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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面

面對面

作者:藍瑪
他又看了我一眼,說:「經理,我願意原封不動地把那些錢交給你,我,我實在是……」
「不對吧,走之前你做了一些事情。」
孫明禮動了動,又叫了一聲「經理」。
就在十幾分鐘前,他哭著對我說:「經理,我真得受不了啦!你知道,我是個膽小的人。求求你……」
歐隊長拉過一張椅子,朝我招招手:「來,坐。」
「噢,看來和實際情況完全吻合。」歐隊長欠了欠身子,點上煙吸了一口。突然,他盯住了我的眼睛,「告訴我,那天晚上停電了么?」
是的,他確實是個膽小的人,在過去的一年裡,我已經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但是,就是這個膽小怕事的孫明禮,和我聯手從企業的帳上先先後后弄走了一百八十一萬。硬梆梆,一百八十一萬呀!對錢的渴望以及對貧窮的不甘,使我們倆結成了一種關係微妙的同盟。是呀,一個經理,一個財務主管,干這點事兒應該是不難的。孫明禮是個優秀的財務,經他處理的帳目我沒有理由不放心。可是我……說真的,我確實忽略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定一定。」冷汗從我的臉上流下來,我擦了一把。這樣的冷汗是在特定情景下冒出來的,因此用不著害怕。我現在心裏捉摸的是,萬幸萬幸,孫明禮已經死了。我說,「歐隊長,他為什麼藏著這麼多現金?而且那個兇手為什麼沒把錢拿走?」
歐隊長點點頭:「裘經理說的對,凡是談話的人我們都要問一下,請不要見怪。」
我接到報告的時間是中午一點過些,刑警隊的電話打到廠辦公室,辦公室主任老王急如星火地找到了我,告訴我孫明禮出事了。
我緊張地咬著自己的手背,默默地看著他,彷彿在等待什麼。
五分鐘后,一切都處理妥當了。至少憑我的經驗,再也找不到什麼漏洞了。走吧,我的後背已經汗濕了,看看壁鍾,現在是10點5分。高度的精神緊張使我很疲勞,我墊著毛巾推開了客廳的那兩扇玻璃窗,然後打開電視,把音量調到一個合適的度——我希望死人現場儘可能被早些發現,只有那樣,我懸著的心才可能早些落地。
「噢,不不!不要……」我驚出一頭汗。
那一刻,我以為他死了,一串很恐怖的感覺使我口乾舌燥,無邊的恐懼像一群黑蝙蝠似地朝著我撲了過來,我的心哆嗦了。我用力地搖晃著他,壓低嗓門叫著他的名字,我甚至手足無措地掐了他一把。孫明禮的身子挺了挺,炸屍般吐出一口氣。我嚇得怪叫一聲,跳了起來——他沒死!
「幾點到幾點?」
對方摁住我的膀子:「你可能還會告訴我散步的只有你一個,散步時你沒有碰上任何熟人對嗎?好吧,就算是這樣。那麼我問你,在死者孫明禮家的煙灰缸里為什麼有你抽過的煙頭,嗯?」
老王接著我的話有羅嗦了幾句,我偷偷瞟著歐隊長,想從他臉上看出點兒什麼。但是很遺憾,我這方面不行。歐隊長雙手抱在胸前,很有耐心地聽著老王羅嗦,最後他點點頭,把目光投在我的臉上:「感覺上你們廠也是剛起步?」
鎮靜,鎮靜……關鍵是從哪裡開始?
