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露台

露台

作者:雷蒙德·卡佛
荷莉是個聰明女人,她最先知道。
但是也許我應該看著地板。
我聽到車子發動的聲音,然後另一輛。他們打開頭燈照著旅館,然後一輛跟著一輛離開駛入公路。
「你記得嗎,我們結婚前還只是小孩子。」荷莉說。「那時我們有遠大的計劃和夢想,記得嗎?」她坐在床上,抱著她的膝蓋和酒。
每一件事都讓我很難過。
我的心跳變慢了,我等待著。
她把杯里的酒喝完,然後開始哭。我過去抱著她,但是沒有用。
「我心裏有個東西已經死了,」她說。「雖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它死了。你殺死它了,你把它活生生殺死它。現在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我呢,我還是繼續兼夜差,連猴子都會做那份工作。但是這裏的事情很快就一蹶不振,我們已經沒有心思去管它了。
那天早上之後,我開始注意到她了。她是個端正的小女工,有一口美麗的白牙,我常看著她的嘴。
「荷莉!」我說。
「杜恩?」她說。
荷莉離開沙發,橫躺在床上。
「就連沒多久前我們做那件事的時候,你還在想著她,」荷莉說。「杜恩,這很傷人。」
兩輛掛著別州車牌的汽車停在辦公室前面,兩個駕駛正站在門口講話。其中一個說完話,張望了一下旅社,手托著下巴。還有一個女人,她把臉貼近玻璃窗,用手遮擋著眼睛,往裡面窺視。她拉了拉門,看是否鎖著。
「荷莉,」我說。
她把手放在臉頰上,閉上雙眼。她的頭來回搖動,發出這種喃喃的聲音。
她說:「杜恩,我很痛苦。」
「你不是我的第一個,你知道吧。我的第一個是瓦特,真沒想到,瓦特。你的名字是杜恩,瓦特和杜恩。誰九-九-藏-書知道我那些年錯過了什麼?你曾經是我的全部,就像那首歌一樣。」
我幫我們又倒了酒,然後看著窗外。
「荷莉,」我說。
我把最後一點Teacher's倒入我們的杯子里,加了冰塊和水。
「荷莉,你還是個很有自信的女人,」我說道:「還是沒人比得上你,別這樣,荷莉。」
就是在她說完后,我們就躺在床上了。
荷莉登記房客的工作也沒做好。她要不是房租多算了,就是沒收到該收的錢。有時候她把3個人安排在只有一張床的房間里,要不然就是她把一個人安排在有一張特大床的房間里。房客有好多抱怨,有時候還有閑言閑語。人們開始打包,搬到別的地方。
接下來,管理階層來了一封信。然後又來了一封,經過認可的。
「但是我沒有那麼做!」她說:「我沒辦法超越我們的婚姻。」
荷莉曾是我唯一的愛。
她穿著內衣和胸罩,手上拿著酒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然後是電話,城裡有人要過來。
我說:「荷莉,不能再這樣子下去了,這種情況一定要結束。」
「我的心碎了,」她說:「它變成一塊石頭。我沒用了,反正已經沒救了,我一點用也沒有了。」
她坐在沙發上,把膝蓋收到下巴底下。「再給我一杯酒,你這王八蛋,」她說。她又說:「按喇叭按死好了。叫他們去『旅人客棧』大便撒尿,那不是你那個清潔女工現在待的地方嗎?倒一杯酒給我,你這王八蛋!」
總之,一件事跟著一件事來了。
她抿了抿嘴唇,用她特有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荷莉,求求你,」我說。「不要再說了,親愛的。我們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告九*九*藏*書訴我應該怎麼做?」
第一年一切都很順利,我晚上還兼另一份差,我們開始往前進。我們有計劃。然後某一天早上,我也不知道,我在一間房間內鋪浴室地磚,這個墨西哥清潔女工剛好進來打掃。僱用她的是荷莉。我以前真的沒怎麼注意到這小女工,雖然我們碰面時會講講話。她叫了我一聲,先生,我記得。
我們對彼此都很溫柔,但迅速。感覺還好。
空氣中好像有一種什麼怪事都可能發生的感覺,反正我們知道什麼事都早就發生了。
荷莉說道:「你已經超出婚姻的限度了,你殺死了信任。」
她是個剛過卅歲的美麗女子。身材高挑、一頭黑色長發、碧綠眼珠,是我認識唯一有綠眼珠的女人。我以前常讚美她的綠眼珠,她告訴我就是因為那雙眼珠,她知道她自己將來一定很不凡。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腦袋裡想不出一句話。我把杯子給她,坐在椅子上。我喝著我的酒,想著一切將永遠不一樣了。
「荷莉個屁!」她說。
「杜恩,」荷莉說。
「我不必再對你說一遍,」她說:「我瘋了,我沒有自信了。我以前那麼有自信。」
「那對老夫婦現在八成死了,」她說:「兩個人並排躺在某個墓園。你記得他們請我們進屋內吃蛋糕嗎?後來他們帶我們參觀房子?屋子後面有一個露台,就在屋後面的樹下?它有一個尖尖的屋頂,油漆已經剝落了,階梯上還長出雜草。那個女人說很多年前,我是說很久很久以前,星期天人們會聚在這裏彈彈琴,大家會坐在這裏聽。我那時在想我們很老的時候也會那樣,很有尊嚴,而且一直待在一個地方,別人會到我們家門前敲門。」
九-九-藏-書「受不了什麼?」我說,但是我當然知道。
「我記得,荷莉。」
但我們已經不在乎了,這是事實。我們知道我們的日子不多了,我們已經搞壞了我們的生活,正準備接受一場騷動。
荷莉負責會計,她對數字很在行,房間出租大多都是她在負責。她喜歡和人接觸,人們也喜歡她。我則負責庭園、除草、修樹、保持游泳池的清潔、修理一些小東西。
這件事,她也是對的。
我可以聽到樓下的電話聲。它已經響了一整天了,就連我在昏睡的時候都聽得到。我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聽著電話聲,想著我們會發生什麼事。
她說:「你和她在這張床上過嗎?」
那天早上她在我肚子上倒了Teacher's,然後舔掉。那天下午她想從窗戶跳出去。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修理一間浴室水龍頭的皮圈,然後她進房間打開電視,就像女清潔工常做的動作。我是說,她們打掃時都會這樣。我停下手邊的工作,然後走出浴室。她看到我很意外,然後微笑著叫我的名字。
當我和荷莉剛搬到這裏,接下旅館經理的工作時,我們以為我們終於時來運轉了。房租免費、水電免費,外加一個月三百元的薪水。再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差事了。
但多半我們都是在11號房。11號是我們的幸運房間。
荷莉擦拭她的眼睛。她說:「給我倒杯酒,這摻太多水了。讓他們盡量按好了,我管它的。我要搬去內華達。」
馬英 譯
難道我不知道!
