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妖
原載香港一周刊 2007年9月13日
她不願醒。
「睡前有『七不可』，你知道嗎？」
生離死別需要時間療傷，緩緩的，微風細雨式。
「我要這個枕頭。」
都是甜蜜好夢。沒作過噩夢——噩夢彷佛全被吃掉了。
「不苦。」靜怡道：「是甜的。」
「美國科學家發現，睡眠時間長些，可以減輕身體痛楚，每增加一至兩小時，效果等於60毫克止痛藥。」
還沒拎起枕頭，先見一首詩：
果然是個好枕！
正當枕妖在享受時，靜怡也在「享受」呢。
報上有報道：
鄒靜怡問：「有什麼問題？」
「非禮呀！」靜怡故意推開他：「司機犯規呀！」
大半年仍未脫。
「但——」熱心的美寶道出關鍵：「一個好的枕頭會幫助入睡。」
她對鄒靜怡說：
「裡頭有杭菊花、冬桑葉、野菊花、辛荑、桃葉、薄荷、紅花……我也數不清，總之都是令情緒平伏，解憂鬱的良藥。說明書上都有的。」店員送她出門：「祝你戰勝失眠！」
把葯枕的奇妙介紹給同事，大家都為她高興。
這個枕頭令她有一點點放鬆的開始——但還是無法深眠。入睡慢，只有淺淺的休息，之後不能自控，滿懷悲苦的張開眼睛。
曲屏深幌悶幽香。
騰雲駕霧的二人世界……如人間仙境。
「不是多睡一點，而是可以入睡。」她嘆一口氣。只是心靈的痛楚……
「……？」
靜怡把葯枕拿出來，換上附送的枕套——棉布做的，手摸上去，細密而順溜，軟、暖、香。頭枕上去，一定十分舒服了。
它們吸著吸著，還道：「別讓她醒過來。」
她必須更換全新的枕頭——因為舊的，無論用什麼方法清洗乾淨，上面還遺留他的氣味。
葯枕？
「小姐，請過來這邊。」
每當她進入癱軟https://read.99csw.com狀態，陷於好夢中，她四周便浮現一些奇詭的影兒——
「1031、1032、1033、1034……」
她一驚而醒。四下環境陌生，天花板也變了？，睡得太香了，連人帶枕，由床頭移到床尾。靜怡失笑，連忙搬回原位。
有人用過智能太空枕、圓管枕、3D立體健康枕、磁石枕、羽毛枕、雪豆枕……有些比較硬，有些比較軟，有些還含什麼負離子。原來枕頭那麼貴，上千元一個好不唬人。她試過，無效。仍失眠。
新車下地，二人在高速公路上飛馳，她抓緊他，尖叫：「太快了太快了！阮浩康，你這殺人兇手！」
店員有點訝異：「是這個嗎？」
她不肯相信，難以面對。
——她只求一覺好睡，重新出發，好好過每一天。
「這倒是真的，先不說情緒高低，如果枕頭不好，影響睡眠質素，醒來還渾身骨痛，甚至頭痛。」
不可生氣。不可過飢或過飽。不可喝咖啡或茶。不可作劇烈運動。不可過冷或過熱。不可讓被子蒙頭。不可回憶……
接連的一些日子，她的抑鬱紓緩了。盡量不想傷心的往事，如獲新生。
這個晚上，夢中出現了已逝男朋友的笑靨。
「你給我報個平安，一路好走。」
「因比較少人問津，所以沒放當眼處。」
人睡著了，極度不設防，乏力而軟弱，不知人間何世……
這天下班后，她抱著一個尚未拆開保護膜的枕頭來到專門店。
她當然明白，盡量不回憶，方可盡情進入夢鄉。
這是一個以紗布包裹著一大堆黯啞、乾癟、枯槁植物屍體，但芬芳迷人的葯枕。
誰知……
她有點歇斯底里，也是精神寄託，非要找到一個好的枕頭才罷休！
「我數了28457頭綿羊，還是眼瞪瞪等天亮。」靜怡憔悴不堪：「當然最初還是蒙矇矓矓的，不過不能『入睡』，昏沉地又醒來，不九_九_藏_書管躺在床上多久，都感覺沒有睡過。」
店員服務態度很好，沒給她晚娘臉孔，還殷勤地推介另一些產品。
——不過，其實，她也希望夢到阮浩康的。
「小姐，要一個還是兩個？」
把一切處理好后，還得收拾心情上班。
枕妖也不願她醒過來。
