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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他命

維他命

作者:雷蒙德·卡佛
我倒上威士忌,喝了一點,端著杯子進了衛生間。我刷了牙。然後打開了一個抽屜。帕蒂在卧室里喊著什麼。她打開衛生間的門。她還穿著衣服。我估計她是穿著衣服睡的。
我們走在人行道上,我用手臂摟著她的腰。
後來帕蒂說:「希拉怎麼了?」我說,「她去波特蘭了。」
我正在廚房待著,唐娜端著個空杯子進來。我倆單獨待了一會兒,我稍稍摟抱了她一下。她也抱了抱我作為回應。我們摟著站在那裡。
卡奇轉著鏈子上的耳朵。
我和唐娜這就要離開隔間。
我們開始離開隔間。別人都在看著。
我們在隔間里擠成一團,面前是酒杯和尼爾森放在桌上的帽子。「你,」尼爾森對我說。「你有另外的人,是不是?這個漂亮女人,她不是你老婆。我知道這個。但你和這個女人是很好的朋友。我說得對嗎?」
帕蒂說:「媽的。」她搖了搖頭,像是我什麼都不明白。我們聽著雨聲。
我起身給我倆又倒了一杯。「唐娜在幹什麼?」我說。我讀著瓶子上的標籤,等著。
貝尼說:「尼爾森,我們走吧。另一個隔間里有個人。我跟你提到過那個人。尼爾森今天早晨剛下飛機。」
我想說點什麼。我說:「哎,唐娜,別為這個不開心了。真對不起,出了這樣的事。」
貝尼伸出手,行了個道上的握手禮。貝尼和我聊過。他知道我喜歡音樂,過去,只要我倆都在這裏,他會過來聊幾句。他喜歡吹強尼·霍奇斯,常吹他當年怎樣做強尼的薩克斯背景伴奏。他會這麼說,「當年我和強尼在梅森城玩樂隊的時候。」
我說:「你打算怎麼辦?」但我並不在乎。哪怕她現在就心臟病發作死掉,我也無所謂。
「非百老匯」就是我帶唐娜約會去的地方。這是我們惟一的一次約會。
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
帕蒂說:「維他命。」她拿起杯子,轉著裏面的冰。「看在狗屎的分上!」她說,「我是說,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這是我最沒想到會去做的事情。老天爺,我從來沒想過長大了要去賣維他命。上門推銷維他命。真是沒想到。想到這個我就受不了。」
我有一份工作,帕蒂卻沒有。我每晚在醫院工作上幾個小時。這是個沒什麼的工作。我隨便干點什麼,打上八小時的卡,然後就和護士們一起去喝酒。過了一陣,帕蒂想出去工作。她說出於自尊,她需要有個工作。她開始挨家挨戶推銷多種維他命。
高腳燈 譯
「我也從來沒想到過,寶貝,」我說。
唐娜說:「我真不想這麼對待帕蒂。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為我們創業。但我也許要不幹了。這話就我們兩人說說。你發誓!我得吃飯。我得付房租。我需要一雙新鞋和一件新外套。維他命不能給我這些,」唐娜說。「我覺得維他命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了。我還沒有對帕蒂說。我說了,我還在考慮這件事。」
「是不是該你說話了?」尼爾森說。「我逗你玩呢。離開越南后我還沒和誰開過玩笑。我倒是逗過那些越南佬幾次。」他又咧嘴笑了笑,厚嘴唇向後卷著。而後,他只盯著我看,不再笑了。
「尼爾森,」貝尼說。
「隨你的便。但不許你叫醒帕蒂。同性戀婊子。」我說。
「別做夢了。滾開,」唐娜說。
我開始往外走。我推開門,車頂上的燈亮了。
「我要帕蒂送我,」希拉說。
