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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曲

冥曲

作者:李碧華
「你不過長我一個時辰,」玉蓉泫然:「我不會眼睜睜的由你犧牲。」
——玉蓉怎知道,她一日一日高陞,四下那些神秘而嫉妒的眼睛,一日一日的閃著仇恨火花?
這天她帶了一筆錢。沈、重,充滿希望。到揚州遠近聞名的風月場「琴仙樓」,找她姊姊玉芙。才半年,玉芙已被調|教得風姿綽約,眉目挑情。自己是個布衣奴婢,姊姊則是青樓綺艷新登場的一朵花。胭脂腮紅,絳唇一點,打扮得十分迷人。玉蓉看了只覺凄酸。
「說是雙生兒,長得一般標緻,可個性和天資各異。姊姊文靜,妹妹聰穎。」
兩年來,連奏琴自娛以終永晝也辦不到。宮女和太監都木然沒好臉色。
「公子,我是送曲譜來的。」
見玉芙在彈唱小曲:
「但這是咱定情之曲。」
章令軒道:
玉蓉,不,「佳欣」留牌子了。給定期復看,再留。
姊姊玉芙相夫教子,歲月平安,她不相擾。公子得此絕譜,廣作流傳,樂曲不致湮沒無聞,為人間豐盛文化藝術再添一筆,千秋萬代可聆佳音,不枉此生了。
玉蓉同所有人一樣,每天悉心妝扮,日出日落,等候皇帝寵幸——這是生存的唯一目的,也是宮人唯一任務。
玉蓉咬牙道:
人人都是比自己低一層者的「主子」。但人人都有更高層的「主子」。
想了又想。是否以一生作為賭注?目下已無出路……——十五歲的奴婢玉蓉終於答應了主子荒謬的要求。
原來這是北京城中的幽冥王國,地下組織——是最深沉寂寞又堂皇華麗的鬼域。
來至郭府,才知郭家老爺因病辭官,歸隱故里蘇州。奇怪,聞說郭家小姐佳欣秀女中選進宮,一般人都認同「父憑女貴」,仕途安穩——不知何故,郭家竟萌退意?不出半年,遣散下人,只攜一婢遠走高飛不回頭。
「爹!娘!女兒來晚了……」對著父母燒焦的屍體痛哭。
戶部司官管理,太監按班引入。每日兩旗:正黃旗、鑲黃旗、正白旗、鑲白旗、正紅旗、鑲紅旗、正藍旗、鑲藍旗。滿、蒙、漢女子,無一倖免。每班五人,輪著上,立而不跪,由帝后選看。當意的秀女,名牌被留下來,意味她的生命將起著變化……
「天意弄人。」玉芙強調:「讓我安排一趟——我是姊姊,你聽我的。」
——章令軒錄盡《廣陵散》淵源,三日內,把絕譜分送故友,叮囑流傳後世。
「上閂、打錢糧、小心火燭。」
她惶恐無助地顫抖,如驚弓小鳥。玉蓉攙也攙不住,只道:
翌日,郭老爺夫人,竟向她提出一個震驚之極的要求……
悲哀,
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和馱運太監,站在寢宮窗外,當然聽不到皇上問她:
「我們還是抽個簽,一切交由天定吧。」
冥宮亦如陽間規格,歷代皇帝歡喜之際,歌女樂工后妃,為他彈琴歌舞娛樂,又過奢靡一夜。正戌之後,只有后廷寢宮還點燈,其它各處都一片黝黯,縱仍綺艷華麗,撲上一層灰粉,是死去的顏色,散溢陳腐的氣味。玉蓉竟也覺不出來,那陰間的恐怖——因為,她已是其中一員。
他在為玉蓉奏琴之後,仰首幹了一杯「不知春」。裡頭下了極烈砒霜。
玉蓉明白了。
「你不是隨郭家到了蘇州嗎?」
這就是緣份。
