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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

大象

作者:雷蒙德·卡佛
我女兒說她也知道她得改變目前的生活。她也想像別人那樣靠自己的雙腳站起來。她不想總把自己當做一個可憐蟲。有天晚上她在電話里跟我說道:「我不是可憐蟲。我只不過是個帶著倆孩子,跟一個狗娘養的廢物過日子的年輕女人。跟其他很多女人沒什麼區別。我不怕吃苦。只要給我個機會就行。我對這世界就這麼點要求。」她說她自己不需要什麼。可是在她時來運轉之前,得給那兩個孩子操心。她說孩子們總在問她,姥爺什麼時候再來看他們。此時此刻,他倆正在畫著他們在旅館里見到過的鞦韆和游泳池,那就是一年前我去見他們時住的那家旅館。她說問題的關鍵是夏天。只要能熬到夏天,一切麻煩都會煙消雲散。那時情況一定會好起來。假如能從我這兒得到一丁點幫助,她就會挺過去。「爸,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過下去。」她就是這麼說的。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當然得幫這個忙。我甚至為自己有這個能力去幫她而覺得高興。我不是至少還有份工作嗎?跟她和我家裡的其他人比起來,我算是吃現成兒的了。跟他們比,我已經身在福中。
肖鐵 譯
「我給過她些錢。」他說。「我給了她一點錢。實事求是的說,我真的給了她些錢。」
「不對。」他說道。「我給了她七十五塊。她忘了那二十五塊。有天下午我去她那兒,我給了她兩張十塊的和一張五塊的。我給的是現金,她轉過頭就忘。她的記性快丟光了。這樣吧,我保證這次我一定還你,我向上帝發誓。你把我上次欠你的錢加一塊兒,然後加到這次我要借的錢上,我就按那個數給你張支票。咱們交換一下支票。我求你做的,就是先等上兩個月再去兌現我那張支票。兩個月後我就能緩過來。那樣你就能拿回你的錢。到七月一號就行。我保證,不會晚。這次我有絕對把握。我們眼下正在賣掉我老婆從她叔叔手裡繼承下來的一小塊地。差不多已經算賣掉。買賣都說好了。現在剩下的就是敲定一兩個具體細節,然後就可以簽合同。另外,我也找好了下份工作,已經定了。我以後得每天開車來回五十里去上班,不過這不在話下。——根本不算什麼。如果需要的話,開一百五十里我也能行,而且我也樂意。我的意思就是兩個月之後我在銀行里就會存上錢。到七月一號,你就能把錢收回去,一分不少。你可以絕對放心」
我燒了咖啡,對著窗戶坐在廚房的桌子邊。我推著杯子在桌上划著小圈,又開始認真琢磨去澳大利亞的事情。然後一下子,我就想象出當我嚇唬家裡人要搬到澳大利亞時,他們聽到後會是什麼樣子。起先肯定很震驚,甚至會有點害怕。但是,因為太了解我了,他們很可能會接著笑出來。一想到他們的笑聲,我也忍不住笑了。哈,哈,哈。我當時在桌子邊上就是這麼笑的。——哈,哈,哈——就好像我從什麼地方讀到該怎麼笑似的。
他說:「你就相信我吧,我絕不會賴你的帳。」
「那我就給你錢。」我說。「就像以前那樣。萬一他不給你,我會給你。不過他一定會給你的,不用操心。他說了會給你的,那就一定會。」
我們接著又聊了一會兒,基本是在說我媽和她的那些麻煩事兒。長話短說,我後來把錢給了他。我不能不給。至少,我覺得不能不給,這其實是一回事。給他寄支票時,我順便寫了封信,讓他還錢時直接把錢交給我媽。她又窮又愛財,就住在他那個鎮上。我每個月都按時給她寄錢,雷打不動的已經三年了。可我琢磨著,要是他把欠我的錢還給她,沒準我就可以撂下這個擔子,喘上幾口氣。因為這樣我至少一兩個月不用操這份心。而且說心裡話,我覺得他把錢給她的可能性更大些,畢竟他們都住在一個鎮上,時常能見到。其實,我這麼做不過是想讓我自己更保險點。因為即使他的確有心還我錢,也難免萬一出點什麼事兒。好心不一定就能辦成事。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可再怎麼樣,他也不會賴賬賴到他自己的老媽頭上。沒人能幹出那種事兒。
