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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歌

華歌

作者:乙一
相原被我們一問,突然停住了口,後悔似地點點頭。
「那個女孩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出生的人,」相原說,「她喜歡一個人長時間地凝視水塘,忽而微笑,忽而悲傷。」
有人是用手槍自殺的。想自殺的話,只要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就行了。但是也有人說,「把槍口對著太陽穴其實並不好,有可能自殺不成功。如果真的想死,最好的做法應該是把搶插到喉嚨裏面。」
美崎的——……
一面走向冰冷死寂的世界,一面又聽著生命的靈魂之聲。你的孩子歌唱著,感受著陽光,在風中搖擺。還有什麼能比這更加真實,更加常充滿生命的氣息呢?天真無邪、沒有一絲雜質的歌聲,那是多麼令人振奮的東西啊。
「啊,這首歌……」相原很吃驚地看著中川,「你們怎麼會哼這首曲子?」
「三上隆一郎。這是他的名字……聽上去很偉大是吧?其實是個膽小鬼喲。不知道為什麼對我……」
「看你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就出來找你了。」
里美叫著,下令讓他徑直往前開。她告訴司機,我由於經歷了不幸的事故,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不要聽我的話。
就在這時,一直靜靜地讀書的中川,忽然哼起了歌。中川大約是個徹頭徹尾的音樂盲,又是第一次哼唱歌曲,走調走的一塌糊塗。中川裝出本來一個人自娛自樂卻被他人發現了的樣子,當里美的視線落到他這裏的時候,便抬起頭,張開嘴,露出金燦燦的假牙,朝里美笑了笑。
我不知道怎樣做才對。聽從里美的懇求並不容易,對於同母親的和解,我有著強烈的抵觸。也許一看到我的臉她就會怒吼起來吧。那樣也許會導致再也無法挽回的決裂。
剛剛微亮起來的天空中,朝陽的霞光擦著窗玻璃斜斜射進來。我將窗戶輕輕打開一道小縫,看著外面晃動的樹葉。那些樹葉都被風吹拂著,微微顫動著。
我指了指三上的方向,然而里美卻顯出嚴厲的神色,搖了搖頭。
黑色的小轎車停在小路的盡頭。里美站在汽車的旁邊,看見我走過來,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常常會儘可能真實地想象自己上弔那一瞬間的景象。垂落的雙腳下什麼都沒有的感覺,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可曾經歷過么?小時候我曾經跳進海里,發現大海比我想象的更深,怎麼也無法踩到海底,那種接觸不到大地的境況曾讓我困惑焦慮。當我將自己吊起來的時候,是否也會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是個透明寂靜的夜晚。
許久許久,兩個人屏息靜氣地看著這個花之女孩。我很擔心中川或者春樹會不會突然發出哀號,但是誰都沒有發出聲音,我也終於放了心。雖然花朵讓這兩個人的世界觀被徹底顛覆了,但是在這之前,這一株植物的美麗就已經牢牢攫住了這兩個人的視線。
我和三上面對面坐下來,然而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枯坐著,沉默了很久很久。
是的,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了。我可以吵鬧,可以哭訴、可以怒罵。為什麼我沒有想到這麼簡單的事情呢?我感謝你生我、愛我,但我不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啊。
春樹一臉的不相信。
「好好聽我說哦相原,我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我的父親是個很有錢的人,可是他有自己的妻子,所以我母親只好懷著我、挺著大肚子搬到山裡住了。」
當東面的天空生出些許光亮的時候,我來到了一處村落,那應當是美崎的家所在的地方。村落里冷冷清清,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抬眼望去,各家大多半隱在樹林里,似乎都是沒有人煙的空房。不少人家的牆邊各處散放著農作的工具。
就在地面消失,我打算投身跳入空中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此前從沒有真正睜開過的美崎的眼睛,此刻正大大地睜著。
春樹搔著好幾天沒洗的頭從房間出去了。
我把花盆藏到了床下面。這樣的花若是被人看到,一定會招致不必要的麻煩。花朵在床下仍舊唱著歌,歌聲飄蕩在病房裡。不過,因為是哼唱,稱它為歌聲其實是不恰當的。
中川似乎想伸手去觸一觸少女的臉頰,但是手伸到一半就停住了。
我一邊向斜坡走,一邊回頭望著自己的身後。三面都是森林,小小的房子建在中間,三上站在房子的門前,遠遠地看著我,似乎是因為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而困惑不已。
中川好象沒什麼興趣,只說了這一句,又低下頭去讀書了。春樹從房門看到天花板,四處尋找音樂的來源。
不,我要去後院的樹林走走。為何會起了這樣的念頭,我自己也不知道。洗臉間的鏡子里映著窗外茂密廣闊的雜木林,也許這就是原因了。遠遠看去,那座樹林似乎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我想要尋找的正是那樣一個地方。
我們久久地凝視著她,誰也沒有說話。雲朵遮住了月亮,周圍一片黑暗。過了許久,雲朵飄開,月光再一次撒落下來,消失的葉影又一次變得清晰。時間在寂靜中流逝,三個人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細不可聞。
「叔父的家裡住的是男孩。叔父有兩個孩子,男孩是弟弟。他的力氣小,常常被姐姐欺負,不過是個很好的孩子。他經常彈鋼琴、給花澆水,安慰難過的我。因為我也是個愛哭鬼嘛。我們還一起做過詩,一人一句,然後又一起給它配上音樂。喏,就是這首曲子。」
里美對中川輕輕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走了出去。
三上向著花朵跪下。他一定也發現了。
啊,是了。我明白了。這正是曾經發生在美崎母親身上的事。又一次,又一次重現了。
里美站起身,打算回去了。
起初我以為他弄錯了,但是立刻我就明白了過來。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貫穿了我的身體。
「剛才來探病的是你朋友?」
美崎的根部都覆上了泥土,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我的任務結束了。一直被什麼牽著的心,也終於鬆弛下來了。
里美拿著電報來病房,是第二天的事情。
中川搖了搖頭。
春樹看著我那張空空蕩蕩的床,似乎很寂寞地說。
我偷偷看著身旁的花。美崎瘦了許多。臉頰消瘦,眼睛下面的顏色也黯淡了,像是被拖入了疲憊不堪的睡眠之中。混著信號的聲音,列車漸漸逼近,下決心的時候到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少女。啊不,不完全是少女的樣子。她有些像是成年女性,又有些像是有著孩子的母親,還有些像是剛剛出生的嬰兒,甚至還有些像是知道自己壽命將近的老婦。人生所有階段的表情都可以在這張臉龐上看到。也許,那其實並不是人生的任何一個階段。但無論如何,那首先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安詳的表情。
突然,鈍鈍的痛楚侵襲了我的大腦。里美的話刺痛了我的良心。我在讓生我養我的父母悲傷,如此的念頭牢牢攫住我的頭腦。可我還是對里美說:
「三上先生,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
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回想起事故發生的那一個夜晚。那是一場奪去了許多生命的事故。直到今天,我的耳邊還殘留著乘客的哭號,和叫喊著孩子名字的母親的聲音。列車裡的地獄之火也一直在我的眼瞼里熊熊燃燒。我從變了形的座位下面看著這一切。青色的月光從碎裂的玻璃窗照進來,煙霧瀰漫的車廂里,一隻小小的孩子的腳,從座位的縫隙間直直突出,在月光下顯出慘白的顏色。
我忽然發現自己在嗚咽。我的手貼在後排的窗戶玻璃上,透過樹葉,斑駁的陽光照在手上,讓我的手心裏充滿了陽光的溫暖。生而為人,無論多麼艱辛,也總有滿滿的陽光映照著。
「這麼急?不能多等幾天么?」
我搖了搖頭。
里美拉起我的手腕,向三上說。
這樣想著,我還是覺得趁如今把它移植到別的地方更好。也許如果不是這麼奇怪的花朵我也不會如此介意,但既然發現了能夠唱歌的珍奇植物,便再也不可能保持冷漠的心態了。至於移植到花盆之後又怎麼樣,我還沒有考慮過,也許只是覺得,如果被別的什麼人無情地把花摘了,實在是很不幸的事吧。
一想到美崎,我就會感到辛酸。逼使她不得不選擇死亡的,究竟是怎樣殘酷的事啊。然而她對這世間還是有執念的吧,逝者的執念殘留在她了結生命的場所,才化作了這一株花的形態吧。從那時候起,我們便將這株有著少女臉龐的植物,稱作美崎了。
里美離開了病房。
那一朵歌唱的花,正是生長在美崎上弔的地方,是她的孩子。所以在第一次看到三上的時候我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朵花中的少女身上,也混著一半他的血液啊。
她走在林中小路上,在相原的面前輕輕哼唱起來。歌聲回蕩在樹林里。
諸如此類的思緒在我的腦海中不停旋轉著,彷彿在頭骨里生根的鐵塊一樣。在後腦的周圍,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壓著的感覺。那應該就是我的苦楚與悲哀吧。但是,就像頭腦中真的生著鐵塊似的,我清楚地感覺到重物的壓迫,耳鳴、呼吸困難,種種癥狀都顯出來。我禁不住用雙手捂住了臉,全身縮成一團,臉頰上沾滿了淚水。
相原猶豫著說了最後這一句,匆匆離開了。
我按照頭腦中記著的地圖,向美崎的家走去。四周都是鬱鬱蔥蔥的樹木,我將花緊緊抱在懷裡,踩著滿地的落葉向前走著。
三上看著我,一臉的迷惑,似乎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就在這一瞬間,我猛地扭過了身子。也許是因為事發突然,里美的手一下就被我甩開了。我趁著一瞬間的自由拔腿就跑,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剛才的斜面跑去。
「我想,這不是你的錯,只是一種偶然。」
昨天夜裡,我把美崎的女兒抱在胸口,在黑暗中走著。那個時候的我是那樣堅強,那樣無畏,那些顫抖般的苦悶和哭泣般的可憐都彷彿在那一刻消失了一般。
「終於通風了啊。」
「如果這個歌聲……」我小心翼翼地問,「是從某株植物的花|蕾里發出來的,你們奇不奇怪?」
中川招呼了一聲。相原看到我們,怔了一下,然後向我們坐的地方輕手輕腳地走過來,像是不想吵醒孩子似的。
「過了幾年,我們都成了大人,我父親給我找了一門親事。」
「咦,我才注意到,好像從剛才開始就有歌聲傳出來。」
病房裡除了我只剩下一個名叫中川的人。三張病床當中,靠窗的是我的病床,中間的是春樹的病床,靠門的則是中川的病床。
而且,僅僅因為父母的難過,就有對我指手畫腳的權力嗎?