「或者是緣份吧。希望這個葯枕能治好失眠。」
辦公室的同事們體諒她的不幸，盡量不提，免她感觸。休息室中如發現有關新款汽車的雜誌，都馬上收起來。
「這是最後一個。」店員殷勤：「屬於你了——如果多要，我們還得向廠方再訂。」
「不如你去看看心理醫生吧？」靜怡的媽媽曾道：「也許美寶的二哥幫到你。」
「你可以試試這個女性專用的舒適枕，它分兩種厚度，可以配合平卧和側睡，承托頸椎——」瞧客人興趣不大，便改口：「也許上回的香熏味道不適合，你可以試試藥枕。」
從此，她抖擻精神上班，但夜裡非常渴睡、戀枕。
是的，不是厚薄軟硬大小，不是承托力，叫她長夜難眠的，是空氣中若有若無的味道回憶。
直至他化作一撮灰，她還是接受不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情緒依然低落。若家族遺傳，尚可提防，但隱性心臟疾病，竟措手不及。意外如每人不可逃躲的噩夢。
不但不再失眠，還天天企盼上床尋夢。
「你試試，或者有意外之喜。」
大夥合力搖撼，不斷呼喊，馬上報警……
她撫撫自己的臉，一個人不開心，即使在睡夢中，原來眉頭是緊鎖的。
他們介紹靜怡到各家寢具店選購適合自己的枕頭。
「他又沒有病痛，常常去打羽毛球，打機可以通宵，還計劃明年與我到西藏旅行，連高山症也不怕，為什麼會死在這幾秒鐘上……」
又道：
記得那天靜怡在趕一份文件時，忽接噩耗。她飛奔離去，像個瘋子。大家後來才知道，她的男朋友阮浩康，交通意外喪生read.99csw.com。
靜怡忽然明白了。
之前她目不能瞑，或有寐易醒，醒后再也無法入睡。頭暈乏力，精神萎頓，還有長夜泫然。這個晚上，卻有好夢相伴。
拉開窗帘亮了燈……大夥驚惶失措：「靜怡！」
「好夢由來最易醒。」
「我不用看醫生。」靜怡勉強一笑：「自己知自己事，只要我『放下』，就可以了，別擔心。」
採得黃花作曲囊，
新車才下地三天，阮浩康還興緻勃勃地享受風馳電掣之樂。他守交通規則，也沒有醉酒駕駛，更非飈車出事——
——這是她首次在夢中見到浩康。
星期六日，沒什麼事，她就沉溺大睡。一睡廿四小時卅六小時四十八小時。全屋的燈關上，大白天也拉上了遮光簾，香暖舒適的枕頭，緊貼著臉，氣息相通。
「靜怡，」同事美寶告訴她：「我問過二哥，他是心理醫生，他說，傳統的『數綿羊』催眠法，應該由大數至小，所以你今晚要從28457倒數至1。還有，如果放鬆身心，連續做幾次深呼吸，也會容易入睡的。」
「是的，一定要自己喜歡才行，因為你是用家，晚晚有親密接觸。」
她完全沒有反應。沒有一絲氣息了。
像很多人游泳、行山、做運動、焗桑拿、慢跑步……毫無心理生理準備，忽然一命嗚呼。
一陣噪音，原來是床頭的鬧鐘。她驀地醒來，一覺到天明！趕快起床上班去。
各人便在數：
「她沒通知請假呀。」美寶回答：「電話也沒人接聽。」
大家嘗試用輕鬆的語氣來開啟她：
她嘆一口氣：「真不願醒來。」
靜怡捧枕一嗅，說是「葯」？但一陣奇香，十分吸引，令人神迷。她毫不猶豫：
店員微笑：
也是上班的時候了。
「沒問題。」她笑：「不過一般顧客覺得味道重些。」
因為，這是他車禍喪生以來，她首次睡得昏沉。
「對呀，不過葯枕是中國古式https://read.99csw.com的，有些客人認為不合潮流，也受不了藥味。」
她給自己買了個香熏枕，弧形內彎、波浪枕面和千眼透氣孔是其次，她選了熏衣草香味，倚仗它帶入甜夢，好好睡一覺。
從此她就睡不著了。
靜怡輕輕把枕頭拍松，放置理想，寄託它帶來好夢，讓她好好睡一覺吧。
四天後，幾個同事和靜怡的媽媽上門探問。
夢中的阮浩康忽地用力一推：「靜怡靜怡，快醒！」
瀕行，她拍拍這個新伴侶：「謝謝你！」
