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兄一定用盡千方百計來報答你。」

妻子還未及回答，于昌久未聯繫，滿肚子的話要傾吐，又道：

對婦人道：「你家廚師手藝一流。」又問：「小兄弟呢？怎不一起進膳？」

「小兄弟，言重了，別放在心上。送你爹指畫紀念，不過舉手之勞。」

「謝謝大老爺！」

「我明晚來取畫，你記得面貌畫好點，畫登樣點，順老爺意思，明白么？」

原來是面貌醜陋但心存一點道義的戈大。

不過戈大雖老粗，卻是個半好人，壞不透也歹不盡，為勢所逼才過刀頭舐血營生。

一瞧，啊，才認出是他。

又苦笑：

少年強忍辛酸，轉身就走。不再回頭。

「就這樣。」戈大把指畫捲起，珍重地交予少年。于昌只見白衣少年高雅清秀，淚珠在眼眶中打滾，楚楚可憐。心忖：

戈大挪動一下，于昌的脖子受這一扯：

「心術不正仗勢欺人的權貴，本來就沒臉，不是我不給他畫臉。」

「來，嘗嘗我家好菜。」

筵席已設，婦人請于昌上座：

無人開脫，屈打成招。

「見笑見笑——」

二人一馬，馳至不可知之地。

只聽得戈大出示他所贈送的指畫，依依不捨：

一日，他到大街買了些糕團，有青團、夾沙條頭糕、麻酥團，回去泡壺好茶，苦中一點甜，聊以果腹。正漫無目的地走著，旁邊有人騎馬馳過。

「正忙著呢。」

但這原本不相干的兩個人，身份學養言行舉止完全不同，竟然因無法「獨立」，難以擺脫與對方捆綁一起的命運，在沒有選擇之下，成為好友。

一夜不寐，他給戈夫人寫|真，作成最傳神的指畫，意境與戈大一樣。此生不能重逢，他生二人再續前緣在山水間逍遙吧。

「放心。」

戈大為首犯，且背兩條人命，判秋決斬首；于昌湊巧在太湖「落網」，為悍匪「同夥」兼「掩護接應」，判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而且最重要的，他的功力回來了，靈感回來了。不知是激將法，是移情法，是神魂一盪驅使，于昌不能輸給女兒家的廚刀呀。