遇見少女的那一天清晨,我的心緒也是如此惡劣。入院一周以來,事故的傷痕還是深深嵌在我的心口。直到那時之前我從未曾想到過,自己最終會喜愛上那個少女……啊不,也許早在我與她第一次相會的清晨,將她稱作少女就已經錯了……
中川似乎認為這種做法並不好,從來不和我們一起隱瞞植物。不過,中川也沒有向護士告發,只是不斷地想說服我,把這株會唱歌的花展示出去才對。
我對這株植物略略有些好奇,不過並不打算深入追究下去。我重新直起腰,轉身從巨樹的樹根旁走開。忽然之間,我聽到背後傳來奇怪的聲音,聽上去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人發出的口囈。
燈都熄了,只有月光透過靜悄悄的病房的窗戶照射進來。有著少女臉龐的植物在月光下映的發白,發出睡夢中輕微的呼吸聲,細如絹絲一樣的黑髮垂過她的臉頰。
「嗯。」
誰能給我一把手槍就好了。令人絕望的壓力壓垮了我。我拚命搔著我的頭,連頭皮抓破了都不停手,血和掉落的頭髮嵌在指甲縫裡。
美崎在醫院後面的樹林里一邊走著,一邊對相原說。
歌啊,如同冰冷夜空一般透明清澈的歌。如此美麗,卻又帶著如此的悲寂。
不知怎的,我的腦海里浮現出春樹的身影。那是在醫院的走廊里,春樹赤著腳走在光與影的分界處的場景。春樹張開雙手,閉著眼睛,只用赤|裸的雙腳感受地面的溫度,走在光與影的分界線上。
「不給看的話,我就告訴護士去。」
絕望是苦澀的。生存是艱辛的。我開始憎恨這世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否定我生存的意義,我被孤獨地丟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他放開嗓子大聲叫喊起來。
但是,那個孩子的歌聲,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和我同病房的病人從黑暗裡救出來。春樹也好、中川也好,在產科的病房裡休養的人們都有著類似的遭遇。墮胎或者流產的最後,誰都失去了生育孩子的能力。正因為這個原因,喜愛美崎的孩子也就是當然的結果吧。
我驚訝的忘記了呼吸,從床上坐起身,把臉湊近了看。我首先看到了少女潔白、光滑的前額。她的眼睛閉著,臉朝著下面。從花|蕾頂端散出的絲線果然是黑色的頭髮,如今這些頭髮都從開著的花瓣上垂下來。與少女的臉龐大小相比,她的頭髮是很長的。
作為護士的相原和住院的美崎是在醫院里成為很要好的朋友的。我們聽相原告訴我們事情的始末。
「她和她母親一起住過的家,還在嗎?」
這種苦痛我也是明白的。我的心口彷彿有什麼東西抽緊了。
突然之間,汽車停了下來。眼前橫著鐵軌,欄杆放著攔住了去路。紅色的信號燈閃爍著,高亢的鈴聲震耳欲聾。遠處傳來列車在鐵軌上行駛的聲音,連大氣都隨著聲音一起震動。
我接近鐵路的時候,俯身從欄杆下面鑽過去。列車巨大的車頭朝著我的身子直衝過來,眼看就在它要撞到我的時候,我衝過了鐵路。巨大的轟鳴就在我的耳邊響起,一股強力的氣流猛衝過來。我拚死護住了花。列車裡亮著的燈光從我的側臉一道道閃過。
字字句句都是對我的指責。生我、養我,所有這些都被我棄之不顧,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是母親所寫的話。你不聽我們的話才落得現在這個地步啊,父母在信里哭泣著。他們彷彿是在說,這樣的事情是世間的恥辱,是在給自己的家族丟臉啊。
我想起自己在那裡休息的時候,路過的護士臉上現出的驚訝表情。原來如此。
相原問的時候,美崎轉過身說「嗯,什麼?」,好像沒聽到似的。她的動作很誇張,然而眼睛里卻有著深深的寂寞。
「可是,媽媽想把我生下來喲。我還記得,媽媽很溫柔、可又是很急切地盼著肚子里的我出生……」
「是我母親派來看看我近況九-九-藏-書的。真要說的話,算是我父母的探子吧。」
我難以忍受如病房這樣封閉的空間。洗完臉,我猶豫了一會兒,考慮是否回到病床上躺下。
「嗯……」
護士來的時候,如果花朵還在哼唱,春樹也就會跟著一起哼歌,目的就是不讓護士發覺這一株植物的存在。春樹不在的時候則是我來哼唱。每天早晨護士到病房做例行檢查的時候,我們都這樣子掩飾過去。
陽光照耀下的少女,在歌聲中載入了濃濃的感情。她像是因為歌唱本身而快樂著,因為能夠歌唱而幸福著。葉子感覺到陽光的照射,讓她有著非常快樂的心情。
我一邊在樹林里走著,一邊思考著對策。
帶著一點困惑,我敲響了那一家的房門。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男子。雖然我明知道自己從沒見過這個人,卻總有一股似乎在哪裡見過的感覺。他有一張了無生氣的臉,就像我在醫院里見過無數次的那樣。於是我知道,他也有著辛酸的過往,也和所有失去了歡笑的人一樣,帶著悲哀灰暗的情感啊。
她丟下這句話,走出了房間。
我問他有沒有花盆。他滿是皺紋的黝黑的臉上浮現出笑容,從修築在住院樓旁邊的小屋裡拿出了一個盆。那是個茶色的花盆,大小剛好兩隻手捧得下。
「我最重要的東西,當然是你喲。」
「不要停!」
忽然,我發現那所房子里冒出了幾縷輕煙。房子裏面還住著人嗎?是新搬來的人嗎?我從沒有想到這裏竟然還會有人,不禁生出了些許不安。
「趕快給我們看看吧,趁著那些煩人的護士還沒來。」
抬頭看天,只見高高的大樹伸展著枝條,一輪彎月從枝葉的縫隙間露出來。藉著微弱的月光,我又低下頭去看少女的臉龐。在行進的顛簸中,支撐著她頭部的纖細莖稈也在搖晃著,不過看上去應該還能支撐得住。
我接過這張紙。紙張折得很仔細。我看看三上,問他是否可以立刻打開。他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對三上的話點點頭。毫無疑問,正是如此。她在上弔的時候,肚子已經很大了。
里美應該在傍晚時分過來,然而直到過了黃昏她才來到醫院。住院樓的前面種著一排樹,樹前面是一個小小的廣場。一輛黑漆的車停在那裡,司機坐在裏面,里美站在車旁喊我出去。同病房的兩個人和相原護士一同把我送出來。
但只要想到美崎,那些疲憊和疼痛便都無所謂了。即使走錯了路也沒關係,折回去再換一條路走就是了。我要實現少女生前的期望,要把她帶到自己思念的院子里去看故鄉的風景,此刻的我的心中,滿滿的都是這樣的念頭。那真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我之所以堅持著活到現在,不也正是因為有這少女的緣故么?我手中的小小的少女,早已經佔據了我的整個心靈。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那種振動像是少女的歌聲似的。似乎正是我昨天離開的時候聽到的聲音。呀,聽上去像是無意義的呻|吟,但卻又不是。那是抑揚頓挫的歌聲,時高時低,起伏迴轉,如同哼唱一般的聲音。
「像是什麼地方有女孩子在唱歌。」
有一天,在窗檯的花盆邊上,我們發現了一枚掉落的花瓣。我們把這枚花瓣拾起來,用紙小心地包起來。春樹把它收藏起來了。
「為什麼?」
相原的地圖是正確的。沿著石階向上,走過一塊石碑,就是往美崎的家去的道路。路旁長滿了大樹,連路都成了穿過樹林的隧道一般。道路兩側雜草叢生,密密的樹木猶如兩堵牆壁,枝條虯結恍若屋頂,將早晨的陽光擋在外面。我一走入這條森林中的管道,便不禁想起醫院後面雜木林里的那條小路。
又走了很久,當我再一次低頭去看那盆花的時候,卻發現美崎的臉頰染上了慘白的顏色,那似乎並不僅僅是月光的影響。我每邁出走一步,垂在花莖的花朵就會搖晃一下。美崎太虛弱了,我一邊擔心著,一邊走的更加小心。
三上閉上了眼睛,微笑了一下,是想起當時的事了吧。寂寞的微笑啊。看見這份笑容,我便明白了。
突然,我的手腕被什麼人抓住了。我以為大樹之下只有我一個人,但是我錯了。黑漆漆的林中小路上,春樹和中川拿著手電筒站在樹下。按住我身體的正是這兩個人。
美崎把胳膊伸的筆直,指向窗外。
在歌聲的陪伴中,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一天,里美又一次提著紙袋來探病了。那時候春樹剛好出去了,病房裡只剩下我和中川兩個人。
我在足有一人環抱粗細的樹根上坐下來,抬起頭向上看去,只見樹木的枝條猶如無數又粗又長的手臂侵蝕著天空。
「我和媽媽住的地方在山上。喏,就是那座山。」
美崎幾乎沒有了力氣,唱歌的時候也越來越少。當里美走進病房的時候,也就再沒有必要哼唱歌曲作掩飾了。我小心地把花盆藏到床下,動作很小心,注意著不給支撐她頭顱的莖稈增加負擔。

「……這是什麼?」春樹說,「被護士看到肯定會給沒收。」
若是被鄰座的里美看到她就麻煩了,我這樣想著,把花盆放到了我和車門之間,這樣就可以擋住花盆不讓里美看到了。
春樹一邊說著一邊下了床。這個孩子的臉上有個青斑,是前幾天和護士吵架的時候弄出來的。醫院里一直有一窩野貓,春樹非常喜歡它們,所有自己吃的東西都要拿給它們分享。可是有一天醫生把這一窩貓拿走了,大概是怕它們影響到病人的健康吧。為了這件事,春樹對護士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接過花盆,里美注視著我的動作。
病房裡並排放著三張病床。這其中靠近窗戶的病床就是我的棺槨。躺在床上向外眺望,頭腦中所能考慮的只有死亡。自從我住進醫院開始,沒有哪一天不在考慮這件事。在我的壽命自然結束之前,也許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首先自己了斷了自己。
測量體溫的護士來的時候,春樹便會哼唱起來,我則急急忙忙地把花藏起來,從窗台上把花盆拿下來,放到病床和牆壁的夾縫裡。少女的頭在莖稈的頂端搖晃著,雖然只有手指尖大小,可是莖稈實在太纖細了,看上去總覺得承受不住頭部的重量似的,不由得讓人擔心它會不會折斷了。
「對不起,你的父母特別囑咐過,不允許繞路。」
「那首歌,是我和美崎創作的。」
我忍受不了與中川兩個人呆在一起,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在我解釋的時候,三上一直向著庭院的方向看著,他的眼神很寂寞。視線的盡頭是那一株化作植物的少女。有那麼一瞬間,那朵花所在的地方彷彿出現了並排站著的少女和母親的身影,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便消失了。我知道,那只是我的錯覺而已。
我這樣回答。
「雖然很像,但不是她。這朵花的臉不是她……!」
我訝異了。
第二天,我考慮著要向母親報仇,也要把她最重要的東西扔掉。但是首先我需要知道什麼東西對她最重要。
只要春樹朝花喊一聲,少女便會立刻停止哼唱。雖然從表情上幾乎看不出她聽到有人在呼喚她,但看上去就像是在把注意力集中到聽覺上的樣子。我們當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夠理解語言,但只要對她說話,她似乎就會變得很高興,歌聲中蘊含的感情也會出現一些微妙的變化。
她說起那個女孩的時候表情很複雜,說話的語氣也很沉重,似乎並不想對我們說這些。
我從床上直起身,站到床下。地板冷冰冰的,刺|激著我的雙腳。我趿了拖鞋,從病房裡走出來,到洗臉間洗了一把臉。洗臉的水混著汗水從我臉上淌下,鏡子里映出一張可怕的臉。
