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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

蠟燭

作者:威塞爾
後來,戰爭爆發了,波蘭被佔領,猶太人互相詢問怎樣看待他們的結局。「哦,我生活在希望里。」伊則克說,他解釋他的道理:「時間可以改變,但是神、上帝不會。」米萊拉也持同樣的觀點,孩子們自然也這樣認為。還會怎樣呢?從世界的開始,猶太人就在受難,即使他們始終面臨一個強大兇惡的敵人,猶太人仍然等待被拯救。
有些鄰居在第二天被帶走了,走時沒要求他們帶上勞工牌。一個月後,整條街道都騰空了。老伊則克和他的妻子、六個孩子飢餓、疲倦。那是個秋天,一陣涼風吹過樹木,他們開始唱歌。天空,一面巨大藍色的屏幕,雲在高空中迷失。遠處的農場,傳來農人耪地的聲音。他們一家隨著人流被德國士兵驅趕出猶太人駐地。「幽靈的話是真的。」米萊拉輕輕地說道。伊則克沒有作聲,他看著前面。前面,前面是森林的盡頭,他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他們中的有些年輕人會被叫去挖墳墓。但是他錯了,墳墓已經挖好了,正等著孩子們的身體去填充。
他們運用每種科學和技術——在他們之中有哲學家、心理學家、醫生,藝術家和管理專家,所有的人都在民族愛國的使命中協調一致,在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中播種死亡。
接下來將是由死亡來回答一切,由死亡來發布命令read.99csw.com。似乎事情自然而然,似乎創世時即如此。反抗是對的嗎?人不能違抗創世的規則。哭泣有什麼用嗎?哭泣,它對世界沒有價值。老天怎麼樣?老天太遙遠了。在地上要發生的事情,現在正在地上發生。男人們被命令脫去衣服,女人也是。誰反抗就被毆打,有人已經被殺戮了。
「我們知道這個。」孩子們說。又安靜地過了一刻,孩子們補充說:「謝謝你,父親!」
事情發生在那個年代,那些歲月,有一個智慧和虔誠的人,人們叫他老伊則克。事實上,這個諢號很適合他。他看上去一副老相,像是天生帶來的。但是他的妻子很年輕,美艷奪人。她叫米拉姆,但人人都叫她米萊拉。他們有六個孩子,最大的巴魯赫,15歲;最小的蘇里克,3歲。他們是一個幸福的家庭,和諧又友善。伊則克潛心研究,米萊拉經營生意,他們的孩子們做自己最喜歡的事。他們在柴垛,在鄰居的花園,在市場上玩耍,或和流浪的乞丐做惡作劇。
伊則克一直沉默無言,這時他好像是喃喃地自語:「聽,以色列,主,我們的上帝,主是唯一的。」
然而有一天,他似乎被震動了。他在猶太區的一個拉比家參加了一個秘密集會。一個形如鬼魅的人,人們叫他幽靈——九_九_藏_書一個剛從另一個世界歸來的逃生者,他向大家講述了他經歷目睹的事情:「我們成百人離開猶太區后,穿過圍牆,那是個好天兒,溫暖的日子。我們緩慢地走向森林,萬物肅靜,突然……」
他停住了,由於太激動而說不出話來。有人遞給他一杯水,他汗流滿面,喘不過氣來。大家央求他接著講發生的一切。他開始說下去,聲音斷斷續續,那些老人的名字,那些恐怖中的孩子,那些瘋狂嘶喊的母親。記得那個澤利格那個鞋匠和特威那個賣肉的屠夫嗎?他們被提拔為掘墓人,帶領著一隊年青人挖了四個大墳墓。孩子們睜大眼睛,不知發生了什麼。成年人驚愕得一動不動。一個老女人在輕聲祈禱,一個哈依教徒對自己發笑。德國士兵們看上去很煩躁。而那時的天氣那麼好,暖和極了。
人們不相信地搖頭,眨眼。「他一定瘋了。」一個人這麼說;「他是餓壞了。」另一個也說。可是他們都錯了,他既不餓也不渴,他絕不比你我更瘋,只是比你我更孤獨。
老伊則克,一貫都是樂觀的人,拒絕相信那些最近開始傳播的謠言。面對在森林另一邊發生的事,和上了封條遣送的火車。他說:「上帝會記住,上帝能看到一切。」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進,這個敵人愈加兇惡和強大,像波蘭的佔領九*九*藏*書區一樣,這裏的猶太人被趕出自己的家門。他們必須適應在鐵絲網的陰影下生存。「我活在希望里」老伊則克這樣說,由於孩子們在等待更多的答覆,他補充道:「我保證一切都會好,上帝會善待我們,相信上帝。」