我如同被誰掐住脖子似地突然有些喘不上氣,我看著他那張讓我極度憎惡的臉,胸口裡似乎有一股氣在膨脹。我情不自禁地抓過了桌子上那本又厚又重的大《辭海》,劈頭蓋臉地向他腦袋上砸去……事情是幾分之一秒內發生的,而且向上帝保證,直到這時我仍然沒有殺人的意思,我只是氣瘋了。我好像罵了一句什麼,又用《辭海》砸了他第二下。可能由於用力過猛,《辭海》飛了出去。我不解恨,又重重地在他腿上給了一腳。
估計他們已經對我有了印象,便我留下電話走了,給她們甩下一個很燦爛的微笑。
犯罪的開始往往是一閃念之間的事,但是終止犯罪卻非常不容易。其實在三十萬、五十萬、一百萬進入腰包的時候,孫明禮都程度不同地表現出一些如臨深淵的跡象,我不失時機地安撫他並使他相信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可怕。我覺得有我撐著,他的膽子會慢慢壯起來,我甚至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天塌下來有我扛著呢。事實上,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的表現真的還可以。
第三天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把手機湊近耳邊:「喂,哪位?」
歐隊長指指我剛剛抽過的煙頭:「你留給我們的煙頭很多,知道么,我們可以進行科學的對比呀。」
「不好意思,有些事情需要面談,你能不能來刑警隊一下?」
天呀,難道他們在跟蹤!我頓時覺得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兩條腿有些發軟。我強壓著內心的驚恐向他們走了過去,作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臉:「你們……來吃飯?」
「先說說孫明禮是個什麼樣的人吧。」歐隊長朝樓房那兒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二位誰說?」
我嗷地一聲撲了上去,殺機在這一霎那終於衝破了理智……
可是,最終他還是……
「不知道。」歐隊長小聲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犀利的目光凝視著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著。後來他拍了拍我的膝蓋,「裘經理,用『不知道』來回答我的提問恐怕過不了關。」他的聲音里似乎增加了些力度,「其實我很清楚,你根本沒有去看那場電影——這裏你恐怕說了假話。經過我們和電信部門的核對,就在那天晚上7點49分的時候你給孫明禮打了個電話,電話記錄上反映了這個時間。你們的通話時間一共是44秒。我們計算了一https://read•99csw•com下,在八點鐘以前,從你的家到大世界電影院,既便是坐車也很難趕到。」
「你,你們怎麼知道那是我的唇紋?」我有些絕望。
我悄悄地打開門往外看,樓道黑乎乎的,很適合溜走。於是我攥著那塊毛巾小心地把門在背後關上了,然後輕手輕腳底摸下了樓。感謝上帝,一切順利!
「包括啤酒瓶子?」
這情景很折磨人。
我遲疑了一下,隨即飛快地說:「噢,可以可以,談什麼都行。是不是案子有進展了?」
這句話說得很突然,完全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問題,我的心跳更快了,猜不出他還會問出什麼:「噢,認識認識,他原來是我們廠的技術科科長。前年突然辭職了——歐隊長認識他?」
孫明禮沒有在意我的表情,他說:「一年了,經理,你分給我那些錢我一分也沒敢動,我一個人過著我的苦日子。我……我生怕別人看出我有錢,真的。」
此刻,房間里很靜,我的目光從死去的孫明禮臉上移開,看了看牆上的壁鍾——9點24分。就是說,我已經在這個房間呆了近一個半小時了。我是八點鐘左右來的,接下來我們倆一直在喝啤酒,孫明禮的酒量還行。我在想,他的膽量如果像他的酒量一樣該多好。那樣他就不會死了。我又看了他一眼。
「那肯定。」歐隊長拍拍我的胳膊,「兇手玩兒不過我。」
「不是還有個同謀么?」歐隊長看了看天,「我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想聽聽你的想法。」
「在他家。」老王沒有注意我的表情,「據說是掐死的。公安局的人要見我們,您看,我們去一趟還是等他們來?」
來了,果然來了。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但是老王顯得很意外,他看了我一眼,又盯著歐隊長:「這……什麼意思,我們還要?」
我哆嗦著雙手點上一支煙,狠狠地抽著,然後用一種激憤的語調說:「歐隊長,看來這事情很複雜,你們可一定要把它搞清楚!廠子走到今天不容易啊,這些人怎麼……」
「你們的財務科有幾個人?」他突然問。
接下來是煙灰缸。印象里我的指紋似乎沒有留在煙灰缸上,但是煙灰缸里有我抽過的煙頭是無疑的。不過還好,我抽的是三五,孫明禮抽的是紅河,很容易分辨。我做了個深呼吸,平復著漸漸穩定下來的情緒。然後仔細地撥拉著那些煙頭,把自己抽過的三五撿了出來。最終確認沒有遺漏,我走進衛生間,把那些煙頭衝進了馬桶。當然,我馬上抓過一條毛巾,把馬桶按鈕上的指紋擦掉了。
門把手、桌面、茶几的一些地方,噢,差點忘了——那本《辭海》,我的頭上又出汗了。處理乾淨這一切,我站在客廳里又環視了一圈。還有哪兒沒想到么?比如那幾盤小菜……似乎沒有關係,我記得我只吃了幾顆花生米。啊,媽的——筷子!