病房裡的床,總會讓人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只要躺在床上,看著病房的天花板,至今為止自己所見過的、所感受到的東西便會一件件在頭腦中蘇醒過來。即使不願意,也沒有任何方法抗拒。
「美崎曾經說過,『我不應該活在這世上』。那語氣真實得讓我膽寒,連後背都生出涼氣。一定是有人對她說過她母親的事情,說她拖累了她母親吧。她認為自己給所有人都帶來不幸,她想一個人靜悄悄地生活,不和任何人說話,不與任何人交往。」
漸漸地,美崎的身體起了一些怪異的變化。從前的健康翠綠的葉子,不知不覺間失去了鮮活的光澤,葉子的頂端也染上了病態的黃色。少女光滑潔白的臉頰也彷彿消瘦了許多。
反對最強烈的,是我的母親。
這樣問的時候,她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我。
「是去樹林那邊?」
我想起了在這裏第一次聽到的美崎哼唱的旋律。彷彿她正在身邊歌唱著似的,我的腦海中清晰地響起了那一曲旋律。
「夠了。」
懷著肚子里的孩子上弔的少女喲,你雖然在尋死,卻還是盼望著能將自己的孩子生下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啊。你將你所承受的母親的愛、將這片土地上的思念、將這世上所有的點點滴滴,都孕育在這個初生的孩子身上了吧。你是要像自己的母親帶著你站在庭院眺望這個世界一樣,也要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看一看這個美麗的世界吧。
因為總電源被切斷了,病房裡黑漆漆的。花兒也睡了。在一片寂靜中等了許久,終於腳步聲近了,病房的門開了一半,手電筒的光照射進來。剎那之間,我的眼前一片雪白。
「我說的話還記得嗎,相原,就是不久以前的話?我說,如果有機會選擇,我才不要做人呢。不過,最好的還是根本不要出生啊。很奇怪吧,相原?」
旁邊的病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春樹起來了。
我從床上支起上半身,她彷彿看見了什麼可憐的東西,對我說。
「呀,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嗎?」中川說,「不管怎麼說,這可是個大發現啊。」
我的衣服和鞋子都不是專為登山準備的,走在樹林里,腳下時常會打滑,也常常會被樹枝刮到。
「原來是在喝酒啊。」
啊不,也許這隻是我的被害妄想吧。當我忍不住嘶叫起來的時候,醫生就會這樣對我說。冷靜一點,你把事情想得太壞了。
「我現在在這個家裡,是因為這裡是世上唯一一個能讓美崎安心的地方。」
「我已經不能再生孩子了,母親還要我做什麼呢?」
接下來,該我解釋了。我把美崎變成花朵的事告訴了他。在她自殺的地方發現這株植物的事。歌唱的事。她的歌聲挽救了病房裡病人的事。
「以前,我母親曾經對我說過,『我最重要的東西,當然是你喲。』」
相原離開之後,春樹憐惜地凝視著花朵,輕輕地說。
「好像是從那張床底下傳出來的,大概是藏著什麼音樂盒之類的東西吧。」
我在回故鄉的途中,說不定可以路過少女的家。
我只知道,在我們各自的心中,都有著不為人知的苦痛。
我又想起了少年時瑣碎的事情。
如果可以,我會很幸福。
終於,我看到了一所小學。那是地圖上標示過的小學。我終於可以確定自己走的是正確的道路了。路邊民家漸漸多了起來,朝向山頂的道路也漸漸變得狹窄了。
我把信放回信封里。誰又知道我落入多麼凄慘的境地?我成了不孝的孩子。周圍人的嘆息和父母的悲嘆聲攪在一起,在我頭腦中激蕩著,一刻也不曾停息。
司機沒有加入我們的對話,只是握著方向盤看著前面的路。醫院設在山腳,汽車沿著山麓開了一段時間。路邊的民家窗戶里泄出來的光線,從黑暗的窗戶外面閃過。汽車連接穿過幾個村落,開過鬱鬱蔥蔥的森林,來到長著一片蘋果林的地方。
聽到響動,春樹也醒了過來,揉著眼睛湊到我的床邊問我們在做什麼。
她突然轉頭看著相原,拚命搖著頭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搖頭搖了足足一個小時。除了這一句,不管相原怎麼問,她別的什麼都不說。
她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手裡的紙袋放到床頭柜上。
我和中川都點點頭。
「見到你很高興。你的事情,我常常聽美崎小姐說起。我是在住院的時候認識她的。不過具體情況等下再說,有件事情我必須馬上去做。」
我用指尖輕輕觸了觸它,指尖傳來人體肌膚的溫度。
美崎告訴相原她和母親住處的地址,然而最終她們還是沒有去。
病房裡依舊流淌著美崎的歌聲,然而如今聽起來卻多了一股悲傷的氣氛,彷彿是在祈求有人能將她送回自己的故鄉似的。紅色的夕陽照在少女的臉龐上,她的雙眼半開半閉著,總讓人生出一種無法言傳的憂鬱感覺。她的歌聲微微顫動著,細弱如絲,彷彿隨時都會斷掉一樣。葉子的陰影在染成硃紅色的病房裡延伸,我們閉著眼睛,聆聽著這曲旋律中的孤獨。
我的故鄉距離醫院很遠,開車需要一個晚上的時間。我的父母都住在故鄉的家裡,為了了解我的情況,隔幾天就會讓里美過來探望我一次。
里美拒絕了我的要求。
三上請我們進了美崎住過的家。那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草庵,是由木頭和茅草搭成的簡陋小屋。房子里只有一個房間,房間里也幾乎沒什麼傢具。牆的窗戶不過就是四塊木板,推開它們,庭院便一覽無遺。栽種在庭院盡頭的美崎,從這裏也能看得見。
母親扔掉了我最喜歡的釣魚竿。的確,在旁人的眼裡,那確實是一根陳舊的釣魚竿,可是我用它不知道釣上過多少條魚,在那個時候,對於我來說,整個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那根釣魚竿了。我憤怒地指責我的母親為什麼要扔掉它。
「太好了,謝謝你。」
相原收起了惡劣的態度。唯一的光源是她手中的電筒,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不過總覺得她的眼睛紅了。
柄谷美崎。我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心跳逐漸加快。
里美被列車擋住,過不來鐵路這一邊。我趁著金屬的列車車廂還沒過去,逃入了旁邊的森林里。
似乎少女自己也知道,病房裡除了她,還有其他的生物存在。
死亡是多麼甜蜜安寧的事啊。上弔的少女,帶著那樣沉重的悲傷,為她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我也不願再忍受下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
那天晚上,恰好是相原護士值夜班。這是中川打聽到的消息。深夜,我們三個人都沒有睡,守在各自的床上等待相原拿著手電筒進來巡視。
我雙手抱著花盆,沿著小路向前走,很快又到了那棵九*九*藏*書枯死的巨樹前面。一到這裏,我的耳朵便又捕捉到了那一曲不可思議的旋律。我跪下來,靠到深深插入地下的樹根旁邊。在枯葉堆積下的黑色泥土之中,那朵歌唱的花悄悄地生長著。周圍的樹大多都已經枯死,正因為如此,這株植物小小的綠色才更顯得不可思議,彷彿是褪了色的世界中唯一一個鮮活的生命似的。
她覺得自己不該活在這世上吧。她希望自己從這世上徹底消失吧。但即使如此,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將身體里的孩子生出來,想給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起一個好聽的名字。
太陽靜靜地升起。我站在陽光下,沐浴著靜靜的山風,耳邊又響起了少女哼唱的旋律。那是母親教給她的、唯一的語言。
紙張的質地並不算很好。邊緣已經發黃了,也有些殘破的地方。打開紙張,裏面是工工整整的文字,應該是美崎的筆跡。紙上寫著的是人的名字,整齊地排成幾行。沒有姓氏,只有名字。我立刻意識到這是將要做母親的女性給自己即將出生的孩子所起的名字,其中既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
我說是的。中川理解似的點點頭。
有一天,美崎站在醫院的花壇前問相原。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一個護士從小路上走了過來。那是我不認識的護士,正低垂著頭走過這裏。她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大約很少會有患者到這個地方來吧。這所醫院出於消除住院焦慮的考慮,鼓勵患者進行一定程度上的散步,所以在醫院範圍內的自由活動是允許的。不過時常也會有違反住院規定,直到晚間都不回病房的事情發生。每逢這種時候,醫生們便不得不拜託警察搜索患者的下落。另外,醫院方面也一直注意防止住院病人擅自離開醫院的事件發生。
我們大家都是這樣,都是同樣生活在這世上的啊。一邊是白色的大地,一邊是黑色的荒原,我們就在這兩者的分界線上小心翼翼地走著。
我一邊給她的根蓋上泥土,一邊眺望著前方的景色。十多年前,美崎和她的母親曾經站在這裏過。想到這一點,我不禁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
看著我的臉,里美微笑著說。這時候少女沒有歌唱,靜靜地隱藏在病床下面。我想,即使對於里美,也不能輕易泄漏少女的秘密。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
三上點點頭。
春樹追問了一句。
這麼強硬的口氣,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上了年紀的司機透過後視鏡有些為難地看著我。
走著走著,我的眼前忽然開闊起來,前方出現了一片空地。原來,這條樹木隧道的盡頭連著一塊包圍在森林里的空間。
她沒有坐下來,直接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還是父母寫的信。
看上去春樹對喝酒不感興趣,不過還是坐到了我的床邊。
難以置信。可是……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解釋。
花|蕾微微搖晃著。這是一朵小小的花,花|蕾只有指尖大小。它似乎不是被風吹動,而是在花|蕾內部有什麼東西在搖晃似的,閉合著的白色花瓣讓落在地上的影子微妙變化著。
「如果死後能夠重生,相原想變成什麼?」
我走近汽車,靠在車上。我們並排站著,一動不動站了許久。四下里沒有風,傾斜的山道上靜悄悄的。車廂里,司機悄悄挪了挪身子。
「她留下的東西很少,」三上拿出了一張紙,「這個你拿去吧……不想要的話,也請幫我扔了它。」
「我們不是因為無聊才打聽,真的是很認真地問你。」
我猛地打開後車門,抱著花盆跳了出去。我感覺到里美的手從後面抓我,但是沒有抓住。我朝著汽車前方跑去,等里美從車裡出來的時候已經遲了。
