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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與阿妝

小庄與阿妝

作者:青諳安
我只是想要唯一的安全感。就像我們高二那年地震時,阿旬逆著逃出教室的人群跑到我面前,握住且只握住我的手的那種安全感。我想,只有二胡能讓我不去患得患失。儘管他對我的所謂安全感嗤之以鼻。二胡說,小朋友啊,安全感只是自己才能給自己的幻覺。
沒想到是我的拌飯先上來,我以為會是冷麵快一些。蒸蒸白氣被撩燙的嗞啦聲推向高處,融在我倆之間的空氣里。未等朦霧融盡,我問她:「你怎麼一下就認出我的?」
我是從他轉發的微博中發現了她。那條微博是她分享的一張照片,點開,只有背影,長發被胡亂捆成一束,發梢抹著幾綹粉色至粉紫,那些顏色不太安分地趴在她肩膀。她身著淺淡的綠色長T,把右胳膊的袖子高挽起,右手被個人牽著,她前方的背景中有張Apink組合的海報。我通過那張海報跟老同學打聽到了這家韓國料理店,在那之前,我通過他轉發微博帶出的一句話,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其實說來也有些滑稽,我怎麼也認不出照片裏面是他的手,卻因為「我攝影技術還不賴嘛」這幾個字而挖掘出了她的信息。
那個女孩說她叫小庄。她約我見面的地方,是當初我和阿旬常來吃的韓料。就在那之前的一個月,阿旬還硬扯我來懷了一把舊。那時候我還沒剪成短髮,他超喜歡輕輕擰我的長發,兩綹頭髮打一個結。然後他總是嘀咕,為什麼結老是散開呢。我說我頭髮絲兒太軟太順了,不行的。
自然,又一次吵架是在所難免的。原來不知不覺,我脾氣變得這麼暴躁。每當這時,每當我跟二胡吵架時,我總是分外想念從前和阿旬在一起時候的自己。和阿旬在一起時,我總是溫柔的。後來想想,那種溫柔也許是阿旬的體貼孕育出來的。阿旬離開了,也帶走了我的溫柔。但從什麼時刻開始,我就不喜歡他了呢,我不清楚。或者,是不想清楚。
他說他在蓉城持續的日子像是簡諧振動的平面圖像。我不明白這句話是對我故鄉的喜愛還是厭惡。只是,他所來自的那座城,是阿旬奔赴的那座城。大多時間跟他在一起,我都在問那座城。大到文化經濟,小到鄰里性格。我變得關心那座城的天氣比關注蓉城的天氣多得多。然後又變得什麼都不上心了。
她的臉看不出我所期待的先驚訝再落寞最後掩飾慌張的表情,她只是偶爾盯一下桌上的拌飯。「啊,好久沒吃石鍋拌飯啦。」她像是自言自語,邊說著邊四周搜索服務員,企圖拉過一個忙嗖嗖的服務員,催一催冷麵。但無果。她突然使勁兒用良善的目光瞅我,「我實在太餓了,做了一天實驗沒吃飯,我能先吃你的拌飯么?」
那年夏天,騎著自行車追在他離去的計程車后的我,直至追到機場也沒被他發現。我已經不願意自己立在悲傷中目送他離開的橋段再發生一遍。
