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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歌詞的女流氓

沒有歌詞的女流氓

作者:王若虛
大麻說,哦。過了一會兒,他說我走啦,然後翻身下了牆頭。這是他們認識那麼久以來,大麻第一次不管鍾燁先走掉。鍾燁「喂」了他好幾下,大麻都沒理。
排在大麻前面的那男生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甚至忘記了呼吸這件事。直到鍾燁被兩個老師氣急敗壞地架走了,他才緩過神來,對大麻說,哥們,你又要上頭條了。
大麻權衡了一下,打算撤,還沒來得及走,鍾燁就出來了,也是一個人,徑直奔他面前來,說,怎麼,想報復我?就你一個?還打著繃帶?
我們看傻了,職校的人也傻了,自古以來,江湖事江湖了,職校裏面打架怎麼他媽的還有高中過來當外援的?還有沒有江湖規矩?還有沒有王法啦?
那一吻,吻得窮凶,吻得極惡,吻得驚天地,泣鬼神,吻得禮崩樂壞,人心散亂。兩次填補了我校空白紀錄的大麻,此刻嘴唇給咬出了血,大麻內心驚恐萬分,但一聲不吭。
姑娘說行,但她個子小,手裡的十塊錢無論如何都遞不上來,說,你拉我上去吧,我他媽也想坐在牆上抽煙,帥氣!
第二天大麻沒去上學,下午三點職校放學的時候,他直接跑到職校門口,右手綁著繃帶,一臉肅然。
大麻在牆頭忽然想起什麼,大叫,不對啊你還沒給錢呢!
也有那麼一兩次,鍾燁坐上牆頭,接過大麻遞來的煙,眼圈泛紅,眼角含淚,但就是一句話也不說。大麻從來不問原委。短髮的姑娘有故事,但漂亮的女流氓不想和你分享。他只是等著鍾燁抽完一支煙就馬上再遞過去一支煙。有一次打火機沒火了,牆頭沒別人,鍾燁掰開煙捲就把煙絲往嘴裏倒,然後大嚼特嚼。大麻看得觸目驚心,鍾燁嚼了三四分鐘,嘴角漫出棕色的汁水,一口吐掉,抹抹嘴說謝了,然後躍下牆頭。第二天她又像沒事的人一樣晃悠過來,笑嘻嘻地昂著腦袋,說,喂,拉我上去!而大麻的口袋裡已經裝了一把打火機。
大麻手一揚,手裡的玻璃汽水瓶在女生後面炸出一聲響,沒碎,但足把她們嚇出尖叫,人牆出現一個缺口。姑娘們邊破口大罵邊對大麻怒目而視,楚楚可憐的女生動若脫兔,飛快地從缺口裡逃了出去,遁入教學樓。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嗎,電工班都是男生,裏面有好多基佬,有幾個出櫃了,他們的媽媽成天以淚洗面。
忽然我們發現有個穿著高中校服的身影跑到水泥牆邊,極其敏捷地爬上牆頭,一個翻身,就站到了職校的戰場上。
在醫院打了石膏,在派出所錄了口供,在政教處領了處分,在家挨了一頓揍,大麻幾天後像英雄一樣回到了學校。但他仍舊不去水泥牆上抽煙,而是跑到校門口加入老師們的煙民隊伍。自職校一役之後,用我們當地話說,大麻已經「是個人了」,政教主任都另眼相看。大概他們覺得大麻這種人,註定在高中里待不久,要不就是主動退學出去闖蕩,要不就是因為其他事被開除然後出去闖蕩,對他,沒必要再擺出老師高高在上的架子。
當鍾燁和她同學走過的時候,大麻喊了一聲:「謝謝老闆!」
鍾燁點點頭,說嗯,一點也不疼,沒意思。
大麻跟我們憶苦思甜訴說這段煙齡史的時候,常有人不信,大麻叼著煙,一臉鄙夷的神情,像個閉經又便秘的人妖哲學家,說我們又不是生活在審核過的校園小說里,那裡面中學生不能接吻,未成年人不能抽煙,姑娘是純潔的處|女,直男們被甩時要下著大到暴雨——去他的,我們生活在現實當中。