與丹兒四目交投，或許她也盼著這句話……

「你給他畫好點，仔細點，他一口氣下了，你也就有指望了。」

久歷江湖的大盜，告訴于昌，他們這樣連枷囚禁牢房，已屬不幸之大幸了。

妻子取出一些銀子賄賂獄卒，請他們暫時打開枷鎖，並把紙和墨彩等攤在眼前，千叮萬囑：

牢房外是于昌的妻子。于昌等她好久了。一直堅信自己終會沉冤得雪。

于昌很清楚，到他大去之日，不會有人來送行。

混沌中醒來，跟前竟有小菜幾碟，與昔日難咽的牢飯相比，不啻珍饈美食——看來是有人使了銀子打通關節，讓他紓緩解饞也換換口味，死前改善生活過些好日子吧。

「代我照顧娘，你們保重。」

「我的刀功好，于大哥的畫功難道比不上么？」

晚上，忽然有位衣著高雅的白衣少年來探望戈大。塞以重金，監守寬鬆了些。他帶了酒菜黃雞，又與戈大私語……

于昌的指畫，線條、布局、面貌均極傳神，他以畫人像揚名。

「于昌生病了，手抖，不能作畫，請諒。」

「于大哥！」

「戈大哥，兄弟我一窮二白，只以拙作送你一程。」

又道：

後來孩子下地，作娘的只覺男人盜賊生涯雖只劫惡富貪官，收穫甚豐，但寢食難安，不知哪日江湖喪命，朝不保夕。

此時廚師出來了。

于昌擦擦眼睛。是誰呢，這世上還有誰會那麼熱切地找我呢？

獄中光線昏暗，妻子早已打點好獄卒給點燃一根蠟燭。

那人忽勒馬急急迴轉，停在於昌身前，捲起一陣泥塵。他瞇縫著眼看不清楚。

「著于昌重新給我指畫一幅《春遊行樂》，我看了，滿意了，就hｔｔｐｓ://rｅａd•9９csw•coｍ救他一命。」

「畫好了，災劫過去了。」

他力排眾匪，在兄弟跟前挺身保護這弱質女流。

于昌百辭莫辯，被逮捕入獄，受盡屈打，與戈大同囚待判。

除了筍絲火腿絲雞絲之外，主角用上細軟而緊密的白豆腐乾，一塊兩三公分厚的豆乾，橫片十二片，再切成極幼，每一根比火柴棒細，均勻精緻。如絲如發，令人嘆為觀止。

另覓新生，不知歲月流曳，孩子成長得好，幸沒受匪氣感染，不似他爹刀光劍影下營生。

就著掩映的燭光，他望天花望木柵望斑駁污穢的泥牆歹地和待判死囚。

見於昌瞅著他不說話，戈大竟靦腆起來：

妻子已再三託人乞求鈕家老爺，並願意下跪，代言行不遜得罪大人的于昌懺悔。多方奔走，家中財物一空，連小小的房子也賣掉了。

「說說笑笑又一天吧。」

寄住廟宇中還有個貧寒書生，一心苦讀赴京考科舉功名。他倒是不知世情險惡，仍興緻勃勃通宵不寐。

「你這臉確與眾不同，跟兄弟我一樣，僅餘一點正氣。」

「好刀功！」

她笑：

「兄弟，我知自己長得特丑，別瞅得我心裏發毛。」

又奇怪：

妻子哀求于昌：

「過去，我亦知書識禮富裕人家女兒。在已下聘待遠嫁之前，有一日，陪伴娘親到寺廟上香祈福，並謝親恩，誰知途中發生變故，改寫了一生……」

于昌原背著，便扭過頭去，把戈大連脖子帶人也一併往外拉扯。二人往牢門一瞧，戈大木無表情，于昌卻十分激動：

婦人向于昌施禮，輕嘆：

「于大哥，我遵父遺命，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於今誣害你的鈕仲滔已抄家入獄，你含冤得雪。至於恩——」

「然則何以下嫁太湖大盜？當中必有因由。」

她還是挂念他的。

「我經此一役，怎麼好似比他老了二十年？」

「我日漸年邁，死期不遠，想請求先生亦為我作一畫，與先夫並列，留給兒孫紀念，不知先生是否能圓此願？」

誰是于昌的「仇家」呢？都因一時狂妄，他大概心知肚明。只覺萬念俱灰。

「那倒得延一延命。」戈大沉吟：「唔——聽過有人花錢請乞丐，讓乞丐用背扛著受刑者的屁股，若半坐在人體上，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不致於速死。」

「爹，我們不該舍你夜奔，從此天各一方。娘也有苦衷。」

「枷」，套在犯人脖子上的刑具。木頭所制，固定架在項上，限制活動不能自由。二人一枷，真說不上有多慘痛沉重了。尤其是炎熱燥悶的夏天，苦不堪言。

對面充血而微突的大眼睛瞪著他。

只無奈告知權貴：

「就像這不爭氣的指頭，一直抖。」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等誰來會面了。這回關進大牢，妻兒也失去音訊，沒來過，不知他們有否為我奔走？我是冤枉的——」

「這可不是我獨創的。」于昌道：「元代大畫家金蓬頭，在絹上指畫，謂之『手摸絹素』。前朝傅光，技法高超，傳世作品有八仙、達摩、劉海戲蟾等。」

「想前朝萬曆皇帝，發明一種難熬之枷刑，喚『立枷』示眾，不能坐，只能站。但這木枷前面長後面短，長的一端觸地，犯人被枷住脖子，身體只可以挺住受折磨，枷重三百多斤吶，大多一兩天就送命。如果碰上奸官惡吏，把枷銼低三寸，這樣犯人就根本站不直，只能曲腿彎腰勉力支撐，不一會力量用盡，氣絕身亡，那才叫『慘』！」

——但他最奇特之處，是只挑特別美的、特別丑的，或特別有性格的，才肯動指，面目模糊平庸之輩，他不肯畫。

買個兇徒把他的手砍掉？本來就一了百了，利落。但鈕仲滔狠毒，不出此下策。

「你肯定得罪人了。https://read.99csw.com」

別瞧少年纖秀，一伸手一運勁，硬把于昌拉上了馬。

于昌道：

「混帳小子不識抬舉，還出言侮辱，這口氣怎消？走著瞧，我非要你此生也畫不成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于昌欷歔：