在等著的這些天里,有個晚上我做了這麼個夢。實際上是兩個夢。我是在同一個晚上夢見它們的。在頭一個夢裡,我爸又活了,他帶我騎在他肩膀上出門。我還是個小孩,也就五六歲。他說,騎上來。然後就攥住我的手,把我掄到他肩膀上。我離地很高,可是也不覺得害怕。他一直攥著我。我們互相抓住。然後他就順著便道往前走。我把手從他肩上移到他額頭上。他說,別把我頭髮弄亂了。然後他又說,你可以鬆開手,我抓著你呢,掉不下來。他這麼一說,我才感到他的手牢牢的攥著我的腳踝,於是就鬆開手。我放鬆下來,把胳膊在身體兩邊伸開,就那樣來保持平衡九_九_藏_書。我爸自顧往前走,我一直騎在他肩上,假裝他是頭大象。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沒準我們是去商店,或者,是去公園,到那兒他會推我盪鞦韆。
我前妻對這事兒一句話沒說。她不用說。她知道每月初都會從我這兒拿到錢,哪怕我人到了悉尼,也得從那兒把錢寄來。如果萬一拿不到,她只要抄起電話給律師通個話就齊了。
「她說你給了她五十塊就再沒有了。」
這就四個人了,對吧?不算我弟弟。他還不算常客呢。就這我已經快瘋了。我從早到晚都在擔心,夜裡連覺都睡不踏實。每月往外寄的錢已經基本追上我的收入。即使不是個天才或經濟學家,你也能明白這種情況肯定不能維持多久。我必需去貸款才能有錢往自己身上花。可還貸款又是一筆每月都要掏的錢。
那天早上天氣很好。太陽升起在鎮子後面的群山之上。一群小鳥在山谷里飛來飛去。我連門都沒鎖。我想到了女兒遇到的那檔子事兒,可是覺得我這兒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一偷的東西。屋子裡沒有什麼東西是缺了就活不下去的。我有電視,可是我已經看膩味了電視。要是有人闖進來把它偷走,那簡直就是幫了我一個忙。
很久以前有一次,那時我還像個熱血漢子,曾嚇唬說要宰了他。不過現在再說這個也沒用了。而且那時我經常喝高。不管怎麼說,那個雜種現在還繼續和她住一起。
我兒子在信里也說為他自己造成的負擔感到對不起。他覺得不如乾脆自己做個了斷,這樣對他對我都好。比如他發現自己對可卡因過敏。它讓他眼睛流淚,呼吸不暢。這就意味著一旦進行毒品買賣時,他將沒辦法嘗出毒品的好壞。因此,作為毒品販子的生涯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他說,索性沖自己太陽穴來一槍算了,一了百了。要不然就去上弔,還省了借槍的麻煩,也給我們省下子彈錢。說來你可能不信,可他在信里真就是那麼寫的。他還在信里附了一張去年夏天在德國留學時的照片。照片上,他站在一棵大樹下面,一根很粗的樹杈就垂在他頭上幾尺的地方。他面無笑容。
有的時侯我煩透了,就給他們每個人都寫信,告訴他們我要改名換姓,辭掉工作。我跟他們說要搬到澳大利亞去住。事實上,我說起去澳大利亞的事兒時,心裏是很當真的,儘管我對那裡一無所知。我只知道它在地球的另外一邊,而我要去的就是那兒。
我只有接著寄支票。然後我就屏住呼吸地等著。
可是說起這個事兒,他們沒有一個人當真相信我會去澳大利亞。他們明白我是攥在他們手上的。他們知道我很絕望,也表示為這覺得難過。但是他們都指望我發作完很快就會過去,到了月初,我還是會坐下來給他們寫支票。