大概是我用九天決絕的表情擊垮了他心中對我最後的一丁點兒不舍。他又一次說,阿妝你從來都不珍惜我,你拋棄了我。他上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是他離開蓉城去另一座城的大學。可能那時候,我臉上的決絕跟如今沒什麼不同。看啊,有些東西是人骨子裡變不了的。
可對於有些人而言,幻覺才是更重要的真實存在。
為啥子,我問。因為你的小辮子在我手裡啊瓜娃子。阿旬說這話的時候才像極了瓜娃子。
我沒接他話,照顧了他一天,累得我眼皮都泛酸,只等著苟旬來接我回家。算算時間,他應該還有十幾分鐘才到,我就在醫院走廊里瞎轉悠看牆上的預防甲流小貼士。甲流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兒啦,這醫院還不把壁板換掉,我正這麼在心裏亂指責時,不遠處有熟悉的聲音衝進我耳膜。
天還未全黑,街邊的燈卻突然都亮了。一瞬間,高懸成海鷗翅膀模樣的路燈,把我眼前塵埃的形態來了番淋漓盡致的展現。
但我多希望我不用看清所有事物的全貌啊,我多希望苟旬沒有最後再誠實地補上一刀啊。我鬆開他的手,才發現手心的汗都是冷的。
我知道自我心理暗示沒有聽清她後面說的話,實在太蠢笨。她說得那麼清楚——https://read.99csw•com你好,我是阿旬的高中同學。
我們都不開口互相說話,她只好奇地看我,眼神里泛著股疲憊的友善。我垂眸眨眨眼復又直視她,落日餘暉穿過玻璃爬到她左側,將她的一半輪廓漆上一襲柔暖的金衣,我這才發現,她剪短的頭髮閃耀著暗暗的紫,瀲灧如無底湖頂的波。
怎麼也搞不懂,短短几個月里,她究竟用了何等段位的迷惑汁把苟旬灌得神魂顛倒。我跟他可是將近四年的感情擺在那兒,他居然喝醉喊她的名字。這件事像粒小木屑刺進我手掌,但我沒有膽量去質問清醒后的苟旬,久而久之,木屑彷彿溶在手心,變成顆輪廓模糊的痣。是的,它沒被挑出所以一直在那裡。
阿旬就是這樣,他不喜歡,他不想接受,他就說我變了。
之前看過一個寫兔子故事的作家說——我們之間最大的情敵就是從前的我們。
「你是不是特慶幸早就跟我分手,不然現在躺在那兒的可能就是你了。」
「他怎麼搞成這樣?」
我看到窗外一群樹的葉子被車攜帶的風刮落,這座城的春末,滲出一種繁華的荒蕪。老同學曾告訴過我,這種邊生出新的綠葉邊掉下舊的黃葉的樹叫做黃桷。而我覺得黃桷樹這樣的方式挺殘忍的。硬生生讓枯去的葉子被拋棄,還逼著它們眼睜睜見證新鮮枝葉的成熟。
蓉城的盛夏真不是蓋的。我醒來發覺身上覆了層淋漓的臟汗,廚房裡傳來炒肉菜才有的嗞啦聲。聲音漸消逝在另一種鍋鏟和盤子的碰撞聲里,然後我慢慢打開眼,看到苟旬無奈的目光和上挑的嘴角。原來睜開眼,也能置身夢境。但幸福的是,這一切都不是夢,他身上特有的家一樣的味道,是油煙氣味所掩蓋不住的。
我又吃力地藏著驚訝,把飯小心推到她近前。店裡的客人越來越多,那些部隊火鍋的香味兒像是被下達了命令一般,不斷地鑽到我鼻子里,特別認真地完成著任務,讓胃酸狠狠刺划我的胃。早知道她這樣放得開,我就跟她一起吃火鍋了!真悔不當初。
阿旬收拾行李之前在屋子裡賴了九天。整整九天,他不上班也不出門,任我怎麼放那些他覺得陰鬱的歌,他都沒意見了。我突然想到,原來陰鬱的歌往往都是有隱喻的。
