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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麼?

你在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麼?

作者:雷蒙德·卡佛
「快了,」她說,把額前一縷頭髮撩開一邊仍繼續抽著煙。
「傑瑞來信了!」馬斯頓走進來,不過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我等在那兒,兩條腿換著站。
「收拾妥當了嗎?」我問。
我剛才說過,那天是星期六,烈士紀念日的前一天。我們星期一休息,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那兒。見那台U型拖車還在前院,我並不吃驚。不過,他還沒卸完車卻挺讓我吃驚的。我得說,有四分之一的東西已經搬到前廊上——一把裝滿東西的椅子,一把明黃色的餐椅以及一大紙盒的衣服,有些還耷拉在紙盒外面。另有四分之一的東西一定已經搬進房了,其餘的都還在拖車裡獃著呢。孩子們正拿著小木棍,敲打拖車的車幫,還從尾門那兒爬上爬下。他們的媽媽和爸爸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早上好,」我說,把信拿出來。
第二天他就走了。他沒有留下任何轉投的地址。時而還會有些郵件,是寄給他或他妻子或他們兩人的。如果是甲級郵件,我們就保留一天,然後退還寄信人。不是很多。而我也不在意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工作,而我總是高興有事做。
「是嗎?」她說,「你到聖·弗蘭西斯科做什麼?」
片刻的停頓。馬斯頓在草地里尋找著什麼。我準備走了。就在這時,孩子們從前門飛跑過來,吵吵嚷嚷地狂奔到走廊盡頭。當那扇屏風門哐地一聲打開時,我想馬斯頓一定吃了一驚,而她只是抱著胳膊站在那兒,十分冷靜,臉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看上去很糟糕。每次他準備做點兒什麼,總會快速地痙攣一下。他的眼睛——一會兒盯著你,一會兒滑向一邊,一會兒又盯住你。
那是洛杉磯寄來的一份醫療保險計劃的廣告單,那天上午我至少投送了七十五張。他把它對疊起來,走回屋去。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見到她就敢斷定。為什麼你不忘了她?為什麼你不去工作而忘了她?我當年處在你這種境地時,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讓我忘掉一切的;那會兒正打仗,我在……」
那年輕人站在院中那輛拖車的後面。她正打前門走出來,嘴上叼著煙,穿一條緊身白色牛仔褲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見我,就站住,停在那兒看我從便道上走過去。儘管我拿著他們的信箱,我還是放慢腳步,朝她點點頭。
「不必了,謝謝。」他說。
「我能九*九*藏*書幫你什麼忙?」她說道,人出現在門廳里,一點兒也不友好。
「你好,」我說。當他把紙盒放在前擋泥板上,我伸出手。「我叫亨利·羅賓遜。你們剛到是嗎?」
馬斯頓摸摸鬍子,眼睛看著別處,好像在想什麼事。
「我來付錢,」她說,「看在老傑瑞來信的分上。給。再見。」
于曉丹 譯
她對我淡淡一笑,我轉身要走,那年輕人——他名叫馬斯頓——從那輛拖車後面走過來,手裡提著一大紙盒玩具。現在,阿卡塔不是個小鎮了,倒也不是什麼大城市,儘管我想你可能不得不說它還是屬於小鎮之列。可無論如何,阿卡塔不是世界末日,大多數住在這兒的人不是在鋸木場幹活,就是和漁業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商業區的某家商店裡工作。這兒的人不習慣看見男人留鬍子——或留鬍子而不做工。
我和那女人直接打交道只有一次。有一封信欠資,我就帶著信走到她家門口。兩個女孩子中的一個讓我進去,然後跑去找她媽媽。屋裡堆滿了零零散散的舊傢具,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只是還不至說很臟。可能不夠整齊,但不是臟。起居室里,一把舊躺椅和一把扶手椅靠牆擺著。窗戶下有一隻用磚和木板搭成的書箱,裏面塞滿了平裝書。犄角處,堆著許多畫,都反扣著,另一側有一幅畫還擱在畫架上,上面蓋著布。
就是那種樣子——可以說根本沒什麼樣子。我不能說這附近的人已經習慣了他們——他們不是那種你能真正適應的人。不過過了一陣,沒人再注意他們了。如果人們在塞夫威超市碰上他推著貨車,可能會瞧瞧他的鬍子,除此之外就不會注意他什麼了。再也聽不到別的故事了。
「他不用找工作,」她插話道。
那邊有三個孩子,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卷頭髮的小姑娘,還有一個小點兒的男孩兒緊跟在後面。
「你不明白,」碰上誰提這事,我就說,「如果他現在就去工作的話,誰還會說什麼呢?」
「我正準備換呢,」他說。