「我回京請教老師,日後再告知真情。」
當然包括《廣陵散》
「即使聶政自毀形貌,希望無人知悉——但他的母親前去認屍,還大哭公告:『他就是為父報仇的聶政了!』為了令兒子揚名,母親抱屍痛哭伸冤之後,便自殺而死,與兒子共赴黃泉。」
終於章令軒又以遊學訪友探親借口,從京城趕至揚州。他已探得《廣陵散》故事來龍去脈,雖曲譜已絕,但坊間亦有不同版本可作併合參考,費點心思努力,或可還原七、八成。
郭夫人嘆氣:
皇上賞賜了碧璽手串、鑲嵌珊瑚項圈、喜字花簪、吉祥富貴扁方、佛手流蘇、紅寶石蜻蜓。
在宮中,一座一座厚重的朱漆大門,都有縱九橫九的門釘,九九八十一,銅製,外鍍一層鎦金,光彩奪目,氣派唬人,皇帝進來,他們是「九五之尊」。但他們不敢出去。賓天了,沒上天庭,仍然幽困在深宮。帝后都把舉國最珍貴的珠寶玉石工藝品陪葬。還有:最精妙的畫、最優秀的書法、最動聽的曲譜……全部隨屍體下葬,化作塵泥。
我為君懶傍妝台,
之後諦視耳、目、口、鼻、發、膚、腰、肩、背……合法相。驗聲、驗身、量度手足、觀步、觀氣、探乳、嗅腋、扣肌理、試風度舉止。五千人中,給重重檢驗,入選三百。
https://read.99csw.com玉蓉如同所有身不由己,幽幽蕩蕩的亡魂,來回往返。
「玉蓉,玉蓉,等等我!」
她死了,深宮一隻僵冷的金絲雀。其它的猶在拍翅唬嚇攻訐,是「終身功業」。
玉蓉的才華不應埋沒,淪為侍奉娛樂工具,所以姊姊寧願自己在青樓度日,妹妹即使為奴為婢,但刻苦忍候,將來或可改寫自己命運:
再沒被翻綠頭牌了。
章令軒書房響起叩門聲。已過子時,是誰呢?
她再無牽挂。亦無去處。
——回京?日後?
太妃病了,已卧床三日,太醫診治,皇上探望,都是恭敬而淡漠的規矩,沒絲毫感情。尊「太妃」,作為「長輩」,她不過三十九而已。
在飄蕩重回紫禁城路上,身後,忽聞喚叫聲:
勾心鬥角,禍福難測。
玉蓉不但琴奏不好,還憔悴渴睡。皇上召她,某回且中途昏倒——病不重,葯怪奇,雖不致命,卻足以毀掉琴技,失去歡心。
「聶政長嘆,為了報仇之志豁命,以石頭把牙齒全擊落了。入宮奏琴,觀者成行,馬牛止聽,在韓王最神往的一剎,他自琴中取出小刀,刺殺韓王——」
「曲雖短小,但意味深長——你彈得一手好琴,以後每日來為朕奏一曲吧。」
「因在古時,揚州下轄之區便喚廣陵,才特地為世伯彈奏此曲,獻醜了。」
嘉慶帝昨日到后廷向太妃請安問候。先帝乾隆履行當初享位六十年即傳位嗣皇帝的誓言,嘉慶元年(1796)元旦,在太和殿舉行隆重的授受大典。皇太子接過寶璽,已經卅六歲。乾隆帝極長壽,享年八十九歲。皇太后早已賓天。但這位太妃應|召入宮時年十七,侍候太上皇,比嘉慶帝還小几歲——作為宮中的女人,一日為妃,一生為妃,不管是否討得歡心,她付上的是生老病死。寂寞一生。
雪花紛飛,琉璃瓦披了白衣。鎏金大銅海缸中的水結成厚重硬冰,下面得燃點爐火來融化,預防火警。
選入宮中的女子,沒有美醜之分,都是美女——她們中間,只有幸與不幸。得成后妃的極少數,斷送一生不知凡幾。富麗堂皇的宮廷,處處是陷阱,日日藏殺機。今日受寵,明天打入冷宮,棄如敝屣,任由幽閉老死。
「我是雍正帝的壽喜。」她問:「你呢?」
那麼明朝以前,根本就無人得悉了?如此金曲,難道就湮沒在漫漫歲月中?