自從發現她微博分享了很多苟旬常常聽的歌,我就鬼使神差地聽遍了她分享的歌,甚至一些小視頻。我拉著苟旬一起去吃她稱讚過的飯館們,一起去她定位過的公園們散步,像故意討好苟旬似的。我覺得自己只差一步就進入瘋魔。
那晚,我回到屋子,打開電腦隨便挑了個下載好的電視劇來看。我知道自己不是在看劇。可是空白的腦子需要畫面需要聲音去填充才能顯得我沒那麼無能。然後阿旬加班回來了,他走過來,拿滿是灰塵和帶著外面細菌的嘴親我的額頭。我那時就只是想,還好他沒親我的嘴唇。
下降的電梯里只有我和苟旬,他卻一句話都不說,他學我。在鬧哄哄的夜色里,他靠近我,近到幾乎嘴唇貼著我的面頰,說:「其實,她是我前女友。」
我感覺自己很恐懼小庄預謀要說的話,同時我又是那麼期待她快點說出那些話。她果然說了,說了很多很多。多到我幾乎記起與阿旬所有高中的回憶。她說的那些事情,都是我與阿旬曾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我像在面對一個從前的自己,彷彿是失憶多年後終於記起了自己曾經的模樣。她讓我重新閱覽了自己的曾經,如同再次翻讀一本皺巴巴的舊書。而書讀到尾頁,結局呼之欲出。
阿旬說,那我要馴服你的頭髮絲兒,連你的頭髮都聽我話了,你就不可能離開我了。
我老同學「無意間」對他說起,我為了挽回他而錯過了一直鍾意的郵輪公司的招聘,甚至放棄了當海乘的願望。他知曉后,連打遊戲的時間都省來陪我。
我如何能敵得過她呢。
心裏往往是焦急又惶恐,連午睡都做同一個夢。夢是腦袋裡排練著一場幼兒園時的戲,我看起來那麼小,比周圍小朋友都小,大家比賽沿著繪畫本上的圖畫來描邊廓,我總是最先描好的那個,舉起瘦胳膊洋洋得意的https://read•99csw•com神情卻好讓人心疼。
我翻她的微博。翻到一張他送她的耳釘的圖片,很漂亮。我沒有扎耳眼,我想,如果我也有耳眼兒,阿旬會不會也送我一對那麼好看的耳釘。見到她的時候,我靠耳釘認出她,於是我又在腦里問了一遍另一個自己,「如果我也扎個耳眼,你說阿旬會不會送我個更美的耳釘呢?」
然後我吃了冷麵,我跟她一起吃了海鮮年糕。那些我想說的話,被重重食物壓到了胃的最底端。我能感覺到,我吃一口,那些字句就多承受一份沉重,可就是因為越來越沉重,我越來越說不出口。我只是默默地吃,她時不時問我來的這段日子有沒有去熊貓基地,去寬窄巷子,有沒有吃冒菜吃腦花,吃兔頭吃牛蛙。我又被她后三個選項的吃食給驚到。她真是給了我太多的出其不意。

2、阿妝

但我想,我還是喜歡熱烈,喜歡夏季。儘管,我不愛。
她妥帖地在我對面坐下,招呼服務員拿來菜單,貌似連服務員都認識她,她一定是這店的常客。我的老同學果然沒在蓉城白瞎三年,蓉城裡大大小小好吃的飯店餐廳,他幾乎都知道。我向他請教的結果應該沒錯,這裏就是苟旬跟她常來的韓料店,不過今天我來時通覽店內都沒看到Apink的海報,還以為整錯了。我選擇這店約她見面是有深意的。自打從微博上獲取了她的喜好信息,我就更加堅定自己不遠千里隻身跑來蓉城追回她,是正確的。她跟我所喜歡和所討厭的事物都太相似了,我沒法並且不得不認為苟旬是找了一個我的替代品。還是個比我老兩歲的替代品。與年上的贗品分道揚鑣,跟年下的正品雙宿雙飛,有何不妥呢?應該稱為太尼瑪正確了。