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十一點左右,十一點一刻。我已經跑完我那條郵線三分之二,到他們房前,發現院里停著一輛福特56轎車,後面一輛U型拖車正敞著門。松樹街上只有三棟住宅,他們是最後九_九_藏_書一戶,另外還有默契森一家——他們來阿卡塔快一年了,格蘭特一家——他們住這兒快兩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蘭特是鄧尼公司的早班廚師。兩所住宅,先開始是空地,是屬於科爾家的,後來蓋成了住宅。
「那好吧。再見。」
說完這話,我感到有些窘迫。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在這個女人旁邊,都發現自己很窘迫。這也是讓我從一開始就反感她的原因之一。
他一言不發地從我手上接過信,臉刷地就白了。他搖晃了一下,然後朝屋裡走去,衝著光舉著那封信。
「再見吧,」我說。
我把郵袋換了肩,想站得更穩些;不過我開始覺得還不如我自己付了那筆錢呢。我一邊等一邊看著那畫架,正想側身走過去掀掉蓋布看看,這時我聽見了腳步聲。
「讓我看看。誰來的?噢,是傑!這個傻瓜。給我們寄了封沒郵票的信。利!」她叫道。
打那以後,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兒只是再呆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瞥見他仍在等我,不過是站在窗后,透過窗帘向我張望。我走以後他才出來,我能聽見屏風門的響聲。如果我回頭看看,他就顯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朝信箱走去。
我相信這一點,部分由於住這兒的一個年輕人——他就不工作。不過我認為她也有責任,——那女人,她縱容了他。「垮掉的一代」——我想你們如果見了他們就會這樣叫他們的。那男的下巴上長著密密麻麻的褐色鬍髭,好像他急需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再抽根煙。那女的挺迷人,一頭長長的黑髮,皮膚細潤,一看就知道是個美人。不過請記住我的話,她可不是個賢妻良母。她是個畫家。那年輕人,我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可能也干這行。他們兩個人都不工作,但他們付房租,而且也能勉勉強強過下去——至少那個夏天是這樣。
「這趟旅行真夠受的!從聖·弗蘭西斯科到這兒用了14個小時,」那女人在走廊上說道。
「當然,」他說,「當然。一兩天內我就換過來。不過最近我們不會有什麼信的。」
「你不知道,"我說,"你不知道這隻老郵袋裡會鑽出個什麼來。準備準備無礙的。」我轉身正要走。「對了,如果你想到工廠找活兒干,我可以告訴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誰。我的一個朋友是那兒的領班。他https://read.99csw.com可能有……」我發現他們不太感興趣,聲音就低下來。
「他媽的拉住那輛拖車。」
第二天,他又在外面等。他臉上的表情老成了,好像比前一天能自制多了。這一次我有種預感,我帶來了他正盼著的東西。那天早晨在郵站裝郵袋的時候,我仔細看過了那封信。那是個普通的信封,地址是一個女人手寫的花體字,佔去了大半個封皮。郵戳是波特蘭的,發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縮寫JD和波特蘭街區的地址。
「抓緊時間,」我說,「搬到一個新地方,總有好多事要操心。原來住這兒的人,科爾一家,你來的兩天前才搬出去。他要到尤瑞卡工作。給一家捕魚和獵獸公司干。」
大約是他走回來一星期後的一個早晨,我看見他雙手插在後兜里,在信箱前走來走去,我下決心跟他說點什麼。說什麼,我還不知道,但我肯定會說點兒什麼。我走上便道時,他的背正對著我。我走近他時,他猛然轉過身,他臉上的表情使我要說的話僵住了。我手中拿著他的郵件立在那兒。他朝我跑了兩步,我把它遞過去,看也沒看。他盯著它像在發楞。
總之,他還是沒換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來過,帶來一封寫著那個地址的信,他說了句:「馬斯頓?是的,是我們的,馬斯頓……這幾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換了。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個名字……科爾,把科爾塗掉。」他的眼睛一直東張西望。然後他從眼角斜視著我,敲了敲下巴。但他還是沒更換信箱上的名字。過了一陣兒,我也就聳聳肩,忘了這回事。
「再見,」馬斯頓說。
「我來吧,我來吧,」我邊說,還邊搖著頭。「聖·弗蘭西斯科?我剛還在聖·弗蘭西斯科呆過。讓我想想,是去年四月或三月。」
「昨天下午,」他說。
人們聽到了一些傳言。我不止一次地聽說他是個被假釋的囚犯;他到阿卡塔來是為了擺脫聖·弗蘭西斯科不健康的環境。據這種傳說講,那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幾個孩子卻沒一個是他的。另一種說法是,他犯了罪,在這兒隱藏。不過沒多少人相信這種說法。他看上去不像哪種確實做了什麼有罪的事的樣子。大多數人看來都相信了那些至少是傳得最廣的說法,這種說法也是最可怕的。那是說,那女人有毒癮,她丈夫把她帶到這兒,是要幫助她戒掉惡習。作為旁證,薩read.99csw.com莉·威爾遜的來訪總是被提起——薩莉·威爾遜是從「旅行車招待站」來的。一天下午,她碰巧拜訪了他們家。後來她說,不是瞎說,那兒確實有些很有意思的事——尤其那女人。剛剛那女人還坐在那兒聽薩莉說個不停——似乎是全神貫注——不久她就站起身,儘管薩莉還在說話,她竟開始畫她的畫,好像薩莉根本不在那兒一樣。同樣地,她剛剛還撫摩親吻著孩子們,一會兒突然就開始對他們大喊大叫,而且沒有任何理由。薩莉還說,如果你離她很近,就會發現她眼睛看人的方式也很特別。不過,薩莉·威爾遜在"旅行車招待站"的掩護下,幹了不少年管閑事、打探人家秘密的事。
