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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知道媽媽喜歡吃什麼

終於知道媽媽喜歡吃什麼

作者:陳祖芬
媽媽去年下床時,不知怎的就摔倒在地,我先生叫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院。我永遠記得這個叫我心痛死的4月3日。那天我正在重慶,當即買機票回京,直奔醫院。單間病房很寬敞,尤其一面牆是玻璃窗。媽媽最喜歡明亮,她告訴我這裡是美國最好的醫院。從那以後我知道,她這一摔,就有些糊塗了。
媽媽要不是這次摔斷腿,她這輩子沒看過病,沒花過一分錢的公費醫療。她連感冒都沒有。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她的補償。我爸我媽都是中學老師,爸爸學校很遠,我和弟弟小時,他天天給我們講水滸、西遊,或是教我們詩經、唐詩、宋詞、史記、古文觀止等,讓我們背個昏天黑地,還要寫詩填詞。媽媽就把家務包了下來。一年四季清早五點就去菜場買菜了。媽媽只有一早把菜買回擇好,午飯和晚飯才來得及做。周日可起晚些,她有時問我們三個孩子想吃什麼,我們一溜睡在床上,露著三個小腦袋。我說我要吃毛豆。大弟說:豆腐!小弟說:豇豆!現在想來,媽媽節儉,我們自然沒有奢侈的要求。
媽媽從來沒有「教育」過我,不著痕迹地賦予我一個自由的心靈。她老說:「我的三個孩子都好,就是媽媽最笨。」媽媽只上過高中。後來有了三個孩子,為了和爸爸一起擔負起這個家,她自學了高中的各門學科,她教過幾何、代數、語文、歷史、政治等,甚至俄語。我的了不起的媽媽!
不過我的性情在家裡是得到自由釋放的,高中時酷愛籃九九藏書球,直到打到上海籃球隊要給我發球衣的前一天,我因打球過猛病倒,休學了半學期。媽媽沒有說我一句。高三畢業前,信心滿滿地要考大學英語系當筆譯。那時藝術院校先招生,上海戲劇學院來要我去考表演系,我一點不喜歡當演員,招生的人來了四次,不去。團支部書記找我談話了:你是團員了,團員要服從組織分配。我就這樣被「分配」去了戲劇學院,只是實在不願演戲,進了戲劇文學系。從我差點進上海市籃球隊到「誤入」戲劇學院,媽媽沒說過一個「不」字,更沒給過我任何一點她的建議或意見,好像我做什麼她都高興。然後我又把戲劇扔下,開始寫文章。那時沒有電腦,我的文字很多是她一篇一篇抄出來的。一萬字一篇的,五萬字一篇的。而且一個個字像「正」字那麼工整!而我的字像一個個無拘無束的毛線球,在稿紙上滾來滾去。毛線球的無拘無束,是因為那成萬成萬個「正」字築起了可以自由馳騁的大地。
媽媽總是營造了太溫暖的家庭,我一直不懂事,小時候不懂事,長大了不懂事,後來,媽媽像我的小女兒了,我才開始懂事。
世上樹木多少種,至今最愛是梧桐。
我上高二時老是抱著一個洋娃娃。我喜歡洋娃娃,可家裡沒錢買。媽媽用棉花和布做了個洋娃娃,五官都是她用毛筆畫上去的。我滿意極了,一點不會怕同學嘲笑我的娃娃。直到有一天,團支部書記找我談話,說你知道你為什麼不九*九*藏*書能入團嗎?因為你太幼稚了,你怎麼還抱著個布娃娃上學?為了「改正缺點」,我再沒抱娃娃上學。
媽媽完全變成了一個小可愛。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她那麼好看。她俏小的個子,穿一條淺藍底粉玫瑰的棉褲,上身是一件圓領小紅花鑲著紅邊的絨衣,外加一件暗藍的格子毛衣,秀氣的臉上,是一雙單純已極的眼睛。她一見我高興得張開雙手撲過來,我只覺得她是我的小女兒。她一邊連連喊著:「妹妹!」上海人很多管女兒叫妹妹。她總說:看見你真高興!可是你那麼忙,我不願意你來。你看我好好的,你幹嗎要來?我說來看你呀。她說:我有什麼好看的?我說你長得好看,你的下巴只有張曼玉比得上。可媽媽還在順著她的思路說:你多長時間不來都行,只要你自己身體好!