二胡在實驗樓下等我。我從五樓的窗口探出頭,風趕來把長了一截的短髮糊了我一臉。在髮絲間縫裡,我瞅見二胡手上的白色塑料袋。興奮地打電話讓他上樓來,由於太激動,胳膊肘沾上了PVA。胡亂抹到實驗服上,溜到高高塑料板的背後。辛苦與教授打著游擊戰,本計劃在實驗室再來一點偷吃東西的刺|激,結果二胡上來我才發現他拿的白色塑料袋裡不是刺身。而我明明告訴他,一定要買三文魚刺身。
三年來我對阿旬的執著也是一種幻象。
一個月前,我在微博上頭髮現她。一天前,我在她私信列表中冒泡。自然,聯繫她之前,我就知道她叫阿妝。不過她至今都不知道我叫小庄。
交錯的車子們都被我盯得生出了重影,頭頂的風鈴用細碎的聲音幫我趕走重影,重新描好每個逐漸靠近又逐漸遠去的車子輪廓。不知是聽久了還是膩了,這陶瓷貝殼互相擊打的聲音弄得我心煩意亂。我又一次收回朝向窗外的視線,低頭看了看他以前送我的電子錶,17:09。我承認,我等她的耐心快被耗沒了。這女人,真磨人,真不知他怎麼看上她的。
電梯顯示1層到了。走出幾步,二胡已經轉身面朝我對我微笑。
與阿旬分開后的難過,大概展現在拒絕二胡的追求上。一拒絕就是三年,在我保研本校成功后,可能喜悅沖淡理性的光,我才答應跟二胡在一起。不明白有什麼力量支撐二胡喜歡這樣一個我這麼多年。後來阿旬大學畢業回來找我,我甩了二胡跟他在一起后,我跟他隨便聊起這件事。阿旬說,他知道那是什麼力量。到底是什麼啊,我問他,他說以後再告訴我。他一定沒料到,我們根本沒有以後。起初,我也沒料到。
我收到她私信后打翻了本科生的研缽,據說那是他們最後一組實驗,他們要早早做完畢設跑去實習的。我對在他們前程的路上播了一段小插曲而感到抱歉,但我沒想過為了彌補他們去幫他們做實驗。算他們倒霉吧,遇到我這樣的師姐。
「我是阿妝,你應該已經知道的。」
「耳釘嘛!我看到你微博曬過一樣的耳釘,阿旬送的是吧?還有手錶,我記得也在你微博里看過。」
年少的我坐在我的對面,讓我離開阿旬。年少的我對我說,你,不過是我的影子罷了。
跟小庄見面的前一天,我特地把頭髮https://read.99csw.com剪了把粉紫換成暗紫。我想讓自己看起來不像自己。也許自己心裏都在暗示了——跟她見過之後,你會變得不一樣。那就提前一點吧,沒理由讓決定權在別人手裡。
二胡很神奇。他好像總能第一時間知曉我的情緒變化,感情動向。阿旬從屋子搬出去的下午,他就立馬從雙流機場奔到我旁邊。我說,你五一不回家啦?他說,請讓我住進來照顧你吧。
然而我仍然沉溺於她的微博圖文。像迷戀一種能令人上癮的食物。也許不是,我是迷戀苟旬的那種表情,就像我每次陪他看美劇時他的表情。那部劇我看得心不在焉,卻對那個彈鋼琴唱歌的女人印象深刻。她似乎置身於何時何地都可以彈著琴唱著歌,餐廳可以,宴會可以,養老院也可以。她從長發飄然唱到金髮褪色。我想,她得有多愛啊!
