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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引

迷神引

作者:溫瑞安
任公似是隱然一笑。把上手的禪杖交給右手,然後翻開左掌,目光深深地凝遂在錯綜的掌紋中好一會,猛抬頭,只見懷劍老者陷入沉思,但寶相莊嚴,白花花的須髯與白皚皚的長衫如迷霧一般地在他身旁拂揚,任公清咳一聲,朗聲道:「釣詩掃雪,茶來!」又向懷劍老者展眉笑道:「先品賞此山泉佳茶,再繼續下去,如何?」
任公緩緩地道:「咱們後來還是衝出去了。第五十一次。一共甘八騎,連夜護老四的靈樞回去,三年後,咱們橫掃漠北,每次遇見遠處捲起的旋風,就會想起老四龍捲風似的黑色大披風。老三擅謀略,以諸葛神機智伏群豪;老五剽悍,那次他一陣翻過十二座大雪山,把鬍子們都一一正法,一時聲名之噪,猶在老二你之上呢……老二,你是在聽著嗎?」
任公忽然微微一笑,「老六是女中豪傑,不讓鬚眉的中幗英雄,難怪老三,老四,老五等都對她傾心,可惜她……紅顏薄命,死得大早一些了。呵呵,呢,老七他,好像,暖,很難記得起了…」
任公怔好一會,才擊桌道:「好,好……你,何時出發?…」
只見松樹后一白衣女子珊珊踱出,向懷劍老人及任公作一個萬福,道:「煙兒拜見爹爹,拜見二叔。」懷劍老人拂須頷首道:「好,好,煙兒好眼力,好腕力,好指力,幾連師叔也接不下來了。」
一面如冠玉的青年趨近步止,山重,水重,霧重,青年的雙眉卻斜飛人長鬢。向兩名老人長揖及地:「晚生拜見兩位老前輩!」
任公慘然一笑:「老三臨別前仍殷切地告誡我們:『走吧,走向天涯,永遠也不要回到這暗潮洶湧的武林來!』真想不到呀想不到,那是三弟最後與我們的一句話了!可恨啊可恨!」
什麼時候日已昏黃,暮蒼藹茫,懷劍老人道:「任公,為何他們的修為仍未臻至境呢?」
任公呵呵笑道:「若論殺機,你比我勝多;但論機心,在這盤棋上我卻僥倖勝上半著。」
天涯灑淚行。
煙兒此時已經行近了。是水,是流水,流水淙淙的流過,是白色的花瓣,開在她的臉上。她的步姿是一道清溪,笑靨是仲夏綻放的白蓮。那兩道眉,托住遠遠的藍山,讓劉海輕輕覆蓋,把流動的愁載到那長長如黑瀑的煩惱絲里去!眸於是柔情而靈慧的湖,嗓子是湖中心的琵琶,不,婉約的是非常的箏,掙掙縱縱,縱縱錚錚掙,淙淙地流出來:「……他……他https://read.99csw.com是……柳大哥……奏的……」俏臉突然與落霞相映紅了起來。
懷劍老人先是微怔,隨之笑得前俯后合道:「真的?哈哈哈,那倒是恭喜你了,哈哈哈……」
任公目光一閃,懷劍老者笑著揮手:「此仍繁紊禮節,賢侄不必多禮。」任公卻懦懾道:「你……已決定去了?」
懷劍老者激動起來,嘎聲道:「任大哥……」白袍獵獵作響,好一會才平伏下來,沉緩地道:「也罷,任公,其實我又可嘗想再涉這江湖上的重重風險呢!」
校於一九九零年三月五日 初會意蘊
懷劍老人落寞地道:「是,任公。」
懷劍老者抬目望向任公。隨即一曬道:「任公說得正是,先品嘗此山名泉,再領教任公的神步妙著。」任公暗啞地笑了起來,正想說些什麼,二名清秀的童子徐徐行近,捧上兩杯茶,茶煙茫茫,杯中浮沉著幾片清綠的茶葉,任公蒼茫的目光凝于迷檬的茶煙中,像整個人都溶了進去。懷劍老人卻含笑望著那兩個童于慧黠的眼神:「任公,此乃練武學文的好材料呀。」