總而言之,我感覺良好。我決定走著去上班。其實不算遠,時間還有富餘。不錯,我是能因此省點油錢,可那不是主要原因。畢竟已經是夏天了,再不多久夏天就要過去了。我忍不住想起,夏天裡每個人的運氣都會變好。
「所以這次我不會拖著不還給你,」他說。「我拿我的名譽擔保。這你絕對可以相信。我保證我的支票兩個月之後就可以變現,絕不會晚。我只要求兩個月。哥,我的確是沒有別處可以找。你是我最後的希望。」
「我已經完了。」他說,「只有你能拉我一把。」
就因為這個,我給我弟打了電話,看他到底是暫時耽誤,還是根本沒錢。按我弟的說法,他已經分文不剩,徹底沒戲了。他馬上就要把房子上市賣掉。他還後悔自己沒能早就這麼做。現在他屋裡已經沒有能賣的了。他賣光了所有的東西,家裡只剩下吃飯用的桌椅。「我還想去賣血呢。」他說道。「可是誰會買呢?就我這倒霉勁兒,沒準血里都有不治之症。」可想而知,那個投資的事兒也打了水漂。我在電話上問起他這事兒,他只是說它最後沒成。他的退稅也沒拿到。稅務局說那筆錢要先去付他以前的什麼欠款。「屋漏偏逢連雨天,」他說。「我對不起你,哥。可是我也不想有這種事啊。」
「我沒還嗎?」他裝著很驚訝地說。「我以為我已經還了呢。我的確是想還來著。我向上帝發誓,我確實努過力。」
我順著路邊走著走著,不知道為什麼,我開始想起我兒子。不管他在哪兒,我祝他平安。如果他當真回到了德國——他應該已經到了——我希望他能開心。他還沒寫信回來告訴我他的新地址,但我確信不久就會有他的消息。至於我女兒,願上帝愛護她保佑她。我希望她也過得好。我決定當晚就給她寫封信,告訴她我會給她撐腰。我媽還活著,而且身體總的說來還不錯,這也是我的福氣。如果不出意外,她還會有幾年的日子跟我們在一起。
「有的時侯會。」我說。「不過不一定。實際上,我剛才是在站著。」我說著,點https://read.99csw.com上一支煙,靠在座椅上。
我到哪兒去找一千塊錢啊?我攥緊話筒,轉身不再看窗戶,說:「可是上次你從我這兒借的錢還沒還呢。那筆錢怎麼辦?」
我給他回信說我改主意了。我努努力還是能再給他寄些錢的。有什麼辦法呢?我可不想讓他死在我手上。我也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被關進監獄,或者連監獄都不如的什麼地方。沒有這些,我的良心已經負擔很重了。
就在這時我醒了過來,從床上爬起來,去了趟廁所。外面天開始有點兒變亮,離我平時起床還有一個小時左右。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煮咖啡,穿衣服。可是後來還是決定接著上床。我並沒有打算睡,就是想再躺一會兒,把手放后脖子上,等著外面天亮,同時再接著想想我爸。我有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過我爸了。不管我是醒著還是睡著,他都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總之我回到床上。可是也許不到一分鐘我就又睡著了。這次就夢到了第二個夢。我的前妻出現在夢裡。夢裡她不是我的前妻。她還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們也在夢裡。他們還小,在吃土豆片。在夢裡,我覺得可以聞到土豆片的味道,聽到它們被吃掉的聲音。我們坐在毯子上,靠近水邊的一個地方。夢裡有種滿足和幸福的感覺。然後突然之間,我發現我和其他一些陌生人在一起。接下來變成我在踹我兒子的車窗,威脅要殺了他,就像很久以前我做過的一次那樣。我的鞋把玻璃踹碎時,他就在車裡。這時我猛的睜開眼,醒了過來。鬧鐘在響。我伸手過去把它按停,躺在那兒又呆了幾分鐘,心跳得很快。在第二個夢裡,有人給了我點威士忌,我喝了下去。喝威士忌這事兒真的嚇著我了。這是所有事情里最糟糕的。算是糟到底兒了。跟它比起來,其他那些都算是小菜一碟。我又多躺了一分鐘,想平靜下來。然後我就起床了。
