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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浴缸

老浴缸

作者:劉墨聞
第二天,討債的人又來了,我和媽媽躲到了姨媽家,爸爸自己留在家裡,半夜我和媽媽回來后發現家裡沒人,卧室門上有許多血跡,媽媽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到另外一個房間去,我乖乖地走到那個房間,在媽媽斜對角的盲區里,細細地看她顫抖著去擦門上的血跡。那一年我七歲,剛上小學。
媽媽說:「那我們過兩天再來。」
前些日子媽媽去參加同事孩子的婚禮,回來的路上和我打電話說,總想著自己兒子結婚時該是啥樣,說著說著她忽然走了神,沒了聲音。我叫了她幾聲,她回過神來說長春邊上新開了個溫泉養生中心,一個宣傳的喇叭車從她身邊駛過去,招搖過市的聲音一下子把她的注意力拽了過去,她忽然就想起了爸爸。
五歲的時候,我們一家三口搬離了奶奶家的平房大院,住進了市區的樓房,搬遷時放了許多鞭炮,爸爸用雙手堵住我的耳朵,對著媽媽笑。一路上我坐在爸爸的懷裡,爸爸坐在貨車後面一堆傢具圍著的浴缸里。一邊拍打著浴缸的瓷邊,一邊高興地說:「以後就能天天在家泡澡了。」
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搬的家,他們也會因為搬什麼而爭吵起來,那就是爸爸最喜歡的白浴缸。媽媽說帶不走的,新家沒有那麼大的浴室,小小的衛生間容不下這個大東西,爸爸說裝不下也要帶著走,放到樓下或者倉庫,以後搬到大房子里還能用得上,他們為這件事吵了很久,搬家的事擱置了幾天,最後以媽媽的妥協告終,這個大浴缸再一次爬上了我們家搬遷貨車的後備廂。
媽媽好像沒有聽見爸爸的回答,還是兀自強調著說:「舒服我們過兩天再來,我們再來。」
媽媽沒說話,但是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委屈,她拽著我問:「浴缸呢,你爸爸為什麼不裝浴缸?為什麼?」我靠著門,擠不出一句話,後悔沒等爸爸一起來新家,讓他親自回答這個問題,我支支吾吾了半天,想了幾句回答送到了喉嚨又放下。
在這個新家,我們出奇地住了很久,生活忽然平穩了下來,我上了大學,媽媽工作順利,爸爸還是東奔西走,手上也開始有少許閑錢,他們又開始盤算著搬家了,我寒暑假在外學九*九*藏*書藝,基本不回家,便由著他們折騰。春節時我們聚在一起吃年夜飯,媽媽說城東新蓋了幾個小區都不錯,我們可以挑一個環境好點的,換個大房子。爸爸卻反對換大房子,拿起酒杯說一家三口人,總是在三個地方,兒子以後在外工作安家,就剩咱們倆,住那麼大幹什麼。
爸爸說要出去找找,穿上衣服就出門了,夜裡十二點他回來了,真的帶了三千塊錢,說是小區同事撿到了,直接塞給了母親。
最終媽媽妥協了,她收好這個答案悄悄保管著。時間偷走了生活,也收回了過期不候的享受,爸爸終於在尋找那份享受的途中,錯過了享受的年齡。時間沒有等他,身體沒有等他,浴室大了,「老白」老了,爸爸個子變小了。
我爸也不在意,還是一直唱。他們在這件事上老是互相嗆對方,不逼迫對方妥協,也不就此退讓,就好像他們這些年的愛情一樣,互相撕扯著彼此相守,再繼續推著生活往前走。
隔了兩個月,一群人上門要債,趕上爸爸不在家,那個時候又都沒有手機,一群人在家裡鬧事,亂砸東西,說是爸爸向他們借了錢去賭,現在連本帶利要清算。最後他們沒有拿到錢,把家裡的電視抬走了。晚上家裡三口人面對面看臉色,成了唯一的「娛樂項目」。
後來爸爸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直接奔著車站去了外地。三口人,又分在了三個地方。我們全家從「老白」的身體里走出來,又重新投到生活的海里去。
趕上我又放假時,新家剛剛裝好,爸爸又出差,媽媽迫不及待地叫上我去驗收。房子裝修得異常漂亮乾淨,每一個地方都盡得媽媽心意,可當她滿懷期待地推開浴室的門時,發現裏面裝的是熱水淋浴器,沒有浴缸,也沒有「老白」,空出的位置多了一個全新的滾筒洗衣機。