我還不能立刻就說出什麼。然後我說:「荷莉,這些事情,我們以後也會這樣回憶的。我們會說:『九*九*藏*書還記得那個游泳池滿是殘渣的汽車旅館嗎?』」我說:「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嗎,荷莉?」
她搖頭。
她開始叫我的名字。
我跪了下來開始求她,但是我腦袋裡正在想花妮塔。真可怕,我不知道我會發生什麼事。
「我受夠了,」她說:「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走到窗戶旁邊,站在窗帘後面往外看。有個人在下面說了一些話,然後用力搖了搖辦公室的門。我動也不動。我祈求荷莉給我什麼暗示,我祈求荷莉讓我知道。
喝酒這回事很滑稽。每當我回想以前,我們所有重要的決定都是在喝酒的時候出現的,甚至在討論要不要戒酒時,我們還是拿著半打啤酒或威士忌,坐在廚房或外面的野餐桌。當我們下定決心搬到這裏,接下旅館經理的工作,我們已經好幾個晚上喝著酒,評估著這件事的優點和缺點。
停車場有人按了一長聲喇叭,停下來,又開始按。
但荷莉只是拿著她的杯子坐在床上。
「不要去內華達,」我說。「你不要說氣話,」我說。
我可以看得出來她不知道。
「這是真的,杜恩」她說:「不要和我辯。」
我說:「你是個很棒的女人,荷莉。我知道你有過很多機會。」
「聽我說,」她說:「你記得那次我們開車到亞基馬市郊外的老農場,穿過特瑞斯高地?我們那時一直開著車,記得嗎?我們開在一條泥土路上,天氣很熱,滿天都是沙?我們一直開著車,然後到了那間舊房子,你去向人家要杯水喝?你能想象我們現在做那種事嗎?去一間房子敲門要水喝?」
「我才沒說氣話,」她說:「內華達沒什麼不好。你可以和你的清潔女工待在這裏,我要搬去內華達,不去那裡read.99csw.com就死了算了。」
看著她這樣子我很痛。
就是那時我拿出Teacher's。我們把大門鎖上,帶著冰塊、杯子、酒瓶上樓到這裏。一開始,我們看著彩色電視,嬉鬧了一下,讓樓下的電話鈴一直響著。如果要吃東西,我們就出去拿販賣機里的起司洋芋片。
我不再清理游泳池,它開始布滿綠色的東西,最後房客也不游泳了。我也不再修理水龍頭、鋪地磚、補漆剝落的牆壁。嗯,事實是我們倆都喝得很兇。如果真的想喝醉,那是需要花時間和精力的。
我們喝著摻了冰塊和水的Teacher's。我們在中午之前睡了一會兒。然後她下床,威脅說要穿著內衣跳出窗外,我得把她抱住。雖然這裏只有兩層樓高,但就算是這樣也夠瞧了。
和花妮塔這件事是一個星期五次,早上10點和11點之間。沒有固定的房間,依她當時在哪裡里打掃而定。我就直接走進她正在打掃的房間,關起身後的房門。
她接下我遞給她的酒。
我們坐在樓上一間套房的沙發上。旅館里有很多空房間,但是我們需要一間套房,可以走動和說話的地方。於是那天早上我們把汽車旅館的辦公室關了,到樓上的一間套房。
我們起床,穿了衣服,喝了咖啡,然後決定這次的談話。什麼東西都不要去管,不管電話,不管客人。
「荷莉?」
我說,「荷莉,親愛的,我愛你。」
我想荷莉說不定可以熬過去,我想她要做的就是放手一試。
然後那個星期六早上,我們在一整晚的舊事重演之後醒來。我們睜開雙眼,在床上轉了身好好地看了彼此。那時我們倆都知道了。我們已經到了盡頭,必須找一個新的起點。
樓下的電話鈴開始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