我媽寫信來說她今後沒錢再添置緊身襪,也沒辦法染頭髮了。她原來還指望今年能攢些錢以備今後的不測,可是現在看來不可能了。她的時運不濟。「你還好嗎?」她在信里問。「其他人怎麼樣?我希望你們都好。」
她說那天開始的時候他出去找工作了。她覺得可能那時他和朋友在一起。其實,她不知道出事的時候他到底在哪兒。現在她也不清楚他在哪兒。她說:「我希望他沉到河底兒去了。」出事的時候孩子們在保姆家。不過不管那些了,她說如果我能借給她些錢,她可以去買些二手傢具對付一下。等拿到第一張工資支票時她就把錢還給我。如果這個星期之內她能收到我的錢——沒準我能電匯給她——她就可以去買些生活必需品。「有人糟蹋了我的家。」她說道。「我覺得好像被強|奸了一樣。」
我兒子從新罕布希爾寫信來,說他一定要重回歐洲。他說這是性命關天的事。暑期課結束后他就要畢業了。可畢業后,多一天他都不願意在美國獃著。這個社會物慾橫流,他已經忍無可忍。美國這兒的人如果不提到錢,簡直都不會說話了,他對此深惡痛絕。他並不是個雅痞,也不想當個雅痞,那不是他的天性。他說如果能最後一次從我這兒借到錢,買張去德國的機票,他以後就再也不會來煩我了。
我向窗戶外面看去。天空很藍,上面有幾朵白雲。不少鳥兒在電話線上歇著。我用袖口抹了把臉。我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因此就突然住了嘴,看著窗外的青山出神兒,就那麼等著。我弟弟就在這時開口了:「我其實不願意麻煩你,可是——」聽他這麼說著,我的心就開始往下沉。然後他就開始要錢。
這次是要一千。一千塊!他現在比上次打電話來的時候更糟。他跟我透了些底兒。債主就在門口——門口啊!他說——他們用拳頭砸門的時候,窗戶震的嘩啦響,房子也震得直搖晃。咚,咚,咚。到哪兒都躲不掉他們。他的房子就要從他腳下被拽走了。「幫幫我吧,哥。」他說道。
我女兒給我寫信,說她和孩子們如何靠喝稀粥度日。(我猜她男人也餓著肚子,不過她知道,給我寫的信里最好不要提他的名字。)她還告訴我說,只需要接濟她到夏天就行。到那時她的情形就會好起來。她肯定夏天一到事情就會有轉機。如果其他的辦法都不奏效的話——當然她確信總會有辦法的;她已經想好了幾條出路——她到時至少可以到離家不遠的那個魚罐頭廠找份工作。她會穿戴好橡膠靴子、橡膠外套和手套,往罐頭裡塞馬哈魚。或者她可以到靠近邊境的公路邊擺攤賣冷飲。那條路上總是有人坐在自己的小車裡,排隊等著去加拿大。大夏天坐車裡的人總是會口渴的,對吧?他們會哭著喊著要冷飲喝。不管怎麼樣,她想到的任何一條出路,到了夏天都可以讓她過得下去。她只是需要挺到那個時候,而這就要靠我來做了。
read.99csw.com個月之後,我弟弟給了她五十塊錢。這就是他欠了我,而應該還給她的錢。也可能是七十五塊。他和她的說法互相矛盾。不過不管你信哪個,五十塊還是七十五塊,這就是他為那五百塊所還的全部的錢。我只好再把缺的那部分補給我媽。我不得不繼續從自己腰包里往外掏,跟過去一樣。我媽來電話要完她的錢之後,我給我弟打電話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告訴我說他完了,他全完了。
「來吧。喬治,你還等什麼?」我說。這下我們真的飛了起來。風聲在窗外嚎叫。他把油門踩到底,我們全速前進。就在他這輛欠著錢的大車裡,我們一路奔了下去。
我媽跟我說,「我還讓郵遞員回郵車裡去找,看你寄來的信是不是掉到座位後面去了。後來我又挨家挨戶到鄰居那裡去問,看是不是他們錯收了我的信。為這我都快急瘋了,孩子。當媽的還能怎麼想呢?」她想知道,在這種事情上誰在替她著想呢?她什麼時候能拿到她的錢呢?