哎呀喲,
「對呀。」他如獲知音。眼前這位年輕漂亮又氣質不凡的女子,橫看豎看也不應充當下人。她眼中有仰慕,他忍不住滔滔而言:「當年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善詩琴,工書畫,尤精於《廣陵散》。但他為人耿介不羈,鋒芒畢露,遭小人讒陷,被魏王司馬昭以陰謀叛亂罪名斬殺。臨刑當日,他要求再彈此曲,慷慨抒情。一曲既終,仰天長嘯:《廣陵散》於今絕矣!」
「唉,不知何時才得見天日。」
「是《廣陵散》。」
「這就是尋常老百姓,終生未得一見的皇宮了!」
「姊姊,」她問那賞樂的女子:「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妹妹在金雕玉砌的紫禁城,快樂嗎?平安嗎?健康嗎?
他一回京,自此便天各一方了。來者是偶遇的高門貴客,又怎會記得她的好奇追問和一片痴心?
「難怪聽來總有不足。」她嘆一口氣。
「這《廣陵散》,千百年來,怎麼只可在宮中得聞?」
「歷朝皇帝都愛它,又恨它。不準在民間流傳,曲譜都深埋湮沒,無人得享——除了在這兒,再無心魔禁忌,萬歲爺總是點奏此曲。」
「我兒!是為娘不好,沒好好保住你,害你一條小命——娘要是嫁入尋常百姓家,你今年該有十五歲了……」
找他去!
「妹妹他日必有出頭之日,以琴藝傳世留名。」
相依相守,情深義重的一雙姊妹,心事重重地在岔路揮手揚巾。
她自窗外窺探,他是一位年約二十的公子。
皇上不答應。過一會兒他又唱:「是時候了。」
玉蓉不依:
她等了一年。
「公子,這金曲共四十五段,分開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聲(十八段)、亂聲(十段)、後序(八段)。由怨憤沉潛,到慷慨激昂,燦爛豪邁,凄愴痛快……『慢商調』一曲,成就短暫而偉大的生命。」
我為君把相思害,
揚州李家雙生兒,玉芙比玉蓉早出生一個時辰。父親經營綢緞生意,為調養女兒氣質,把二人送往城中一著名的老琴師學藝。
在戶部章氏父子告辭后,郭家老爺夫人實在已有兩日夜,難以成眠。
「三日後你再來https://read.99csw.com,為了把《廣陵散》完善。且我也為你親奏此曲,好嗎?」
這座建於明永樂年間,至今清嘉慶之年,已有四百歲的皇宮。天安門、午門、前三殿、后三宮、東西六宮、外東路各宮、御花園、順貞門、神武門(她從這兒進來的啊),每當戌正(晚八點),都有太監準時傳下號子:
又不知誰吩咐太醫來治病,煎了湯藥,服后失眠、心悸、手抖,頭髮依然每日脫落一綹……
那叫她魂牽夢縈的人和琴,琴譜和故事,或許此生都是謎團。
玉蓉卑微苦笑。
「我來世上一趟,也許為了流傳此曲,請公子代圓此願。」
她思念爹、娘、姊姊——玉芙當了鹽商的外遇,他每月來住五七天,對她呵護備至,雖無名份,她為他生了個白胖兒子,為紀念情深義厚但本名湮沒的妹妹,特地改名「裕容」。容兒不知他有阿姨,這個與娘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相差不到一個時辰的命運,竟興衰跌宕判若霄壤。到底哪個幸福些?說不準。挨過若干年,元配病逝,玉芙當上填房,已是扶正。
「聶政怕人認出,連累身邊的人。他以漆塗身臉,侵蝕容顏,又吞炭變其聲音。但他一笑露齒,竟為路過的妻子隱約認得,忍不住飲泣起來。」
