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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的一生

我父親的一生

作者:雷蒙德·卡佛
回到雅基馬看了一個醫生,這醫生一定要讓我爹去看精神科。我母親和我爹不得不領了所謂的救濟,由國家來向精神科醫生付費。那個精神病醫生問我爹:「總統是誰?」這個問題我爹能夠回答。我爹說:「艾克。」不過,他們仍然把他送進了山谷紀念醫院的十五樓,給他做電休克療法。後來我結了婚,開始自己的生活,我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那時我爹仍被關在那裡,我妻子就在他下面的一層樓生孩子。
很長時間我們沒有汽車,大約在1949年,要麼就是在1950年,我們終於搞到了一輛,一輛1938年產的福特牌。但第一個星期,我們就吃盡它的苦頭,我爹不得不將一隻馬達重修了一下。
我記得,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們總是搭乘北岸公司的車,穿過雅基馬的喀斯喀特山脈到西雅圖去,住在萬斯旅館,到一家名叫「就餐鈴聲」的咖啡店吃東西。有一次我們還到伊瓦爾的蛤蜊養殖場,去喝了好多杯熱的蛤蜊湯。
那些年,我努力掙錢養家糊口,但事情一樁接一樁地發生,我們發現經常得搬家。我不能像我爹那樣生活。一個聖誕節,我終於逮到機會告訴他,我要當作家。也許,過去我告訴過他我要當整形外科醫生來著。「你會寫什麼?」他想知道。接著,他像是要幫我回答似地說:「寫你熟悉的事。寫我們一起去釣魚的事。」我說我會的,但我知道我不會寫。他說,「把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看。」我說好的,卻沒有做到。我沒有寫什麼釣魚的事,我想他不會特別在意這一點的,他也沒必要知道我那些日子在寫什麼,況且,他從來不讀書。然而我還是想象自己在為他寫。
我哭起來,這是得到噩耗后的第一次,以前也沒有時間這樣痛哭過。現在,突然間,我卻大哭不止。那個夏天的中午,我抱住我的妻子哭泣,當她對我說話,安慰我的時候,仍然在哭。
父親二十二歲時的照片
我記得母親總是把他的威士忌倒進水槽。有時全部倒掉,有時怕他發現,只倒掉一半,另外再加滿水。有一次我嘗了嘗他的威士忌,那東西味道實在可怕,我想象不出還有誰會去喝它。
「我們在鎮上開的是最舊的汽車,」我母親說,「我們用來修車的錢都可以買一輛凱迪拉克了。」有時她在駕駛室的車底板下發現誰落下的口紅,還有帶花邊的手帕,就對我說:「看見沒有?一定是哪個**留在車裡的。」
在華盛頓州的奧馬克,我父母住的地方比窩棚大不了多少。祖父母住在隔壁。爹仍然在水壩工作,後來,巨大的渦輪機發出了電,並途經幾百英里,把水倒灌進加拿大,弗蘭克林·羅斯福來建築工地演講,當時爹就站在人群中聽。我爹說:「他一句也沒提為了造水壩而死去的人。」他有幾個朋友死在那裡,他們有的來自阿肯色,有的來自俄克拉荷馬,有的來自密蘇里。
他要為子孫後代擺出勇敢而健壯的姿態。read.99csw.com
當我們趕到切斯特時,爹正住在屬於公司的活動房裡,一時間,我竟認不出他來了。有一陣子,我很不願意去認他。他瘦極了,皮包骨頭,又蒼白,又困惑,看上去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還記得有一天夜裡,父親很晚才回家,母親卻將他關在門外。他喝醉了,當他撞門時,我能感覺到房子在震顫。等他強行打開窗想要爬進來時,我母親就用一隻淘籮砸他,正好砸在他的眼睛中間,將他打了出去。我看見他倒在草地上。多年後,我曾經掂量過這隻淘籮,重得像一根擀麵杖,一邊想象著,有人要是被這類玩藝兒砸中頭,感覺會怎樣。
註釋:
我爹得的病,除了身體上的,還伴有一次精神崩潰,雖然當時我們不知道病症的名稱。在回雅基馬的途中,他什麼話也不說,甚至問他最直接的問題,「雷蒙德,你感覺怎麼樣?」