媽媽的一生,或許用一個字就可以概括:愛。
她去年摔斷腿,就是因為骨質疏鬆。
孩子的戶口在京,人在上海,孩子十一歲來京,那之前,媽媽十年多不吃肉,每月的肉票全省給外孫。媽媽是影迷,我兩歲時她就老抱著我上電影院。為了外孫,她十一年不看電影,她說有這時間她可以給孩子納鞋底呢。
也許,媽媽嚴重的骨質疏鬆,使她本能地願意補充奶。三年自然困難時期,她那學校也照例讓每個老師自己申報每月的定糧。當時老師可以報三十斤。那個年代飢餓威脅著每一個人,自報定糧的時候,恐怕很少人自願少報的。但媽媽少報了六斤,九九藏書只報了二十四斤。我大學的男同學中有人喊餓,我就對媽媽說男生餓,媽媽每次給我十斤糧票。我就回學校送人。而我媽媽,天天晚上喝點溫開水就去教課。
媽媽有點好吃的都給外孫,自己塞飽就行。我兒子就老問她:外婆,你到底最喜歡吃什麼?這個問題,從他五歲一直到去年媽媽住院,也還是不得而知。直到她心如幼兒,想吃什麼吃什麼,大家才明白,她最愛吃甚至幾乎是只吃奶製品,包括牛奶、酸奶、乳酪、奶油。看她一勺一勺往嘴裏送奶油,這是我最幸福的時候了。護工笑:奶奶就是喜歡吃奶油。我說,「奶奶」這兩個字的寫法是奶油的奶,最會吃奶油的人就叫奶奶。
媽媽摔後上街主要得靠輪椅了。但我的老家破舊而新家沒有電梯。媽媽術后出院前,我們好好裝修了老家的一居,總想給媽媽一個儘可能好的空間。媽媽走進她的新裝修的卧室,往往就以為那個陌生的房間是美國。她一跨出卧室的門檻,又從美國回到了中國。
終於知道媽媽喜歡吃什麼了,媽媽時年八十七歲。
我想起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帶奶油味的麵包。我到北京工作后,每年探親回上海,最令人期待的、最歡欣鼓舞的時刻,就是媽媽帶我上淮海路的麵包店去買麵包。媽媽拉著我的手過馬路,她的手那麼綿軟,過了馬路就是麵包店了,那種臨界點美感!現在每想起那種對面就是麵包店的感覺,軟軟的,綿綿的……現在我成了京城一家麵包店的常客,買https://read.99csw.com最好的奶油蛋糕,給媽媽。
媽媽在美國時,六十幾歲腰就駝得厲害了,我弟弟帶她去檢查,美國醫生說媽媽是嚴重的骨質疏鬆,看得出從三十五歲左右就開始了。我一算,那時,正是她每月二十四斤甚或十四斤糧的年代。
說來難以置信:我不知道媽媽也會餓的。可能媽媽從來不訴苦,我就以為媽媽從來沒難處。
昨天我一走進我家的「美國」,媽媽和護工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媽媽一看見我,小孩子一樣伸出雙手喊著:「妹妹!」一邊就站起來要撲過來,但是她一下就跌坐在沙發上。我和護工慢慢扶她站起,她一勁兒歡笑著喊:「妹妹!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
我高中的時候,媽媽天天午夜十一點左右教夜校回來。我經常趴在我家三樓的窗口,等待街道的梧桐樹葉間,蹦出媽媽的清咳。只要街頭有第一聲咳嗽,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希望:媽媽回來了!然後那清咳好像在梧桐樹葉的縫隙間下跳棋,一直跳進我家的門裡,媽媽!
爸爸媽媽善待所有的人,可是不會精打細算,家裡常常拮据。爸媽一有什麼事,他們就講英語,不讓我們知道大人的難處。我的英語生涯就是這樣開始的。我不記得那時我幾歲,一定很小,所以基本聽懂了英語,但不懂到底意味著什麼。不會因此而為大人著急。我無憂無慮地長大,全然不懂世事,甚至也不懂媽媽。記得我十四歲那年,媽媽帶我在淮海中路的一家果品店裡,買了一瓶北冰洋汽水。那時我從沒想過能喝上https://read•99csw•com汽水,那種裝在玻璃瓶里的透明的夢幻的黃色液體,再插上一根吸管,用現在的話叫飲料。我永遠記得我的第一瓶飲料。現在想來,我怎麼就不知道媽媽在一旁看著我喝?我為什麼不懂得要媽媽和我一起喝?
媽媽曾在美國我弟弟家一住十好幾年,她的思維便常在中國和美國間自由切換。有一天媽媽說她的護照不知哪去了,沒有護照就回不了中國了,在機場要檢查的。護工和她說沒關係,你可以坐氣球飛回中國。媽媽睜大了幼兒般天真的眼睛,說坐氣球就不用檢查護照嗎?護工說不需要。媽媽鬆了口氣說:那就好了,現在科技太發達了。
媽媽說她只有一件事對得起她的兒女:「我這人從來不生病,從來不給你們添麻煩。」
上世紀80年代末,我在採訪中偶知大城市之間房子可以對調,我把上海老家的房子調到北京,老家的東西,包括紅木傢具,我沒有精力處理,除了幾個相本,全不要了。我帶回的東西還有一件:一隻已經壞了的媽媽做針線活兒用的鐵盒,裡邊有一雙我兒子五歲時穿舊的布鞋,我媽媽做的。
後來我回上海生了孩子,媽媽當然地覺得是她來帶的,我也當然地把孩子留給了媽,現在想來是把自己的承擔轉嫁到媽媽身上。產假一滿我就回京。爸爸是美國留學生,那時不能倖免地成了「美國特務」,被學校紅衛兵批鬥關押了。家中請了阿姨,媽媽每天中午趕回家,然後再趕回學校。上海的夏天中午酷熱,學校到家四五站路,媽媽捨不得花四分電車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