「非百老匯」的前半部分和普通的酒吧餐廳一樣。幾個「黑桃」坐在吧台前,還有幾個坐在鋪著紅油布的桌前,吃著盤子里的東西。我們穿過餐廳,來到後面的一個大房間。這裡有一個長吧台,靠牆有一排隔間,再往後,是一個樂手們用的舞台。舞台的前面可以算作是舞池了。其他的酒吧和夜總會還沒關門,所以這裏的人還不多。我幫著唐娜脫掉外套。我們挑了個隔間,把我們的香煙放在了桌子上。一個叫漢娜的「黑桃」女招待走過來。漢娜和我相互點了點頭。她看著唐娜。我點了兩杯RC特飲,決定好好享受一番。
卡奇查看著耳朵。他拿起鏈子,晃了晃上面掛著的耳朵。他看著它,讓它在鏈子上來回晃悠。「我聽說過干耳朵和干雞|巴這一類的東西。」
尼爾森看著對面的唐娜。他摘下帽子。他用大手轉著帽子,像是在帽檐上找什麼。他在桌子上給他的帽子騰出一塊地方。他看著唐娜。露齒一笑,動了動肩膀。他每隔幾分鐘就要動一下肩膀,就像是扛著它們讓他覺得很累。
今晚我實在是受夠了。「回去睡覺吧,寶貝。我在找東九九藏書西呢,」我說。我打翻了醫藥櫃里的什麼東西。它們滾進了水池。「阿司匹林在哪兒?」我說。我又打翻了一些東西。我不管了。東西不住地往下掉。
「有個地方,是『黑桃』去的地方,」我說。「有音樂。我們可以喝一杯,聽點音樂。」
「我們可以和你們擠一擠,大家一起坐嗎?」貝尼說。「可以嗎?」
「你開車?」唐娜說。
聽到那句「現在不行」后,我鬆開了。我覺得這事已經是十拿九穩了。
尼爾森隔著音樂聲喊了幾聲。他喊道,「沒用!不管你做什麼,都沒有用!」我聽見了他說的這個。再後來,就什麼也聽不見了。音樂停了一下,又繼續了。我們沒有往回看。我們來到了外面的人行道上。
時不時的,會有一個「黑桃」用酒瓶砸開另一個「黑桃」的頭。曾經流傳過這麼一個故事。有人跟在另一個人的後面進了男廁所,當那個人手放在下面小便時,後面的人割開了他的脖子。但我從來沒遇到過麻煩。沒有卡奇應付不了的事。卡奇是個大塊頭的「黑桃」,剃著光頭,他的光頭在日光燈下發出奇怪的光。他穿著夏威夷襯衫,下擺耷在褲子的外面。我覺得他腰上別著什麼。起碼是根短棍子。如果有人開始做出格的事,卡奇會走過去,把他的大手放在當事人的肩上,說上幾句,就沒事了。我斷斷續續地去那兒已有好幾個月了。他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開心,像是,「你今晚怎麼樣?朋友,」或是,「朋友,有陣子沒見著你了。」
她火了。「我們是朋友,」她說。「我必須和她談談。我要親自和她談。」
我又想了一會兒唐娜。我喝完酒,把電話筒從鉤鍵上取下來,就進了卧室。我脫掉衣服,在帕蒂身邊躺下。我躺了一會兒,放鬆放鬆,然後就行動起來了。但她沒有醒。完事後,我閉上了眼睛。
「寶貝,」我說。
「尼爾森個屁,」尼爾森說。
我搖搖頭。「我剛才說過了,她睡著了。」
「你好,姑娘,」尼爾森說,唐娜立刻回答道,「你好啊,尼爾森。你好,貝尼。」
我們接著喝酒聊天,直到我該去上班了。帕蒂說如果沒有先睡著的話,她要去浴缸里泡個澡。「我站著都會睡著,」她說。她接著說,「維他命。就剩下它了。」她看了看廚房,看了看她的空杯子。她喝醉了。但她還是讓我吻了一下。然後我就去上班了。
「我是我自己僅有的客戶,」她說。「我覺得吃了這麼多維他命,對我的皮膚都有影響。你覺得我的皮膚看上去正常嗎?一個人會不會服用維他命過量?我已經到了不能像正常人那樣拉屎的地步了。」
漢娜走過來。貝尼要了RC。漢娜走後,尼爾森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瓶一品脫的威士忌。
「我開車送你,」我說。我不想做這個,但我會去做。
我說:「看來只能有勞我替你轉告了。她睡著了。」
我說:「當然。」
我留下她盯著儀錶盤發愣。我發動起我的車子,打開車燈。我推上檔,踩住了油門。