操場一吻之後,學校找工人加班加點完成了水泥牆的防禦工事,小煙民們失去了最後的朝聖地,每天煩躁焦慮得像群更年期婦女。鍾燁那天被趕出高中后,再也沒找過大麻,也沒去職校上學,我們總算能確定這次她說的是真話了。
姑娘點點頭,說,哦,我叫鍾燁,鍾錶的鍾,劉燁的燁,他們叫我中華,我就是前幾天被你的汽水濺了九九藏書一身只能剪短頭髮的姑娘。
大麻教我們就坐在牆頭,屁股朝著高中,小弟弟對著職校,吞雲吐霧。理論上,我們此刻並不在自己學校,我們懸空蕩著的雙腿,我們嘴裏的香煙和髒話都在職校領空,不屬於高中管轄。抽完煙,煙頭送給職校,轉身一躍,落回可愛的母校,老師們並不能把我們怎麼樣。
學校老師請示政教處,問怎麼辦?政教主任很淡定,說又不是在我們這裏打架,這個,只能算逃學吧?等職校把人押回來再說,現在關鍵是別讓更多學生翻過去,也別讓職校的人翻過來。
「謝謝老闆了。」
鍾燁以前從沒打劫過小學生,經驗不足,當時忘了把校徽摘下來。第二天人家家長和派出所民警就帶著小學生來職校指認,說她搶了小屁孩幫家裡大人帶的煙,還用煙頭施暴。鍾燁家裡人賠了點錢,算是了結此事,但一張嚴重警告處分是背定了。
鍾燁說你別怕,別怕,我就是想找你借一件校服。
而大麻,鍾燁走後再也沒有在學校里賣過香煙。我們都不問為什麼,我們都知道星期五早上的那一吻,沒有歌詞的女流氓已經吸走了他全部的元神精氣。現在的大麻,是根空心的煙捲,是個年輕的老莊。他沒有如我們所暢想的那樣,繼續驚天地泣鬼神,讓學生目瞪口呆,讓老師臉色發白。他平安地讀完了高中,最後考上一所名字比俄國人還長的大專。
大麻待在高中里的最後一天,帶了一箱子煙過來,給每個抽煙的老師都發了一條。他一直留到很晚,天開始黑下來了,他才拆開最後一條煙,打開每一個煙盒。水泥牆邊上都是泥地,大麻右手拿著支水筆,在泥地上扎一個洞,就塞進一支煙,煙頭朝天,遠遠看上去就像農民在插秧苗。
鍾燁說,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有對情侶,我們叫他們狗男女,從一年級進來就四處野合,樓頂廁所儲藏室小倉庫什麼地方都玩過了,終於有一天那女的懷孕了,總算消停了半個月。
鍾燁說哈哈哈哈,那我們做個遊戲吧,我說一堆自己的故事,你猜猜看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假如我們生活在允許出版的校園小說里,接下去的橋段應該就是大麻認識了那個被他救下的姑娘,小女子無以為報,許以看電影、牽牽手的奉獻,大麻為了她,在職校大殺四方,得罪大佬無數,最後終於讓姑娘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比如考個大專,結果卻不幸失明,大麻為了她的未來,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姑娘看到了明天的太陽,而大麻成了盲人,主動遁入茫茫人海,從此不再往來。
大麻說,去他媽的,政教處這幾個老師,幾個月前還是我最忠實的顧客。
大麻沒有戒煙,他只是會等到職校放學后才爬上牆頭抽煙。但我們當時都以為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嗎,我們學校有很多民工的小孩,他們不能像本地戶口的學生那樣讀金融、財會、日語、旅遊,他們只能學美容美髮、電工、酒店服務,你說我們學校這他媽是什麼狗一樣的思路啊,其實我們出去都找不到工作啊。
鍾燁對著這件難看的衣服搖頭晃腦了半天,還是忍痛穿上,于午休時分在大麻的幫助下非法穿越我校邊防線,到操場上一看那哥們,頓時兩眼發直,覺得自己穿那麼難看的校服也值了,說,啊,我他媽真想睡了他!