就這樣,「老白」還是跟著來了,在一個雨天里,由最討厭它的媽媽,掌帆駛向我的新家,駛向固執的爸爸。後來的日子里,上了年紀的爸爸在「老白」身體里養魚,養龜,種水植,看著「老白」裂開的皺紋里冒出綠色的苔蘚,它以另外一種身份進駐了這個家庭,它看起來存https://read•99csw.com在得那麼自然,不再是家裡的累贅或者個人的偏執。
媽媽沒有反對,但她在選好新房以後,有意地把新家的裝修大權交給了爸爸,經常四處奔波的爸爸也沒有拒絕。新家的客廳不大,可是有個很寬敞的浴室,裝修的那幾天媽媽一直給我打電話嘮叨,也不知道爸爸能把新家裝成什麼樣。
藏終究不是辦法,後來有一次媽媽在去銀行存錢的路上,把要存的三千塊錢弄丟了,在我童年的那個年代這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爸爸當時每個月的工資才八百塊,媽媽也就五百塊。我清晰地記著媽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把包丟在床上坐下來就開始哭,聲音之大嚇壞了在隔壁看書的我和爸爸。我們倆圍著安慰媽媽,轉著圈地說好話都沒用。
爸爸閉著眼睛小聲呢喃著:「舒服。」
後來聽媽媽說她特意帶著爸爸去泡溫泉了,去的那天他們理了頭髮換了新衣,乾淨靦腆地一路坐車過去。路上爸爸一直在抱怨,說長春邊上哪有什麼溫泉,都是騙人的,跑這麼遠幹嗎,洗澡哪裡不一樣。可媽媽什麼都不說,只是一直盯著車窗外的景色。
第二天,爸爸在鄰居的議論聲中回來了,每個人口中都藏著一個關於我家的故事,我自己就在小夥伴的口中聽到了許多版本,有的說是我爸在外面搞女人被抓,有的說我爸惹了黑社會,也有的還原債務事件的本身,但是數目變得異常驚人。
又開始爭吵和退讓的循環,爸爸承認了自己借高利貸的事實,為了還錢,他又去賭,把新發的工資也一起輸掉了。我坐在中間看他們你來我往,相互揶揄,再環顧著破爛不堪的周圍,家的滋味第一次變得複雜起來。
後來的「老白」漏水,變形,出了各種狀況,去年的某一天,「老白」因為再也無法維修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植物都很傷心,一部分悲傷得直接凋謝了。遠在外地的爸爸沒有參与「老白」的告別儀式,媽媽獨自處理掉這個觀望著我們家十幾年過往的老朋友,它看著我們從海底上去,又載著我們從上面漂下來,直到我們相繼上岸,留它獨自在岸邊,長出歲月的青苔。
爸爸聲音變小了,緩緩地答:https://read•99csw•com「哪能天天來,這麼遠,又不便宜。」
浴室里留下媽媽問題的回聲,它的顫抖再一次出賣了我的家人,我們都知道答案,卻還在為彼此撒謊。
爸爸忽然就跳上了車,吆喝了幾聲車便發動了,一家人注視著遠去的「老白」,風吹起蓋在「老白」身上的一塊破布,像是在朝我們揮手告別,媽媽還沒有從爸爸的順從中緩過神來,她坐下來安靜地看著爸爸,直到「老白」從我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以後,爸爸背對著我和媽媽,用顫抖的聲音說:「我不是不講理,我就想咱家以後還能住上大房子,還能用得上大浴缸,我還沒老,還能過上好日子,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媽媽回來了,雨聲掩不住媽媽慌張的破音,她在樓下指揮著工人將一個破舊的浴缸抬進了新家本就不大的陽台,媽媽渾身濕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地從褲腳滲出來,流淌了一地的不容易,她一邊擰衣服上的水,一邊找出一塊抹布去擦拭「老白」。
雖然爸爸路上一直在嘮叨,可是一下到溫泉里以後,整個人的態度就都變了,一直說溫泉好,舒服,水乾淨溫度又夠,水果和飲品也都新鮮可口,總之哪裡都好。
表面上的和平沒有持續多久,爸爸有時為了找錢會把家裡翻個底朝天,有時會先媽媽一步把工資截下來,輸掉一部分后再把剩下的還給媽媽。爭吵,妥協,再爭吵,不停地循環上演。家裡不能放錢,銀行離我家也有一段距離,媽媽總是把錢東藏西放,偶爾對自己也不放心,當著我的面把錢翻出來數上幾遍,然後剝一顆糖堵住我的嘴,讓我不要告訴爸爸。有時候自己藏著藏著忘記了錢放在哪,就全怪在爸爸身上,後來又找到,愧疚得又給爸爸錢讓他去買煙酒。
後來,爸媽就開始研究搬家的事,他們想著捨棄了這裏,就等於捨棄了這段不幸福的記憶,也就捨棄了人們嘴裏不同版本的故事,關於爸爸的故事,哪怕只有我知道謎底到底是什麼。