「這佳欣進宮一年了,何以萬歲爺特別翻她的牌子?」他嘀咕著,不明所以。
她在一姓郭的地方官家為奴婢。這郭老爺亦旗籍,家有一個女兒佳欣,十三歲。官家小姐當然嬌生慣養,與玉蓉年紀相若,十分投契。不過一個是主,一個為奴——玉蓉欷歔,如果不是遭逢不幸,一樣是「小姐」身份,天天操琴,沉醉絲竹。命好的話,還可得遇愛惜自己的男人,白頭到老。這才是美滿人生。
皇后和皇貴妃並無召見,亦賞點心——
皇上答:
選秀女,是宮中嚴密定製,每三年舉行一次,由戶部主辦,通報八旗各都統衙門、直隸各省駐防八旗及外任旗員……滿、蒙、漢八旗官員的女兒,年十三歲,必須造冊送選。
又薄責:
「……」玉蓉聽了,心念電轉,臉上不作半絲反應。「……」她想了又想。
「不!」夫人有點躁怒:「根據前兩屆的紀錄,留的多,撂牌子的少,而且京城中沒中意的,嘉慶皇帝才遣戶部官員到江南督促——老爺早已知曉,何必自欺欺人?」
「唉,左右為難呀。」郭老爺撫慰;「玉蓉先扶小姐回房,爹再想辦法。」
「犬兒不肖,只愛附庸風雅。」
「最後一面?」
玉蓉只見金碧輝煌,宏觀壯麗,到處紅牆黃瓦,炫目得不敢直視:
「陰陽相隔,你我有緣無份,怎能強求?」
是謎一樣的《廣陵散》
開指一段從容自由,這個引子本十分平穩。琴韻一轉,正聲夾著亂聲,頗為堅決激越。主調以後,又有一種怨恨、凄愴、騷動、不安。。。急促低音撲進,發展咄咄逼人。燦爛豁命之餘,又帶入緬懷沉思。末了以痛快哀鳴作結。
他在位,怎敢知法犯法?據《大清會典》,選秀自順治皇帝始——但在前朝明史亦有記載,可見帝命難違。即使殘障重病,不堪備選,亦須層層具結證實呈報。
「今年『及歲』不送選,三年後十六,下屆仍得送選,必須參加閱眩,逃也逃不過。挨到十七『逾歲』還未經選秀的,不但女兒終身不能自行婚嫁,我等亦違反制度,犯欺君之罪。」
「這闋起伏變化但意猶未盡的金曲,從未得聞,既有怨怒,又含悲憫,更蘊深沉壯闊的氣概,不知是什麼樂曲?」
「小姐小姐,要顧惜身子。」
玉蓉明白:「我大去的日子不遠,或許等不到明年春季。」
當玉蓉裸身被毯子裹住馱走後,總管請示:「留不留?」
已過三更,容顏憔悴頭髮散亂的小女兒佳欣,直奔父母跪倒:
「我並無去處,一心只求中選,必須中選!」
「托——托——」
他續道:「《廣陵散》琴曲,是春秋戰國時,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始末。政父為韓王冶劍,誤了期限,慘遭韓王殺害。」
推開其中一扇朱漆大門,驀地傳來一陣魂夢纏繞的琴音,玉蓉禁不住激動地:
她聽了又聽,背熟了,默記下來。
「我要當自己的主宰,然後拯救姊姊出火坑!」
她廢了。
轉眼之間失去所有。縱使長得好,氣質優——但心比天高,命如紙薄。
一場火劫,不但店中物資付諸一炬,雙親亦葬身火海。
「郭老爺對那小小奴婢十分關顧,或許失女以婢代。在蘇州西南,建一茶園過日。婢已嫁,夫婿入贅,看來得享平靜晚年。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
哪有「辦法」?都是定製——而且九-九-藏-書官場之中,有人亟盼女兒中選,內廷三宮六院,皇后、妃、嬪……夠不上,貴人、常在、答應……總有一席位。世間女子必須由皇帝優先過目挑選,他不要了,才另圖後計。若可踏足宮禁,得蒙寵幸冊封,還生下「龍子」,不但一生享盡榮華富貴,還有機會繼承皇位,指點江山。母憑子貴,福被家族,所有人的命運,全系一個十三歲小女兒手中了。