「哼！那麼猙獰我怎畫得下去？」

于昌雖道鈕仲滔「沒臉」，可他化灰也記得他嘴臉。為富不仁，面目可憎。

說說笑笑，談心事，憶前塵。否則日子太長太難過。

「小兄弟身手不凡。」

但夜已將盡人已將死，說什麼也無謂。一言難盡。

「疼啊！」

鈕仲滔冷冷一笑：

「什麼文人雅士書畫名家，一一都是聽令取悅的賤骨頭，不折騰一下不知死活！」

「色、香、味都絕了！」于昌心忖。瞧得怔住，這廚師不是別人，正是白衣少年的真身——原來她一直喬裝男子，方便江湖行走，保護娘親又不招蜂蝶。果真文武雙全可人兒。

「娘家是揚州人，這煮乾絲乃絕活。」

「我一大老粗，火里來水裡去，都是刀劍鮮血，從未沾上半絲藝文書畫氣，受不起呀。于老弟真我恩人知交。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永記不忘！」

又道：

「娘親——」

戈大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因為，自己冥頑不靈，拒向權貴屈從，怕禍及妻兒，且身陷囹圄之死囚，亦無力照拂。當他改以戈大為主角不肯為鈕仲滔指畫翌日，已央獄卒稍開枷鎖，疾筆寫了一封「休書」，與妻子分袂，著她趁著年紀不大，回鄉改嫁，全心撫育兒子，務農也好工匠也好，別朝文藝方向努力，亦千萬別招惹權貴惡霸，過平淡平靜生活，不虞殺身之禍。自己為一根傲骨送命，卻也不悔。

而於昌，他中了戈丹兒的計了。他也甘於一下子過了心頭一道難關。

鈕仲滔的探子回報。他嘿嘿一笑，趾高氣揚：

蘇州大戶鈕仲滔，家財萬貫且官商勾結，權貴也給幾分面子。鈕老爺忒有興緻，也想來幅「春遊行樂」附庸風雅。半請半逼，把于昌接到府中，三日內足不出戶，非得為他作畫。

他如今亦不過為權貴服務，乞求保命之奴才吧。真瞧不起自己！

「到了便知。」

一時間看得痴了。

于昌與戈大的連枷得以解脫，二人舒展筋骨。于昌雖判死，亦可緩刑二年，見少年與戈大密切私語，知是至親。他明日便腦袋搬家了，父子一定有說不完的話兒。

于昌在黑牢中，藉著明昧燭光，指頭蘸彩蘸墨，開始作畫。他的日子回來了，小指、無名指、指甲、指背、指側、掌心……發揮了獨特靈巧功力。

于昌深沉地昏睡了兩天。

「請于大哥跟我來。」

醒來后她又再以刀抹脖子，戈大及時相阻，不發一言，默默遷就呵護，以期贖罪。她只覺天下之大無處容身，回不了家也嫁不出去。

二人還被連枷。

「得罪我的又不是你這婦道人家，不必代夫下跪。他要是悔不當初，徹底改過，我倒可以高抬貴手，讓他低頭過去。」

怎麼推？

「唉！受刑的到哪找來貓？還生吃？真荒謬！」

不過出獄后的于昌，妻離子散孑然一身。妻子收了休書，心灰意冷另覓夫家，與兒子跟了個鄉間種地的，因是改嫁拖油瓶，無太多選擇，但不須為文人畫家奔走求告，倒有三餐溫飽，平淡度日。

「此乃一生中最珍貴之大禮！」

聲音有點耳熟。

有人請他作畫，他瞅了人家一眼，暗嘆：

回到牢中，此後他不必受連枷之苦，但又有點懷念二人「連成一體」時，雖疲累痛楚好歹有個聊天的伴兒。

戈大反覆端詳，看了又看，徹夜不睡仍在看，愛不釋手，嘻嘻地笑，累得連枷的于昌也得陪著。

但鈕家不缺錢，這些小眉小眼的奉獻不在眼內，他只是一口氣難下ｈtｔｐs://rｅad•99ｃsｗ.com。于妻等了好多天，才肯見。于昌曾罵權貴心術不正仗勢欺人，給他畫像偏不畫臉，諷他本來就「沒臉」？好！此番他不但吃不了兜著走，更連頭顱也沒了。巧手指畫肯定作廢——