雪,不知從何時起,已飄著,已飄下來,已飄下來了。任公忽然咳嗆起來,揮手向那兩名童子道:「去,去,去多添件衣祆,出來奉酒!」
過了好一段時間,懷劍老者才平靜地道:「任公,我那個寶貝侄女,怎地不見出來?」
任公嘆道:「蘭舟啊蘭舟,休怪我這個愧為老大的。這是歲月,這就是歲月啊歲月。江湖險惡萬分,我已不想重涉了。記得老五是怎樣死的嗎?他辛辛苦苦贏了滄州回來,卻給大將軍因妒才而毒死了,毒死他的葯足夠毒死二十名鮮卑武士,可憐老五的單槍雙緬刀也無處施展了……」
鶴划空長唉,驚起,掠過,震落松椏上的幾朵雪花。
「也罷也罷。」任公呷著茶,沒有抬首,揮手道:「去吧去吧。」懷劍老者忽然叱道:「慢著。」忽然一揚手,手中綠劍衝天飛起。直投那青年,暴喝道:「接劍!」
任公世故而飽經風霜的眼神驀然一凝,忽然神光暴射,穩定地伸手拾起一顆子,放在一個格子上,欣然地笑起來,忽然一陣嗆咳,咳得好久說不出話來,以左手的撣杖撐著地上。現在,緊皺著眉的可是那第二名老者。那名老者凝神于棋盤上,捫著白鬍子,白髯下,是一襲乾淨的白袍九九藏書,圍著一條綠色的絲帶,絲帶系著一把青銅鞘柄的長劍,三尺七寸,沒有劍纏,乃古劍。
風雲會中州,
任公的語音一片蕭索:「老四老七的早夭,令咱們更加寥落了;莽莽乾坤,寂寂神州,由長安直撲蠻荒,龍城七飛將只剩五騎,唉,夕陽西照,緬懷便如薛苔一般地滋長在咱們的胸臆了。」
懷劍老人黯然點頭:「我記得,我們為大將軍打出了江山來,但卻一一死在他們的手上,要不是老三目光鋒銳,自己留在將軍府斷後,卻令我們即刻潛逃,只怕咱們都己死無葬身之地了。」
「任公,莫非你己忘了昔年倦蹄急他、長嘯生風在莽莽平野時………」
任公暗然搖首:「罷了,罷了;昔年叱吒風雲的七虎將,只剩下你和我,還談什麼兵法武藝,說什麼壯志雄心!」
懷劍老人眉飛色舞地笑道:「好,好,這小子雄姿英發,當年老七初出道時也只怕不過如是耳!」
煙兒走過去,拖住那兩個小童的手,嫣紅著雙頰,細聲道:「爹爹,二師叔,他……正要向你兩位老人家辭行。」
任公仰頭跌足長嘆道:「我們都老了……」
懷劍老者仍是笑道:「適才箏是你鳴的嗎?」煙兒垂手道:「正是侄女獻醜。」懷劍老者不住頷首道:「不錯,不錯,想當年孫六師叔,亦不過如此。」任公也笑了起來,喉音似年青了許多:「老二別太折煞她了。」懷劍老者笑道:「我也不是捧你的女兒,這是真話——只是,那吹蕭的是何人?…」
任公頓了頓拐杖,俯視了杖首所雕那怒目狡倪的龍頭好一會,才道:「老了,需要人相伴。」隨即發出一陣啞然而無奈的笑:「你看我還能栽培出人才來么?」
那青年目光如劍:「晚輩想現即下山,天下安危,不容一刻遲緩。」
那青年凝視古舊的劍鞘了好一會,陡然以左手托住劍鞘,右手抽出一截劍身,劍光耀目,碧森森的光芒如一汛碧水,四浸開來,青年軒眉聳動,以指彈劍,劍作龍吟,青年即捧劍跪拜道:「多謝前輩以此劍,晚輩永不相忘贈劍之意!」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靜默在山間散揚開來,又迷漾了起來,飄飄渺渺的,遠處有絲樂聲裊裊而起,緊隨著鳴箏總奏。
稿於一九七二年未,十八歲作品。于巴力埠敦請美芬(牧湮)創「綠林分社」
懷劍老人陡然https://read.99csw.com一震,任公已好多年沒有叫他這名字了,他的雙目又炯炯神光起來,慌忙應道:「任公。」