就在這個普通的、涼爽的、沒有任何反常跡象的九月的夜晚,我把孫明禮殺了。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趕忙垂下了眼皮:「噢,除了孫明禮還有兩個新分來的女大學生。」
我的心臟一下子提到了喉嚨口,五十六萬——這正是我分給孫明禮的數字。看來這傢伙沒有瞎說,他真的要把贓款退還給我,他真的受不了啦!再看老王,已是面如死灰。我努力平靜著自己,小聲地問歐隊長:「這……這是真的。」
啊,我的天!他的指縫間真的有一根頭髮!
「對對,年輕化。」
我揉了揉太陽穴,問:「孫明禮他姐姐你們找到了么?」
歐隊長輕聲說:「不必驚動王主任,你自己來就行了。」
我再也不敢看那對眼睛了,腦袋無力地垂了下來。但是我不能就這麼完了,求生的本能使我沙啞地說:「好吧好吧,我承認我去見了他,我承認還不行么!我所以說謊,是因為我不願意牽扯進死人這件事。」
「從今天下午開始,你們撥一個人出來,我們要了解一下孫明禮的帳目。」
「噢……也好也好,我馬上到。」
然後我把毛巾打濕,回到了客廳。
「你們都做了些什麼?」
我抓起了桌上的手包,和老王快步地離開了經理室。我叮囑老王先不要張揚,看看情況再說。我的整個表情和感覺看上去似乎還可以,一般的反應大致也就是這個樣子。
「你他媽的太不中用了!」我真想扇他的臉。
我忙點頭:「對對,剛翻過身來不久。」
我稍稍地鬆了一口氣。
對方也在看著我,眼睛有些睜不開的感覺,但眼縫中隱隱露出的光卻是犀利的,讓人不敢對視。他慢慢地抽著煙,好像並不急於開口。我的心狂跳不已,不知道表情如何。我基本上不太接觸警察,接觸刑警更是頭一次。估計再怎麼放鬆表情也不會很自然。額頭上有些汗冒了出來,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擦。
第二天就發案了。
此刻,我的雙手已經離開了孫明禮那又細又長的脖子。兩塊青紫色的印跡證明我剛才爆發出的力氣有多大。死去的他仰在沙發的一角,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一塊紫色的舌尖。壁燈的光不是很亮,照在死者那張恐怖的臉上,異常驚心。他的左手平伸出去,失去了血色的手指頭像雞爪子似地把沙發布抓得皺了起來。
歐隊長笑了起來:「是呀,年輕化是非常有必要的,很多情況下年輕人比我們這些人要敏銳。就說查帳吧,你們那兩個大學生很厲害呀,她們發現孫明禮的帳目里確實有疑點,我要跟你談的就是這個。」
我碰碰老王:「老王,你說吧,人的情況你比我更了解。」
昨天一整九*九*藏*書夜我幾乎沒睡,腦子裡一直在回憶那個「作案現場」的每一個細節,我像篦頭髮似地把整個過程反覆梳理了好幾遍,最後自認為處理得還算乾淨。也只能那樣了,對於我一個外行來說,能考慮得那麼仔細,處理得那麼徹底,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
我終於深切地意識到,他這回恐怕真地扛不住了——隨即,我的頭大了!