「照上面說的,三天之後我來接你。汽車也由我安排。」
「你離家出走之後,你的母親就已經很後悔了。沒有父母不希望自己孩子陪在身邊的呀。」
「剛才我還沒有注意,只注意那首歌了……」
我點點頭。的確如此。我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我才會如此痛苦。無論我有多麼憤怒,只要想起母親說過的這句話,我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讓自己的親人失望,這種事情本身就讓我很痛苦。
「找到了。」
對話越來越令人窒息了。他們的經歷也是如此辛酸啊。
少女的存在是確定無疑的。可以想象,花盆裡生長的不單單是植物,更是懷有感情的人類。蘊含在歌聲中的喜悅,正是少女將全部的感覺都向世界敞開,全心全意生活著的證據。滿是怨氣的灰暗病房中,僅僅因為有了少女的盆栽,便被籠罩在一股明媚燦爛的生氣中了。
忽然,黑暗的病房裡,中川的病床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音。中川喊我的名字,我答應了一聲。
我將耳朵貼近這一朵開放在月光中的花,貼近這一張少女白皙的臉龐。若有若無之間,我彷彿聽到她在甜美睡夢中發出的低低的呼吸。
春樹抱著胳膊扭過頭去。少女也有壽命,也會變得不再唱歌嗎?誰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中川時常會同自己喜歡的護士搭話。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中川知道很多醫院里的大小事情。
「那個男孩子後來呢?」
里美開口說。她似乎對我突然轉變了態度而疑惑。那種含沙射影的口氣,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我已經給你物色好了結婚的對象。像這種人你就別再來往了,」當著我的戀人的面,母親這樣說,「不管怎麼說,這人的出身太低,配不上你。」
在我走過來的山路的另一側,是一片空曠的天空,一棵樹也沒有,彷彿是一所空中的庭院。在那裡,山勢重新變成了一個斜面,站在斜面的這一端往下看,下面的城鎮盡收眼底。
那時候我和中川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說著話,正巧相原從眼前的走廊里經過,她的手上抱著一個小寶寶。
她拉著我離開斜面,一步一步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回去。三上走在我們的旁邊,帶著詢問的表情看著我們。
無意之間我垂下了視線,看到了那棵我昨天發現的小花。花|蕾已經鼓的很圓,差不多快要開放了。花瓣重疊的頂端仍然垂著幾縷毛髮一般的絲線,看上去,這絲線比前一天的似乎多了一些。
來到外面才發現已經過了黃昏了。不知不覺間,我又朝著當初發現美崎的巨樹走去。周圍很暗,幾乎連腳下的道路都看不見。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好幾次都差點扭到腳。如果旁邊有人看著的話,一定以為我是在夢遊吧。
「聽說,那邊的樹林快要給砍掉了。要蓋一幢新樓。趁著現在還在,多去看看吧。」
中川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問我,嘴裏吐出雪茄煙的白色煙霧。不知道是不是煙草的緣故,中川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往身後看去,里美並沒有追上來,她追不上來了吧。我小心地走出樹林,回到山路上。
「我不打算回去……」
中川不吸煙了,大約是因為顧忌到少女的緣故吧。沒有和護士閑聊、或者沒在看書的時候,中川常常凝望著少女的盆栽,眯著雙眼,一幅很陶醉的樣子,聆聽著少女的歌聲。中川並沒有像春樹那樣向少女說話,但少女似乎也知道中川的存在。也許是她的葉子感覺到空氣的流動或者光影的變幻了吧。
我大聲向三上和他的孩子告別,離開了美崎住過的小小的故鄉。在我的手中,緊握著美崎留下的那一張小小的紙片……
據相原說,那個孩子叫做柄谷美崎,十八歲。美崎住院的時候,相原護士經常和她說話談天。
「什麼也不要。你的母親只是在牽挂著你啊……」
「嗯,去後院。」
「喂。」
母親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做了一件壞事。
「我想把她送到她自己的家去。」
相原的聲音聽上去很驚訝。但是看到我們嚴肅的臉,她又顯出困惑的表情。
「這個。」
護士對於春樹生硬不自然的哼唱露出訝異的表情。她走了之後,我們對望一眼,一瞬間的沉默之後,全都大笑起來。
在我移植的時候,一直都還能聽到手中植物的哼唱。直到唱了許久,花朵才像是要休息一會兒似的沉默了。大約是唱的太久,有些疲勞了吧。安靜一會兒之後,花|蕾里再一次傳出了聲音。這株小花,一天之中不知道要哼唱多少次啊。
「是啊是啊。」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爬過山。我想起了那時候的事情。我們闖進高到腰際的草叢裡,嗅著夏天烈日映照下的青草的芳香。汗唧唧的皮膚上粘著碎草,我在那個時候是那麼喜歡生命,一直笑個不停。
她推開病房的門,正要往外走。然而就在這時候,從我的床下,少女的哼唱聲響了起來。
回到房間的最初,花朵還是沉默著的,當它在陽光下照射了一段時間之後,便開始哼唱起來,彷彿是被陽光喚醒了歌唱的記憶似的。起初歌聲很細微,不用心聽就很難察覺,但漸漸地聲音大了起來,直到最後蕩漾在整個病房裡。那的的確確是自然的歌聲啊。
任何一本圖鑑上都沒有記載這種帶有人類臉龐的花,即使是博覽群書的中川也從沒有聽說過。春樹說,有可能是某處外國引進的品種,但看少女的膚色,明白無誤地顯示著是黃種人。
里美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伸手到紙袋裡,把蘋果和書之類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在床頭柜上。她最後拿出來的是一個白色的信封,看起來應該是父母寫給我的信。
這是我在人世間最後的任務。
「你和美崎的事情,家裡面不同意是吧……」
四角的窗框就像是畫框一樣。如果能夠走到外面去,走到健康鮮活的自然中去,我的心靈也許可以感受到太陽的溫暖吧。然而如今我的精神卻被綁在病房的病床上,連清晨的來臨都不知道,始終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窗外的陽光雖然真實,卻是我的手觸摸不到的東西。
「別說了!」
他又問我養什麼花,我卻答不上來。我和他道別,捧過花盆,小心地低頭看著腳下,走回到後院的小路上。
春樹和中川希望能在少女枯萎之前帶她回到自己的故鄉,從那個她曾經和她的母親手牽著手站過的地方,讓她再看一次自己故鄉的景色。
「給你削個蘋果吧。」
「幹什麼!隨隨便便談論其他病人會被責罵的,而且你們這些人都太無聊了,就喜歡打聽別人的私事,都給我趕快睡覺!」
一個月以前,有一位客人來探望住院的她。因為此前從沒有人來探望過她,相原對於突然有人來拜訪覺得很奇怪。來探病的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他在病房了同美崎說了很久很久,然後才回去了。
這是相原與三上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我又去了昨天走過的那條小路。今天是晴天,不過因為道路兩側濃密的樹枝,陽光幾乎照不進來。光與風都被樹木遮住了,進不到樹林的裏面。走在小路上,彷彿是在灰暗的夢境里行走一般,那是走在外面的時候感覺不到的。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兩側起伏纏繞著的細小樹枝,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雖然是同樣寂靜的空間,這裏卻和病房有著完全不同的氣氛。大約是這樹林里沒有那麼多過往患者的灰暗情緒吧。
在我也趟過的醫院的病床上,她像是在這世間開了一個小孔似的眺望著,思考著。她的心中該是如何考慮的啊。
「媽媽,在這個世界上,你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相原第一次見到美崎,也是在那個地方。
我猶豫著,從床底下拿出了花盆,放到兩個人的面前。花很小,不湊到近前很難注意到裏面有少女的頭顱。
於是,整整三年,我沒有回過家。然後到今天,我變成了孤獨的一個人。我的所愛,在那一場事故中逝去了。
「誰的孩子?」
花|蕾似乎在輕輕搖擺著。最早見到這朵花的時候還以為那種搖擺是自己的錯覺,可它直到現在還在搖擺著。吊鐘似的墜在莖稈上,愈發顯得搖晃不定。微微地、靜悄悄地,白色的花瓣一點一點展開。花瓣展開不可能一蹴而就,那是需要很長時間進行的動作。
我朝那棵腳下生著歌唱的花的巨樹走去,打算把那朵花移植到花盆裡來。其實下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多少有些猶豫,因為我也知道讓它自由地在自然中生長才是最好的,然而中川說過,再過不久這片樹林就要被砍掉建起新樓房了,雖然不知道這種事情到底會在什麼時候開始,但真到了那一天,這株小花恐怕也要一起消失了。
「和這種人在一起,你怎麼可能幸福?!」
「說說這三年的事情,沒關係吧。」
有個名叫相原的護士,不胖不瘦,是個很開朗的人。相原很年輕,從接待病人到事務處理再到洗滌衣物,什麼事情她都做。她有一張紅紅的臉龐,笑起來的時候聲音很響。
「那是因為你的母親很愛你啊。」
我們湊過去看小寶寶的臉,相原略略彎下腰。這個孩子還很小,眼睛微微閉著,好像一直在睡著,頭髮好像還是胎毛,小小的鼻子只有指尖大小。
「今天也有信給你。」
「不對。」
身體上的傷口可以很快痊癒,心底遺留的傷痕卻不知要到何時才會平復。在事故中倖存下來的人多數都被送往綜合醫院接受治療,我也被送進了這所醫院里。
「我叫三上。」
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不過我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
那天夜晚,周圍靜悄悄的,月光從窗戶照進來。
某一棵大樹下,你向著自己凸起的小腹唱起的歌,被作為花朵出生的孩子牢牢記著。我終於明白了,母親與女兒之間與生俱來的牽繫,即便是死亡也無法打破呀。
我不明白春樹的意思,轉過頭看了看中川的臉。
「我覺得還是再做一回人比較好。」
整整三天,美崎沒有和任何人說話,每天都是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
交談結束之後,疲憊便一下子襲了上來。我們吐出長長的嘆息,忽然,他站起身,走到房間里唯一的傢具、一個小小的衣櫃旁邊。