玉蓉一笑:
「這事由我作主。」
章令軒其實已是個遊手好閒的公子。他沒有秉承老父的志向進身官場,他的音樂才華又換不到名利權位,在當世,無心仕途,無意營商的人,就無所事事了。懷才不遇的文人雅士八旗子弟,家有餘糧,人無菜色。經濟富裕衣食無憂,除去蟲魚狗馬、鷹鶻駱駝、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外,都上茶館消遣。
郭老爺目送玉蓉和佳欣的背影,忽地靈光一閃,心跳加速,這個念頭連他自己也震驚——這是一局生死攸關的豪賭。贏了得天倫,輸了九族遭殃。必須審慎,審慎,再審慎。
她不知道戶部高官來揚州公幹一趟,就改變了她神秘的一生。
玉蓉替姊姊拭淚,用她略為粗糙,久不沾琴的手。這雙手在養尊處優環境中,也許再撫琴弦,不會浪費:「我意已決,咱倆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姊姊,保重!」
每到黃昏,宮人就混過這一日。而宮中的亡魂:帝后妃嬪……由明至清,數百年來,那些自幾歲、十幾歲進宮后,一直沒邁出宮門半步的亡魂,他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或是自保求生,只曉得回這樣的話:
那些面目模糊幽寒詭異的影兒,緩緩地回過頭來——
(完)
「其實這也非原譜,」他道:「雖然當年傳誦一時,但文獻中只見敘述,未有樂譜,遑論詳盡記載。我今日所奏,只是耳聞口傳心授的民間版本。即使記在前朝《神奇秘譜》中,亦非完善,中殘缺,只得六七成。」
「爹、娘,女情願病死在兩位跟前,也不肯進宮。女兒不去!嗚嗚嗚……」
勉強起床,赫見頭髮脫落一枕。玉蓉大吃一驚,氣咽痰涌。
雖睽違一年多,他心中有揮不去的影子,這個氣質和長相都吸引他的奴婢,喚「玉蓉」。匆匆一別,關山阻隔,總沒長途跋涉的理由。
不是當年一場火,她不會與姊姊玉芙分袂,她不會進郭府當奴婢,不會偶遇知音章公子,不知道世上絕譜。戶部章大人沒到江浙督促選秀,她不會被命運牽引,互換身份,代替郭佳欣進宮。若非琴音吸引,很難得蒙寵幸,正因被後宮佳麗妒火相煎,憔悴憂鬱而終,方才有機會驚悉,原來《廣陵散》根本不存在人間,只在冥宮中,成為群鬼的金音……
只等一個男人傳召。
「我對這封建社會也再無牽挂。」他笑:「塵世間一切不堪依戀,我只求一知音,在冥府作伴——別相信天意,別嘆息緣份,看,我可以自主,我已同你一樣……」
一切都是天意呀。
剛好昨日在後廷,皇上聽到一陣悅耳之極的琴音。
生死由天註定,人束手無策——
——或者,也是私心吧。
姊妹逃過大限,由家丁接返時,只見餘燼未熄,一片狼藉。
瘦形骸,
我為君夢魂常繞巫山外。
玉蓉想到自己進宮那年,也是十五。
——天意弄人,無從逃躲。
玉蓉技藝過人,作為姊姊,亦甚為欣喜:
「可佳欣一旦被選中,同父母家人即割斷關係,永久分離,音訊不通。而且老爺,好不容易誕下掌上明珠,你忍心看她痛苦么?」郭夫人哭過,雙目通紅:「昨日佳欣聞訊病倒……」
—但一入宮門深似海,生離死別,把青春正盛花樣年華的女兒送入淵藪,捨得嗎?忍心嗎?生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值得嗎?當年夫人幾度流產,保不住胎兒,懷這佳欣十月未下過床,小心翼翼,連呼吸亦不敢過重,怕驚擾腹中得來不易之小生命,夫人當然不忍放手。