鍾燁就莞爾一笑,對著他做個「么么」的嘴型。
幸運的是,大麻生活在現實世界里。那個楚楚可憐的女生再也沒出現在職校里,倒是過了幾天,他又在牆頭抽煙,有個職校的女生跑過來,仰著腦袋,問,喂,你賣煙的吧?給我一盒,隨便什麼牌子。
大麻花了半個小時,把200支香煙全部插好,地上密密麻麻一片。他掏出打火機,一根根地點燃,於是地上就有了星空。當風吹過,煙頭一明一滅,如星星眨眼,飄起來的煙九-九-藏-書霧變成淡淡的銀河。
王若虛,作家。「一個」常駐作者。已在「一個」App發表《火花勳章》、《追我女朋友那傢伙》等文章。@王若虛1104
捲起來的紙幣偏厚,燃燒緩慢,還有股焦糊味,但大家毫無怨言。我們深信很少有人干過這種事兒,等我們長大以後人模狗樣或者謹小慎微時永遠都不會再這麼干。但現在就是現在,我們全部坐到了牆頭上,讓人擔心會不會把牆坐塌。職校的人揉揉眼睛,懷疑自己來到了印度。我們晃著腿,腳跟敲著牆面,享受著尼古丁、煙焦油和燃燒的金錢。
大麻沒理她這話,說,你現在抽煙,喝酒,紋身,逃課,打架,背處分,青春電影里的技能點你都拿到了,就差墮胎啦。
政教主任還跟大麻說,出了這件事,學校和職校商量好了,水泥牆以後會加高,牆頭還會裝鐵絲網和玻璃碎片,你們以後沒地方抽煙了。
鍾燁朝他做了個「么么」的嘴型,撒腿跑了。
之後幾天,大麻都沒去牆頭抽煙。去的人回來告訴他說,鍾燁來過幾次,看到他不在,就沒過來。大麻說,哦,我戒煙了,以後也不去牆頭了。我們轉天又把大麻這番話在牆頭上轉告給鍾燁,鍾燁聽了也沒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把那件校服拿來了,說你幫我還給大麻吧。我們說,大麻早說過了,這件衣服送你,他要了沒用。
鍾燁撓撓頭:要不我勉為其難睡了你,咱倆兩清。
大麻回來后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轉述,然後低著腦袋道,我對不起大家。
兩個人鬧僵那次,鍾燁剛惹了個小麻煩。她回家路上看到一個小學生買煙,本來還以為是給大人帶,結果沒走出幾步小混蛋就拆封自己抽了起來。鍾燁走過去劈手奪過來,說你他媽才多大啊就抽煙。小學生說你誰啊,關你屁事?鍾燁一巴掌把小屁孩打得天靈蓋飛起,說讓你再抽。小學生常年吃快餐,靠激素髮育,個頭不小,一腳踢在她小腿上,鍾燁疼得殺心大起,用煙頭在他手腕上燙了個戒疤,然後沒收了整包煙。
大麻總是叼著煙,聽她說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像聆聽游吟詩人用機關槍在佈道。等鍾燁跳下牆頭,大麻就問,中華啊中華,你說你已經蹭了我多少煙,欠了我多少次偷渡的錢?
大麻一愣,腦海里閃過那個姑娘楚楚可憐的柔弱樣。在風把紙幣吹走之前,生意人大麻一腳將其踩住,彎身撿起了錢,相當於給鍾燁鞠了個躬,說:
原來鍾燁聽說我們學校有個帥氣得不得了的校草,是個住宿生,每天中午在操場上打籃球都有一狗票的女生和若干性取向可疑的男生在場邊發花痴。鍾燁特別想一睹風采,最方便的辦法就是換層皮裝成我們學校的女生翻牆混進來。
那時候鍾燁說,大麻啊大麻,你聽過我全部的故事,它們都是真的,但你要當成假的來聽。你以後要寫關於我的回憶,那裡面中學生每天接吻,小學生夢想著搶銀行,直男們是純潔的盪|婦,拯救世界的是沒有墮過胎的女流氓,這樣的故事永遠不會出版,這樣的故事永遠不會被刪改和玷污。
牆上的姑娘已然不見蹤影。
鍾燁:怎麼?失落了?
鍾燁說你怎麼那麼變態啊這麼細緻地觀察人家噓噓,你是不是直男啊?
大麻想了半天,問,都是真的?
大麻說,這哥們平時撒完尿不洗手,除非想梳理髮型。
其實按照我們的理解,鍾燁這樣的姑娘,完全可以在放學后盯住某個倒霉的我校女生,尾隨至僻靜處將其一棍子干翻,把校服給剝下來。但大麻終於還是搞來了一件女生校服,方法未知,反正一個人要是能在高中里賣煙不被抓,必有過人之處。
職校操場上一片「我操!」「逮住她!」的混亂,大麻趁機翻身從牆上下來了,這一翻很及時,幾秒鐘后,那個汽水瓶就砸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
大麻想娘們就read.99csw.com是事情多,但顧客是上帝,雖然尼采說上帝已死,但金錢永不眠,還是費了點力氣把她拽上來了。姑娘交了錢,拿了煙,抽出一支,讓大麻給點上火,吸了一口,很老練的樣子。姑娘問,你叫什麼名字?