他的褲子沒有系好。他好像不是我爹。母親開始哭起來。我爹用胳膊勾住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卻好像什麼事也不明白的樣子。我們三個就在活動房裡住下了,我們盡量照顧好他,但我爹的病仍然不見好轉。那個夏天,還有秋天的一些時候,我和他一起到鋸木廠上班。我們早上起床,一邊吃雞蛋和烤麵包,一邊聽收音機,出門時帶著盛午飯的飯桶。早晨八點鐘,我們一起走進工廠的大門,要到下班的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他。十一月份,我回到雅基馬,好和女朋友離得近一點,那女孩,我是準備和她結婚的。
①六月:June,2個單節;十月:October,4個音節。暗指作者想推遲父親的死期。
1934年他離開阿肯色去華盛頓州找工作,一路步行,搭便車,還要乘坐載貨列車的空車廂,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個夢想在推動他。我很懷疑。我覺得他並沒有什麼夢想,他上華盛頓州,只不過為了找一份待遇不錯的穩定工作。穩定的工作,才是有意義的工作。他摘了一段時間蘋果后,才在大峽谷水壩找到一份建築工人的體力活,安頓下來。然後,存了一小筆錢買了一輛車,開回阿肯色去幫他的家人,我的祖父祖母搬家,舉家遷往西部。他後來說,他們在原來的地方差不多要餓死了,這可不是瞎說的。也就在他回到阿肯色,那個鎮叫利昂納,很短的一段時間內,遇到了我母親。他們是在人行道旁遇見的,那時他剛從一家小酒店出來。
但怎麼能從我這個同樣控制不了酒精,
我研究著父親羞怯的年輕人的臉。
原載《譯文》2004年第2期 丁麗英 譯
我爹名叫克利夫·雷蒙德·卡弗。家裡人都叫他雷蒙德,朋友則叫他克利夫https://read.99csw.com·雷蒙德。而我的名字卻是小雷蒙德·克利夫·卡弗。我討厭那個「小」字。在我小時候,爹總是管我叫弗羅格,那倒不錯。可後來,他也開始像家裡人那樣,叫我小雷蒙德了。這樣叫,一直叫到我十三四歲,那時我就揚言說了,誰要再這麼叫我,就不睬他,爹只好改叫我道克。從此,直到他1967年6月17日去世,他都叫我道克,要麼管我叫兒子。
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住進的第一所房子,是在雅基馬的第十五南大街1515號,廁所是安在門外的。每到萬聖節夜晚,或者隨便哪一個該死的夜晚,鄰家十幾歲的孩子都會把廁所挪到別處,挪到隔壁馬路上去。我爹就不得不找人來幫忙,把廁所重新搬回家。那些孩子還會把廁所移到別人家去,栽在院子中央,有一次,他們竟把它點上了火。但是,並非我家的房子廁所是在屋外的,等我大起來,有了足夠的力氣時,一看見別人家的廁所有人進去,就朝那裡扔石頭。這叫做轟炸廁所。可是這樣沒多久,漸漸每戶人家的廁所都移進了屋,還裝了管道,但我家的廁所仍在外面,是這一帶惟一的一個了。我很害羞,記得三年級時,有一天學校老師懷斯先生開車送我回家,開到我家前面的地方,我就要他把我放下來了,我對他謊稱我就住在這裏。
1941年,我們搬到華盛頓州的雅基馬,爹找到的活兒是當鋸木工,鋸木工的技術還是在克拉斯卡寧時學會的。戰爭爆發后,並沒有叫他去服役,因為他的工作對戰爭來說十分重要。軍隊需要加工好的木材,他就把自己的鋸條弄得非常鋒利,甚至能鋸掉你手臂上的汗毛。
那首詩倒是真實的,只有我爹的死期不真實,應該是在六月,而不是像第一行詩中寫的那樣在,光著上身直十,光著上身直月。我想多一個音節,好使單詞拖長一點。再說,我想留住一個月正好容我寫一首詩——那個月的日子,微弱的燈光,空氣中飄著煙霧,事物正在死亡,正在腐爛。六月是夏天的夜晚和白天,是畢業典禮,是結婚周年,是我一個孩子的生日。六月,不是我父親死去的月份。
「你行嗎,爹?」都不回答。如果他要交流,完全是可以交流的,只要動動頭,或把手掌往上抬起,都可以表示他的意思,我不知道,或者我不在乎。在路上他惟一說話的那次,是在一個月以後,那時我在俄勒岡的一條碎石路上開快車,快得連汽車的消音器都鬆掉了,只聽他對我說:「你開得太快了。」
母親保存的過去那些在華盛頓州時拍的照片里,有一張是我爹站在汽車前,一手握著啤酒瓶,一手提著一串魚。當時他反戴著帽子,帽檐向後,臉上的表情很局促。我向母親討來這張照片,她給了我,還給了我一些別的東西。我把照片貼在我家牆上,每次搬家,照片總跟著一起搬。我不斷仔細地端read•99csw.com詳這張照片,想要弄明白髮生在我爹身上的事,也好為自己理清頭緒。