「一個夠了。」靜怡道。
「味道很香呀。」靜怡擁之入懷，用力嗅吸一下：「隔著包裝袋也透出香氣，我很喜歡。」
「要一個。」
燈暗無人說斷腸。
說明書寫道，葯枕是利用能芳香開竅、活血通脈、鎮靜安神、調養臟腑、和合陰陽的藥物，讓人在睡卧之際，不知不覺，得到治療。
人生佔了三份之一是睡眠，長此下去，怎麼過？不止她憔悴，連媽媽也為此消瘦了。
靜怡一怔，忽地想起猝死已大半年的阮浩康。她定神，不要想，想也無用。
還喝令他兩手把著方向盤，不準造次。一臉得意，笑得開懷。
吸入真氣后，有幾個影兒身上某些部位，變回鮮妍的顏色，如同有了營養和生機。
「怎麼是心臟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一點跡象也沒有！」靜怡泣不成聲，「為什麼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心臟停止幾秒鐘，陷入昏迷？就這幾秒鐘，車子失事撞向石壆……為什麼好好的，就死了？」
阮浩康「猝死」，死因無可疑。
永遠的好夢。黑甜之鄉。
枕頭透氣性能很好，乾乾的，爽爽的，傳來陣陣幽香，調勻了她的呼吸。香氣自皮膚、竅孔、黏膜……一呼一吸之間，慢慢地滲透五內。
這個最新出品的透氣健康甜夢枕差不多八百塊，但訂明若不拆封，試睡七日內可以退換。她用了三天，心知不合適，所以來退貨。
「總是不夠ｈtｔpｓ://ｒｅａd•９９ｃsｗ.ｃｏm，唉，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我們同在一個枕，就是同坐一條船，有福得同享。」
鄒靜怡這大半年完全不能入睡。晚晚瞪著天花板數綿羊。
是個天真滿足的好夢：最愛吃的芒果布甸、大學畢業后的慶祝會、摩天輪、中了獎、聖誕禮物、藍天白雲……夢中的她快樂無憂。
有個小小的專櫃，放著數量不多的枕頭。
「再換些人，一兩百年應該可以了吧。」枕妖道：「現在才過了四十多年。」
「鈴——」
靜怡一點也不知道。
她撫不平那道皺褶。
車子速度稍減，浩康伸過一手來摟著她：「不要怕啦，我不會讓你受驚過度做嚇死鬼的。」
「好好享用吧。」
星期六日過去了。星期一，靜怡沒有上班。到了星期二，經理問：「鄒靜怡什麼事請假？」
喚回四十三年夢，
她任性地笑著：「我只有在夢中才與你相見啊。我不要醒！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不過，」他們說：「我還是不要試，我怕了藥味，小時最恨喝苦茶。」
失眠的困擾不比她的創傷大。她已經無法把床頭的燈關上，她怕一個人在這空間，再小的睡房也變得太寬、太大、太無邊無際和空虛。
靜怡緊擁那個芬芳的枕頭。嘴角還掛著甜蜜微笑。
活著的人總得如常生活。如果一直凌晨三四點仍然眼光光，翌日工作便受影響。同事或者體諒，上司也不可能長期姑息。
但這回，夢中歡聚的阮浩康拼盡全力地搖她，恐懼大喊：「靜怡！靜怡！千萬不要再睡了！快醒！危險！不要睡！」
「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也找得到更好的枕頭吧。」
「去旅行散心嗎？抑或病了？還是出意外？真沒分寸！」
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影兒，全是深沉的黯綠黑黃，全皆乾枯妖異。無聲地圍著她，吸入她的真氣，一下一下，像享用著美味的晚餐。一下一下，一口一口：「好香呀！好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