宮門上鎖。
「公子可否告知《廣陵散》故事淵源?——」
各家如花似玉小女兒下了騾車,按序排列,由太監領進神武門,先在廣場集隊,然後依次進順貞門、延暉閣。
他們暴斃、老死,陰魂不散。有些捨不得權勢,離不開寶座。有些完全不知道外頭的世界,不敢走,回不來怎辦?有些眷戀宮中毋須煩惱的生活。有些為了找回「一塊血肉」——懷了龍種但被皇后嫉妒仇視的妃嬪,常不知如何,一帖葯后,便流產了,她們即使後來身故,也不忘尋覓那被墮之胎。
「玉蓉,」章令軒依依不捨:「你不要走!」
由於玉蓉靈巧,幹活勤快,所以郭家對身九-九-藏-書世驟變的她亦算善待。
他把玉蓉召來,門嚴嚴關好。即使四下無人,仍悄悄細語哀求,他有兩手準備:玉蓉答應了,雙方以血盟誓,永守秘密;玉蓉不允——她已知悉計劃,決不能留,官場險惡,保命為先。
「但何以公子有此琴譜?」
二人談著,時間一長,總管在窗外高聲唱道:「是時候了。」
說是這天皇上晚膳之後,把大銀盤中,刻著「佳欣」名字的綠頭牌給翻過來了。
如同當日揮手揚巾,但這一別,不知何年何日再見。去的地方如謎,連她也是見一步,走一步,今天不知道明天。
玉蓉堅決以此報答自我犧牲的姊姊——還了心愿。玉芙淚流滿面,緊擁不放。她心知,玉蓉一去,不比民間作別還可通消息。他日即使寫信送物,亦關卡重重。
這回戶部至江浙公幹,便是為此。
原來這方圓佔地七十二萬平方米,宮殿合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紫禁城,很多神秘的門,一直不開放,裡頭是另一世界……
「何以世人得知聶政壯舉及英名?」
此生不會再見。
——冷宮中玉蓉最後一口氣,因她生無可戀,或看破金玉牢籠的悲歡,或不願苟活而衰萎,終如琴弦驀斷,再續無由。
就是不問世事,不幹朝政,不知情愛。娶妻賢淑,卻非知音。
北京茶館之興盛,是由這幫有錢有閑的階層哄抬起來的。嘉慶之年,武夷山天佑岩下有茶樹名「不知春」,僅此一株,富人預定,爭嘗此色香俱絕好茶。他們品茶、喝酒、試點心、相聲、評書、吹牛、聊天……彈琴遣興。快活逍遙。
「我著他勤讀詩書了解民情上意,他日科舉考試,若得高中,便可謀一官半職,為朝廷效力了,但他——」
玉蓉被封「欣貴人」。
在這漫長的等待中,猶幸宮中管樂弦琴都是上品,還有不少民間罕見的曲譜,她彈奏自娛度日。《迎君樂》、《絲竹賞金歌》、《晉城仙》、《霓裳曲》、《紅窗影》、《玉樓春》、《白牡丹》……就是完全見不著朝思暮想猜不透的《廣陵散》
玉蓉道:
這是清嘉慶年間,一對相依為命的姊妹。在封建社會,弱質女流無從託庇,前路茫茫。家道已崩,那些無情的親友總不願把虧本貨往家中放。十四五歲的女孩,為了殮葬費用,和日後存活,只有兩條路:一是投身娼門,一是賣為婢僕。前者可得一筆錢應急,縱賣藝不賣身,但也色笑迎人工夫。本來順理成章,是琴藝高超娛賓有道較為吃香。但玉芙不是這樣想:
「聶政為了報父仇,歷盡艱苦,入泰山學琴,遇仙人,七年工夫,學成絕技。韓王聽說國內出現了卓越的琴家,召入宮中演奏。」她說。
「我知《廣陵散》的故事了。」
「姊姊,好好活著。你剛才說有鹽商為你梳攏,你看看如何?在我們揚州,販鹽是安定的生意——當然你出自青樓,只能當側室,但日後或可扶正。我只願你早日跳出火坑,過平實日子。這錢動用贖身,或作傍身,應急時用……」
三日後的深夜,玉蓉來欣賞最完整最深情的一曲。