我一定要清楚地告知她替代品的屬性。我要告訴她,在之前的三年裡,苟旬為了迎合我的喜好,跟著吃了多少次部隊火鍋,勉強聽了多少首韓文歌,坐立不安看了多少部愛情電影。而這些行為,他現在都搬到你的身上。你以為他是在對你依順對你好,但那僅僅是因為你只是一個投影,他對我的放不下猶如一簇陽光一樣照到我們倆的回憶上面,而他恰巧在此時看到了回憶投影出的你,你,只是我的一個影子。在他心裏,你是我的替代者。
青諳安,青年寫作者。@青諳安
窗外,下午四點多的南方夕陽把幾近刺眼的光落在每個路人身上。各種模樣的車子來往在馬路上,前赴後繼地揚起塵粒,又不遺餘力地碾壓塵粒。馬路對面有家小刺身店,我看見店裡並排坐著一對情侶正濃情蜜意著。一輛公交車迅速滑過我眼前,再看到那對情侶時,刺身店亮起橘紅色的燈,與外面的白光不同,它看起來暖洋洋的,不熱烈,也不冰涼。這倒突然使我發笑。於是我又瞎猜,公交一定是急趕著去接下班回家的人。就像那對情侶一定表情燦若生花,也是我猜的。
那道謎題跟一枚白果似的,被我們碾入回憶的土壤里。也許再回首,往事包裹著它,已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得令人覺得是幻象。
其實我變了,也是另一種定義里的沒變。
他總是溫柔地說些殘忍的話,讓人不好發作。每當我生他悶氣,我就放一首《他媽的》。其實也沒有多喜歡這首歌,我只是想對阿旬罵一句歌名。正是因為罵不出口,才會積累這樣的任性吧。
刺身買來了,他提起袋子跟我邀功,又指指草坪說,垃圾也處理到垃圾箱了。

1、小庄

跟阿旬沒能走到以後的原因,大概要算上他不喜歡我清晨放歌這一條。他不喜歡我鍾意的那些歌兒,他覺得那些歌兒太晦澀陰鬱。他說我變了。變得跟高中不一樣。這簡直跟笑話一樣,我TM都二十五的人了,還會像個二八小少女嗎,還會整天看狗血韓劇蹦躂小淚珠嗎。
在痣生長的過程中,我又點進阿妝微博重新設置悄悄關注。她似乎性情大變,一天發微博的數量比以往幾個禮拜都多,還常常跟她的新男友秀恩愛。所以她能有多喜歡我的二旬啊?這麼快就找好下家了。她有時會刷屏,搞得我現在玩微博都要背著苟旬,以免他發現我在關注她。苟旬已經對她取關了,不知他是否跟我一樣,對她是悄悄關注。
我略略點頭,「還沒自我介紹呢。我叫小庄,屬猴,二旬的大學學妹。」我感到「小庄」兩個字從嘴唇邊禿嚕出去的時候,自己心裏一顫,如同大二夏日的某天,苟旬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朝著我耳後呼氣,嚇得我一抖。此刻是緊張吧,緊張於她知道我名字之後的反應。

3、小庄

當幻象開始慢慢瓦解直至崩塌的過程里,我越來越依賴二胡。他比我大五歲,認識他時,他還是我大物重修課的助教。而今,我都已是大二小崽子們的助教了。
這兩周里,他倒是發了不少微博,且條條都有關於她的痕迹。他的微博大多發在傍晚,這讓我悲傷地發現他跟她住在一起了。有些白九_九_藏_書天的微博,他經常變著花樣地說想她想見她,然後艾特她,她卻很少回復他,偶爾回一下彷彿施捨一般敷衍地點個大笑的表情再發送評論。我替他感到不平,卻又藉此安慰了知道他們同居的自己。
可明明是我想讓她始料未及。
「我太生氣,把他從二樓陽台推下去的。」
但後來,我一直留在這裏,阿旬卻用斷斷續續的聲音砸向我,阿妝你從來都不珍惜我,是你拋棄了我。
我趕忙奔到苟旬身邊牽住他的手,我不知自己在怕什麼。沒等苟旬介紹我或者她,她就開口笑。「你女朋友?」她像沒見過我一樣,在苟旬點頭後跟我打招呼說你好,後面她說了句什麼,我沒太聽清。
「噢。還好只傷到腿,打幾個月石膏應該就好了。」
蓉城的夏季是不停歇傳播一簇簇熱烈的蒸籠。人們的憂傷氣憤膽怯麻木以及後知後覺的不甘心化成的汗,彷彿怎麼也蒸發不進悶潮的空氣里,只能裹住身體,蒙住心的眼睛。
不過奇怪的是,他經常看著同一部美劇,看到睡著。他常常在清晨放起《他媽的》,單曲循環一遍又一遍。他不再肯陪我吃韓料,陪我聽CNBLUE,更不會陪我看他定義的爛片。最最讓我神傷的是,昨夜他跟同事聚餐喝多歸來,把自己堆在沙發一角,狠命地捉著我的手,一次次地念著「阿妝,阿妝」。他身上的家一樣的味道被酒氣抹除,我盯著自己被他捏紅的手腕跟指節,感到頭皮內似乎有千萬支針尖在向外刺探著……
16:56。我呆在這韓國料理店已等足了她二十分鐘。從我特意選靠窗的座位坐好之後,店內陸續進來幾個客人。都是女孩子,一撥像是四個A大的學生好友聚餐,一撥似乎是兩人拿著別人在網上團購的優惠券來胡吃海塞。窗邊的天花板上懸著一排隊列整齊的貝殼風鈴,空氣調皮時,它們就順勢你推我攘,響得稀里嘩啦。
阿旬復讀了一年後,仍舊沒能考到我所在的大學。有些時候弄不懂的事情可真多,比如高中三年,阿旬的成績比我的都好,為什麼高考他就會落敗。而我毫無懸念地被A大錄取。我曾慌張極了,擔心阿旬的分數比我多很多,擔心他跑到帝都留我一人守在蓉城。我實在害怕他拋棄我。被留在原地的那一個,不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嗎?