「我也不想操這個心。」她說。「可我沒辦法啊。我替自己的孩子操心,然後我才替自己操心。我從來沒想到我自己的孩子里會有一個變成這樣。幸虧你爸死得早,沒見到這個。」
他是去年七月里丟的工作。那時他在一個玻璃鋼絕緣材料廠上班,當時公司一共裁了兩百人。從那之後他就靠失業救濟金過活。可是到現在,救濟金已經發完,他自己的積蓄也都花光了。眼下連醫療保險也沒有。工作一丟,保險就沒了。他老婆比他大十歲,有糖尿病要治。他只好賣了輛車,是她原來那輛老的旅行車。上星期他又把電視給當了。他跟我說他抱著電視在當鋪街上走來走去的,進了好幾家當鋪,想討個好價錢。最後好不容易有一家給了他一百塊錢。就為這麼個倒霉電視,把自己的後背都給扭傷了。他跟我說起電視,然後提到怎麼把背給傷著了,好像這樣就能讓我把錢借他,因為我畢竟不是鐵石心腸。
「有什麼新鮮事兒嗎?」喬治說道。他往嘴裏放了支雪茄,但是沒有點上。
「那個叫什麼來著的,出這事時他在哪兒?」我問。
雖然如此,他還是開得越來越快。過了高速路的出口,還在往前開。那時我們直接朝著山裡開了過去。他把雪茄從嘴裏拿出來,放到襯衫口袋裡。「我借了些錢,剛把這個寶貝兒整個大修一遍。」他說道。他告訴我想給我看看。他用了全力踩下油門。我系好了安全帶,抓住車門。
有一次,我在給我媽的信里提起搬到澳大利亞的事兒,我媽回信說,她不想再當我的包袱。一旦她的腿消了腫,就打算出去找份工作。她說儘管她已經75歲,但沒準還是能回去當餐館女招待。我寫信告訴她別胡來。我說能幫上她的忙我很樂意。我確實這麼想。能幫忙我很樂意。我只是需要去中個樂透獎什麼的。
「哈羅,喬治。」我說。我上了車,關上門。車子竄了出去,把石子從軲轆下面揚出去不少。
「我能理解。」我說。我確實能。可是理解也於事無補。這麼事兒趕事兒的,我到底也沒能從他那兒把錢拿回來。我媽也沒從他那兒拿到錢。所以我還是得按月給她寄錢。
我等了又等。我弟寫信來,求我先別按我們商量好的日子去兌現那張支票。用他的話說,再多等一會兒。出了點意外。人家答應給他的工作在最後一刻吹了。這是其中的一個意外。而那塊屬於他老婆的地最終也沒賣成。到了最後一刻,她改主意不想賣了。那是她家傳了好幾代的地。他能怎麼辦呢?畢竟是她的地,而她聽不進道理,他說。
我知道不該把那筆錢借給我弟。我不需要有更多的人欠著我了。可當他打電話來,說他付不出房錢時,我又能怎麼辦呢?儘管我壓根沒進過他的家門——他住在千里之外的加州,我連他房子什麼樣兒都沒見過——可我還是不想讓他丟了住處。他在電話上哭了出來,說他幹活兒掙來的所有東西都要沒了。他還說會把錢還給我的。按他說,二月份就能還,沒準還能提前。最遲不會晚過三月份。他說今年退給他的稅錢已經在路上了。而且二月份他的一筆小投資會連本帶利收回來。對於這個投資,他的口風很緊,所以我也就沒多問。