「已經孑然一身貧無立錐，別硬了，再不答應，就連錐也無。」

于昌固執不允。

終受感動，跟了戈大。戈大對她很好，粗中有細，但無法改過自新轉操正業。

「誰？」

于昌見他不答，也不再多問。自己死裡逃生，孑然一身；無長物，無後顧之憂，有何放不下看不開？亦不虞有詐，隨之走到天涯，也很放心——說來，戈家小兄弟才是自己的恩人。世間恩仇，真是一言難盡。

「差點在倉卒中錯過了。我終於找到你了！」

婦人望約五十，雖年事稍高，不失秀麗，少年長得就像她。神情剛毅自有主見，一望即知非一般常人。

那夜一席吃盡，依依不捨。

也推不了。

灰藍色陰天，沒一絲陽光。好不慘然。

「你不用再為我奔走乞求開脫了。如此屈從，他日出去了，亦自感羞恥，沒臉見人，生不如死。我于昌雖非壯烈，但決不作奴才之畫。」

「都求即死，還拖延？」

他下令：

「我不看你，又有什麼可看？都這『兩位一體』的份上了。」于昌苦中作樂，也安慰他：「你長得不算丑，比貪官污吏土豪劣紳還俊。」

戈大把少年送出牢房。

婦人如同未見，只一徑為他說故事，悄悄打動之。

于昌一天一天的了解這被枷鎖在一起的難友。

于昌低首撫弄一下他那不聽使喚顫抖的手指。

半年後，鈕仲滔氣數已盡，遭拘押抄家，朝廷查明冤獄，恩赦于昌，他可以回復自由了。

妻子當下心灰意冷，深明他無可救藥了，再勸說亦白費力氣。

不過那道煮乾絲名不虛傳，原來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大加讚賞的揚州「九絲湯」。

「我何德何能？」

戈大與于昌在清晨被押赴刑場。

「我也並非十分俠義，只用一半濟貧，一半落自己口袋，算來我亦富甲一方。可惜一時不慎，被人出賣，才他媽的蹲大牢，看來逃不了判個死！」

「真是欺人太甚！」

這些日子被迫連枷相挨，他早已看熟戈大之奇特面貌，真是天下第一丑！膚黑似炭，髮捲如鬃毛，頰上額角都有傷痕，有擊裂的也有刀砍的，爬滿新新舊舊蚯蚓般的疤，雙目血紅，嘴唇厚黑，像猛獸多過像人。

數月後，有一在太湖一帶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悍匪戈大落網，他有兩條人命在身，囚在牢中，凶多吉少。

積重難返，苦勸不果。趁戈大出門作大買賣，她也作了一生重大決定，咬牙捨棄戈大，夤夜挾巨款珍寶奔逃，隱居下來，撫育孩子。任憑男人追尋哀求，為了母子安全，天各一方不再聯絡。

「你！怎麼現在才來？」

戈大道：

行駛十余里，到了一座落湖心的小島。蒲草漸稀，花樹甚茂。他們離船上岸，島上有一列數十家房屋，自成一國。

——誰知一瞧之下，目瞪口呆。畫中那在山光水色間自由行樂的主角，不是鈕仲滔，而是帶著幾分純真笑意的太湖大盜戈大！

「于大哥判了死緩，你必須代爹報答他，竭盡全力救助。若他有幸不死，你好好待他！」

「我只是有個元明大家都沒有的怪癖。」

「就知他是黑手！」

妻兒的境況，是城中典賣房子的「搖頭」趙三告訴他的。「搖頭」又稱「瓦搖頭」，皆因買賣房屋居中漁利，即瓦片見之亦搖頭嘆息。趙三就是當日于妻救夫，不得已，托他扯攏跑腿把小小房子賣掉籌錢的。