不知別人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感受——很深很深地深愛著一個人,卻偶爾有某些時刻想要他死掉,毀滅掉,好似他消失才是對彼此最好的解脫。有一次我跟二胡做完愛,他摸著我頭髮,這樣跟我說。我很累,連想扯開他撫我發梢的手都沒有力氣,我就只問他,那你現在想我去死嗎?他沒吭聲,隔壁賓館房間里傳來辱罵聲,尖叫聲,哭喊聲,如同相愛相恨后的訣別。後來我睡著了,不知道二胡究竟有沒有回答我。這種言論大抵剛好能夠解釋,我此刻想讓他再也不回來的心情。可是,我愛他有足夠的所謂很深很深嗎。
在跟她約好見面的昨晚,我就一直把這段話擱在心裏叨叨。叨叨導致失眠,於是今天戴了一天的眼袋。看到她如此靚麗地巋在我對面,我真後悔自己沒有事先貼一張「SK2前男友面膜」再出來見她。原來,她不醜甚至長相透著清秀可人兒。對於這點,我推測錯誤,不免小失落。失落間,她已點好了自己想吃的海鮮年糕和冷麵,把菜單推給我。其實我特別想吃部隊火鍋,等她的這個小時里,我被周圍的部隊火鍋味道誘惑得快不行了,可是跟前任的現任一起夾著同一個鍋里的食物吃,畫面也是蠻醉人的。我挑了一會兒,旁邊杵著的服務員已經有些不耐煩,在老客與新客之間稍露慍色。我便隨便點了個鰻魚石鍋拌飯。
老同學吃火鍋吃撐,結果上吐下瀉住到醫院里。他還有氣力開自己玩笑,「想不到我縱橫吃貨江湖這麼多年,還是跌進水裡,把鞋打濕了。」
在實驗室吵嘴,是不體面的。我罵了二胡幾句便覺不妥,於是把袋子連同裏面的涼皮雞排滷肉卷扔出五樓。幾乎沒聽到什麼破碎的聲音,我覺得它們摔到樹叢里草堆里,應該不會太疼。二胡拿不可理喻的眼神望我,望得我心上好像流過一束清冽泉水,read•99csw•com冰的冷意麻痹了整個心。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這一瞬間,我多希望他走了后再也不會回來。我就再也不用見到他。
明明沒喝酒,可我的腦袋開始脹疼。鄰桌的殘羹飄來熟悉的香味,男孩子說,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吃的。女孩子溫柔地瞪男孩,說吃撐了走不動,要男孩背回學校。恍惚一刻,我彷彿看到了那男孩有著苟旬一樣的臉,而女孩狡黠的笑容好像我。
他說,你怎麼又看這部劇啊,都看了多少遍了。可我明明記得這才是第二次看。但我沒做無意義的反駁,我問他,你覺得Olive的老公是愛她比較多還是愛Denise比較多?他疲憊地答,我愛你比較多。
這二十分鐘間,我聽了五首半的CNBLUE,瞄完了店裡大部分韓文字畫和杵在牆壁格子間里一動不動的小韓服人偶(真的是一動不動,我盯了她們好久)。
阿旬有時候像蓉城的冬天,處處散發著一大片一大片冰冷的絕望,潮濕的寒意沁到骨頭裡,讓人發抖,牙齒們奏出樂章可依舊恐懼從此再無法與冬辭別。可我還是不得不愛蓉城,因為那是我的故鄉。
他才走,我就開始懷念他抱著我,我身上沾了他味道的感覺。我安慰自己,二胡身上也有好聞味道呀。另一個自己皺眉,用憐惜的眼神看我,「可,阿旬身上的是費洛蒙味兒,二胡身上的是洗衣液味兒……」