再睜開眼已經是下午了。我一人待在床上。雨水正猛打著窗戶。帕蒂的枕頭上放著一個蘸了糖的炸圈餅,床頭柜上放著一杯喝剩下的水。我的酒還沒有醒,腦子糊裡糊塗的。我知道是星期天,離聖誕節不遠了。我吃了炸圈餅,喝完了水,就又睡著了,直到聽到了帕蒂吸塵的聲音。她進卧室問希拉的事,我就是在那時告訴她的,說希拉去波特蘭了。
「天哪,」唐娜說道。「真噁心。」
尼爾森還在掏他的口袋。他從西服裏面的口袋裡掏出一個皮夾,把它放在桌子上。他拍了拍皮夾。「裏面有五張大的。聽著,」他對唐娜說。「我會給你兩張。你在聽嗎?我給你兩張大的,你來舔我。就像她的女人和別的大傢伙做的一樣。你聽見了嗎?你知道就在他把手伸進你裙子的這一刻,他老婆正把嘴放在某個傢伙的鎚子上面呢。公平的不能再公平了。這裏。」他把錢從皮夾里拉出一角。「媽的,這是給你好朋友的一百,這樣他就不會覺得被冷落了。他什麼都不需要做。你什麼都不需要做,」尼爾森對我說道。「你只要坐在那兒喝你的酒,聽聽音樂。很好的音樂。我和這個女人像好朋友一樣走出去。然後她一人回來。要不了太久,她就會回來。」
她搖下車窗,往外面撣煙灰。
註釋:
④原文是「brother handshake」,這是黑人見面時的一種繁瑣的握手禮。
我喝了點酒。我嘗不出威士忌的味道,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我說,「電視里看到的那些關於越南的狗屎都是真的嗎?」
我說:「挪到那邊去。」
「尼read.99csw.com爾森,」貝尼說,「怎麼能這樣說話,尼爾森。」
「還沒有醉到不能開車送你去醫院,」我說。
我說:「你沒有想著搬去波特蘭吧,有沒有?」
「有沒有點意思?」尼爾森說。他注視著唐娜。
「我們得走了,」我說。
「小心點,尼爾森,」貝尼說。「別讓人看見了。尼爾森剛從越南回來,才下飛機,」貝尼說。
小組的核心由帕蒂、唐娜和希拉組成。帕蒂是個美人。唐娜和希拉只能算說得過去。一天晚上,希拉對帕蒂說她愛她超過世界上任何東西。帕蒂告訴我那是希拉的原話。當時帕蒂正開車送希拉回家,她們停在希拉家門前。帕蒂對希拉說她也愛她。帕蒂對希拉說她愛她所有的姑娘。但不是希拉所想的那種愛。而後希拉摸了帕蒂的乳|房。帕蒂說她拿掉希拉的手,握住它。她說她告訴希拉她不來那個的。她說希拉眼睛眨都沒眨,只是點了點頭,抓過帕蒂的手,吻了一下,就下車了。
「她也是我的朋友,」我說。我接著說,「走吧。」
我走出醫院時剛過午夜。天已經晴了,星星也出來了。和帕蒂一起喝的那點威士忌還在讓我頭暈。但我還想在回家的路上去伯尼喝上一杯。唐娜的車就停在我車子旁邊的空位上,她正待在車裡面。我想起了我們在廚房的摟抱,和她說過的「現在不行」。
帕蒂說:「她兩天前做了一小筆。就這些。這就是我們所有人這周做的了。她要是不幹了我一點都不會吃驚。我不會責怪她的。」她接著說,「要是換了我,我也會不幹的。但她要是不幹了,那怎麼辦?那樣的話我又回到了起點,就是這麼回事。一無所有。大冬天的,到處有人生病,都病得要死了,但沒人覺得自己需要維他命。連我自己都病得要死了。」
「你喝醉了!你連一點覺都沒有睡。」她又看了看她的手指頭,說,「真該死,為什麼會這樣?」
我繼續開車,沒有看她。
我說:「我記不住我夢見過什麼。也許我不做夢。我醒來后什麼都想不起來。」我聳了聳肩。我從來不管睡著後腦子里發生的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那個。
她像是在考慮什麼。她搖了搖頭,然後喝完了她的酒。她說,「我連做夢都夢見維他命。我一點休息時間都沒有。一刻也放鬆不下來!你至少可以在下班后什麼都不用想。我敢打賭,你從來沒有夢到過工作。你不會夢見自己在給地板打蠟,或做你在那兒做的任何工作。當你離開那個該死的地方后,你不會回到家裡接著做和它有關的夢吧,是不是?」她尖叫道。
她用沒受傷的手抓住受了傷的手的手腕,小手指腫得和插在口袋裡的手電筒一樣粗。「此外,我還要告訴她我要去波特蘭。我要和她告別。」