于昌無奈，到了第三日傍晚才勉強動指。畫畢告辭九九藏書。

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進來有理有錢還為民伸張正義求辦奸佞，大快人心。

上船后，少年走到船頭，迎風默然。衣袂飄飄，好不俊逸，于昌一見心有靈感，好想為他作畫。

不過，經歷無妄之災，又大難不死，只覺活著就好。希望戰勝顫抖的手指，重新開始作畫賣畫生涯？但在陪斬那日起，他的指頭功夫大不如前，再恃才傲物，已無客可挑。他在一座破舊的廟宇寄住，畫些小件，掙幾兩銀子餬口。

于昌屏息靜靜聆聽，這也是當事人一個深沉的謎團吧。

到了一座大宅，已見家丁奴婢相迎。少年領于昌進入堂屋，只見為戈大於牢中所畫指畫，掛在當中，尊敬恭奉。才坐定，少年攙著一位婦人出來相見。

于昌望向一片煙波浩瀚無際的前景。已轉了幾道灣，視野也開拓。他百感交集。想起當初於此處含冤被捕：「哦，船兒又進太湖了。」

于昌吃著煨得香濃美味的煮乾絲，忍不住大讚：

「江湖傳聞，受刑者每天生吃一隻貓，可以提精神抗折磨，不知是否有效？」

早就有一艘大船停泊相候了。

又道：

于昌連立足之地遮頭片瓦也沒有了，該搖頭的是他！

清，蘇州有位與眾不同的畫家。先說于昌的工夫，他作畫從不用筆只以手指。有時用一指：小指或無名指，圖其柔韌不會過於著力，有時也用上了指甲、指背、指側和掌心——總之一只手靈活巧妙，出神入化，是遠近馳名的「指畫」名家。

「做爹的如此粗豪，少年一定長得像娘親，有裙帶氣，難怪母子不能與戈大相處。」

鈕仲滔知于昌不服淫|威，決定不理死活，由他自食其果。

「先夫戈大不幸，但蒙先生指畫留念，未亡人于悲凄中仍見音容宛在，先生對我家恩惠太大了。」

死也是他，生也是他。一根傲骨怎斗得過權貴魔掌。

「有辦法死得慢一點么？」

江蘇菜中，南京菜口味和醇，講究花色細巧，以鹽水鴨子見稱。蘇州菜口味趨甜，清鮮為主。只見這一桌揚州菜，有清燉蟹粉獅子頭、軟兜長魚、大燒馬鞍橋、漲蛋、清炒蝦仁、文思和尚豆腐羹，還有五丁包子、千層油糕和三香碎金炒飯。

當日下午，戈大的頭顱被懸挂在城門牆上。于昌曾跪在他身旁，親睹劊子手手起刀落血濺當場，他雙腿發軟，雙手顫抖。再勇敢固執堅決，也會恐懼。

自此，每隔不久即有美食、好書、好酒送來。外頭風言風語口耳相傳的消息，于昌聽得有人非跟鈕仲滔「對著干」，不斷揭發他的劣行，向更上級官府舉報鈕貪污弄權，層層上訴，想亦重金打點，非治他罪不肯罷休。

他不以為意。

「算了算了，伸頭一刀縮脖子也一刀，咱就心照了。」戈大著少年見過於昌：「他是用指頭畫畫的大畫家，爹江湖打滾多年，死前唯一知交。」

于昌雖緩刑，但他得「陪斬」。戈大在人頭落地之前，對他道：「老弟我先走一步了，我孩子會報答你的！」

「對，你娘身體可安好？節哀順變。」

這話輾轉傳回鈕仲滔耳里，更氣得數日失眠，把于昌恨之入骨。

戈大雖是大盜，但不失有道，只劫富濟貧，下手快狠准，才讓富商貪官恨得牙痒痒，非置諸死地不可。

「每回我的眼跳，一定有事發生，叫人忐忑。今天又是兩邊眼皮一直抖。」

「先生指畫兩幅，成我傳家之寶，世間銅臭怎堪潤筆？須以傳家之寶丹兒相換。」

翌晚，于昌妻子急來取畫。

鈕家老爺大怒，氣得數日不能言語。

于昌嘆一口氣：

判決書下來了，二人心知肚明。希望他生不再無端牽連吧。

行刑前一天，死囚得到最後晚餐之恩賜，家人可見最後一面，以作永別——當然亦得賄賂獄卒開個方便門。

正ｒeａｄ.９9csw•ｃom說著，牢房外有人聲。

「唉，」妻子嘆了一聲：「好苦。為你這事到處求告，可事必有因，你我心裏也明白，這場橫禍是鈕仲滔乾的勾當，隻手遮天，官府也聽他的。」

「只剩一口氣的行屍走肉，還用得著傳世嗎？還敢來麻煩我嗎？」

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生死不懼——此刻，他向這上天派遣來「報答」他的女子屈服了，也開始恐懼了，怕失去她。因愛故生怖。

