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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松擎天

紅松擎天

作者:張抗抗
到了伊春,必要先去城邊的南山森林公園。林蔭道盤旋而上,路邊不時有參天大樹掠過,抬頭望不見樹梢,有林都先聲逼人的氣派和氣象。登上公園山頂的九層「興安塔」,俯瞰山下,伊春城像一個巨大的綠色沙盤,隱沒在起伏的丘陵與林海之中。在山丘與山丘連接的小平原,建有大片高高低低的樓房,紅黃藍白五彩繽紛的城鎮,浮遊在蒼翠的綠海中。視線越過山巒間的空地,見更遠的山後,鑲嵌鋪陳著一大塊一大片齊整的樓市,那是伊春市分散的各行政區。早聽說這座城市的面積巨大,這才恍然,原來伊春市整個兒都「陷」在山林間。觸目是山,迎面見樹,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林都」。
林都多樹、林都多雪。冬季滿山的白雪和夏季綠葉繁茂的大樹,是巨大而豐盈的森林水窖。故而,伊春境內的湯旺河、大豐河、金沙河、永翠河、涼水河,大大小小的河流,達702條之多。水從森林的樹根下溢出來,滴滴甘露;水從岩石的泉眼縫隙里滲出來,匯成溪流和水幔。水氣水霧升騰入雲,落下好雨好雪回饋森林,樹木便越發茂密。林都伴生了一個水都,水都又潤澤著林都。天地間如此和諧的循環,滋養出一個四季蓬勃的美麗伊春。
時值夏天,林間濃蔭匝地,涼風爽滑。在溪水國家森林公園的「read.99csw.com喬木觀賞園」,我尋訪紅松。溪水屬於上甘嶺林業局,抗美援朝戰爭結束后,因參加上甘嶺戰役的連隊全體轉業至此而得名。「喬木觀賞園」所在地,本是原始森林一角旮旯,山陡林深不易採伐,年長日久幾近遺忘,竟在不經意間,保存了完整的原始森林品貌。經普查后發現,該地存有614種原生樹木,是一座天然的森林博物館。沿山路上行,只見草木葳蕤,蕨苔遍地,低矮灌木與高大喬木,針葉闊葉高低錯落。迎面撲來樹葉與青草、朽木與落葉混合的濃郁森林氣息。新鋪的石階木橋、草亭木屋,與山林渾然一體。路邊的每一棵樹榦中段,都釘著精巧的小牌:槭、柞、椴、樺、楸、雲杉、冷杉、水曲柳、山核桃、山葡萄、稠李子、五味子、珍珠梅、暴馬丁香……科目、樹齡、學名一一在目。吸氣、吐氣、再吸氣,肺腑通透、神清氣爽。據說,在城市的空調房內,負氧離子幾乎是零。而在這裏,每立方厘米空氣,負氧離子濃度為1.5萬個。好一個天然氧吧。
然而,一個又一個四季被我延誤。在這個夏天到來之前,我一直沒有去過「林都」伊春。我對伊春懷有渴望與憂戚相交的複雜情感,不願讓重逢變成惜別,毀壞了我心中對森林的念想。
我在溪九九藏書水「認領」了一棵紅松。我願日日為那棵遙遠而偉岸的紅松祈福。當我老去的時候,紅松依然不老。但我想紅松不一定喜歡被人們「認領」。紅松本是天地日月的精華,是在風雪凍土中佇立了千年萬年的北方漢子。紅松高高擎起了綠色的火炬,若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了紅松,藍天還能用什麼來支撐呢?
紅松,分佈於俄羅斯、朝鮮、日本東北部以及中國的長白山和小興安嶺。伊春,小興安嶺中麓林區,目前尚存亞洲面積最大、最為完整的紅松林,如今已成為紅松在中國的最後一片原始保留地和紅松原鄉。自然界但凡珍稀物種,對生存的地理氣候條件要求苛刻,絕無苟活之意。據說,在大興安嶺殘存的原始森林中,人們只找到了絕無僅有的一棵紅松。這種生長於高緯地帶的珍貴樹木,生長極其緩慢,而人類採伐的速度卻遠遠高於它們的生長速度。幾十年前,小興安嶺還是紅松滿山,巨木林立。然而,歷經20世紀戰火硝煙的損壞以及建國后連年的大量砍伐,紅松已所剩無幾。近半個世紀以來,伊春為國家輸送了2.3億立方米紅松材質,據說,若是把砍下的紅松原木裝滿火車,一節節車廂連接起來,可從最北端的漠河,一直排至最南端的三亞。若是一根一根連接,其總長度可從地球至月球繞六九九藏書圈半……紅松,你們如今安在?