唐娜的手就放在我腿邊上。我摸到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頭。她也捏了捏我。然後她抽出手來,把車上的點火器按了下去。點上煙后,她又把手放了回來。「我最不願意做的就是讓帕蒂失望。你明白我說的嗎?我們是一個團隊。」她遞給我她的香煙。「我知道牌子不同,」她說,「你抽一口,試試看。」
「天哪,關了燈!」
「我可是跟你說了,」她說。
尼爾森舉起瓶子,喝了點威士忌。他擰上蓋子,把酒瓶放在桌上,用他的帽子蓋住。「很好的朋友,」他說。
「我從一個越南佬那兒割下來的,」尼爾森說。「他即使有它也什麼都聽不見了。我想給自己留個紀念品。」
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
尼爾森提高了嗓門。他說:「你要是想跟這個狗日的走,想讓他的臉上沾滿你的汗水的話,你們倆都得先過我這一關。」
「我睡不著,」她說。「我腦子裡裝著事情,睡不著。」
貝尼看著我,翻了翻眼。他也喝醉了。「我得恢復一下了。」他對我說,他輪流喝著兩個杯子里的RC,然後把杯子放在桌子底下,往裡面倒威士忌。他把酒瓶放進他外套的口袋裡。「哥們,我的嘴唇已有一個月沒碰簧片了。我得趕緊練練了。」
②黑桃(Spade),這裏用撲克牌里的黑桃來稱呼黑人,是對黑人的一種侮辱性稱呼。
「我們待不了多久,」我說。「喝完這杯就走。」
「我敢打賭,我知道你腦子裡正在想什麼,」尼爾森說。「我敢打賭你在想,『現在這裡有個喝醉了的黑鬼,我該拿他怎麼辦?也許我不得不抽抽他的屁股!』你在想這些嗎?」
「哥們,怎麼樣?」貝尼說道。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她說。
「我夢見自己兜售維他命,」她說,「我沒日沒夜地賣維他命。天哪,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她說。
「帕蒂是我https://read.99csw.com的朋友,」她說。
我喝完杯子里的酒,想著再去倒一杯。
我剛和漢娜要了兩杯酒,一個叫貝尼的「黑桃」走了過來,邊上還跟著一個「黑桃」,一個穿著很正式的大塊頭「黑桃」。這個大塊頭「黑桃」有雙發紅的小眼睛,穿著細條紋的三件套西服,玫瑰紅的襯衫,還有領帶、大衣、淺頂軟呢帽——全套的行頭。
尼爾森拿起煙盒遞給卡奇。
「別走呀,姑娘,」尼爾森說。
酒來了后我付了賬,我們每人呷了一口,就開始摟抱起來。我們擠壓、輕拍對方,吻對方的臉,就像這樣溫存了一陣。有時,唐娜會停下來,向後縮,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開一點。她會盯著我的眼睛看。然後她慢慢閉上眼睛,我們就又吻在了一起。沒多久,這裏的人多了起來。我們停止了接吻。但我仍然摟著她。她把手指放在我的腿上。幾個「黑桃」小號手和一個白人鼓手開始擺弄起他們的傢伙。我琢磨和唐娜再喝一杯,聽完這一輪。然後我們就離開這裏,去她那兒把事給辦完。
「好朋友,」尼爾森說。「很好的朋友。」他擰開威士忌的瓶蓋。
我對唐娜有點意思,她是核心小組的另一成員。在派對的那個晚上,我們伴著杜克·埃林頓的音樂跳了一會兒舞。我把她摟得緊緊的,聞著她的頭髮,帶著她在地毯上移動時,我的一隻手一直放在她後背的下方。和她跳舞感覺真棒。我是派對上惟一的男人,一共有七個女孩。她們中的六個互為舞伴。只要在客廳里掃視一圈,感覺就會很好。
我替她打開車門。我們開車回醫院。唐娜坐在她那一邊。她用點火器點著了煙,但她沒說話。
「別叫我寶貝,」她說。「太難了,兄弟。這樣的生活不容易,不管你怎麼做。」