鍾燁說你怎麼知道我沒墮過?
鍾燁一隻手伸進校服口袋裡掏啊掏,大麻不知道是刀還是槍,趕緊在心裏溫習當初地攤上淘來的軍警二十四式擒拿手的片段。姑娘卻掏出一卷紅票子來,往他胸口一扔,說,陪你醫藥費,夠了吧?誰他媽讓你瞎搗亂,把勾引我閨蜜男人的綠茶婊放跑了!隔天她就轉學了!
從小學開始,每逢班主任家訪,大麻老娘都要塞一條煙過去,班主任便會容忍大麻在學校的胡鬧。到了初中,大麻開始帶著香煙去上學,從校園小混混到食堂打飯的大叔,都是他的顧客,誰讓他賣的都是真煙,價格還比外面便宜呢?每次出門去學校,大麻老娘從不叮囑他「課本作業本都沒忘吧?」,只會說:「再帶兩包紅河,那個賣得好!」
大麻啊大麻,等我看到純正的星空,你就寫一首關於我的歌,女流氓的歌,這首歌只有曲子,沒有歌詞,這樣無論你在哪裡,在何時吟唱,無論我在哪裡流浪,多少迷茫,我都會爬起來點一支煙,等你把我拉到那高高的牆上。
大麻家裡就是開雜貨店的,該店緊靠進出本市的公路,賣得最好的分別是假煙、礦泉水、打火機、真煙。大麻兩歲起就在一箱一箱的香煙上玩耍,十三歲那年偷偷抽了第一支煙,十五歲他爹肺癌去世,奇怪的是他老爹從不抽煙。剛喪偶那陣,大麻的老娘把店裡的香煙都下架了,憋了兩個月憋不住銷售業績直線下滑,又開始賣煙。
大麻說,這個世界已經被死娘炮和廣場舞大媽佔領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嚴格的全校禁煙令出來。
結果有天,碰上暗流涌動的職校打群架,規模之大,大概一多半的男生都參加了,新鮮的是,還有好幾個女生操著傢伙捲入其中,大概是幫男朋友的。高中的學生每年除了世界盃奧運會,就等著職校這邊這種極具觀賞性的大型競技活動,教室窗口擠滿了看熱鬧的腦袋,以及不怕老師沒收了手機的業餘攝影師。
我們也跟著高喊:「謝謝老闆!謝謝老闆!」
大麻昂起頭,看著水泥牆上的鐵絲網,和短髮女流氓坐在牆頭的時光恍若隔世。
第二天,我們高中每個認識大麻的小煙民都分到了一支用十塊錢紙幣捲起來的煙捲。我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人民幣的寬度和捲煙的長度差不了多少,只是這種「幣恥煙」沒有過濾嘴,是大麻親手一支支卷的,用的是普通捲煙絲,還沒煙紙貴。
大麻以前也賣煙給職校的人,不覺意外,但左看右看這姑娘,覺得臉生,以前沒見過,說,我現在身上只有蘭陵了,算你七塊一包。
大麻啊大麻,你知道嗎,我抽煙是因為我媽愛抽煙,我不想吸二手煙,就只好抽一手煙啦。
鍾燁腳跟落地,說,我要走了,大麻。
但其實大麻更對不起的還是學校。就在牆頭加高的消息傳出來沒多久,星期五早上全校出操的時候,校長還在台上講話,卻看到一個短髮女生從領操台邊上經過,自顧自往學生隊伍里走。校長皺皺眉頭,想哪個班的學生這麼自由散漫,這麼晚到還好意思從最前面進來,就要喊住她。
我們就像看著姚明在NBA打球那樣,看著大麻在職校里玩自由搏擊,手裡痒痒,嘴裏叫好,心裏是說不出的民族自豪感。大麻也沒辜負父老鄉親的厚望,以手臂骨折、臉上開醬油鋪的代價,總算在警察趕到之前給鍾燁那幫人解了圍。
以前學校里的遊戲規則是,老師們可以在辦公室里抽煙,學生們可以躲在廁所里抽煙,娘炮們聞著煙民放出來的屁,心曠神怡。
唯獨水泥牆本身,頂上什麼也沒有,只要能想辦法爬上去,那就像公園裡的長條凳一樣舒服。
大麻!有人驚九-九-藏-書呼:是大麻!