任公忽然打斷他的話,深思地望著他,道:「蘭舟,你今日上山來,可是為了此事?」懷劍老者沉思了半晌,頷首道:「一半是為了此事,任公,江湖寥落,爾等怎能袖手呢………」
江湖無故人;
那青年一長身。一揚手、劍已抓在手中。耳際傳來懷劍老者蒼宏的語音:「劍送你,此後誅賊殺寇,悉聽尊便,好自為之。」
懷劍老者含笑道:「好,好。」任公遲滯的目光轉向煙兒:「你也......贊同?」
任公呵呵地笑起來,側首道:「掃雪,去喚小姐出來,說是二叔來了。」
任公撫須笑道:「我那個煙兒呀,啊哈哈,倒是與那從江南來的少年迷上了,哪有功夫見你這老頭兒!」
煙兒笑靨如花:「二叔取笑了,煙兒不過雕蟲小技,一時技癢,想與師叔開開玩笑,請師叔指教……」懷劍老者暢懷笑道:「那又何必說『指教』,難保你不是在試試我老頭子功力如何?」煙兒報然道:「煙兒哪敢,二叔說笑了……」
懷劍老者緩緩地解下古劍,但卻沒有拔劍出來,只望著劍鞘,悠然出神,忽然道:「任公,我們雖已老去,但仍健碩呀。江湖日寥落,我未上山前,聽聞杭州鐵大人已親自出關……」
懷劍老者目光又回到棋盤中,沉吟了許久許久,忽然笑道:「任公,此著殺機無窮,我實在無法破了,認栽啦。」
懷劍老人含笑望著任公,道:「老大,您至少已七年未沾過酒氣了。」忽又向兩名退出著的童子道;「把劍揣出來,酒後我教你們劍法!」那兩名童子的眼神一剎那充滿了清澈的光彩,飛快地跑出。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兩個老人忽然相視而暢懷地笑起來了。
青年陡地立得畢直,青袍被山風吹颳得飛舞,青年的軀幹就似被釘在地上似的,半絲未動:「世伯,此行晚輩是決定了。流寇人關,鐵大人人寡勢單,倭賊東侵,只怕七七山的兄弟們也守不住多久了,江湖動亂,晚輩焉能坐視不理?」
懷劍老者正拾起瓷杯,輕啜一口,忽然白泡一陣激蕩,少許的茶傾潑在石桌上,只聽懷劍老者道:
「不過,大將軍的弱點乃好色重利,」懷劍老人凄然一笑道:「是以終於被六妹迷得神魂顛倒,被她殺了。她雖膽色過人,但在將軍府中,她是怎樣也闖不過去九*九*藏*書的,只得自刎追隨三弟四弟的英魂而去;倒是咱們兩人,忍辱偷生,苟活至今……」懷劍老人講到這裏,忽然語不成聲,難以再說下去了。
「恨殺人的是那些胡馬!」懷劍老者一掌擊在磐石上,怒道:「數百人千里追殺一單騎,那還不夠,亂箭蝗石,火焚油淋;老七雖是千古一男兒,但又怎能匹敵呢?」
且飲一杯酒,
任公搖手接道:「蘭舟,吾意已決,不再重出江湖了。」
任公只是望著滿是白雪的松枝,望著布雪的棋盤,喃喃地道:「老了……」
任公嘆了一聲,道:「記得那年華北之役嗎?咱們飛騎砍了翔族的悍將,卻被羌人困住了。咱們衝鋒了四十九次,敗了四十九次,後來只剩下及二百多兵將了。他們身著森嚴的袖襠銷,真箇怒髮衝冠,目毗皆裂,那個羌將,呵呵,連我站上去,也只不過高及他的手肘……但他再凶再猛上也拼不過老四,老四怒吼道:『不管這些王八羔子們什麼劍眉聳峙。豹眼突睜,待俺來把他們由豎著打成柿餅!』說著就殺將出去,回來時提了四名羌將的頭顱;可是後來……」任公愈激奮亢的聲調忽然黯啞下去了。
煙兒秋波般的瞳眸閃過一陣哀傷,忽又發出亢奮而安詳的光彩:「爹,二師叔,容煙兒送他一程。」