「我需要那筆錢,」唐娜說。「我一直在想這個。」
唐娜說:「我不想看耳朵。噁心。加倍的噁心。天哪。」她看著我。
尼爾森用他的紅眼睛盯著我。他說:「我想說的是,你知道你老婆現在在哪兒嗎?我敢打賭她和一個花|花|公|子出去了,就在你確確實實跟你的好朋友坐在這裏的時候,她正在撥弄他的奶頭,拽他的雞|巴呢。我敢打賭她也給自己找了個好朋友。」
「我不會坐你的車的!」希拉大喊道。
「尼爾森,」我說。尼爾森用他的紅眼睛盯著我。他把面前的帽子、皮夾和煙盒推到了一邊。
她就是這麼說的。她然後走出廚房,出了前門,也沒有用一下衛生間,甚至沒有洗把臉。我站起來從窗戶往外看。見她正沿著一條路向歐幾里得大道走去。路上沒有其他人,天太早了。
剛開始,她只不過是一個在陌生的臨近街區跑來跑去、上門推銷東西的女孩。但她找到了竅門。她手腳利索,有個性,上學時各方面就很優秀。公司很快就提拔了她。一些幹得不好的姑娘歸到了她的名下,她有了一班自己的人馬,在商場里有了一間小辦公室。但替她工作的姑娘總在變。有些做上一兩天就不做了——有時,她們才做了一兩個小時。但會有幹得好的女孩。她們能把維他命賣出去。這些女孩和帕蒂待著一起干。她們成了這班人馬的核心。但有些女孩連把維他命白送人都送不出去。
他四下看了看。他看了一眼尼爾森放在桌上的皮夾,和皮夾邊上打開的煙盒,他看見了那隻耳朵。
我匆忙下車。「晚安,唐娜,」我說。
「明白也不明白,」我說。
有時,一個女孩會突然僵在那裡,無法去按面前的門鈴。或者是到了門口,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要不就是把問候語和進了門才該說的話搞混了。遇到這種情況,她會決定放棄這次,拿著樣品盒回到車裡,無聊地待著,等帕蒂和其他女孩做完她們的工作。大家會檢討一下,然後一起乘車回辦公室。她們會說些鼓勁的話,像「越是困難,越要努力」和「只要認真,無事不成」這一類的話。
希拉舉著她的手指進來時,我正在桌旁想著剛才的摟抱。
「你做夢!」帕蒂說。「即使你不記得了。所有人都做夢。你要是不做夢的話,非瘋了不可。我讀到過這個。它是個發泄的途徑。人在睡覺時都要做夢,不然就要得神經病。但我做夢時,我夢見維他命。你明白我說的了嗎?」她眼睛盯著我。
「別哭了,」我說。
「嗨,貝尼,」我說。
我把車停在我車子的邊上,熄了火。我看了看後視鏡,覺得像是看見了那輛舊克萊斯勒跟在我後面開進了停車場,裏面坐著尼爾森。我把手在方向盤上放了一會兒,然後讓手落在了腿上。我不想去碰唐娜。我倆在我家廚房的摟抱,我們在「非百老匯」的接吻,read•99csw.com都已經過去了。
「那就好,」卡奇說。「我的原則是大家都玩得開心。」
「尼爾森早晨才從越南飛回來,」我聽見貝尼在說。「我們喝了一整天了。這是有史以來最長的一天。但我和他,我們沒事,卡奇。」
貝尼說:「是真的。給他看那個耳朵,尼爾森。尼爾森帶著這個耳朵,剛從來自越南的飛機上下來。這個耳朵周遊了半個世界,才來到今晚這張桌子上。尼爾森,給他看。」
帕蒂說:「你才不在乎我吃不吃維他命呢。這是關鍵所在。你什麼都不在乎。今天下午下雨時,車子擋風玻璃的雨刷壞了。我差一點就撞車了。就差了那麼一點點。」
「姑娘,」尼爾森說。
「就是,」她說,「你說得倒輕巧。」
稍後她說:「別這樣。現在不行。」
有時,一個女孩會在外出時連同樣品盒和其他東西一起消失,她會搭輛車子回鎮里,然後逃之夭夭。但總有女孩來頂替她。那年頭姑娘們來了走,走了來。帕蒂有個名單。每隔幾周她就會在《儉省》上做個小廣告。會有更多的女孩,更多的培訓。沒完沒了。