有一天他們消失了。向兩個方向。後來我發現一星期前她和一個人——一個男的——先離開了,過了幾天,他帶著孩子們去了瑞汀,他母親家。從星期四到第二周星期三的六天里,他們的郵件就呆在信箱里。窗帘全掛著,沒人確切知道他們是否把它打開過。但那個星期三,我看見那輛福特車又停在院中,窗帘仍掛著,但郵件沒了。
「佔有人,」他說。
這件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它和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有關。去年夏季的第一天,他們搬進我那條投遞線上的一座房子。我再想到他們,是我拿起上星期的報紙,看見上面一個年輕人的照片,他因為用棒球棍殺死了他妻子和她的男友而被監禁在聖·弗蘭西斯科。當然,不是同一個人,只不過他們的鬍子讓他們看著很像。不過,由於情形十分相似,我想了很多。
她再沒說什麼。
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正站在窗戶邊,神情平靜、安閑。窗帘都放了下來,百葉窗收起來,我當時就看出他收拾好東西要離開。不過,從他的臉色我能看出,他這次不是在等我。他的目光掃過我,越過我,落在了南方的房頂和樹上。甚至當我離開了房子,又走下便道以後,他仍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回頭望了望。我能看見他仍呆在窗邊。那種感覺是那麼強烈,我只能轉過身去,順著他的目光的那個方向望過去。不過,正像你能猜到的,除了還是那片古老的森林、山巒、天空外,我什麼也沒看見。
「可愛的孩子,」我說,「好吧,我要走了。你們得換換這信箱上的名字吧。」
「這很好,」我說,「歡迎你們到阿卡塔來。」
同樣https://read.99csw.com,依我看,他們在聖·弗蘭西斯科也招惹了不少麻煩,不管那麻煩的性質如何,他們是想從那些麻煩中擺脫出來。不過他們為什麼挑上來阿卡塔安家,就很難說了;因為他們肯定不是來找工作的。
「再見。」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見他,提醒他別忘換信箱的名字。
我叫亨利·羅賓遜,是郵遞員——聯邦公民的公務員,我從1947年起干這工作。我一輩子都住在西部,除了戰爭時在軍隊服役的那三年。我離婚已經二十年了,有兩個孩子,也幾乎有二十年沒見過面了。我不是個輕薄的人,平心而論,我也不是個嚴肅的人。我的信條是:一個男人在現在這個時代就該二者兼備。我還相信工作的價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時間充裕,因此就會有太多的時間沉溺於自己和自己的煩惱。
從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呆在信箱邊等著我把信遞給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的樓梯上抽煙,很顯然,他是在等什麼。他一看見我來,就站起身來撣撣屁股上的褲子,朝信箱這邊走過來。如果我有郵件給他,我發現他幾乎還沒遞給他,他的目光就已經急不可待地掃到了發信人的地址。我們很少交談,哪怕是一句話;如果我們恰巧目光相遇,也只是彼此點點頭,可連這種時候都很少。他很痛苦——誰都能看出來——如果我能,我真想幫幫這孩子,但我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最初的幾個星期,根本談不上有什麼郵件,只有幾張《老年》、《西部汽車》之類的訂報單。而後開始有信來了,大概一周一兩封的樣子。我來時,有時能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在屋外散步,有時則見不到任何人。不過孩子們倒是總在那兒,屋裡屋外的跑出跑進,又在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玩耍。當然,不可能一開始就是模範家庭;可他們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以後,草開始發芽了,可那是什麼草啊,又枯又黃。誰也不會願意看見這種東西的。我知道傑西老頭來過一兩次給它們澆澆水,而他們卻說買不到水管。於是他給他們留了一根。後來我發現孩子們拿著那根管子在院子里玩兒,它的結局就是這樣。有兩次我看見一輛白色的小運動車停在房前,那車不是從這附近開來的。
我碰了碰帽檐,說道:「如果你不介意,這兒有封欠資的信。」
「噢,不做什麼,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兩趟。到漁夫碼頭走走,或看看巨人戲劇。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