我不停的走著。後來我開始吹口哨。我覺得只要自己願意,就有權吹口哨。我一邊走一邊掄著手。可是手裡的午餐盒總是讓我失去平衡。我在裏面裝了三明治,一個蘋果,一些餅乾,當然還有保溫杯。走到一家舊咖啡館前面我停了下來。它的停車場是石子兒鋪的,窗戶上釘著板子。從我記得起來的時候開始,這家咖啡館的窗戶上就釘著板子。我決定把午餐盒放下歇會兒。放下之後,我把胳膊抬了起來,舉到跟肩一般高的地方。我就那麼個樣子站在那兒,像個獃子似的。這時有人按響了車喇叭,從高速公路上開到停車場里。我拎read.99csw.com起午餐盒,向汽車走過去。車裡是我上班時認識的一個同事,叫喬治。他在車裡探過身,打開副駕駛這邊的車門。「嘿,夥計,上車吧。」他說道。
這就是我在五月初的情況。那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弟弟打電話來了。當時我把窗戶開著,屋裡有舒服的清風飄蕩,收音機里放著音樂,房子後面山坡上鮮花盛開。可是一聽到電話里是他的聲音,我的汗就下來了。自從上次為那五百塊的事鬧彆扭之後,我就一直沒有他的音訊。此刻我並不信他還敢再跟我要錢。話雖如此,可我還是開始冒汗。他問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我就開始念叨給每個人寄錢的這些事兒。我說起稀粥,毒品,魚罐頭廠,自殺,搶銀行,還有我沒錢去看電影或下館子。我說起鞋子已經破了個洞,還說起給我前妻一筆一筆的贍養費。他對這些其實都知道得很清楚。我告訴他的每件事,他都知道。不過他還是說,聽到這些很為我難過。我只管不斷的說。反正打電話花的是他的錢。等到他說話的時候,我開始想,比利,你拿什麼來付這次的電話錢呢?後來我才明白最後還是我掏的錢。只花了幾分鐘,或幾秒鐘,這事兒就定了。
「比利,我愛你。」我說道。「可我自己有副擔子要背。這些日子來我背上的負擔已經很重,也許你還不知道。」
「我看到你了。」喬治說。「沒錯,我確實看見你了。你在練什麼把式,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看看我,然後又看回到公路上。他開得很快。「你走路的時候總是像你剛才那樣伸著胳膊嗎?」他笑著說——哈,哈,哈——然後踩下油門。
到底我還是照辦了。連我都沒想到,在銀行眼裡我還有些信用,所以我借到錢,給他寄了去。我們倆人的支票在郵局擦肩而過。我用圖釘把他的支票釘到廚房的牆上,挨著日曆本和我兒子那張在大樹下的照片。然後就開始等。
「你應該把錢還給咱媽,」我說道。「可你沒還。結果我還得和過去一樣,每月一直給她錢。這樣下去沒有個盡頭兒,比利。你看,每次我往前走一步,都得往回退兩步。我要沉底兒了。你們把我跟你們一起拽沉了。」
我女兒在這前後打來電話,說她住的活動房被賊闖了進去,洗劫一空。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沒了。她第一天晚上從罐頭廠下班回來時,家裡的每件傢具都不見了。連把能坐下來的椅子都沒留下。她的床也被偷走。她說她們得像吉普賽人一樣睡在地上了。