所有人都喝醉酒回了家。帕蒂上了床。我還想繼續,就端著杯酒坐在桌旁,直到天蒙蒙亮了。這時希拉從後面陽台回到屋裡,她說她頭疼得就像有人在用鐵絲捅她的腦袋。她說她疼得太厲害了,她害怕她的眼睛會從此斜視了。她確信她的小指頭斷了。她給我看。它看上去發紫。她抱怨我們讓她戴著隱形眼鏡睡了一整晚。她想知道還有沒有人在乎她。她把手指湊到眼前看著,搖搖頭,又把手指伸到不能再遠,看了一會兒。就像是她無法相信,那天晚上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她的臉腫著,頭髮亂成一團。她用冷水衝著手指。「天哪。哦,天哪。」她說著,在水池那邊哭了一會兒。但她曾很當真地向帕蒂示愛,我對她沒有一點同情。
「這是唐娜,」我說。「唐娜,這是貝尼,這是尼爾森。尼爾森,這是唐娜。」
卡奇開始看著尼爾森。我拿著唐娜的外套站在隔間邊上。我的腿在打戰。
他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這是一個銀質的煙盒。他打開它。我看了眼裡面的耳朵。它下面墊著棉花,看上去像是個幹了的蘑菇。但那是一隻真的耳朵,穿在一個鑰匙鏈上。
「我們是朋友,我們都愛著對方,」希拉說。「我一定要和她告別。」
我開進「非百老匯」的停車場。三個「黑桃」靠在一輛擋風玻璃已經碎掉了的舊克萊斯勒上。他們只是懶洋洋地待在那兒,來回傳著一個包在紙袋裡的酒瓶。他們打量著我們。我下了車,轉過去替唐娜開門。我檢查了一下車門,挽起唐娜的胳膊,向街那邊走去。「黑桃」們只是看著我們。
我正在喝著攙了牛奶的蘇格蘭威士忌,加了一點點冰。希拉靠在滴水板那兒。她透過細縫一樣的眼睛看著我。我喝了點酒,什麼都沒說。她接著告訴我她多麼難受。她說她需要去看醫生。她說她要去叫醒帕蒂。說她不想幹了,要離開這裏,去波特蘭。然後她說她必須先和帕蒂說聲再見。她不停地說著。她要帕蒂開車送她去醫院,去看她的手指和眼睛。
⑤強尼·霍奇斯(Johnny Hodge,1906-1970),美國著名薩克斯演奏家。
「帕姆幹得怎麼樣?」我說。「她還在偷東西嗎?」我想換個話題。但我想不起來還有什麼。
我開始站起來。我說,「我說了我會開車送你。」
我倒了一杯。
我四處看了看。見卡奇站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樂手們在他身後工作著。幾個跳舞的待在舞池裡。我覺得卡奇正看著我。但即使他剛才看了,他又把目光移開了。
尼爾森笑了起來。「我說完了,」他說。
「我明天不去上班了,是今天,管他什麼時候,鬧鐘響了,我也不去」她說。「我要離開這裏。剛才發生的事情是個兆頭。」她把點火器壓下去,等著它彈出來。
下班后我常去一個地方。起先我是去聽音樂的,而且,在別處都關門后,還能在那兒喝上一杯。這個地方叫「非百老匯」,在一個「黑桃」區,是「黑桃」們光顧的地方。由一個叫卡奇的「黑桃」經營。在其他地方都關門后,人們會來這裏。他們會點這裏的招牌酒——加了威士忌的RC可樂,要不他們就帶著自己的酒,藏在衣服下面,點一杯RC可樂,自己調酒喝。樂手們來這裏即興演奏,還想接著喝的酒鬼們來這兒喝酒聽音樂。有時會有人跳舞,但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只是坐著喝酒聽音樂。
那是在聖read.99csw.com誕節前後。當時維他命生意很糟糕,所以我們想開個派對給大家鼓鼓氣。在當時這似乎是個不錯的主意。希拉第一個醉倒了,她站著就昏了過去,摔倒在地上,一昏就是好幾個小時。她剛剛還站在客廳中間,突然就眼睛一閉,兩腿一彎,端著杯子倒在了地上。倒下時,端著杯子的手砸在了茶几上。除此之外,她並沒有弄出其他的響聲。酒灑在了地毯上。帕蒂、我和另一個人把她拖到後面的陽台上,放在一張小帆布床上,然後盡量地不再去想她了。
干不好的女孩乾脆就不幹了,就不來上班。如果她們有電話,就把話筒從座機上拿開。有人來敲門也不開。帕蒂為失去這些女孩傷透了心,就像這些女孩是些迷途的羔羊一樣。她責怪自己。後來她還是想開了。這樣的事發生得太多了,想不開也得想開。