心忖：

妻子求了又求，不管牢中身畔還有個陌生的戈大，面面相覷。苦勸了好久，心力交瘁。

于昌與下馬拱手示禮的少年道：

「我們到哪去？」

「今天起來一直眼睛跳，人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我是兩邊眼皮都跳——」

她連指畫佳作也不敢帶走，默默離開了牢房。

終見於昌勉強點頭。

但不肯攀附，劫富濟貧，出口烏氣，那又如何？

「于大哥，菜作的還合口味吧？這乾絲可細切了半天，老鼠尾、頭大身尖，還有斷的，統統扔掉啊。新鮮乾絲切好，澆兩回清水撂去豆腥，再加雞湯、開洋、黃酒同煮。鮮筍上市，豆苗青脆——」

「丹兒休得無禮。」娘笑叱這回復女兒身的少年。又向于昌：「我們別理會她，先拜謝先生佳作。」

走時還回頭：

于昌出來后，到太湖遊玩去了。別人問他為何不畫面目？他笑：

鈕仲滔與官府私通，花了銀兩，誣陷於昌是戈大的同黨，二人在太湖早已相識，一起作姦犯科，以畫像作為身份掩飾……

恃才傲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所以都成名了，與妻兒一家還只是過著一般的生活，房子小衣食簡約，就是因為這個人的傲氣，掙不了大錢。

「住手！」

（全文完）

「我倆已無機會江湖行走，有緣他生再見。」

當其時，盛行把人像給畫到山水百藝間，稱「行樂圖」，暗暗模仿帝后風尚。

「萬一要等至愛家人來會面呢？」

眼前正是當日獄中有過一面之緣的白衣少年，死囚戈大的孩子。那夜過去，戈大已遭斬首示眾，陪斬的自己歷盡滄桑，顫抖的指頭難以回復當年勇。

「聊以傍身。」

「爹刀頭舐血生涯，我們早已有心理準備。這回娘非讓我尋到你，有事相求。」

他只希望聽到這句話：

于昌把那幅指畫送給戈大。悍匪一瞧，嚇？自己竟是畫中主角，在山水之間豪情萬丈——雖只虛擬，心中感動不已，從不流淚的他竟雙目泫然：

但身體已為陌生歹人所見，羞赧無顏，馬上以頭撼樹尋短。戈大抱住滿頭滿身鮮血的女子，如花少艾，十分不忍。把她背回巢穴，悉心施救。兄弟個個不敢造次。

「盼到你了！」他趕忙追問：「怎麼樣？想到辦法沒有？找到人幫忙么？這些日子你幹嘛去？失去音訊，還道你們也出事了……」

日後他還要天天享用她的手藝呢。

長嘆一聲。

那日，她們途中遇上劫匪，把轎子生生圍困。娘親被害，財物盡劫，匪徒垂涎美色，竟欲施暴，衣衫被撕扯當兒，忽聞怒吼：

日子馬馬虎虎，雖亦過得下去，但總覺寂寞抑鬱不得志。

于昌又補白：

「此畫是老爹之遺像了，畫得多像！多好！真捨不得——把它交給你娘，說我一身罪孽，對不起她，望她原諒，也望你恕我——」

「我要他十指健全卻無法作畫，活受罪！」

「就倚仗你的指頭，救自己一命！」

戈大千叮萬囑：

「你們逞一時之快，定逼人家沒臉見人死路一條。良家女子怎受得？放了她！」

「說的盡前塵往事，先生不嫌有礙清聽。」

于昌怕馬快，緊抱少年中腰，他若無其事策騎，未幾，已到了河邊。

鈕仲滔興高采烈攤開一賞，誰知只見翎頂靴袍，不見面目。

「明白了。」

瞅著戈大向白衣少年交代後事，于昌不免滿懷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