今,無論什麼樣的作品,課堂上聽到的,似乎永遠都是那一套以不變應萬變的老話,那幾刀不見肉也不見血的標準化切割,那幾條顛撲不破不說也罷的規律,和那幾句不痛不癢頂多隔靴搔癢的官話。板起面孔教訓的,虛情假意敷衍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看到底卻沒有一句著實的,想方設法取悅於人而出語低俗格調卑下的,不但在課堂上,就是在專門的文學評論、文學研究的文章里,甚至在以文學鑒賞為名目的出版物中,都可以不費力氣地九九藏書找到。我們好像越來越喪失了閱讀文學的能力,在那些活潑生動、變化萬端的文學作品面前,我們好像感覺遲鈍而又心力衰竭,蒼白單調的理論和千篇一律的說辭,麻木了我們柔軟和富於彈性的文學觸覺,更可畏懼的,是在某一種絕對理性的支配下,我們不知不覺地站到文學的對面。
(王安憶《心靈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讀王安憶的《心靈世界》
小說家王安憶在復旦大學開了一學期課,講「小說到底是什麼」,這一學期課的講稿現在變成一冊書,書名取做《心靈世界》。前年,我在《上海文學》等雜誌上偶然讀到這本書的部分章節,那時候它們便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好奇,作為一個小說家,她怎樣在課堂上講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