「唐娜,」我說,「我得走了。」
她馬上就說起了維他命。維他命在下滑,維他命在直線下跌。維他命市場的底都掉沒了。
尼爾森坐在那裡。然後開始掏他的大衣口袋。他從一個口袋裡往外掏東西。他掏出一串鑰匙和一盒咳嗽藥。
「我們是好朋友,」唐娜說。
「給他們看那個耳朵,」貝尼說。他把杯子放到了桌子上。「尼爾森割了那幫小矮子中一個的耳朵,」貝尼說。「他隨身帶著呢。給他們看,尼爾森。」
「哪兒不舒服,寶貝?」我把酒放在桌子上,坐了下來。就像我什麼都沒說一樣,她接著往下說。也許我什麼都沒說。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希拉。至少是我們這些和維他命有關的人。她向歐幾里得大道走去,走出了我們的生活。
「沒人在賣維他命,」帕蒂說。她拿起她的杯子,但杯子是空的。「沒人買維他命。這是我想告訴你的。你聽見我說的了嗎?」
「是真耳朵嗎?」卡奇說。
③克萊斯勒(Chrysler),美國汽車製造商。
「幾點了?」她尖叫道。「我睡過頭了!天哪。哦,我的天哪。你讓我睡過頭了,你這個該死的!」
她瘋了。她穿著衣服站在門口。她也許是在為上班做準備。但見不著樣品盒,也見不著維他命。她只不過是做了個噩夢。她開始搖晃起頭來。
「我對波特蘭一無所知。從來沒想到過要去波特蘭。」
「想去哪兒喝一杯嗎?」我說。
她做出要離開廚房的樣子。
但他們沒去其他地方讓我很不舒服。
「也許我可以去波特蘭,」她說。「波特蘭肯定有什麼特別的。現在大家都想著波特蘭。波特蘭成了個吸引人的地方。波特蘭這個,波特蘭那個。波特蘭也不會比別的地方好到哪裡去。都一樣。」

「狗日的,」她說。
我給我倆又倒了一杯酒。我看著窗外。亞利桑那州不是個壞主意。
「真的,」她說。「我需要那筆錢。」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說。她低下頭,哭了起來。
「你想幹什麼?」尼爾森說。「想幹什麼我就陪你幹什麼。」
我看著尼爾森鋥亮的皮鞋,又看了看他。他看上去像是要把我給認出來。他打量著我,然後大聲笑了起來,露出了牙齒。
「寶貝。」
「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我敢打賭,」尼爾森對唐娜說。
我說:「唐娜。嗨,見到你很高興。唐娜。」
「尼爾森,」貝尼說。
「我知道,哥們,我知道,」貝尼說。尼爾森坐進隔間靠里的座位后,貝尼在我對面坐下。「有要做的事情,有要去的地方。沒問題,先生,貝尼全明白,」貝尼說,眨了眨眼。
「一切都好,卡奇,」貝尼說。「一切都沒有問題。他們正準備離開這裏。我和尼爾森要去坐著聽會兒音樂。」
「我想讓你見見尼爾森,」貝尼說。「他剛從越南回來。今天早晨。他來這想聽一點好的音樂。他還帶著雙舞鞋以防萬一呢。」貝尼看了眼尼爾森,點了點頭。「這是尼爾森。」
新年過後一周左右,我和帕蒂正在喝酒。她剛下班。天還早,但已經黑下來了,還下著雨。我過一兩個小時就要去上班。但我們得先喝點威士忌,聊會兒天。她情緒低落,已經在喝第三杯了。沒人買維他命。她只剩下唐娜和帕姆,帕姆是一個剛來不久、有偷竊癖的女孩。我們聊著壞天氣和你最多可以不交幾張停車罰單之類的話題。然後我們說起了如果搬去亞利桑那州,我們的狀況能有多少好轉。
①杜克·埃林頓(Duke Ellington,1899-1974),美國爵士樂大師。
卡奇的一隻手放在我肩膀上,另一隻手放在了貝尼的肩膀上。他向桌子靠過來,頭在燈光下發著光。「夥計們怎麼樣?玩得都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