我吃了一驚,轉身去看,卻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有那一棵巨樹佇立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得了得了,別再騙我們了,趕快把你藏的東西拿出來吧。」
「倖存未必幸福啊。」
中川把抱著的花盆遞給我。那是歌唱的少女的盆栽。花盆周圍用白紙裹著,美崎的頭也遮在白紙下面,從旁邊很難看見。
平時,我們三個人互相之間不太說話。春樹和醫院的人吵架、扭打的時候,我和中川就像read•99csw.com毫無關係的人一般袖手旁觀著。我們早都厭倦了縮在一間病房裡看彼此的臉。有人來探病的時候還好,如果整個房間只剩下我們三個人、被丟在一起太長時間的時候,彷彿連病房裡的空氣都會變得自暴自棄起來。我們之間再不會有任何交談,中川只有咂著嘴從房間里出去,春樹也訕訕地跟在後面。
在推搡掙扎之間,我忽然注意到從某處傳來了歌聲。我先停止了掙扎,然後他們兩個也都不動了。我找到了發出歌聲的地方。在離開我們扭打處不遠的地方,那一朵花瓣都已經落盡了花朵,正在哼唱著那一曲熟悉的旋律。
里美這樣說著,偷偷觀察著我的臉色,看我會做出什麼反應。信上的要求差不多帶著強迫的意味,是無視我意見的決定,而且上面指明了里美負責這件事。
春樹有時也會閉上眼睛光著腳在醫院的走廊里玩耍。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將走廊分割成光與影的片斷。春樹閉著眼睛,用腳底感受走廊地板上微妙的溫度差異,沿著光與影的界限行走。一直走到走廊的盡頭才睜開眼睛,微笑著朝著我招手。我們不知不覺變成了朋友,經常會對醫院的飯菜發表各自的看法。
遠處可以看見大海。海面反射著清晨新生的太陽。那是凝聚溫暖的光線,將我的臉龐照的暖洋洋的。
哪怕只是稍稍閉上眼睛一會兒,我都會掉入自己的回憶里。戀人已經冰冷的手指驟然出現在腦海里,剎那之間,我悲傷得連呼吸都無法繼續。
「很快就好。」
「雖然我知道不該說起她的事情,不過還是告訴你們吧……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美崎的過去,但是我相信你們不是因為無聊才打聽的。看起來,你們好象和我一樣因為那個女孩的事情悲傷著……」
春樹和中川也在場,聽到了我們所說的話。里美離開之後,兩個人都向我看過來,目光中分明是在詢問我打算怎麼辦。我沒有回答,沉默著離開了病房。
「我找到了美崎,告訴她,『我和妻子分手了,我們結婚吧』……」
「等一下,我還有話要對這個人說。」
里美露出悲傷的表情。
與相愛的人結婚,這是違背所有人期望的行為。對於我們來說,這樣的結合是被整個世界否定著的。
突然之間,我的身後傳來一聲呼喊。那是我熟悉的聲音。我回過頭,里美正和三上一起向我這裏走來。她多半是讓汽車停在外面,自己一個人穿過林中隧道進來的吧。
了結自己的生命,對於如今的我來說,並沒有任何需要猶豫的地方。相反,如果馬上可以這樣做,我會感到由衷的高興。每當這類想法泛起,我的整個人就會變得異常興奮,彷彿有人在搔弄我的臉龐,拔著我的頭髮似的。這種異乎尋常的興奮一直要持續到護士匆匆趕來,把我按倒在床上,給我注射舒緩心跳的透明液體為止。
她怒氣沖沖地往病房外走。我及時喊住了她。
「剛才那個人是……?」
「……請問有什麼事?」
「不想回家嗎?」
我很厭惡那些帶著洋洋自得的口吻談論這種話題的人。他們是對所有以手槍自殺者的褻瀆,是全然不知道自殺者的痛苦的人。
走廊里響起護士的腳步聲,我半夢半醒地聽著。遠處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在病房的門口停住了。護士打開門,用手上提著的燈在病房裡照了一圈,確認沒有異常之後,她的腳步聲又從門前遠去,周圍再一次陷入到如同深海一般的寂靜之中。
既然如此,為什麼美崎孤零零一個人住進那所醫院呢?為什麼他幾乎不去探望她呢?
我必須和母親談一談。當然,我們不可能立刻恢復融洽的關係。相互之間完全諒解的日子也許還在很遠的將來,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必須和母親面對面地談一談。
「……我把美崎送回來了。」
美崎凝望著花壇里的白色小花。
我忍著怒氣,裝作很平靜地問。於是母親這樣回答我。
「院子盡頭是一個斜坡,從那裡可以看到下面的山麓。不過太高了,我害怕,總是握著媽媽的手才敢去看。」
我站起身,打算回病房去。就在這時候,我忽然注意到黑色的地面上有一顆小小的綠色的點。
我向四周望去,想找到唱歌的人,但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四周的樹木都彷彿聽不見那哼唱似的安靜著。聲音細小微弱,需要全神貫注才能分辨得出。雖然耳朵可以聽見,眼前卻看不見。太奇怪了。那歌聲聽起來明明就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就在開始感覺到疲勞的時候,我發現了那個地方。沿著小路往左邊拐一道不太急的彎,忽然之間,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開闊地,剛才走在路上的那種壓迫感頓時消失了。
「三天後我再來。到那時候為止,請把你要帶的東西收拾好。」
少女究竟怎麼知道這首曲子的,是一個不小的疑問。中川說,可能是少女與生俱來的,就像花瓣的顏色、形狀、花的壽命一樣。
你想說就說吧。我點點頭。
「往山上開!」
我覺得像這種會唱歌的花還是藏在病房裡為好。
那麼,我可以代替美崎,成為她孩子的優秀母親嗎?
我猛然想起她是要把我強行帶回家去的,心立刻冷了下來。
里美搖搖頭。
當她回想起自己站在這裏眺望的那些時候,她的心中一定也會泛起自己母親的點點滴滴吧。當她在這世間遭遇痛苦辛酸的時候,她也一定盼望著能夠回到這裏吧。當她去往叔父的家、去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的時候,她所能回憶的也一定只有這裏而已吧。當她住在醫院、住在叔父家裡的時候,會有多少個夜晚讓她回想起這裏的景色啊。
走了一整夜,她的花瓣都掉光了,連一枚都沒有剩下。莖稈的盡頭只有花萼,上面生著少女的頭顱。長長的黑髮中,美崎的眼睛閉著,她隨著花盆裡的土一起移植到故鄉的土地上。
我沿著小路走進樹林,走了許久,兩邊都是虯結纏繞的樹,道路的表面是黑色的泥土,雖然已經被踩得很結實,但到處都有樹根的凸起,我不得不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有件事情要交給你去做。你要帶著美崎一起走。」
「所以你們要和我一起保守這個秘密。」我說。

里美的話讓我憤怒起來,心裏一片混亂。這還是我父母的口氣,是他們事先就指點過里美的吧。不管我再對司機說什麼,他都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道路緩緩彎曲著,離山越來越遠,汽車沿著道路朝著市鎮的中心開去。
也許大家都很不安吧。各自心中所沉澱的悲哀,總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刻襲來。無聲的病房裡,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沉默的噪音慢慢侵蝕著心靈,連鼓膜都一跳一跳地刺痛。頭骨下面,悲哀的鐵塊愈來愈重,心靈更得不到一刻休息。春樹經常會無緣無故用頭撞擊牆壁,即使引起護士的注意也不停止。我知道春樹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在無聲的箱子里呆的太久了啊。在病房裡,每個人都會覺得呼吸困難,彷彿胸口被堵住了似的。
去美崎家的路我也問過了相原護士。她根據當初從美崎那裡聽到的地址,對照著地圖給我寫了一張紙。我雖然一直隨身帶著這張紙,卻一次都沒有看過。那線路全都記在我的腦子裡了。
「給你們看你們會吃驚的。」
歌唱的少女之花,怎麼看也不會看夠。澆水、曬太陽,我們三個人很小心地養護著她。
丁丁蟲 譯
雖然是在質問,語氣卻並不強硬。我猶豫了一下。
三上哀傷地點點頭。
我抖著胳膊,用膝蓋爬著湊到美崎身邊。仔細看著她的臉,我發現,她真的將一直微閉著的眼睛完全張開了。眼睛里是如同珍珠一般美麗的黑色瞳孔。黑髮與葉片在風中搖擺,她彷彿很吃驚似的,凝視著在眼前伸展開的廣闊的風景……
「不行。」
出院的那一天,趁著里美還沒來的時候,我開始收拾身邊的東西。故鄉離這裏很遠,即使有車,也要在路上用掉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
「在我小的時候,聽附近的老爺爺說過,如果沒有我,我母親就可以和別的什麼人結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也不會和我父親的家族發生糾葛,也不會傷心了。雖然母親從來沒有提起,但是我知道,就是因為我,母親才會和父親……」
中川打開門,往走廊上探頭望了望,回過頭對我說。
看起來此前從沒有人探訪過他。他帶著一臉的驚訝開口問我。

我想象著生前的美崎,想象著她在醫院的雜木林里哼唱的樣子。那時的她該是什麼心情呢?一邊哼唱著,一邊想起三上和自己的母親了吧。
「美崎應該沒有朋友吧。」
中川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件精緻而脆弱的玉器。
「我去小便。」
「我不會回去的。媽媽對我的愛人說了什麼,你也應該知道。那些言詞一個接著一個,都是對我和我愛人極大的傷害。」
美崎生前,在枯死的大樹下低聲哼唱的歌曲,被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聽到了。胎兒在夢中聽著這曲旋律,所以當她變成花朵的時候,雖然不知道歌詞,卻還是記住了母親這一首溫柔的旋律。
我把美崎的花盆放在地上,取下了罩著她的白紙,在庭院的一端找了一個益於眺望的地方開始挖坑。沒有工具,我就直接用手挖。挖好以後,我小心翼翼地把這株有著少女面孔的植物移到坑裡。
「去散步嗎?」
「我說我要反抗我父母的決定,而她只是說,『如果我不在就沒關係,對不起』,而且反反覆復反反覆復地說著,然後第二天,她忽然從家裡消失了。」
相原護士咬著嘴唇,用手電筒一個個照過去,似乎是要看看我們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真誠,好決定是不是轉身飛奔出去。終於,她把半開的房門關上,坐到病房裡的圓凳上。
里美一點點說起我離開家之後發生的件件瑣事,都是大家如何擔心我、如何關注我的點點滴滴。然而我的耳中卻只聽到隱隱約約潛伏在這些瑣事背後的那些相反的東西。周遭的眾人對於唯一的繼承人突然消失的反應。父母的憤怒。隱匿的嘲笑。雖然里美一句也沒有提,但在我的頭腦中,分明看見所有人都向我投來輕蔑的眼神。
「我讓她想起她母親的過去了。」
我回答道:
今天之前,我還沒有去過後院。我穿著睡衣,走到雜木林的旁邊,在那裡我發現一條可以容一個人行走的小路。小路曲曲折折,盡頭隱沒在一片黑暗裡,不知道延伸到什麼地方。
花|蕾之中,是有什麼人在裏面么?還有,哼唱著的究竟是……?