鍾燁沒有回答,直接撲了上去。
大麻聽完后說,我只賣煙。
本來老師可以在牆頭鋪上鐵絲網,安上閉路監視器,埋伏好狙擊手來阻止我們。但他們沒有,因為身為資深煙槍的政教處主任率先開始在課間跑到校門外抽煙,其他煙民老師也跟著效仿,這大大緩釋了他們心中的積怨,對我們騎在牆上的行為眼開眼閉。你看,我們的食物鏈就是如此,社會輿論干翻教育局,教育局干翻校長,校長干翻老師,老師干翻我們,我們畢業以後進入社會變成家長,再回過頭來干翻教育局,無限循環,形成完美的煙圈。
至於職校那邊,之所以叫職校就是他們是幫不拘小節的傢伙,從不在乎我們在牆上幹了什麼,也不在意綠化帶里我們扔的那些煙頭,因為職校自己的學生在綠化帶里留下了更多的煙頭、空酒瓶、用過的安全套,可能還有打群架時崩飛的牙齒。大麻說哪怕站在牆頭對著職校撒尿他們也不會管的,我們年輕的尿液已經被考卷和題海閹割去了騷氣和信息素,變得像純凈水一樣乏味。
社會學家大麻那天中午在牆頭上抽煙,聽到一陣喧嘩,扭頭望去,是一群職校女生正圍住一個職校女生,後者被逼到了一個牆角,無處逃遁。這所職校里這種事很普遍,而且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女生間的內戰,男生不許摻和,除非你是其中誰的男朋友,不然就不要發揚騎士精神。但大麻還是出手了,因為被圍攻的女生看上去挺漂亮,楚楚可憐,惹人心疼。要是被拽頭髮撕衣服,那是何其可惜。
大麻若有所思,問,那你以後不過來了吧?
然後也不問大麻願不願意玩,就說,我叫鍾燁,我爹在我六歲那年殺了人,要坐牢坐到我三十歲才會放出來,我媽從不帶我去看他;我有個喜歡對我動手動腳的繼父,十歲那年他和我媽離婚,但為時已晚;我媽經營著髮廊,所以你可以叫我「懂小姐」,每逢掃黃的時候我媽最緊張,十二歲那年的元旦,她被抓進去,我是在派出所度過的新年;小學時我暗戀過自己的老師,後來發現他來光顧我的家族生意;念初中的時候我一直想當個拉拉,給女伴表演站著尿尿;本來我可以考上高中,但我媽非要我考職校;我的閨蜜拉我出去和老男人約會賺錢,走到一半我就逃回來了,因為想到我繼父。
女生雖然穿著高中校服,卻絲毫不理會校長,繼續往前走,一邊還在找人的樣子。校長一喊,大家都注意到她了,紛紛猜測她是哪個班,膽子這麼大。忽然,女生停下,從某個班級的兩列縱隊當中走進去,班裡的學生都沒見過她,都感到莫名其妙。只有排在隊伍最後面的大麻認識她,詫異地問,你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
據說,只是據說,有人看到鍾燁的臉漲紅了,不像女流氓,像個正兒八經的小姑娘。她拽起女伴的手,趕緊躲進了教學樓,好像下一秒我們這群紳士就會跳下牆把她打好包扛回學校。
大麻:「好的老闆。」
那之後,大麻就常把鍾燁弄到高中里來。老看校草也會發膩,兩人就在牆頭抽煙聊天。時間久了,我們學會了識趣。本來大家都在抽煙,鍾燁要是走過來,我們幾個就會像群被驚走的烏鴉,躍下牆頭,獨留下大麻,直面女流氓。鍾燁是個話癆,職校那邊的什麼破事兒都說給大麻聽,倘若不是她人長得還可以,這種話癆一般在影視劇里都活不過兩集。
大麻莞爾一笑,對著她做個揮蒼蠅的動作:你每次都拿假話蒙我,我看透了。
說完,胳膊肘忽然往後一搗。大麻只覺得胸口一痛,整個人失去了平衡,往後倒去,自由落體的過程中,他發現藍藍的天空越來越小,姑娘俊俏的下巴骨和小巧的鼻孔越來越遠,最後「哐」一聲,不算壁咚,只能算是地咚,整個人五臟六腑好像都給震成流質的了,最先著地的右手小臂一陣麻木。