於是我開始消減開支。比如我不再下館子。因為我單身,去外面吃飯已經成了習慣。如今這習慣不得不戒掉。此外我還要告誡自己不要去想看電影。我買不起衣服,也沒錢去治牙。車子眼看要散架。我還需要新鞋……算了,還是忘掉這事兒吧。
我媽和我女兒還有我前妻。不算我弟弟,這已經是三個人在靠我給她們錢花了。可除此之外我兒子也需要錢。他高中畢業后,自己打了個包,就離開他媽媽的家回東部來了。這麼多地方,他偏偏挑新罕布希爾去上大學。誰聽說過新罕布希爾啊?不過他畢竟是這兩邊家庭里,頭一個想要去上大學的孩子,所以大家都覺得是好事兒。我起先也是這麼想的。我哪兒知道這幾乎要花掉我的盒兒錢了?開始他從銀行那兒東借西借的先應付著。他不願意非得一邊打工上班一邊念書。他就是這麼說的。好吧,我想我能理解。從某種角度我甚至和他有同感。誰願意上班啊?我自己就不願意。不過,他已經把能借的都借了,包括借到了足夠的錢去德國讀大三。當他再也借不出來錢之後,我就不得不開始給他寄錢,而且一寄就不少。到了最後,我告訴他我沒錢可寄了。他給我回信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如果我確實這麼覺得的話,那他就去販賣毒品,或者去搶銀行。為了活下去他什麼都能幹得出來。如果他沒被打死或者被關進監獄,那就是我的福氣。
「五百塊。多了我也用得上。敢情,花錢誰不會呀?」他說。「可我想還是實際點兒好。五百塊我還能還得起。再多了,說老實話我就拿不準了。哥,我也不願意開口要錢,可你是我最後的救命稻草。要不然我跟老婆眼看就得流浪街頭了。我絕不會賴你的帳。」他就是這麼說的。這是他的原話。
可是我媽就是信不過我弟。「要是他到時候掏不出這筆錢怎麼辦呢?」她在電話上問我。「那該怎麼辦?他現在條件不好,我也替他難過。」她說道。「可是,孩子,我想知道萬一他沒辦法給我錢怎麼辦?他要是沒錢呢?那怎麼辦呢?」
我花了好幾個小時寫信,想讓他們明白誰該幹什麼,最後結果是什麼。我還給我媽打了好幾個長途,向她解釋這個事兒。可是她根本對整個安排就不放心。我在電話上一步步具體的都講到,但她就是放不下心。我告訴她,原本三月一號和四月一號從我這兒給她的錢,將https://read•99csw•com由我弟弟給她。那是他欠我的錢。她終歸會拿到她的錢,這一點不用擔心,唯一的區別是這兩個月的錢從我弟弟那兒給她,而不是從我這兒。他到時候給她的錢就是平時由我寄給她的,只不過這次由他直接給她,而不是先從他那兒寄給我,我再轉回頭寄到她那兒去。不管怎麼說,她都不用擔心。她肯定會拿到她的錢,但這兩個月錢是從他那兒來,因為那是他欠我的錢。老天爺,我都不知道我在電話上跟她這麼翻來覆去說了多久。我還給我弟寫信,告訴他我跟她所說的這些話,也寫信告訴我媽,她會從他那兒得到什麼。總之諸如此類的東西寫了不少。要是我每寫一封信就能掙五毛錢該多好!