可是這兩天此人一直沒有露面,彷彿從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那張瘦臉留在我的腦海里,鬧得我心神不寧、寢食難安,我總覺得有一對睡不醒似的眼睛在什麼地方看著我,偷偷地看著。
惡夢般的兩天又過去了,我的大腦突然變得非常麻木,非常遲鈍。儘管有許多東西需要去思考,但是這台可憐的機器卻處在了一種半痴獃的狀態,什麼事情也想不明白,想不利索。我把它用得太過了,大腦組織出現了嚴重的透支現象。而且我懷疑自己所考慮的一切最終都可能是無用功,因為他們警察的思維和我的思維並不是一回事,最可怕的就是這個。比如那個姓歐的,一共見過兩次面,兩次見面他都說出了我意想不到的東西。那對深藏在眼縫中的目光彷彿能看見我想都想不到的角落。我為此而驚恐卻又無奈。
「倒是有人撿到一把扇子,本子……好像沒有。」
「同謀!」
老王道:「好像在東城豆腐巷,我可以幫你們查一查。」
我趕緊點頭:「對對,裘時平。」說話時我看了那歐隊長一眼,看上去他和我年齡相仿,五十齣頭的樣子。
「怎麼不可能?」歐隊長轉到我的眼前,面對面地看著我,「雖然你清除掉了你抽的所有煙頭,但是你一定忘了,你曾經抽了孫明禮的一支煙,一支紅河牌香煙。啊,是不是忘了。裘經理,你多次提醒我們在現場找線索,我們確實是這樣辦的。在一隻紅河牌煙頭上,我們發現了你的唇紋——你要知道,唇紋和指紋一樣,是一個人所獨有的。」
我用力點頭說:「對對,那個小本子對我很重要。」
我後悔自己沒有說扇子,真那樣的話就更逼真了。我說:「我坐在十二排九號,請你們關照一下,那個本子對我真的很重要。有人撿到的話請一定通知我。」
老王點點頭,便開始羅里羅嗦地說起來。歐隊長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插。感覺上他的眼神不是那麼厲害了,但是我鬧不懂,他更多的時間不再看老王,而是看著我。老王說完了,他開始在我們面前慢慢地走動:「內向,很少社交,單身漢,業務能力很強,生活上很節儉,有些時候顯得很小氣……就這些么?裘經理有沒有什麼補充的?」
老王攤攤手說:「我……我實在想不出他和誰更接近。親戚算不算?他在本市好像有一個姐姐。」
「我說過,我喝多了——你們不會認為是我掐死的他吧?」
對方笑了笑,笑得很短促:「他倒騰白粉栽在我手裡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好好搞技術,非要干這殺頭的買賣。他說搞技術吃不飽飯——現在的農機廠怎麼樣?」他又點上一支煙。
「這……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我的嘴唇哆嗦了,真正的哆嗦了,「你們不是說了么,從孫明禮家找到的錢只有那麼多。」
我咯登一下子噎住了。停電,怎麼冒出這麼個問題?我覺得太陽穴上的血管在崩崩地跳,腦袋驀然間脹大了一倍。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經呈現在許多雙眼睛之下,所有的掩飾都沒用了。停電?上帝呀,這個問題怎麼回答?
「了解帳目?」老王馬上緊張起來,看了我一眼,又盯著歐隊長,「為什麼?就因為死的是孫明禮么?」
歐隊長遞給我一支煙,並幫我點上:「對,很有進展,比我們預想的要順利。裘經理,據我們了解,這一年之內你們辭退了兩個老會計,那兩個女大學生是後來調進來的。」
歐隊長摳著鼻子旁邊的一個小包,慢聲說:「這難道還不夠么?一個財務主管被殺了,任何人都會聯想到財務,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而且我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我們在孫明禮的櫃櫥里發現了一包現金,整整五十六萬。」
「然後呢?」
迷糊一下,我突然反應過來:「噢,歐隊長,您找我有事?」
這時,樓門洞那兒有了動靜,緊接著被白布單自包裹的屍體抬了下來。我們默默地看著屍體裝上了車,然後收回了目光。歐隊長問:「對不起二位,順便問一下,你們昨天晚上都在什麼地方?八點到十點這段時間。」
「倒也是。」歐隊長幫我把熄滅的煙重新點上,「那就這樣吧,你現在最需要得恐怕是休息,看上去你很累。」
時至今日我已經完全回憶不起去刑警隊一路上的感覺了,那一段在我的記憶中變成了永遠的空白,當所有的感覺重新回到身上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刑警隊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是普普通通的那種,辦公室里的人也都是些普普通通的表情,面對著眼前的一切,我強迫自己笑了一下。
我喘了口氣,走到茶几前。茶几下邊有五個啤酒瓶子,茶几上有兩個酒杯。我看著它們,如同在看著一堆定時炸彈,我把它們小心地收攏起來,送到廚房的水池子里。池子里有兩個碗,我把碗和啤酒瓶子認認真真地洗了一遍,然後用水沖乾淨。然後洗了杯子。嗯,差不多了,主要的問題大體解決了。我擰了把毛巾回到客廳。
歐隊長嘿嘿一笑,彈掉煙灰:「開玩笑,這是裘經理吃飯的地方,我們這些窮警察可進不去。我們是專門來找你的,剛才不好打攪你們的興緻。沒喝多吧,我九*九*藏*書們能不能談一談?」
我的心臟禁不住咯登了一下,神經霎那間抽緊了。姐姐——是的,孫明禮確實有個姐姐住在本市,他好像跟我說過。操蛋,我怎麼把這個忘了呢。我覺得頭有些脹,心裏詛咒著老王。這條線索顯然對警方是有用的,他們很快就會找到她,從她那兒得到能夠得到的東西。那麼,孫明禮假如把我們的事說給了他的姐姐……啊,我不敢往下想了!