現在呢,連老師都不能在學校抽煙了九-九-藏-書,簡直是禮崩樂壞,這讓他們很不爽,被抓到抽煙的學生也就跟著倒了大霉。所以常能看到幾個小煙民,每人鼻孔插著兩根煙,在辦公室外面罰站上一節課——這是第一次被抓。如有第二次,政教處老師會直接幫你點著鼻孔里的煙,讓你爽個夠,爽到自己老娘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大麻本來以為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或者最多是哪天放學,校門口一溜兒職校小妞兒等著給他開瓢什麼的。高中要傍晚五點半放學,職校簡直是神仙日子,下午兩三點鐘就放了,大麻是怎麼都跑不掉的。
我們這所三流高中的隔壁是所三流職校。我們學校考得最好的學生也就去二、三本,剩下都去了大專,而職校最優秀的學生將和他們在那裡會師。相比那些跟我們面和心不合的市重點、省重點中學,隔壁的這個才真是兄弟學校。兩所學校的當中,只隔著一堵東西向的水泥牆,大約兩米多高。牆的西頭是條污染嚴重的小河,每到夏季那味道可以熏死一群臭鼬。牆的東頭是我們正對馬路的鐵欄外牆,頂部是一排密集的矛尖,往那上面一坐,你立刻會擁有兩個及兩個以上的菊花。
大麻啊大麻,你噴出的煙圈與眾不同,裏面好像藏著故事啊?你說說看,你他奶奶的有什麼理想嗎?
翻牆回去還是靠大麻,鍾燁一落地,就說,衣服我收下了,明天還來,你在這裏等我。
但以上一切都未發生,只是幾星期之後,大麻獨自在牆上抽煙。他有時候真像個農村老大爺,平時也不打球,不帶手機,閑著就在牆頭抽煙。結果鍾燁走了過來,昂著頭,說,喂,拉我上去。大麻警惕地問你要幹嗎?一邊手瞎摸索,無奈牆頭光滑平整,沒有磚頭或者狼牙棒。
正是大麻,在禁煙令頒布后發現了抽煙不被懲罰的訣竅。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只有職校學生去堵初中高中校門的,沒有高中生去堵職校校門的,何況還是單槍匹馬一個人。好在職校那幾個開瓢領袖都是他的顧客,有話好說,問到底怎麼了?大麻說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就是找鍾燁。開瓢領袖一臉釋然地說這丫頭啊,你不知道,是我們年級文化課成績第一,成天瘋瘋癲癲神神叨叨的,我們都不去招她……她爸好像是個殺人犯。
鍾燁和大麻在牆上抽煙的時候分外惆悵,說這小賤種長大了必定是禍害,我出錢,你去幫我滅了他。
局勢對其中一派特別不利,大有被分而剿滅的可能,我們煙民里有一個眼尖的,發現鍾燁和她的閨蜜就在包圍圈裡。
鍾燁掐滅了香煙,說大麻你真蠢,我怎麼會只給乞丐三塊錢。
大麻不說話。
鍾燁後來跟大麻點評說,帥是帥,但吃相太難看,還吧唧嘴,我不想跟他睡了,還有,你們食堂也難吃得跟狗糧一樣。
鍾燁拿著幾張毛爺爺在他腳跟下面晃了晃。
大麻:不,是你得把賬給結了。
鍾燁說我一生唯一做過的好事是曾救下一隻貓,還給了乞丐三塊錢;我沒有可以拿來流淚的故事,關於我的歌應該只有曲子沒有歌詞;我聰明到沒有理想,就想知道天多藍,海多深,星空多亮,人生一共可以經歷多少操蛋的悲涼——大麻啊大麻,你猜猜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鍾燁甚至還跟著大麻混進了高中食堂,因為「職校食堂的飯菜難吃得跟狗糧一樣」。大麻就借給她一張飯票,自己沒吃飯。說是借,但鍾燁從來沒還過他什麼。也巧,吃飯時坐在鍾燁對面的就是那個校草。校草也很納悶,他習慣了女生們仰慕的目光,以及她們碰巧坐在自己對面時低眉順目、不敢抬頭看他的羞赧相,只有鍾燁,敢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嘴角如狼似虎,好像他自己就是一塊肉。校草正奇怪平時沒怎麼見過這姑娘,剛要搭訕,鍾燁卻端起盤子走了。從小到大,還沒有哪個女生敢這樣對他,連他歷任女朋友都不敢這樣,校草氣得手抖。
大麻一怔:那你墮過?
大麻說,我姓麻,他們都管我叫大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