小鳥在叫,高速公路上不時有車從我身邊開過去。我心想,弟弟,我也祝你好運。我希望你能掙到錢。有了錢別忘還給我。還有我的前妻,我曾經那麼迷戀的女人。她也還活著,活得還挺好,至少我是這麼覺得。我也祝她幸福。塵埃落定之後,我覺得事情本來有可能比現在還要糟糕很多。當然,現在人們的日子已經夠困難的了。其實,大家不過就是都走了霉運而已。但是情形很快就會變的。沒準到了秋天情況就會好起來。大家都有不少的盼頭。
我把她要的錢給了她。每次她來要錢我都給。後來我乾脆告訴她,為了省事兒,以後我每月一號就會給她寄些錢。雖然不是很多,但畢竟是錢。這筆錢她可以放心等著,是只給她用的——給她和她的孩子們用的,而不是給別人的。至少我希望是這麼用的。我恨不得能有辦法確保跟她住一起的那個雜種,連用這錢買的哪怕是一個橘子或一片麵包都碰不著。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把錢寄給她,然後不去想他很快就會端起裝著我的雞蛋和餅乾的盤子大吃一通。
我沒從我前妻那兒聽見什麼動靜。我也不用聽見什麼。我們倆都知道,該怎麼樣還得怎麼樣。
我活得並不輕鬆。每天都得早起去上班,辛辛苦苦幹一天。等回到家裡,我就癱到椅子里,動都不想動。累到連鞋帶兒都得磨蹭上一陣子才去解。解完之後我就接著坐在那兒,累得連起來開電視的勁兒都沒有了。
我去了澳大利亞又能幹什麼呀?其實我不會去那兒,就跟我不會去爪哇國,不會去月亮上,也不會去北極一樣。見鬼,我才不想要去澳大利亞。一旦我想明白這個,一旦我明白了我不願意去那兒——或者去其他任何地方——我的感覺就好起來了。我又點了支煙,添了些咖啡。家裡沒有牛奶往咖啡里加了,不過我不在乎。偶爾喝一天不加牛奶的咖啡沒什麼,要不了我的命。我很快打點好午餐,把保溫杯灌滿咖啡,裝進午餐盒裡,然後走了出去。
我心裏的確不痛快。換了誰誰會痛快呢?我是很同情他,而且我也希望麻煩沒有找到他門上,可問題是我自己現在也是捉襟見肘的。不過,至少從此以後,不管他再怎麼著,應該也不會再回來找我要錢了,因為他現在已經欠著我的了。反正我覺得沒人能再來開這個口。這也說明我有多天真。
「多少錢?」我問。
我女兒知道澳大利亞這事兒只是我的一個手段,用來告訴大家我受夠了。她知道我實際是需要喘口氣,需要什麼事兒能高興一下。所以她寫信告訴我,夏季一到,她就會把孩子托別人照看,自己去罐頭廠上班。她說她自己還年輕,身強力壯。她估計可以每天干12到14小時一班,每星期七天連軸轉,沒問題。她需要做的就是得跟自己說她能行,讓自己從心理上準備好,這樣她的身體才會聽指揮。她還得找到合適的人帶小孩。這才是最難的。得需要特別的那種鐘點保姆。主要是帶孩子的時間會很長,小孩又特別能折騰,因為他們每天都吃不少冰棍兒,奶糖,巧克力豆之類的東西。小孩子都愛吃這些東西,對吧?不過說來說去,她覺得只要她一直找,總會找到合適的人來看孩子。可是,為了上班她還得要去買靴子和衣服,而這就要靠我來幫她了。
「沒什麼新鮮事兒。」我說道。「你呢?」
我為弟弟的窘境感到難過。可我自己也有一堆麻煩事兒。除了我媽那兒要寄錢之外,還有好幾個人我都得送錢去呢。我有個前妻需要每月寄錢。沒辦法,我也不想寄,可法庭說非寄不可。我還有個女兒,帶倆孩子住在貝嶺翰,每月我得給她寄點錢。她的孩子得吃飯不是?她嫁的那個男人懶得像頭豬,根本不知道去找工作。不要說找工作,你就算白給他份工作他都笨得保不住。可數的那麼一兩回他有工作了,可不是他睡過了頭,就是車在上班路上拋了錨,要麼就是連個理由都沒有他就被開了。他就是這麼塊料。
喬治聳聳肩。然後他咧嘴笑了一下。他現在把車開得非常快了。風裹著車,在窗外呼哨著。他開得好像我們上班要遲到了似的。可我們不晚,還有的是時間。我已經這麼告訴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