「噢,我……我是在電影院門口給孫明禮打的手機。」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在發抖,但是無法克制。
我盯著他,感到有冷汗從兩鬢流了下來。說不清怎麼回事,霎那間我忽然變得非常清醒,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看著孫明禮那快速起伏的胸口,一股黑色的濁流慢慢地從我內心深處溢了上來。我知道有些不對頭,是的,確實不對頭,幹嗎盼著他醒過來,他醒過來才真的走投無路呢!最好……媽的,最好讓他永遠的睡去。
我有氣無力地挪開身子,癱軟地滑坐在地板上,滿頭大汗。整個身體彷彿患了瘧疾似地在簌簌發抖——完全是無法控制的。
「我當然不希望這樣,我願意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歐隊長的聲音提高了,「可是我不得不面對現實,我不得不告訴你,他的脖子前邊雖然擦得很乾凈,但是脖子後邊卻留下了不少指紋——要知道,扼殺一個人是需要所有的指頭都用力的!裘經理,我說的是脖子後邊。」
「什麼,死了!」我噌地站了起來,「在什麼地方?」
歐隊長嘿嘿地笑了,笑得很陰險:「不對吧,裘經理,你用的分明是你家的座機!電信部門有記錄。」
歐隊長站了起來,在我的鼻子前走來走去,不久他停了下來,沖我的耳朵低聲說:「裘經理,你不想告訴我們你去哪兒了么?」
「抽吧抽吧,隨便。」歐隊長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孫明禮的卧室和陽台不必考慮,我沒有去過,需要處理的一切都在眼前這個客廳里。我努力平靜著自己的心,思考著應該從何處下手。記得孫明禮說過,這棟樓的鄰里之間一向沒有什麼來往,因此不必擔心有人上門,我可以從容地處理眼前的一切。
這句話讓我心驚肉跳。
其他幾個警察開始互相散煙,歐隊長也點上了一支。我們面對面抽著,辦公室里煙霧繚繞。歐隊長的目光在我的臉上瞟了一眼,扭頭從桌子上拿過一張電腦磁碟。他把那張磁碟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後抹了抹嘴角說:「這是我們的技術人員從孫明禮的電腦里拷出的一些東西,請你來看看。雖然孫明禮給這些東西加了密,我們的人還是把它弄了出來,很費了些勁。」
傳來一個很沒有精神的聲音:「我姓歐。」
我徹底語塞了,像一條瀕死的魚,大口喘息著。
「經……經理,咱們……」他咕噥了一聲。
是是,這樣的心態我何嘗沒有。可是,這混蛋……
我摒住呼吸湊上前去,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些數字,好像還有日期。我腦子飛快地轉動著,迅速認定這是孫明禮記的帳,沒錯,是他記的帳。謝天謝地,僅僅是帳,沒有其他內容。我偷偷地鬆了口氣:「這……歐隊長,這是不是帳?」
我扶著地板站起來,驚恐地環顧著四周。
我說我在大世界電影院看電影,那個年輕的警察問我看的什麼片子,我說《終結者》。他們便結束了問話,歐隊長讓我們在筆錄上籤了字,又要我們的聯繫電話,我們倆各自掏出名片遞了過去。
「行,你留個電話吧。」
兩個女孩子互相看看,其中一個問:「你丟東西啦?」
「對,《終結者》。」我坦然地說。
可能因為我這個表情做得比較自然,歐隊長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胳膊,用同樣小的聲音道:「當然是真的,我們不會用話來嚇唬你。所以說,接下來的工作需要你們的協助。」
「你還幫孫明禮把脖子擦乾淨了。」
向上帝發誓,在前來孫明禮家的路上,我絕對沒有一絲一毫殺人的企圖。我不是黑社會,我一向把人的生命看得很重,我知道誰活著都不容易,特別像孫明禮這種謹小慎微的人尤其如此,我怎麼會殺他呢?向上帝發誓,我真的沒有預謀。
歐隊長向我抬抬手,笑著向他們的警車走去:「開什麼玩笑,兇案現場是線索最集中的地方,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01

我知道,關於人這個問題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於是說:「在工作上他當然要和各種人打交道,我就時常和他談話,上個月我還來過他家一次,商量財務制度的事。」為了預防萬一,我巧妙地給自己做了個鋪墊,我想到了那可能遺落的頭髮。