一掬悲涼的淚,從樹冠滴落我心。不是我認領紅松,而是我願被紅松認領。
伊春,春天開始的地方。春天漫山紫色的韃子香,是夢幻。
在溪水,我擁抱紅松。紅松應是世上最有骨氣的樹種之一。它直立如柱,表裡如一,就連木材的紋理也是直的。它喜酸耐寒、外剛內柔,質地輕軟細膩,不易曲裂。它是如此堅韌,耐腐蝕抗風雪,可作橋樑、枕木、電杆之用的棟樑之材。紅松的樹皮可提取栲膠、采割松脂。松針可提取松針油;松子為美味堅果,亦可入葯……紅松,在這冰雪之地延續了千萬年的完美物種,由於它過於優秀,而受到了人類的過度青睞。僅僅一個多世紀,紅松便遭到了毀滅性的掠取和破壞。當人類終於醒悟的時候,紅松林已所剩無幾。僅在伊春,還能見到原始紅松林留下的些許蹤跡。
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冬季,我曾隨農場連隊,在距伊春不遠的鶴北林業局某林場伐木清林。雪地、暖泉、森林、冰板,曾是我知青年代珍貴而美好的記憶。然而,重新回望那個年代,讓人心生愧疚。還記得男生手中鋒利的電鋸,將遠近茂密的樹林呼嘯掃蕩;林場的卡車,滿載十幾米長的原木,一車車運出山去。七八個女生圍著一株鋸倒的巨木,為它清理枝丫,須花費好幾九*九*藏*書天的力氣。我們曾將一棵棵粗壯的大樹鋸斷、劈成柈子,然後塞入爐膛,熊熊火焰給帳篷帶來溫暖,同時將幾百年成材的原木,燃為灰燼……長期過量地採伐,使得小興安嶺林區可采林木數量銳減,生態逐漸惡化。在那些倒下並消失的大樹中,當然有紅松。
微微出汗,汗如清溪甘泉。一路漫遊,走享森林浴。那一刻,四周忽然幽暗:一株褐紅色的巨木,擋住去路。大樹如一門超長巨炮,橫空出世。樹榦渾圓敦實,直上數米絕無旁枝。似一位森林巨無霸,居高臨下、冷傲威嚴。它的軀體健壯,厚重的樹皮鼓脹得似要裂開,魚鱗塊狀寸寸皴裂,呈現出清晰的時間刻度。那是——紅松!
在溪水,我仰視紅松——它們列隊而來,在路邊,在樹林深處。樹高達數十米,一株、又一株,如同一個威風凜凜的森林衛士方陣。它們已經在這裏巍然佇立了幾百年,飽經風霜卻是容顏依舊;腰板挺直,直得甚至讓人懷疑樹榦中是否嵌入了鋼管或鋼筋。不,它更像一枚等待發射的火箭,直指天穹。歲月悠長,紅松心無旁騖地向上生長,中途絕不分叉。一直到樹頂的樹冠部分,才打開傘狀的枝條。陽光透過樹頂蒼綠而粗硬的松枝傾瀉而下,五針一束的松針,玉簪似的插在頭頂,可望而不可即。
摘自《人民日報》2009年3月2日九九藏書
伊春,秋色如春的地方。秋天層林盡染的五花山,是童話。
然而,這個夏季在溪水,我要為紅松祝福。我知道,2004年9月,伊春市政府,在當時地方財政特別困難的情況下,做出了全面停止採伐天然紅松的決定。同時,開展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對現存紅松,實行建檔立卡管理。伊春人絕不能讓「紅松的故鄉」,變成回憶中的「紅松的故事」。人所皆知的伊春伐木工馬永順,一生伐樹3萬余株。退休后,傾晚年餘生之力,植樹3萬余棵,被國人傳為佳話。登上溪水森林公園內的觀光塔,可見群峰滴翠,環山蒼鬱,森林像一塊巨大的「祖母綠」,在陽光下發出碧玉的熒光。山坡上人工紅松母樹林,樹梢上懸挂著一隻只油綠的松果。高高的紅松樹下,喜陰喜濕的細弱幼苗正在耐心生長。我曾見過一隻菠蘿般碩大的松塔,待到飽滿的松子在鬆軟的黑土中裂開,將會繁育出無數紅松幼苗。幾百年以後,美麗的伊春城,該是一座隱沒在莽莽紅松林海之中,豎立著無數根羅馬式圓柱(紅松)的巨型綠宮殿。
伊春五營國家森林公園,保留著更為集中、完美的紅松林,更具觀賞性。那裡的紅松一排排高聳入雲,猶如一根根擎天柱,托起伊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