一個拉比開始祈禱,一個腳夫反駁著他:「別撒謊,拉比,別說我們有罪。你知道我們是清白的。別說我們做了錯事,我們沒有欺騙上帝,也沒違反他的法令。」拉比似乎同意他的說法,但是他始終用低沉的聲調念誦著經文,聲音中充滿悲哀和痛楚。「爸爸,」一個孩子問,「祈禱,我們應該說什麼?」
「讓我告訴你們這根蠟燭的故事,」老伊則克說:「它是我的老師給我的。他對我說:『留著這根蠟燭,用在最後的時候。』我曾想過,應該用於我的婚禮;又曾想用於我大兒子的出世。現在我知道是需要它的時候了,這個時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要。你們會知道,我們所有的人都將加入其中……」
這是一個猶太區的故事;不,一個猶太區家庭的故事;不,一個猶太家庭成員的故事。不,這是一根蠟燭的故事。歸根到底,這是一個故事。
「我、我……」幽靈想接著說,但話又斷了,講不下去。他的肩膀聳了一下,是恐怖,是絕望,還是瘋狂?他半張著嘴,「我……我看到了一九-九-藏-書切,聽到了一切,把我耳聞目睹的一切都帶了回來。那些人的生命都在我的心上。他們的死亡,也是……」
在那些天,對上帝的信任不斷受到考驗。情況一天天變壞,設想一下:城裡最受人尊重的拉比,在德國軍官的強迫下,去用他的鬍鬚清掃街道;而旁觀的士兵、武士們則拍著大腿取笑。設想一下:一個傑出的軍官,出身良好的人,命令猶太孩子像兔子一樣奔跑,然後掏出手槍對準那些嚇壞的活靶子開始射擊,驅散他們,撂倒他們。設想一下,不,別再設想了。那些日子里,那些執刑者比受難者具有更多的想象力。受難者總是被驚愕所壓倒,誰也不能預料下一步的風風雨雨。你能怎麼辦?那些執刑者太聰明,他們幹得準確無誤。他們知道怎樣遣散猶太人,解除猶太人的警戒,銷蝕他們。更準確地說,德國人知道怎樣捕獲、愚弄、欺騙猶太人,使他們像瞎子一樣。
「你怎麼想,伊則克?」他的妻子米萊拉問道:「你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嗎?人類能幹出這麼罪惡的事嗎?」老伊則克沒有立刻答覆。他在等,直到他的六個孩子到齊,還有一些鄰居也來了。這時他溫柔地端詳著他的家人和朋友,老伊則克開始說話了。
「上帝告誡我們,我們活著要等待他的使者基督。在太平的日子里等待是容易的,但在世道九*九*藏*書變的艱難的時候,我們也必須等待。當我們幾乎要失掉所有的一切,當人道已喪失了存在的理由,社會也脫掉了面具和道義,我們猶太人就應神聖我們的希望,在眾人面前宣稱它。」他看上去有些異樣,老伊則克變的年青了。他從沒有這樣動情,這樣富有生命。他是否意識到他的聽眾被感動了,但也還抱有懷疑?他一定是想到了。突然他站起身來,走到一個角落,打開他的一個袋子,掏出一支長長的白蠟燭。他帶著自豪,舉起蠟燭,「看,我一直保存著這根蠟燭,以它的名義照亮道路。我向你們保證,有一天我們會看到它閃爍……」是的,這一次人們都跟他站在一起。蠟燭變成了一個罕有的、珍貴的,屬於另一世界的聖物。只要它在那裡,他們就會安然無恙。
伊則克是最後的一個。「可是我……」他叨念著,不能集中,「我怎樣?我是誰?我……」
突然老伊則克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他打開經書的袋子,在底部摸出那根蠟燭。他想點燃它,但是沒能。他又努力,像瘋子般試圖點燃這支蠟燭。他看見沒有他的第一個孩子已經掉入坑內。他的第二個孩子?他的最小的孩子?我不知道他看見沒有。我知道他最終成功地點燃了那支寶貴的蠟燭。他將點燃的蠟燭高舉過頭頂,在他生命最寶貴的一刻,他最後的孩子喪失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