疲軟的手,提著一串死鱸魚
以及那瓶啤酒。父親,我愛你,
他繼續在切斯特的工廠幹活,直到第二年的二月份摔倒在崗位上,被送進了醫院。我母親問我能不能回去幫忙,我就趕上從雅基馬到切斯特的巴士,並指望這趟車能把他們送回雅基馬。
我畢業沒幾天,正準備和母親收拾行李搬到切斯特去,我爹的信到了。信是用鉛筆寫的,信上說,他已經病了一段時間了,要我們用不著擔心,他被鋸子割傷了,可能有一些碎鋼屑弄進了傷口。不管怎樣,他說他出了事,像煞要失去工作。這封信里,還附著一張別人的明信片,沒有簽過名,那人告訴我母親,爹差不多要死了,他一直在喝「純威士忌」。
舉行完葬禮回家后,大家全挪到院子里去,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走過來對我說:「想必他會比在這裏的時候快活。」我一直注視著她離開。我還記得她的帽子上有一隻小圓球。然後,我父親的某個表兄,我想不起來他叫什麼了,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我們都會想念他的。」我知道他這麼說並不完全是出於禮貌。
孩子一生出來,我就上樓向我爹通報。他們讓我穿過一扇鋼門,指給我看我爹在哪裡。他坐在一張躺椅上,毯子蓋過了膝蓋。嘿,我想,我爹到底是怎麼了?我坐到他旁邊對他說,他現在當祖父了。他等了一分鐘,然後說:「我確實感覺像個祖父。」他就是這麼說的。他沒有笑,也沒有動。那個房間有很多病人。我抱住他,他開始哭起來。
我聽見大家在對我母親說些安慰的弔唁之辭,令人高興的是,我爹方面的親戚都來了,我想我記住了那天人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可能什麼時候好把它講述出來。但我做不到了,因為我幾乎都忘光了。惟一記住的就是,那個中午我爹和我的名字被反覆提起,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我爹。雷蒙德,這些人不停地說著,用我童年時就熟悉的甜美的聲音說著。雷蒙德。
是一瓶加斯伯牌啤酒。
甚至找不到魚的人嘴裏,說出謝謝你。
後來他死了。那時我遠在尹阿華城,有一肚子的話要對他說。我來不及和他做最後的告別,也沒有對他說,他干新的工作真了不起,我很驕傲他能恢復過來。
自從我們搬到雅基馬後,爹把他的親戚也安置到了那裡。到四十年代中期,我爹家族的其他成員:他的兄弟、他的姐妹,還有她們的丈夫,直至叔舅、表堂兄妹、侄甥輩,以及他們的整個家庭和朋友,都從阿肯色搬來了。一切都是因為我爹帶了個頭。男人都到喀斯卡特山的博伊西,我爹幹活的地方去幹活,女人都到罐頭廠去包裝蘋果。照我母親的說法,很快,每個人都比我爹過得好了。我的母親說:https://read.99csw.com「你爹存不住錢,錢把他的口袋燒了個洞。他總是在為別人忙活。」
母親說,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晚飯吃了很多,然後坐在桌旁,喝凈了剩下的威士忌,酒瓶是第二天發現的,藏在垃圾箱底的咖啡渣下面。他喝完酒,就站起來睡到床上,過一會兒,母親也上了床。但夜裡母親又不得不爬起來,移到躺椅上去。
他可以勝任工作了,並且不再擔心會讓其他人感到難過。當他蠻有把握時,就讓我母親搬去他那裡。
尖細的黃鱸魚,另一隻手裡
他曾經有六年沒有工作,那段時間不能享受任何東西:房子、汽車、傢具,還有電器,包括我母親最喜歡、並引以為豪的大冰箱。他還丟了自己好聽的名字,雷蒙德·卡弗,成了某個付不起錢的男人,他的自尊心也丟了。他甚至失去了性功能。我母親告訴我妻子:「雷蒙德生病的日子,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我們卻什麼也幹不成。我倒無所謂,不過我想他是要的。」
她說:「他呼嚕打得很響,吵得我睡不著。」第二天早晨再看他時,他仰面躺著,嘴張開,臉頰凹陷下去。她說,已經發灰僵硬了。她知道他已死,不需要醫生來告訴她,但還是叫來一個醫生,然後她就給我打電話,電話是我妻子接的。
十月。在這潮濕、陌生的廚房裡