「這是我們歐隊長。」跟老王走過來的一個年輕的警察看著我,然後指了指那個瘦小而疲憊的人。對方走得很慢,皺著眉頭。
孫明禮是條光棍兒,性格內向不善交際,37了也沒成個家,一個人蝸居在這個非常大眾化的兩居室里,過著單身漢那種沒油沒鹽寡然無味的生活,伴著他的只有一台不會說話的電腦。此時此刻,這裏已經變成了所謂的「犯罪現場」。作為殺人兇手的我,除了鎮靜以外必須做點什麼才行。我知道,就這麼走掉的話,不出兩天就會落入法網。就說孫明禮脖子上那兩塊青紫色的痕迹吧——上邊絕對有我的指紋!噢,豈止這一點,我留在現場的痕迹太多了,比如煙頭;比如儲存在孫明禮手機上的電話號碼……啊,太多了,太多了!憑藉現代的偵察技術,警察很快就會把我https://read•99csw•com從茫茫人海里找出來,繩之以法。
歐隊長笨手笨腳地把磁碟插|進電腦,然後開始敲擊鍵鍵盤。幾個警察湊近過來,我如芒在背。電腦屏幕閃了幾下,白底黑字出現了一些東西。歐隊長搓搓手,靠在椅背上舒出一口氣:「請看,裘經理,看看你能不能猜出這是什麼。」

03

彎腰拿起茶几上孫明禮那個諾基亞手機,打開。我立刻看見了儲存在上邊的自己那個電話號碼和通話時間,那是我約他見面時打的電話。這可是個要命的東西,幸虧想到了。我小心而果斷地把它們清除乾淨。隨即我發現,有必要給這段時間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以證明自己當時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如果警察問起來不至於答不出來。乾脆說去大世界影院看電影了,我印象里最近好像在上映《終結者》。嗯,就這麼說。我撩起衣襟把孫明禮的手機仔細的擦拭了幾遍,然後小心地放回原處。
歐隊長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下,轉向老王:「王主任說說。」
死了,孫明禮徹底死了。那凹進去的眼窩處還殘留著一些淚。
接下來的兩天沒有什麼太大的事情發生,一切都在一如既往地運行著。公安局來了兩個人審查孫明禮的帳目,我分寸適度地表示了一些關心,不聞不問也不正常。公安局的人並不多說什麼,這使我多少有些忐忑。但是我更多考慮的還是孫明禮那個姐姐的事,我甚至想去見一見那個女人,摸一摸她到底知道不知道什麼情況。但是僅僅捉摸了一下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恍恍惚惚地感到露面的後果很可能更糟。老王告訴我他已經把孫明禮姐姐的地址通知了那個歐隊長,估計警察很快就會找到那個女人。說實話,這是我頭上最大的一塊石頭,我一直沒想好應對的辦法。如果孫明禮真的把實情講給了他的姐姐,我活出來的希望就很渺茫了。但是也並非完全絕望,孫明禮的一面之詞恐怕不能作為證據,這多少還算是有利的一點。我等待著,是死是活都要等那個姓歐的出現。
「知道他姐姐的住處么?」那個年輕的警察問。
「不錯。」
可是我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妙,孫明禮歪倒在沙發的一角,眼睛翻白,張大了嘴,有一絲血蚯蚓似地從他的鼻孔中流了出來……我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整個身體彷彿驀然間沉了下去。我撲上前,雙手抓住了他的膀子搖晃著:「明禮……明禮!」
當我起身準備進行下一步的時候,目光突然停在了孫明禮的右手上,這隻手鬆垮垮地搭在沙發邊,五指有些古怪地彎曲著,我似乎記起,在我扼住他的脖子的時候,這隻手好像在我的頭上抓過一把。於是我趨身上前,眯起眼睛看去……
我碰碰老王:「少廢話吧,這是人家的規矩。」
我說:「差不多吧,孫明禮就是這麼個人。」

02

「你姓裘?」年輕警察打開一個本子。
我走過去,在那張椅子上坐下,然後習慣性地拿出了煙:「噢,我可以抽煙么?」
「兇案現場難道沒找到什麼線索么?」我克制不住地問。
應該先從孫明禮的脖子開始。我小心地走到沙發前,望著那細脖子上的兩塊瘀痕,然後輕手輕腳地開始擦拭那個地方,就如同在給嬰兒擦身子。我擦得很認真,結果自然是滿意的。
「可以可以,我叫上王主任,馬上就去!」很奇怪,我雖然很緊張,但是很昂奮,莫名其妙的昂奮。
「哦,可……可能吧,我當時有些喝多了。」