泡著泡著媽媽就扯著爸爸問:「舒服嗎?」
有時親戚朋友到家裡做客看見陽台上的老白,都說爸爸媽媽廢物利用得好,既環保又時尚,上了年紀的「老白」花花綠綠九*九*藏*書,肚子里還養著各種生物,它以我意想不到的姿態重新驕傲地年輕了起來。爸爸有時站在浴缸邊上撿葉子,媽媽有時坐在邊上往缸里丟魚食,他們在老白面前做飯,吵架,早出晚歸。時間平躺進「老白」的身體,綠蔥蔥的植物蔓延出瓷邊斑駁的水平線。他們一直這樣供養著「老白」,供養著他們心疼彼此的方式。
多次搬家導致的磕碰與摩擦,讓浴缸變得千瘡百孔,斑駁得像是一場災難的現場。很多次媽媽都要爆發,要把這個東西留在某個廢品收貨站里,在媽媽看來,浴缸是被迫離家記憶的標誌,她要甩掉這個記憶重新開始生活。但是爸爸似乎不肯輕易放手,固執地認為浴缸還能用得上,哪怕它看起來已經不像個浴缸。
就這樣,我們三口人坐在車后明晃晃的白色旁邊,招搖過市地駛出小區,潔白浴缸下面斑駁的水泥彷彿代表著一個曾經平凡幸福家庭的破敗,純白的驕傲永遠帶著不可洗滌的污垢,即使離開這裏,他們今後的幾十年也還是會帶著這段不堪的記憶,就像浴缸帶著灰黑的水泥。
生活並未因此而有所眷顧,現實刻不容緩地跟著這個緊張的家庭。後來爸媽相繼下崗,離開了國企單位,媽媽憑著手藝輾轉進了私企,謀到了一份穩定的職位,爸爸則一直在找與老單位化肥廠相關的工作,東奔西走一直未消停過,賺到了的錢也都花了出去,我上了高中后又搬了幾次家,但新家一直沒有很好的衛生間或浴室來供放那個老浴缸,它就這樣跟著我們家兜兜轉轉在城市裡來回走。生計像不可預測的強風一樣,吹著浴缸的帆,吹著我們家三口人在城市的海里飄蕩。
一路上我們都很沉默,我沒有看到爸爸的臉,忽然想起五歲時第一次搬進樓房時的喜慶。
後來爸爸說家裡那個「坦克式」的洗衣機也該丟了,同事現在都用這種,洗衣服方便又省力。他說我不常在家,裝浴缸也沒必要,現在都流行熱水器,用熱水也方便些。
南方的城市樓房裡大多是淋浴,有時候我會很想念「老白」,想念它的皺紋,它的植物,想念年幼時和爸爸一起卧進去的感覺。剛入秋時,給媽媽打電話,她身邊聲音嘈雜,詢問再三才知道,她又開https://read.99csw.com始在衛浴市場里來迴轉了,在爸爸不知道的時候,她悄悄地走進一家店詢問老闆,這個浴缸多大,多少錢。我知道今年回家的時候,爸爸可能又會在浴室里唱歌了。雖然我老是記不起,他唱的是什麼。
媽媽賣了家裡的一些東西,又從銀行取了一些錢,還了債拿回欠條,到家后展開看上面寫的借款日期,又伏案而泣。這丟掉的三千塊錢把我的家砸爛了,又砸破了爸爸的頭,在鄰居的嘴裏溜達了一圈以後,又回到了那群人手中,總之它兜兜轉轉地還是走掉了,最後也沒有回到我們手上。
有一次搬家媽媽趁著爸爸不注意,把所有的東西都塞上了貨車,滿滿的都是家私,就是沒有給浴缸留位置,破舊的「老白」浴缸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在遠處一直注視著這裏,好像期待能上車,又糾結到底要不要上去。等爸爸把所有東西都忙完,一抬頭看見滿滿登登的貨車,再轉身看看遠處的「老白」,愣了一小會。這時的媽媽已經做好吵架的準備,她護著車上的家私也注視著爸爸,彷彿車上的東西她並不打算再搬下去,這裏沒有預備「老白」的位置。
我爸爸很喜歡泡澡,在單位忙完一天回到家徑直衝進衛生間,從暖器里放出一些熱水,整個人卧進浴缸,享受著溫度與肌膚糾纏平緩后的放鬆感。每當那時,他就會高歌一曲,有時唱閻維文老師,有時唱蔣大為老師,曲目不固定,總之看他心情,特別大聲時我媽就會在衛生間外用力地敲門喊:「誰願意聽你唱啊,閉嘴,電視里說什麼都聽不見了。」
上小學的時候,爸爸經常值夜班,無聊時經常和同事打牌賭博,輸了很多錢,那時家裡並不富裕,媽媽為了改掉爸爸的毛病,就每個月數著爸爸發工資的日子,直接到爸爸的單位把錢扣下來,偶爾發點零花錢給爸爸。從那以後我們家的財政大權便一直緊握在母親手中。
那天到新家以後,爸媽指揮著工人將所有的家私都搬完,已經是晚上七八點,外面下著雨,看著亂糟糟的新家,三口人都沒有晚飯的胃口。媽媽忽然說有東西忘在了舊房子里,她要去取,如果我和爸爸餓了就下點麵條隨便吃一下吧。說完她就出了門,爸爸在卧室里叮叮噹噹地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