里美站在我的面前,伸手抓向我的手腕。
那是在樹林小路上散步的護士走過枯死的巨樹的時候。落滿樹葉的雜木林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護士在白色的巨樹的枝幹下面發現了美崎的軀體。紅色的絲帶一頭掛在樹枝上,另一頭吊住美崎的頸子,從她的腳尖直到地面,什麼都沒有。枯葉飛舞,那是個靜謐的黃昏。美崎死的地方,就在醫院的後面,就是那朵帶著少女臉龐的花生長的地方。
「繞一點路行不行?」我向里美建議說,「我在醫院的一個朋友,家就在山上,我想去那裡看看。」
我抬起手,攔住了里美的話。我的額頭上沁著汗,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起來。里美露出擔心的神色。我想起了母親那時候說的話。
美崎是個瘦小美麗的姑娘,總是象在夢裡似的哼唱著歌曲,喜歡把臉頰貼在冰冷的牆上,露出快樂的微笑。她還喜歡看著樹木在風裡搖擺,也喜歡踩在地面結冰的地方,那些時候她的身影很寂寥。她喜歡植物青翠的葉子,常常為自己不是花草而傷心。
追隨著我的目光,里美和三上兩個人第一次注意到那朵小花。溫柔的、纖細的歌聲。是在病房裡聽過無數次的打動人心靈的旋律。美崎彷彿對周遭的一切騷動都視而不見似的,一心一意地哼唱著。兩個人剪住我雙臂的手放開了。
「真是很要好的朋友,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是因為精神不振,還是因為醫院特有的氣氛,我所回想起的全都是艱難悲苦的事情。孩提時代自己做過的錯事一件一件閃過自己的腦海,後悔與罪惡的情緒填滿我的心扉。列車事故發生當時的地獄般的世界,也會在不經意間突然跳進我的腦海,讓我朝著不祥的黑色深淵越滑越深。
春樹開始變得願意講述出院之後想去做什麼事情了。那些事情一件件寫在紙上,足足寫了好幾頁。寫著那些的時候,春樹的臉上顯出迄今為止從沒有過的笑臉。
我一邊被拉著往回走,一邊向他道歉。他搖著頭說:
然後是第四天。
「……最近沒有。」
里美伸手從紙袋裡拿出了白色的信封。又是從故鄉的父母那裡來的。我接過信封,拆開來去讀信上的內容。是母親的筆跡。
是美崎太想不開了,相原說。她真的相信她自己是不該存在於世上的人。
我在被褥里醒來,睜開雙眼。因為剛才噩夢的緣故,我的全身都被冷汗浸濕,四肢僵硬,手指直直地伸著,像是要抓住什麼似的。靜寂包裹著病房,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迴響。我支起上半身,病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環視四周,同病房的另外兩個住院病人還在沉睡著。
我住了口。里美說的沒錯。而且我已經看好逃走的路線了。
「我來之前,你母親曾經託付我,讓我說服你回去。」
「這麼說你果然是美崎的表哥。」

「其實就是要我回家吧。」
少女的眼睛微微睜開著,不是開得很大,只是眼瞼微微揚起而已,彷彿半開半閉似的。微微開著的眼睛的瞳孔里,什麼都映不出來,像是還在夢裡未曾醒來一樣。
「然後你終於去了醫院……」
他們不知道,難以承受的苦悶並不在喉嚨里。它是在頭蓋骨里。用手槍自殺的人,求死並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想要的是僅僅是用子彈這個神醫去醫治自己頭腦中的苦悶所凝結成的沉重的鐵塊。是的,我確信這一點。我不想射擊喉嚨之類的地方。我不是要尋求瞬間的死亡。
里美一來,同病房那個名叫春樹的孩子就會露出很難得的笑臉,儘管九_九_藏_書平時永遠都是用一付很不友好的表情反抗護士的任何舉動。春樹一邊說著「坐這裏吧」,一邊把木頭椅子搬到里美的面前。
我和送行的三個人簡單道了別。不想多說什麼。想再見的話,總會有機會再見。我看著中川和春樹意味深長的眼神,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有什麼想要的,就告訴我。」
黑暗的、負面的引力攫著我們的手;白色的、溫暖的大地鼓勵著我們前進。有時候我們在黑暗中拯救了自己,有時候卻倒在了黑暗的荒原。美崎的身影就溶在黑暗之中。我為此感到悲傷,頭腦中再一次感覺到沉重的鐵塊,那股沉重簡直要拖著我墜入無邊的黑暗荒原。孩子當然是一股絕對的鼓勵性的力量,然而即使有這股力量,她還是被吞入了黑暗。那我呢?我又有什麼?這樣想著,我的心中充滿了絕望。
回到住院樓,我找到了料理花木的園藝師。那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被醫院聘用的。我從病房的窗戶向外眺望的時候,常常能看到他修剪樹枝的身影,不過和他說話還是第一次。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向里美等待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候,三上的喊聲傳了過來。我轉過身,看見他站在花朵的旁邊,帶著困惑的表情凝視著她,似乎發現了什麼極不尋常的東西。
不知不覺,我又想起了離家出走的事。
里美打開後排的車門。我們坐進去,司機慢慢發動了汽車。我問坐在旁邊的里美。
「你的口氣很象我母親啊。明明沒有血緣關係,這倒是很奇怪了。」
這幾年,我從來沒有和父母直接聯繫過,每一次必然要通過什麼人做中轉。我在離開家的時候並沒有心平氣和地道過別,即使到今天,我也不願意直接面對他們。
「我們不能走得太遠,但是你……」
在遭遇的列車事故中,我同時失去了兩個摯愛的人。我的愛人,和我的肚子里的孩子。當醫生告訴我,我再也不可能懷上孩子的時候,我的生命之光便徹底消失了。

我一直以為在我坐著的這棵巨樹的周圍不會有一點聲音,但是顯然我錯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的鼓膜感覺到了空氣細微的振動。
裹著花盆的白紙並沒有把花完全遮住,在上方留著開口。從開口往下看,可以看到美崎小小的臉龐。隨著汽車的顛簸,細細的莖稈也在搖擺,讓人擔心她能不能承受的了這麼激烈的震蕩。此時的她愈發虛弱,早已經不再哼唱了,車廂里只有發動機的聲音。
我和中川對望了一眼。
我竭盡全力奔跑著,眼前的天空越來越大,眼看就跑到了地面的盡頭。空了的花盆和栽在一旁的美崎映在我的眼角。再過去一點,我就可以縱身跳入天空,然後,我在這世間的一切苦楚辛酸便都可以結束了。
但是,我做了不合父母心意的事情,讓他們傷心了,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吧。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情便會很低落。我真的不想讓他們傷心啊。
這株植物的花苞還沒有開放,不過看起來最多也只會開朵小小的草花吧。它生在巨樹的樹根旁邊,躲避著強風,隱匿似的生長著,而且似乎不會長的更高了。纖細的綠色莖稈上生著幾片直直的葉子,葉子表面有著白色的茸毛,附在茸毛上的露珠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莖稈的頂端有一朵指尖般大小的花|蕾,形狀像是一個小球,幾枚白色的花瓣重疊著裹成一個圓形,下面托著綠色的花萼。花莖在花|蕾的重量下微微有些彎曲。
庭院的盡頭猶如懸崖一般。而且沒有欄杆,地面陡然消失在盡頭。失足墜落的話,恐怕命就沒了。抬起頭,可以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站在這裏,會有一種被拋向空中的恐懼感。難怪幼年時的美崎一定要握著母親的手才敢站在這裏。
所以,變成現在這樣的狀況,讓我的母親痛苦悲傷,是我很不願意看到的。離家出走,那是對父母的背叛。我是在玷污他們的愛。但是,至今我還對母親懷著怨恨,這也確實是事實。
春樹從中間的病床上支起身,朝四周看著。正在讀書的中川也從書後面抬起了頭。
相原護士沉默著,避開了我的視線,似乎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這時候中川抱著的孩子醒了,開始哭起來,中川不得不把他重新交還給相原。
清晨,少女的哼唱擾弄著耳朵,喚醒了沉睡中的我。迷迷糊糊中,我看見窗檯邊的花朵。
病床頂上的天花板究竟承受過多少人灰暗的目光?發黑的木紋,是否是被病人絕望的目光焦灼過的痕迹?在心裏翻騰旋轉的怒火與詛咒,是否也是被痛楚焦灼之後殘留的灰燼?無盡的悲傷與淚水將病房裡的空氣都變得無比沉重,彷彿每一次呼吸之間都能感覺到肺里殘留下死亡的氣息。
這株植物不同於一般植物的地方,在於它花|蕾的頂端、從花瓣的接縫處垂下了細細的猶如黑色絲線一般的東西。微風吹拂,這些絲線就隨著風兒輕輕搖擺。我彎下腰,用手指的指腹劃過這些細細的絲線,手指上留下纖細的觸覺。看上去這些絲線彷彿象人的頭髮一樣,不過剛生出這個念頭,我便對自己苦笑起來,不會有這樣的事的。
「我也聽說過她和她母親的事情,但是我仍然不太理解她的心情。我是多麼愚蠢啊。不慎的言詞,卻讓她……」
我們並排坐在窗台上,往茶碗里到了一點酒,圍著窗台上的少女花盆放著。中川把睡衣的衣襟敞著,盤腿坐在床上。
我抱著花盆回到了病房。同病房的兩個人都在房間里,不過看上去都沒有注意到我拿回來的花盆。究竟該不該對這兩個人說,我也不知道。說不定中川和春樹會害怕這株奇怪的植物,又說不定會把它搶走。
「不對?不是音樂盒又是什麼?」
枯乾的白色巨樹將手臂一般的樹枝直直伸向黑暗的天空,等待著我的到來。一個月前懸挂過少女的這棵樹,悄無聲息地佇立在開闊地的中心。
夜晚的天氣寒冷刺骨,被樹枝刮傷的地方也辣辣的疼。腳下的路一直都是上坡,因為美崎的家本來就在山上。我每走一步都會覺得疲憊不堪,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不管走多久,美崎的家似乎仍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我並沒有走過這條路,究竟是不是地圖上標示的道路,我越來越沒有自信。黑沉沉的夜晚,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彷彿在等待我精疲力竭倒下的那一刻,好撲上來將我徹底吞噬。
美崎的遺體被那個年輕男子領去下葬了。就是那個來拜訪過美崎的男子。相原問他的名字,他說自己叫做三上。相原本想質問他究竟對美崎說了些什麼,美崎又對他說了什麼,可是看到他憔悴的容顏,怎麼也問不出口了。
中川從床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瓶。我終止了令人窒息的思考。母親的事情還是不去想了吧。我接受了中川的邀請,把自己的床向旁邊移動了一點兒,把床和牆壁之間的距離騰的大了一些。這樣一來,就可以朝著窗戶的方向坐下來了。
我收拾著病床周圍的東西。本來很小的地方,把自己的東西都收起來之後,便顯得很空曠了。
中川輕輕搖晃著睡夢中的寶寶,一邊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一曲旋律。我看到這個孩子就聯想起了盆栽中的少女,中川大約也是一樣的吧。
稍稍站了一會兒,相原護士要走了。中川問她臨走之前能不能讓自己抱抱孩子。相原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把孩子傳到中川的手上。
那個時候戀人悲苦的臉直到今天都在我的眼前燃燒著。第二天,我離家出走了。從那時開始的三年裡,我和我的戀人雖然過的很儉樸,卻也過的很幸福,幸福一直持續到我們遭遇這一場列車事故為止。
「出院了帶我去看看吧。」
「那根釣魚竿已經壞了,會傷到你的。」
是不是生病了呢,我這樣想著,去找那個送給我花盆的老人問了。我當然沒有把美崎拿給他看,只是將癥狀告訴了他,向他尋求答案。老人說,聽上去是花期到了。花都是要謝的。美崎大約也是開始枯萎了吧。然而她的臉也會變得像這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嗎?會在枯萎的同時也在臉龐上爬滿皺紋嗎?或者,當花瓣落盡的時候,裏面依舊會是一張赤子般年輕的臉龐呢?