我開始仔細地用那條毛巾清掃孫明禮的衣襟和沙發的各個角落,這項工作很細緻也很漫長,直到我自認為清掃得差不多了,便開始一寸一寸地把落在地上的所有細小的東西收攏到一起。哦,還別說,真的掃出一些頭髮,這裡有我的,自然也有孫明禮的,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把這些頭髮一根一根地撿在手心裏,然後送到馬桶里衝掉。很可能會有漏網的,但是沒辦法了,我不能把所有的時間都耽誤在這兒。我過去也來過孫明禮家,掉落一兩根頭髮恐怕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我儘可能地給自己尋找著理由。
我的肌肉驀然有些發緊,彷彿有一絲冷颼颼的東西慢慢爬過我的脊背。天呀,太可怕了,一根頭髮——我這才發覺,對於一個外行來說,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想到所有的可能,而那些終究要出現的警察呢,個個都是內行。就說我的毛髮吧,發現的是這一根,沒發現的呢?我強制自己平靜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死者的指縫間取下那根頭髮,現在的問題是,還有沒有,他的衣服上、沙發上、地上……最後我的目光落在那月白色的地板上,有了。
「還行還行。」我也摸出支煙點上,「經過技術改造和產業結構的調整,現在已經不像前些年了。」
「對。」他看著我。
很快我們的車子就開到了小區,那裡停著幾輛警車,隔離帶已經圈出來了,遠遠近近有一些圍觀的人,門洞那裡有些警察在進進出出,很有氣氛。我抬頭瞟了一眼三樓的窗戶,那兩扇窗子依然開著。我猜想警察們可能在勘查現場。樓下花池邊上蹲著個穿夾克衫的人,瘦小而疲憊的樣子。當時我沒有怎麼在意他,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是刑警隊的隊長,姓歐。
「噢,我……我中間睡著了一會兒,不知道……」
回家的路上,我把那條毛巾攥成一團扔進了玉帶河裡。
「可以這麼說。」歐隊長看九_九_藏_書著我的臉,「有意思的是,帳目中可疑的部分遠遠不止五十六萬。」
哦,他們什麼都知道了!我飛快地想了一下,解釋道:「是,是有這麼回事,那是廠辦公會決定的,我們想改變一下年齡結構。」我當然不能說那是孫明禮的意思。
「走,馬上走!」
歐隊長朝我擺擺手:「你別激動,現在說這些沒什麼用處。我們需要的是切實的偵查線索。剛才你們說死者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很少與人來往。但是很少來往不等於沒有來往,你們再想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一些東西,人總不能一個人活在世上吧。你們說呢?」
我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麼,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兒。說實話,我完全沒有在意過孫明禮那個電腦——我已經把它忘乾淨了。看來,孫明禮並沒有真正信任過我,他留了一手。我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那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目標是大世界電影院。這件事一定要敲實,警察一旦從這兒查處漏洞,麻煩可就大了。趕到電影院,我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很好,這幾天上演的確實是《終結者》。晚上六點至八點,八點到十點有兩個晚場。行了,如果他們調查的話,我可以說自己看的是第二個晚場。
他們鑽進車子開走了,我望著那遠去的紅色尾燈,呆若木雞。
終於,對方把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了,然後躬著身子咳嗽了兩聲,朝前邊抬抬手,聲音沙啞地說:「來來,咱們到那邊說話。」說著自顧朝前走去,我們趕緊跟上。他頭也不回地問,「裘經理,汪效乾這個人你認識么?他好像也在什麼農機廠干過。」
「晚場八點到十點,那天晚上的第二場。」