玉蓉竟得到後宮姊妹的熱情交往。時時有人送來糕餅、香茶。
「一入娼門,聲價大跌,可能永不翻身。」
「欣主子他日若冊封為貴妃,便可得一璽典及金璽印,燦爛奪目呢。」又道:「進宮就巴望高陞,若得懷龍種,光宗耀祖了。」
一喊,七歲以上的男子都得出宮。
玉蓉晉封為「欣嬪」。梳「兩把頭」,戴的首飾、花簪、絹花、扁方……漸漸與其它宮人區別身份高低。
「知音人?就在京城。」玉蓉心中有章公子。他呢?相思實在悲哀。算了。她道:
章令軒心念迷惘,他不知玉蓉頂替佳欣進宮,互換身份,只道已為人婦,失去聯絡,藕斷無絲。
「章公子,請恕奴婢斗膽,敢問今日彈奏的,是什麼珍奇樂曲?」
「夫人別太悲觀,女兒未必當意。一選不中,定期複選,亦可不留——」
章令軒心灰意冷地返回京城。未幾,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名門淑女為妻。
「留。」——「龍精」給留在她身體內,意味他對她歡喜。
這是位無心仕途,但精於音律的高手。儀容清秀的他還一笑:
一見,竟是當年朝思暮想的玉蓉!神秘的來客:
琴師對二人的評價是:
「『反曲』?」
她有個隱藏心底的秘密:
「你昨日彈奏的是什麼曲子?」
敬事房的太監專門主持房事。深知美如秀女,有在後廷宮院呆個三五年,也許未嘗得見龍顏。
語帶含蓄,可玉芙較笨拙,須以勤補拙。玉蓉悟性高,對「宮、商、角、征、羽」五音尤其敏感,琴弦在她手中,撫弄渾若合一。
新官已上任,巴結戶部官家公子九*九*藏*書,報告:
他目瞪口呆。
「這曲調保密,沒有人敢泄漏。」玉蓉想:「我既已在手,怎捨得它化作欷歔?雖然人和鬼在不同的境地,但我……」
「我意已決,咱倆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妹妹,保重!」
每應|召,都破例在事前為皇上奏琴,每回不同:《關雎》、《鶴舞洞天》、《鳳求凰》、《瀟湘水雲》、《溪山秋月》……
「是的——再見最後一面。」
身困深宮,不知世事,她沒有想到,揚州郭府,曾來過不速之客——知音人章令軒公子。
不知才十年間,二人的一生像已過完。
「啊,你是初來,你不知這世上最動聽的曲子,是一闋弒君『反曲』么?」
「你——?」
傷懷,
這天,不知吃過什麼,不知是誰所送,肚子痛了一宵。
「我是嘉慶帝的佳欣。」哦,大家相差近一百年。
「唉,佳欣十三歲,已適齡送選,真捨不得。不如稱病……」
郭老爺是官場中人,當然明白:
章令軒隨戶部當官的父親來拜候郭家老爺。他們至揚州公幹,順道探親:
負責「運送」的小太監,先玉蓉脫得一|絲|不|掛,用毯子裹住,馱到皇帝龍床上,拿走毯子。蒙寵幸的女子,赤身裸體從他腳后鑽進去,侍奉共寢——這是宮中規矩,杜絕任何武器硬物,傷及龍體,以策萬全。
玉蓉聽得驚心動魄:
「到了蘇州,得享平民百姓之樂的,是佳欣,頂替入宮,成了皇上的女人,是玉蓉。」她幽幽嘆了一口氣:「偷偷來會公子一面的,是人鬼殊途的欣嬪……」
一日,敬事房太監終於來了……
「咱說說,此乃三國魏人嵇康,臨刑前以悲壯之曲為自己送行。」
他來世上一趟,竟是與志同道合的心愛女子,攜手共赴黃泉……
千里迢迢訪玉,那道無情的朱門嚴嚴關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本季最後一株碧桃,將艷盡凋零。
原來有客人。
「主子說的對!」
何時了卻相思債!