「呵呵。」他對面的老者也不知是在頷首,或是搖首。老者的銀髮比前者多出許多,皺紋卻比較少,他比前者稍稍年輕一些。他笑的時候,眼角摺疊成壑岩般的紋,銀白的長須白絲飄飛著,如涼冰的雪地,如皓白的松枝,如一支支銀亮而細長的小劍,隨時可蓬飛而起,射向敵手。「任公,若您也說老了,呵呵,那我......」
任公眼睛一亮,山風籟籟吹來,銀白的鬍子一陣蓬動:「正是,當日我帶他們回山,亦是此意。」
任公蒼涼地笑了幾聲,咽喉似塞滿了濃痰,聲音出奇的沉緩:「記得,那怎會忘記!那年,你騎的是烏雲蓋雪,我騎的是紫驊騮,一齊去了大宛。你找我去時俱穿白色衣衫,歸時已成了血衣,而你我啊仍然談笑自若,有次你差點兒自鞍上墜下來也,我急急忙忙扶著你,誰知你笑著說:『這沒什麼的,只不過背心被戳了一個洞而已。』哎呀,其實整支紅纓槍頭已刺了進去呢!豈料你次日就可站起來走路了,還膽敢激那蒙古兒相撲,啊哈哈,那蒙古兒被你一連摔了十六七下,趴在石獅子旁不肯起來,還哭了呢……老二——」
懷劍老https://read.99csw.com人低沉的噪子響起:「可是他後來也……死了……一共中了十七箭,什七種暗器……」忽然語不成聲。
煙兒的俏臉忽然呈現一片奮悅的霞彩:「爹,女兒當然答應。」
懷劍老人大笑道:「情以待劍!」青年忽起而立,向兩人一拱手:「晚輩就此別過!」目中閃過一絲黯然的感傷,即返身,跨步向前走去,白衣的煙兒正在他的左側。
掃雪垂手應道:「是。」隨即自暮色中遠去。
「辭行?」兩名老人各自一怔。正於此際,山間響起一陣朗吟:
懷劍老人也笑道:「任公說得正是——」此時那童子忽然回來,欠身道:「帥父師叔,小姐已到。」懷劍老人驀然一怔,忽然漫天松針激起,在暮色中直射懷劍老人。懷劍老人泰山崩於前色不變、哈哈一笑,一撥袖,松針己盡收入袖中;懷劍老人把袖一松,大把松針落在巨石上,競元一遺漏,只聽任公揚聲道:「煙兒好生無禮,快快出來!」
馬蹄長嘯,自山間隱隱傳來……
懷劍老人低首撫拭著翠綠的劍鍔,艱難地道:「唉,老七本是我們七人中最被器重的一個,他才華橫溢,聰慧過人,千石的強弓也被他一手崩斷。任大哥,記得他十四歲時您就怎麼說嗎。『老七再練十年,單止在劍術方面造詣上,便要比我高出許多了』……可惜啊可惜,天妒良才,才過了三年,老七便死了。」
「老了,」那老者揚了揚衣袖,也不知道是喃喃自語,還是正在跟別人說話。他微微轉移些許他的坐姿,右時支在石桌上,他顴上是數道折皺的紋,已沒有剩下什麼頭髮了,幾根銀白色的髮絲微微飄揚著,與遍野的雪地映著皚白。皺紋在他光禿的額上更多更深了,如深海的波濤,一卷又一卷,把時間之流拋出,散開,又迅速地收卷,隱藏。有兩道又深又長的紋,一直延長至那長而厚的耳垂。「這一著該怎麼下呀?老了呵。」
懷劍老者忽然以掌擊桌,歌吟:「黯黯青山紅日暮,浩浩大江東注。餘霞散績,迴向煙波路;使人愁。」歌罷大笑。
任公也暢懷地笑著:「那從江南來的劍士,你也見過了,我覺得很好,呵呵,不知二弟你覺得如何?」
沉默了好一會。暮色已漸合攏,夕陽餘一寸,染黃了這兩位滄桑的老者。
雪又濃又密了,嘩啦啦地落下來,這邊,那邊;那青年少女的背影已消失在遠處了。任公呆望了一陣,忽然又重咳起來。雪花紛紛灑落在他花白的發上,如頂上已白了頭的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