里美凝視著我的眼睛。
「哈,還沒睡啊。睡不著的話,來點酒怎麼樣?」
相原問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美崎輕輕點了點頭。她沒有看相原的方向,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著。
終於,我看到了花朵開放的樣子。在伸展開的花瓣中心,有一個少女的頭顱。那頭顱只有指尖大小,頸子和腦後部都埋在花瓣的裏面。
「我們都不行啊。走遠了的話,會驚動醫生出來尋找的。」
我透過汽車的車窗看著外面。從路旁閃過的樹木的間隙之間,光的碎影灑落在地上。我眯起眼睛。在太陽的光芒閃過眼帘的瞬間,我考慮著美崎、自己,還有母親的事。
里美低聲說。
那個時候,美崎穿著白色的睡衣,坐在病床上,搖擺著雙腳說。她的病房在二樓,從窗戶可以看到遠處的山。美崎眺望著映在天空的蔚藍色中的山,用悲傷的語氣說著。
想要消失。必須消失。這幾乎是一項使命。她大約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為自己是這世上一塊污穢的痕迹了吧。
我抱著遮起來的花盆,坐到了汽車的後排座位上。里美隨著我進來,坐在我的旁邊。上了年紀的司機發動了汽車,臨開走的時候,我回過頭望著我住過的病房的窗戶,透過汽車的後窗,能看見它模糊的影子。對於我而言,那是浸染著悲哀的木箱,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裡面渡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黑暗中,孤獨感油然而生。很快窗戶看不見了,中川和春樹的身影也消失了。我們開出了醫院,汽車開著車燈,在夜晚的道路上賓士。
我無法直視這張小小的紙片。這張紙不知道被讀過多少次、被折過多少次,紙上已經滿是摺痕了。
兩個人用訝異的眼神看著我。
「……大約一個月以前,樓上住院的一個女孩經常哼這首歌。」
醫院就是巨大的棺材,裏面的病人就是一具具屍體。病房就是四方的箱子,是木質的令人恐懼的牢籠。抽屜里放著體溫計,護士定時會來測量體溫。天花板下面的電燈光線很暗。風晃動著窗戶的木框,猶如薄冰一樣的玻璃發出細弱的聲音,愈發襯出這個難耐的無聲世界。
「你們……?」
我又回想起在列車事故中逝去的我深愛著的人。戀人柔軟的黑髮,和那充滿活力的生命。在那事故之前,在我的心中,整個世界都顯得美妙幸福。那實際上也許是一個辛苦的世界,但那世界有我所愛的人,有愛著我的人。海枯石爛,天荒地老,此情永志不渝。
「你是哪一位?是美崎的密友嗎?」
嗯,相原點點頭。美崎閉著眼睛微笑著,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將臉側過來貼在枕頭上,看著窗台上的花。因為是躺在床上的緣故,花盆在我的臉稍上一些的位置。青色的月光穿過薄薄的玻璃,照在伸展著的細細的莖稈上。花兒沉默著,彷彿是睡著了一般。
中川說。
我同三上道了別,他垂下頭,向歌唱的花朵處走去。坐在美崎的旁邊,凝視花莖頂端的少女容顏。我將視線從他哀傷的背影上移開,又一次落到手中的紙片上。
他們是相愛著的。
我打開門,正要出去的時候,中川忽然對我說。
我這樣回答之後,對方露出懷疑的神色。
我在心裏問著美崎。為什麼,為什麼化作了花朵?為什麼,為什麼唱著這曲旋律?是因為對這人世還有依戀么?然而沒有人回答我。即使回到病房去問那一朵將要凋謝的花,她也不會給我任何答案。也許在她重生的時候,已經將語言的記憶丟失了吧。也許只有歌唱,才是被神明所准許的唯一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吧。
里美意興闌珊地點點頭,打開了汽車後座的車門。
「不,我不想吃。」
「可是也會引起騷動吧。」
美崎生下了她的孩子。她要讓她的孩子看看這個世界。她還是盼望著能讓她肚子里的孩子來到這個世上。
這是美崎和母親兩個人生活過的地方。在這塊小小的土地上,對於還是孩子的她來說,母親是她唯一可以交談的對象吧。那個時候她一定是很幸福的。就像開放的花朵一樣,天真無邪地生活著。
「謝謝,」里美微笑著說,然後把視線轉向我,「好一點了嗎?」
「你的母親對我很好,我很想你們能夠和解……」
我的頭中生出沉重的鐵塊,那是苦惱與迷惑的固體。又硬、又燙、又重。從脖子到頭頂,全都火熱火熱地突突跳著作痛。我想把頭蓋骨中的鐵塊取走,可是被骨頭擋著,只有用指甲不斷徒勞地搔著自己的頭頂。
當然我們也不是絕對不說話,有時也會進行一點適當的交談,但無論何時,我們之間絕不會有相互袒露心聲的氣氛。春樹的年紀還小,舉止總有些粗野的地方,中川卻又是另一個極端。當我們相互窺視的眼神撞到一起的時候,唯一能做的只有說一些無關痛癢的話茬開尷尬的目光。
汽車繼續往前開著。
在這一句話之後,我們之間陷入了難堪的沉默。沉默持續了很久,里美終於說話了,她說得很慢,彷彿很難開口似的。
春樹的目光中帶著責備,然而臉上的表情也很悲傷,像是快要哭了一樣。
「那個孩子……」我說,提出了那個最初的問題,「那個女孩已經出院了……?」
少女哼唱的歌總是同一個曲調,好像她只知道這一首歌似的。歌曲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不過是很容易上口的旋律。簡單的節奏,很快就可以記住,又像搖籃曲似的,是能令人心神安定的音樂。
中川很喜歡這個護士。從入院的時候起就不斷向她打招呼,想辦法吸引她的注意,最後弄得她都沒辦法工作,據說最後甚至都驚動了年長的護士長,才讓中川收斂了一點。
「我在後院發現了一株長著女孩的頭的花。這首曲子就是那個女孩唱的歌。」
老人用手撣著花盆的表面。粘在上面的灰土紛紛掉落下來。
我問道。他搖著頭說:
「我們兩個商量過了。要讓你把美崎種到她自己故鄉的院子里去。」
這是雜木林中的一個接近圓形的廣場,廣場中間生著一棵比其他樹木都要巨大的樹。樹榦的粗細、枝條的長短,都是其他樹木遠遠無法比擬的,但是整棵樹卻沒有一片https://read•99csw•com葉子,是一棵枯乾了的巨樹。樹榦的表面都已經發白了,像是石頭一樣。巨大的樹根向四方伸展,彷彿是要爬出地面似的。我猜想,這個地方之所以如此開闊,大約就是因為其他的樹木都被這棵巨樹壓迫著無法靠近的緣故吧。
「我經常聽美崎說起這個地方。這是她的故鄉。我就在這附近打聽她的下落。直到差不多一個月前,我才聽說有一個名叫柄谷美崎的女子住院的事,於是我立刻辭別了家庭和妻子……」
「你聽過我們哼的這首歌?」
「好像是要我回故鄉去。」
里美停住了腳步,回過身,帶著一臉的迷惑掃視病房。她沒有找到音樂的源頭,便側著頭仔細聽了一會兒。
我開了口。
「我十一歲的時候她來了我家。」
但是,在有著少女臉龐的花朵來到病房之後,原先的生活漸漸起了些微變化。透明的歌聲蕩漾在病房裡,讓病房不再像是一個四方的箱子。一閉上眼睛,我的眼前便顯出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彷彿連渾濁的空氣都被凈化了一般。沒有一絲污穢的哼唱,如同故鄉吹來的清風似的。
我把花放在窗台上陽光照得到的地方。被陽光照射著的時候,少女似乎很快樂。雖然不很清楚她究竟是不是在微笑,但總有些隱隱約約的快樂感覺。那種快樂都蘊含在哼唱的歌聲里,雖然那永遠都只是同一曲旋律,卻將少女的心緒傳遞給病房裡的每一個人。
「她在另一處鎮上住了幾個月,後來就住院了。」
這是在山的斜坡上開出的一片平坦土地。空地不大,地上覆著青草,周圍圍著樹木,如同隱藏在深山裡的人間樂園一般。在空地的中心有一所小小的房子,那大約就是美崎少年時生活過的建築了。她的家還在啊,一股喜悅之情湧上我的心頭。
然後,是某個夜晚。熄燈的時間已經過了,醫院里靜悄悄的。護士在樓里巡視著,看看有沒有不關燈、還沒有休息的患者。
我事先已經把地圖記在了腦子裡。再往前走一會兒,汽車應該穿過一條鐵路。在鐵路的前面,汽車必須轉向山的方向,不然就到不了美崎年幼時候住過的家了。
我打開父母的信,讀著裏面的內容。信里寫的字字句句都是父母的悲哀與嘆息。
「而我,也終於放棄了美崎。不,應該說我努力想去放棄她……我結婚了。對於雙方的家庭來說,這都是一個完美的結果,然而我卻無法徹底忘記美崎。結婚之後不久,我便想盡了辦法,終於找到了美崎的下落。」
終於到了十八歲,某一天,美崎搬出了叔父的家。她在鎮上借了一處房子住了幾個月,然後就住進了這家醫院。她時常坐在後院的大樹下面,一個人唱著歌,唱著那首她和她的表哥一同創作的歌。
「是要養花嗎?」
里美的聲音里聽不出一點生氣的味道,語氣里有的只是擔心。她的手上拿著一張紙,那是相原護士畫給我的地圖。我伸手到懷裡摸了摸,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地圖不知道什麼時候丟了,大約是逃跑的時候丟在車裡了吧。
相原說著話,視線在病房裡彷徨著。手電筒照亮了病床旁邊的水罐和藥瓶。
中川、春樹,還有美崎,我怎麼能和這些人分別?如果出院,這株花究竟該留在病房裡,還是該一起帶走?花盆裡的少女對我有著非常寶貴的意義,離開她,就彷彿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一般的痛苦。可是,雖然我無法離開少女的哼唱,中川和春樹也同樣需要她啊。
「氣色不錯了嘛。」
「不太敢去摸啊……」
「嗯。」
春樹擦著惺忪的睡眼,側耳聽了一會兒歌聲,然後朝我的方向看過來。
我把臉頰貼在枕頭上,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我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動作。薄薄的花瓣從花|蕾的狀態慢慢伸展,就像羽化的蟬兒伸展那一對薄薄的蟬翼一樣。花|蕾頂端垂下來的毛髮一樣的絲線,也隨著花瓣的動作微微搖動著。
順其自然吧,我這樣想著,把花盆放到窗台上。我決定,除非中川和春樹自己注意到這株花的歌,否則我什麼也不說。
這個世界上,究竟還剩著什麼呢?父母與周圍人的嘆息、嘲笑,還能有別的什麼?即使回到故鄉,我又能如何活下去?是我自己離開了家的,是我讓無數人擔心、困惑了的,我能夠忍耐下自己的憤怒與悲傷,跪在母親的面前祈求她的原諒嗎?
