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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人

瓶中人

作者:周易
「這已經是S城喜聞樂見的事了啊,只是沒想到他們這種超人體質的人也身不由己地落入俗套之中。」
「是嘛,正巧,我前腳剛到。」
「他說他臉皮薄,掛不下這個臉,就只好在女孩家的樓下一直干坐著。其間女孩媽媽下來過一次,告誡他說不必這樣,因為她不會讓女孩出門和他見面的。他一聲不吭,只是坐在樓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抽完了,太陽也又落下去,女孩仍然沒有下來的意思。他告訴我,他那時絕望極了,可是普通的身體實在是太無用了,他只能站在一樓仰望著小高層上女孩房間的窗戶,卻束手無策。仰頭之際,他看到頭頂鐵青的天空,忽然想到有一個辦法,似乎能到女孩床邊讓她聽到自己說話。」
「這是前幾個月我去倫敦時發生的事,在一個小酒館里碰到的。我看到一個亞洲人在喝悶酒,便過去打招呼,幾句話說下來,發現他是中國人,也是從S城來的。」
「順著水管進去?」
剛坐進計程車,窗外就飄起大雪。司機似乎沒有想開暖氣的意思,我也只好縮成一團。車拐出站,腰部硌著的地方一陣震動,我艱難地轉了個身,接起手機,是個陌生號碼。
「可是他說,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因為很多事情,終歸是要上岸來面對的,大學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去后,他和他的女友一起去見女友的家長,然而這次就沒有那麼順利了,女孩的媽媽並沒有怎麼待見他,一如這座S城的大部分丈母娘的要求,他被要求二選一:一套房或者本地戶口。他當即就傻了,他很想告訴他未來丈母娘,憑著他們的體質,完全可以隨水而居。但是這回事,沒辦法開口。於是他向未來丈母娘允諾是否可以稍微等待幾年,容他緩緩,丈母娘輕哼一下,這場對話很快就不歡而散了。」
「可是你明明告訴我你在倫敦的酒館里看到的是他一個人。」
「其實也沒有,就是普通的合影。」
「那怎麼?」
「他很有做小說家的天賦。」我露出幾分笑意。
「最終他如願以償地考入了S城的一所大學,可是他沒意識到九九藏書,他化為液體在水系中才暢遊了幾天,身上就出現了大面積的紅疹,你知道的,南方的水系雖多,但大多水質也臟,當他回複原來的固態時,可能河水的一部分也溶進了他的身體之中。於是他尋覓周邊,發現唯一適合與之同化的水系,竟然只有地處近郊的自己學校的人工湖。百般無奈,他只得在夜半三更時順著宿舍的水池的排水口順流而下。他跟我說,真正與水融合的感覺和游泳有天差地別的區別,游泳中,你或許可以被水托舉,或許感覺皮膚滑潤,但是固體的身體和液體的水永遠會有著對抗,這對抗產生的缺氧讓你呼吸困難,這對抗產生的阻力讓你四肢笨拙行動遲緩。但若是真的擺脫身體軀殼與水融合,你會發現你擁有一具新的軀體,一具柔軟滑順的軀體,水中的視野不再像以前一樣昏暗模糊,而是像是被調校過一般清晰明亮,水溫也不受季節影響,總是令人舒適的溫暖。一晚又一晚你可以安靜地浮在水面上,在靜謐的鳴蟲聲中看著星星睡去,只要想起第二天得早些花費點氣力攀著水管回到宿舍及時穿戴好衣服就好。」
「的確如此,當天晚上他回到住處,便收到了女孩的簡訊,果不其然,女孩的媽媽斬釘截鐵地要求女孩迅速跟他分手,因為她不覺得自己女兒可以等那麼久,並且很快就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把他替代了。他一夜未睡,想了一晚上的話,想要等到第二天一早去和女孩說,只可惜等到早上他撥通電話的時候,女孩的電話關機了。」
「不止一個?」
「主要是這事玄,怕你說我編的。」
「我想你懷疑也是正常的,我當時也笑了,不過他接著告訴我,他說瓶中人不止一個。」
等我拖著箱子走進咖啡店時,李鮮已經等在了座位上:「周兄,好久不見。」
「我在H城呢。」
「的確。」
李鮮轉頭看了看窗外的大雪道:「可能要等到開春了,那麼冷我不習慣。」
「瓶中人?從未聽過。」