但是我弄不明白。漸漸地,我爹離我越來越遠了,回到時間中去。終於在一次搬家時,照片被我弄丟了。於是,我試著去回憶,同時想法講一講我爹的事情,我想,我們在許多重要方面都很相像。當我住在舊金山南部郊區的一座公寓里時,寫了一首詩,當時我發現我像爹一樣有了酗酒的麻煩。詩能夠把我和他聯繫起來。
1956年,我高中畢業的那一年,我爹把在雅基馬的工廠里的活兒辭了,又在切斯特找了一份工。切斯特是加利福尼亞北部的一個小鎮,那兒有家小鋸木廠。當時換工作的理由是,他可以得到更高的工資,他們還含糊不清地向他保證,幾年之內可以讓他當鋸木工的頭兒,但我想,根本原因還是,我爹習慣於奔波,僅僅是想到其他地方碰碰運氣罷了。雅基馬的生活對他來說太刻板,沒有起色,而且一年前,他奔了兩次喪,他的父母在六個月內相繼謝世。
然後,他在克拉斯卡寧的鋸木廠里找了一份工作,那個小鎮在俄勒岡州,緊靠著哥倫比亞河。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母親還保留著一張照片,上面,我爹自豪地抱著我,站在那家工廠的門前,臉衝著鏡頭。我的帽子歪斜著,差不多快要掉下來了,而我爹反戴著帽子,帽檐向後,正咧開嘴大笑。他是去上班,還是已經下了班?看來都不重要了,反正他有一份工作,還有一個家庭,這就是他血氣方剛的青年時代。
1964年,通過朋友的幫助,我爹很幸運地被一家木材廠僱用,那是在加利福尼亞的克拉馬斯。他一個人先搬到那裡,看看能不九-九-藏-書能應付。他住在離廠不遠的木屋裡,木屋只有一個房間,與他剛到西部時和母親住的地方差不多。他給母親寫潦草的信,還要她在電話中把信念給我聽。他在信中輕描淡寫地提到了近況,去上班的每一天,都把它當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天,他還告訴她,這樣第二天就容易過了,接下去也是如此。他要她代他向我問好。他說,如果他在夜裡睡不著覺,就想我,還想我們在一起的好時光。終於,兩個月過後,他恢復了一些自信。
我父親一輩子都想變得勇敢。
他穿著絨布襯衫和牛仔褲,靠在
「他是個酒鬼,」母親說,「我不知道為什麼聽他說話。他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如果當時我有一顆水晶球就好了。」他們曾在一年前或別的時候的一次舞會上見過。母親告訴我,他在她之前有過女朋友。「你父親總是有女朋友的,甚至在我們結婚以後也有。而他是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我從來沒有其他男人。我也沒有失去過什麼。」
1934年產的福特汽車的擋泥板前。
一次我看見母親端了一鍋熱水跑進我爹睡覺的房間。她把爹的手從被窩裡拉出來,浸到水裡。我站在走廊里看著。我想知道有什麼結果。她告訴我,這樣能使爹在睡夢中開口說話。她肯定爹有些事瞞著她,而她有必要知道。
不管怎樣,後來他出了院。現在算來也是好多年過去了,當時他沒法工作,只好坐在房子附近,考慮下一步該做什麼,他這輩子作了什麼孽,讓他落到這地步。而我母親辭了工作去打零工。多年後,她總是提到所謂的「雷蒙德生病」的那段住院以及出院后的日子。而生病一詞,對我來說,意思已完全不同了。
綿羊般的笑靨,一手提著一串
就在他們去華盛頓州的當天,一個治安法官為他們舉行了婚禮,於是,這個高高大大的鄉村姑娘,和原來的農場工人,現在的建築工人結了婚。新婚之夜,我母親是在阿肯色公路旁的帳篷里,和我父親家的人一起度過的。
戴著舊帽子,翹起的帽檐遮住了雙耳,
但他的眼睛將他出賣,還有那雙
爹死了,母親打電話來報喪,是我妻子接的電話,當時我不在家,正打算一邊工作一邊到尹阿華大學的圖書館管理系就讀。妻子一拿起電話,母親就脫口而出:「雷蒙德死了!」一瞬間,妻子以為是我死了,後來母親才講清楚自己指的是誰,妻子便說:「感謝上帝,我還以為是我的雷蒙德吶!」
我還記得就在那段日子,爹曾經把我帶到卧室,讓我坐在床上,對我說我可能要去拉沃姑姑那兒住上一陣。我不明白,我幹了什麼,不得不住到外面去。但不管怎樣,這件事後來好歹不了了之了,因為我仍然和家裡人在一起,沒有住到別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