「我們想聽聽柄谷美崎的事。」
我將臉湊近這株小花,在花|蕾中聽到了少女的哼唱。
「她離開我,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少女的眼睛依舊閉著,大約是在熟睡吧。雖然如此,我還是可以想象出少女大大的雙眼睜開時候的樣子。那一定是很美的一雙眼睛。
美崎一天比一天衰弱。即使放在有水、有風、有陽光的地方也無法恢復。是纖細的莖稈終於承受不住了嗎?病房裡的三個人都不再交談,只是注視著日漸憔悴的她。
凝視著她的臉,偶爾會發現她在薄薄的花瓣中眨眼睛。呀不,那也許不應該叫做眨眼,因為她的眼睛根本只是睜開了很小很小的一點。但即使如此,那也是在明白無誤地宣示著她的生命。
我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病房裡一片沉默。那是苦楚沉重的沉默。
我讓里美回車裡等我,只告訴她等我回去再和她詳細解釋。里美看到有著少女容顏的植物,便再也沒有了反駁我的情緒。她點點頭,沉默著出去了。
我和戀人一起被趕出家門,是三年前的事。從那以後,我一次都沒有見過里美,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父母在家裡到底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如今我變成了這個樣子,想必也讓我的父母難過吧。一陣罪惡感湧上心頭,讓我幾乎無法呼吸。
正這麼想著的時候,一個晨起農作的年老婦人從我身旁走了過去。原來這裏還是有人住著的。那個婦人在頭上裹著一條毛巾,扛著鍬走過的時候,還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我一會兒,大約是因為很少有陌生人來這一帶的緣故吧。
中川很胖,一幅暴發戶的樣子,連住院的時候都要帶著塊金色的手錶,還瞞著護士偷偷吸雪茄,護士來的時候則把雪茄煙放到代替煙灰缸的茶碗里滅掉不讓護士發現。不過即使滅掉了煙,房間里還是留著雪茄的煙味,但不管護士怎麼問,中川只是張大嘴笑著,什麼也不回答。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物。
忽然間,我發現中川的臉上流過兩行淚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沒有去問原因。
「別再拖延時間了,你還打算逃跑是吧。」
「一個月以前,去世了……」
上山的路在車窗外一閃而過。
母親如今一定可以露出得意的笑臉了。你現在該死心了吧,她一定會這樣嘲笑我。不只是母親,還有父親、親戚,所有的人都會這麼想。他們一定會一條一條指責我所做過的事,手把手地告訴我,只有回家才是我唯一正確的選擇。
我道了謝。老人點點頭。
「打擾您了。我們馬上就離開。」
這封信上寫著讓我回到自己的故鄉。故鄉到處都是綠色的樹林和田野,對於受傷的心靈能有一些安撫的作用。
我的父母很富有,家裡有許多傭人。里美的母親也是其中的一個。里美還是孩子的時候,她母親就已經在我的家裡工作了。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就經常在一起玩,一起出去釣魚抓蟲,那個時候的她常常被太陽曬得黝黑。而到了今天,她的皮膚早已變白皙了,相貌也變得更加美麗。
「可以嗎?」
「怎麼了……?」
「還在唱啊,」中川一邊嘟囔一邊掃視著房間,「這一回比昨天更清楚了,像是有女孩子躲在這間房間的什麼角落裡,一直哼唱著什麼啊。」
第二天,病房裡來了一位探病的客人。那是我已經認識了十多年的里美。之前她已經來過了好幾次。
「我走了,過幾天再來看你。」
「你看呢?」
我要告訴母親我悲痛的難以自持,即使用不堪入耳的詞句也沒關係。然後我希望她能理解我,希望她知道我懷著多麼哀傷的情緒。沒關係的。不管做出什麼樣的事情,母親與女兒之間與生俱來的牽繫,即便是死亡也無法打破。
「叔父住在很大很大的家裡,家裡還開著非常美麗的百合花。可是,所有人都討厭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領養的孩子啊。他們都在吃點心的時候,我只能在一邊看著。」
太陽已經落山了,只有車燈和醫院里的燈光亮著。我把裝著衣服的包放到汽車的後備箱里。
在這棵巨樹的根旁,生著一株奇妙的植物。
分別的時刻到底還是近了。美崎也終於要枯萎了。對於這些事情,包括我在內,誰都無能為力。可雖然如此,既然已經生而為人,便不得不繼續面對這一切。
兩個人最初都沒有注意到少女的臉,對我的舉動都很驚訝,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兩個人看起來正要開口責備我,但是突然之間,兩個人同時住了口,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看來終於注意到花瓣中央少女的臉龐了。彷彿是要讓兩個人更加驚訝似的,少女帶著恍若夢中的表情,一邊搖擺、一邊哼唱著。
「你有沒有發現,死這個字,和花這個字很象啊。」
「你還是老老實實坐上車了啊。我還以為你一直都討厭回家的。」
我剎住了身子,里美和三上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我,剪住我的雙臂,將我按倒在地上。我大聲叫喊著,試圖掙脫他們的束縛,但他們兩個的力氣很大,我怎麼也掙不開。掙扎了很長時間,我的身上沾滿了泥土和灰塵,叫喊也終於變成低低的悲泣。
「做個紀念。」
少女的嘴唇微微閉著,從小小的鼻子裏面,傳出呼吸空氣時輕輕的響聲。雖然她半睜著眼睛,可給我的感覺還是像在夢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與溫柔。
「因為,做人實在太辛苦了。總是讓母親呀其他人呀難過,我實在很抱歉。我為我自己這樣活著而生氣啊。」
我想告訴他我帶著重生的美崎來了,也想馬上把花拿給他看。可是我猶豫了一下,這麼說會不會太過突然了?
這一次里美沒有拿紙袋,只是把電報遞給了我。
從前,她的母親也正是同樣破壞了對方的家庭,而且破壞的原因也正是美崎她自己。正因為如此,三上的愛,不啻于刺入她心房的利劍啊。她是察覺了這份循環般詛咒的存在么?是要以自己的死來打破這一份詛咒么?無論如何,在她的心中,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之道吧。
「看看這個。」
好吧,那麼就讓我再活一些時間吧。我要把她送回去。在美崎迎來第二次死亡之前,我要把她種回到故鄉的土地。
我禁不住焦躁起來,繞過里美,直接對前排的司機說話。
少女的歌聲喚來了希望,除去了病房裡的絕望,就像黑暗中生出了一抹光明一樣,彷彿從歌聲中伸出一隻看不見的手,搭在被沉重的苦悶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的肩頭,默默地說著「沒關係」。本沒有希望的不安的心靈,沉浸在一片祥和安寧的寂靜之中。
終於他說話了。
說完,我向著能夠眺望山麓的斜坡走去。我要儘快讓種在花盆裡的美崎從庭院里眺望故鄉的風景。這件事情辦完之後,再和三上慢慢解釋也來得及。
走過小路平緩的轉彎,我看見了巨樹的一角。我在枯白粗大的樹根上坐下,坐了很久很久。四下里靜悄悄的,連蟲鳴都聽不到,只有踩到地面上的枯葉時發出的乾澀聲音。我一動不動,彷彿連自我都消失了似的,心緒一片靜謐。
到這時候,中川也已經再沒有要把這株植物公諸於世的念頭了。
「這裏以前應該住過一位柄谷美崎小姐吧。我是她的朋友。」
我再一次細細打量眼前的男子。臉頰消瘦,眼眶深陷。他多半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
「醫院後面有一片雜木林,裏面有一條小路。路上有一棵大樹,她最喜歡坐在那棵樹底下。剛才這支曲子,經常能在那裡聽到她唱起。」
「你們怎麼還沒睡?」
我小心翼翼地挖著花朵周圍的泥土,注意不碰斷它的根系。因為沒有花鏟,我只有用雙手來挖。和小路上被踩實的泥土不同,這裏的地面鬆鬆軟軟的,而我面前的這株小花除了它的哼唱和從花瓣間垂下的黑色絲線之外,看上去也和普通的植物沒有什麼區別。我捧著挖出來的根系,連同泥土一併移植到花盆裡面。
我在樹根邊坐下,雙手捂住臉,默默地回想著那個在我所坐的地方結束了自己生命的少女的事。我們住在同一所醫院的屋檐下,懷著同樣的酸楚,夢著同樣的死亡。活著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啊。在化作花朵之前,她那顫動的靈魂在想些什麼呢?她為什麼會選擇死亡、她的選擇又是不是正確呢?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也許和那個名叫三上的男子有關吧。我唯一能理解的是,美崎也懷著沉重的辛酸,也被「死」緊緊地纏著啊。
十歲的時候,美崎的母親去世了。變成孤單一人的美崎,作為養女被收留到叔父的家裡。據說來接美崎的時候,叔父的臉色並不好看。美崎是他此前從來沒有見過面的親戚的孩子,在那個時候,她也許是遭著叔父白眼的吧。
我不能回去。跪在父母面前低頭認錯,這是對於死去戀人的背叛。
我坐在病床上。怎麼也睡不著,頭腦中各種各樣的事情交織在一起。我又想起里美最後一次來的時候。她帶來的書信和書信上的文字一行行在我的眼瞼里蘇醒,將我睡眠的努力全都抵消的無影無蹤。
三上的視線垂了下去。眼睛下面顯出深深的眼袋。
「是樓上的住院病人。」
「如果這個叫做『我』的人能從世上消失才好呢……我和相原不一樣,我可不想再當一回人了。」
我們站起來,走出了小小的房間。在草庵的門外,我們兩個人又站了好一會兒,側耳傾聽美崎哼唱的旋律。被樹木包裹著的空間里,她的歌聲靜靜地流淌著,洋溢在每一個角落裡。
這也許確實是一件蠢事,但那句話卻在少年的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從這句話里,我感覺到自己是被深深愛著的。
「你父母還在家裡等著呢。」
「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這麼在意那個女孩的事……」
「還會夢到那場事故嗎?」
母親對我說過的話,也讓我來告訴你。美崎這麼說著,語氣中充滿對過往的深切懷念。
可是,卻只有我活了下來。我所有的幸福的小窩消失了,我所望的幸福的未來也剝奪了。這世間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在與我作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