「他說他出生在東北一偏僻的小城裡,每年冬天,那裡的雪都會如厚棉被一樣將九_九_藏_書整個小城蓋得嚴嚴實實。因此對於他來說,冬天往往是最為無聊的一段日子,他總是被父母告知不能出門,以防走失在半人高的雪地里。無奈之下,他每天只好花大把的時間盯著屋中冒著熱氣的爐發獃。有一天他盯著爐子,慢慢地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之間,他發現自己似乎隨著爐子上騰起的熱氣,一點點兒漂起來,他晃了晃腦袋,發現並不是夢,他整個人真如蒸汽一般,從棉服里飄出,向屋頂飄去。可是身體剛脫離屋子,便兩眼一黑,失去了意識。等到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父母後來告訴他,如果不是有人恰巧路過看見他赤身裸體地倒在雪地里,可能他早就活活凍死了。」
「出來確實是出來了,只是出了個意外。那天他聽到女孩的話后,很快便又恢復成了普通的形態,回到住處。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這次將身體化成大雨,耗費了太多的氣力,倒頭便熟睡過去。等他第二天一早醒來時發現,已經八點多鍾了,等他飛奔到女孩家樓下,發現一輛垃圾車正好迎面駛過。他的心立刻涼了半截,趕緊又追起那輛垃圾車來。最後車被追上,他發瘋一樣,跳上垃圾車,在垃圾中翻找起來,可是將整車的垃圾翻遍,卻不見透明瓶子的蹤影。司機告訴他,讓他趕緊再回去找找,因為每天早上都會有乞丐先去翻找垃圾,找點能用的東西,說不定是被他們撿走了。聽這麼一說,他又趕忙折回了小區,他搜尋了整個小區,終於在一個角落,發現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一個老乞丐,正拿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咕嘟咕嘟地喝著瓶中的水。」
周易,青年作者。編劇。@周易1226
「然後他告訴我,」李鮮停頓了一下,抬頭看著我扭曲的表情,「他看見老乞丐把水喝下的那一剎那,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關於瓶中人的任何消息,他相信,一定有千千萬萬的瓶中人就靜靜地隱藏在周圍,只是他們明白一個道理,九_九_藏_書就是無論如何改變自己的形態,都無法逃脫這個固定世界的約束,固定的工作,固定的喜好,固定的上班軌跡,固定的規則,固定的生活。即使可以逃出身體這個牢籠,但在外面依舊有著更大的牢籠,每逃出一個牢籠,只是增加了你的活動空間,讓你覺得更為自由,但是這依舊改變不了囚徒的事實。因此,那些瓶中人選擇放棄液態的自己,重新回到自己平庸的身體中,遵守固定世界的規矩,過大家習以為常的日子。而那些瓶中人,自然便再尋不到蹤跡。」
「下次什麼時候出發?」
雪越下越大,我和李鮮都喝完了咖啡,靠在沙發上。
他似乎不給我商討的餘地,就以一串忙音結束了電話。我的好奇心告訴我,反正離住地不遠,去看看也無妨,便囑咐司機,開向那個咖啡店的方向。
「剛開始我們也是閑扯,當我問到他是哪來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其實是一種特殊的人類,叫做瓶中人。」
「我當時也是不太相信,只是他後來說到自己經歷時實在是言之鑿鑿,也不得不信了。」李鮮低頭嘬了口咖啡。
「嗯,好久不見。」我不知道要寒暄什麼,「你在哪忙?」
「那麼,那天早上她沒有出來?」
「那他怎麼辦?跑上樓去和女孩解釋了?」
「他告訴我,有一天晚上他又轉化為液態在水中暢遊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一塊水域的溫度比周圍要高,等他游近的時候發現那小塊溫熱的『水域』警覺地躲開了,他知道這塊水域與周圍不僅僅只有溫度上的不同,似乎還與生命一般有著吐息。他試著與這塊水域交談,不一會兒,這塊無規則的溫熱水域就顯出一個人的身姿,並回應了他。在交流中,他驚喜地發現對方也是一個瓶中人,同樣會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到湖中暢遊。擁有同樣體質的他們一見如故,他們開始相約在白天以普通的形態在岸上見面。出乎意料的是,這另外的瓶中人,居然是個姑娘,兩人發展迅速,很快確立了關係。他們盡情享受著他們獨特的體質帶給他們的特權,在當別的情侶坐火車,坐輪船,九九藏書坐飛機,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時,他們卻能沿著江湖河海任意暢遊,一切有水的地方就是為他們開設的高速公路,沒有門票,自然也無需路費,日出而行,日落而歇,累了就順水漂流,天地之間彷彿都成了他們的遊樂場。」