「章令軒公子一家在京城。萬一——萬一有緣,就可重逢……」
玉蓉乘坐騾車,半夜出發,趕在黎明之前,到達紫禁城神武門外恭候。這批送選的秀女,由十三至十六歲不等,一人一車,走進莫測的宮廷內院。
他倆一人一段的互訴。玉蓉展示絕譜:
想著也覺渺茫,不禁苦笑。
又一天了。
某討皇帝歡心留種,即自己失卻機會。
待宮中一月,熟察性情言論剛柔賢愚,最後五十人,皆條件優秀非凡美人兒,可備選妃嬪——施展渾身解數,也得看各人造化。
玉蓉恍悟泫然,他送她一命,執子之手。不再孤軍在險境作戰:「公子,即使迷路,我也不怕了。」
我為君把相思害,
「你一定要珍惜技藝,潛心向上,不要辜負上天所賦異稟àà」
章公子雙目一亮,想不到區區一個奴婢,竟有此一問。
「緣份很奇妙,沒想到奪命的冥曲叫人糾纏難捨——但我得回宮了,我怕在外頭迷路。」
還有,不知是何人彈奏?
「啊!」她驚喜莫名:「就是那失傳已久的絕譜!」
他願意像故事中人,一死明志,永不後悔。
一日,玉蓉在後院打掃,忽爾傳來一陣琴音。
玉蓉再度把自己賣出去——領了郭家一筆錢,頂替佳欣當秀女,從此互換身世,她就是「佳欣」。進宮候選月前,她已不用幹活,她不是奴婢,學習如何當個小姐。以香油潤體,以桃花敷臉,以燕窩補身。每日溫水浸泡雙手,再塗羊脂,調養得如同玉蔥。
玉蓉淚流披面……
「我找得你好苦!」
玉蓉隔窗細看他一張琴,琴囊和絲弦都是上品,薄片白玉鑲嵌在琴面作為琴徽,古樸而名貴,可見主人鍾愛。
晚上,她奉茶到西廂時,鼓起勇氣向客人相詢:
實在不知有此一日。
孤魂上路。寂寞,慣了。
暮春,微寒漸暖,他穿心愛天青色納綢薄軟夾,寧綢長袍馬褂,是玫瑰紫——這是兩種深沉的色調,配襯得悅目卻載回惆悵。
「我已問個詳盡,某日還遠赴揚州,找過你傾訴,人去樓空——」章令軒忙接著。
原載香港一周刊 2006年11月16日
總管太監細意討好著:
玉蓉為貴客奉茶、暖被、黯燭后,便回到下人的世界。
「是它!是它!」
玉芙的琴藝平平,此生也比不上玉蓉了——可她的小曲顛倒眾生,醉翁之意不在酒。香艷纏綿,尋歡作樂,誰是誰知音?
「回皇上,那是《良宵引》。」玉蓉戰兢回答。
玉芙對玉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