17:32。一個背熒光綠雙肩包的女孩踏入韓料店。對沒錯,就是那種拿餘光去瞟都會刺瞎狗眼的熒光綠,像小學時候用過的某種顏色的彩筆,蠟筆可沒這種色。我稍合了會兒眼皮,微微緩解下被閃瞎的瞳孔,沒想到一睜眼,熒光綠已擺在我面前。我有些吃力地把驚容藏掖到笑臉里。
我終於把那些肚子里尚未被消化的字句提拉到咽喉,我望著鄰桌情侶的背影問她,「阿妝,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約你見面嗎?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約你在這家店見面嗎?」
我很討厭身邊的朋友或者家人說我不珍惜他們。怎麼做才算珍惜呢?我怎麼就沒有珍惜呢?二胡的話就好聽多了,他說,他想要一直一直珍惜我。
二胡又在實驗樓下等我。我對著手機話筒吼他上來,他說你們樓里的味道太迷人,怕被誘惑暈倒。我不明白,明明我對他那麼凶,他為何還卑微地跑回來。
首先,點進她的微博查看個人資料,無奈她除了所在地什麼也沒填。但經過我對她所發微博的逐條翻閱,還是發現了她是A大在讀研究生,研幾暫時不知,總之不是研一。她跟我一樣哈韓,喜歡搖滾,鍾愛電音節奏很強的音樂,討厭民謠唾棄文藝狗。我推測她大概比我大兩歲,比他大一歲,射手座,有輕微潔癖,略喜歡看最近被網友們吐槽的一系列青春懷舊類爛片,但礙於面子從不說那些電影好看。她極少發自|拍,照片都是有些另類的風景或是漂亮的吃食或是自己畫的不咋地的素描。我猜她一定長相一般或者很醜,因為這年頭,哪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不發自|拍上傳於社交網路呢。我默默在她微博主頁點了幾下,成功地把她變成了我的悄悄關注。微博真好,訪問他人主頁也不留痕迹,還能悄悄關注對方而不被發現。嘻。那個時候我真是又感謝微博又自鳴得意來著。接下來就是坐等她發些有關他的蛛絲馬跡啦。可是接連兩周,除了我等待得心急火燎,她的微博並沒有任何動靜。我彷彿掉進空間裂縫中,鑽入到了另一個平行空間里。當然了,我終究是耐不住性子又點進她主頁看了四次,三次無果,最近一次發現她贊過的微博中多了兩條。一條是個博主發的不知所云的日語,一條是一個美劇的劇透。想來,前者應是她手滑所致吧。
我還是拒絕了他這個提議。但是沒拒絕他想重新當我男朋友的願望。三十歲的人了,竟像個分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樣。我討厭他這種類似故意的欣喜若狂,卻又充分享受著這種內心的討厭。也並不是只有阿旬才有那麼痴情的女孩兒在等他,我也有專一的二胡在守著我啊。我不知自己腦袋裡怎麼忽然閃過這樣的想法。這個想法讓我開始恐慌,開始恐慌在屋子裡再聞不到阿旬身上好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