「這的確是令人艷羡的事情啊。」
「在你告訴我這個事之前,我從未想到過自己還是個囚徒。不管怎麼說,至少瓶中人能脫離身體的束縛,可是你看我們,卻連這層牢籠都無法打破。」
又是一陣客套的寒暄,後來談及工作,李鮮沒有太大的生活壓力,到處玩兒,到處拍照片,然後再賣給雜誌,說著翻出自己的相機,一張張給我看起照片,每張照片他都會逗留個幾秒,配上短促的解釋,快翻到底的時候,畫面里出現了幾張合影,他先是一愣,便飛快地按了過去。
「有不方便的嗎?」
「不,即使是變成液態,克服重力時也會消耗氣力,女孩家有二十多層,上不去的。但是,雖說從下往上不行,從上往下倒是卻可以一試。於是他讓身體氣化漂浮起來,與小區上方濃密的雲層融為一體,等大雨傾瀉而下,他便化為雨降落下來。雨點與窗玻璃奇怪撞擊聲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發現這雨的聲響與平時不同,聽著古怪卻又有些許的熟悉,她湊到窗戶旁仔細聽,果然發現是我的朋友在通過千萬的雨滴向她廣播著。這招果然奏效,女孩還是心動了,她對著窗外告訴他,讓他不要著急,明天早上她會躲進一個玻璃瓶中,而她的父親會把這玻璃瓶當做是垃圾帶往樓下,明天清晨只要他找到一瓶裝有清水的玻璃瓶,便是她了,等到那時他再打開玻璃瓶,她就跟他徹底擺脫現在的生活,和他一起永久保持著液態去週遊世界。」
我抬頭看到的是一張記憶中被拉長的臉,臉上猴樣兒的笑卻一如當年。
「他說,所謂的瓶中人,就是可以自由改變身體的形態,讓身體不拘泥於一般的固態,如果願意,可以將身體化為一攤液體,流進瓶中,因此便被稱為瓶中人。」
我看著他,心頭一震,一團嫉妒的火焰慢慢燃燒起來。read.99csw.com
「不用這樣想,你要知道,在我告訴你這個事之前,你不是一直都在這個固定的世界好好地活著並且不覺有什麼異樣嗎?也許,瓶中人的事情的確越少人知道越好,就像剛新鳥都需要有塊布遮住一樣,不過,這未嘗不是一個需要有人把它記錄下來的好故事。」
「可是他卻不以為然,心中暗自高興。一個多月後,小城周邊的小河都解凍了,他來到河邊,奇迹果然重新發生了。他想象著第一次體驗時的情景,緊盯著河水,很快發現視線在慢慢降低,雙腳逐漸感覺到泥土略微粗糙的摩擦和植物根莖帶來的細小的刺痛感。緊接著他雙眼一黑,感覺整個人平躺了下來,等視線恢復他已經發現自己和河流融為了一體,這種感覺是難以描繪的,彷彿從幾十年的桎梏中徹底掙脫。他說能感受每一條魚在體內遊動時帶來的星星點點的觸碰,亦能察覺每一根水草輕微擺動時的撩撥,這種無邊無際的快|感讓他只想放聲大笑,然而水中的他又叫不出聲,笑聲在路過的行人看來只是不易察覺的微小的漣漪。
「喂,是周兄嗎?我是李鮮。」
在S城呆了多年,如今回到故鄉,反而覺得像是去做客。原本早想著抽些時間回來看看,但想著H城熟識的朋友早已音訊全無,便心灰意冷。一日醒來夢到些事情,才知道拖無可拖,草草收拾了行李,灰溜溜地偷跑回來。
女服務生走過來,詢問是否要續杯,我招呼她離開,示意李鮮繼續。
「沒事。」
「那見個面吧,在原來小區門口,那兒現在有家咖啡館。」
「這麼說來,我也有些印象,以前去旅遊,看見有人從一個窄口瓶中探出腦袋,當時覺得可能是民間騙術,也就沒有去多想。」
他的名字一跳出來,畫面便零星地閃現。他是我小學時期的玩伴。升初中之際,他悄無聲息地搬走了,有人說他父母離婚,有人說他父親犯了事,還有說他父母是做保密工作的。從此他只在同學聚會上被偶爾提及,卻沒人知道他的具體情況。
「那我就和你說說,你可別笑。」
他放下了手機,正了正身子,點著了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