「然後我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請一個客戶吃飯,席間多喝了幾杯,我突然想給刑警隊撥個電話,摸出手機我又害怕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看再說吧。送走客戶我對著初秋的葉色發了會兒呆,突然間,我感到些什麼,猛扭頭,我傻了——不遠的地方站著兩個人,歐隊長和那個年輕的警察。
歐隊長又咳嗽了一聲,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道:「好吧,基本情況你們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孫明禮被人掐死在他的家裡,你們作為農機廠的領導,能向我們提供些什麼線索么?」
可我——確實把他殺了。
老王說他在家喝酒,因為來了兩個東北的老鄉。
「你們看你們看,」歐隊長很開心地笑起來,「我說過,裘經理一定能看出名堂來。不錯,裘經理,這正是孫明禮記錄下來的一些帳目,一共是九筆錢。看來死者確實是個謹慎的人,他貪污的每一筆錢都記得清清楚楚。從日期上分析,在近一年的時間里他總共弄出了一百八十一萬——這和你們帳目上的疑點基本吻合。」
一輛計程車從後邊開了上來,司機大聲問我:「要車么?」
孫明禮嚶嚶地哭著,像個小女人似地念念叨叨,他在述說他心中如何不安與恐懼,如何寢食難安惡夢連連。隨即他抬起巴掌在自己的瘦臉上狠狠地抽了個嘴巴,讓我注意他已經瘦成了什麼樣子。
我的神經馬上提了起來:「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全力配合。不知你們想了解什麼情況?」我看見那個年輕警察在飛快記錄。
我望著天花板仔細回憶了一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從進入這個小區到孫明禮開門,印象里沒有碰上什麼人。也就是說,我來見孫明禮是沒有人看見的。
「兇手殺人有多種目的,也許是為了圖財,也許是為了滅口,另外不排除兇手根本就不知道有這筆現金的存在。當然了,還有一種可能,兇手和死者原本就是同謀!」
我幾乎呻|吟了出來,理智告訴我,全完了!
「我,我在樓下散步。」我已經無法編出更像樣的謊言了。
我覺得手腳冰涼,半天才問:「這麼說查出來了?」
歐隊長點點頭:「是的,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好啦,這個情況先放一放,我還有個問題需要向你落實一下。裘經理,你好像說過,出事的那個晚上你去看了場電影?」
「是,是的,我幫他刷洗了一些東西。」
「大世界電影院?」
「喝酒,聊天。」
我那並沒有什麼太大把握的小計謀居然見了效,那兩扇打開的窗戶被當天晚上的夜風吹得咣咣作響,響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發現了情況。兩個老太太上樓敲孫明禮的門,敲不開。仔細聽,房間里有電視機的聲音,再敲門……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派出所的人來了,然後是刑警隊。
我順嘴問了一句:「歐隊長,既然兇手殺了人,我估計現場肯定會留下一些痕迹吧。」
「年輕化?」
我情不自禁地叫起來:「不,這絕不可能!」
估計那司機把我扔東西的姿勢當成要車了,我抹了抹額頭。今天晚上的事估計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那麼接下來呢?
「太黑心了!」我故作驚愕地凝視著電腦屏幕,神經卻慢慢鬆弛下來,畢竟這裏沒有露出我的痕迹,「可是歐隊長,你們只從他家裡查處五十六萬呀,這怎麼解釋?莫非是那個同謀……」
「我,我能有什麼想法。我現在完全蒙了。」
「他姐姐去南京了,暫時聯繫不上。不過沒關係,破案的路子不止一條。」歐隊長拍拍我的肩膀,「你累了,回家吧。」
為了使事情顯得更加逼真,我覺得有必要給自己找個「證人」。於是我向查票口那兩個女孩子走過去。我問她們昨天是不是也在這裏查票,兩個女孩子點頭說是。我說:「那你們應該記得我吧,我向你們打聽一個事情,昨天晚上有沒有人撿到一個本子?」我比劃了一下,「這麼大一個黑皮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