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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早的老師

我最早的老師

作者:孔慶東
後來,又有更多的人說我是「大學苗子」,我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並且我實現了他們的預言,我上了大學,上了世界上最能推動一個國家進步的大學,我還當了這個大學的老師,我的工作,關係到許許多多的這個時代的「大學苗子」。想起高老師隨口說出的那句話,我從心底湧起對她無限的感謝和尊敬。
我一生最感激的人,就是我的那些老師。由於時間的關係,大學里的老師記得最清楚,中學的也記得大部分,只有小學老師的身影,漸行漸遠,快要消逝在地平線了。而其中記得最模糊的,就是我最早的老師——小學一年級只教了我第一個學期的高老師。
1971年3月1日,我第一次走進了「五七小學」,因為按照我母親的演算法,我已經8歲了。可是人家學校的老師說,你兒子是1964年9月生的,現在還不滿6歲半,年齡不夠,回去吧。許多年後,我帶著21歲的女朋友回家看看,我母親和一些親戚非說人家已經23了,弄得人家哭笑不得。在這件事上我終生不能九-九-藏-書得到眾多親戚的理解,當我的母親58歲時,親戚們都為我不給她老人家操辦六十大壽而搖頭嘆息,覺得這人一旦當了北大的老師,咋就變得禽獸不如呢?而當我的母親60周歲時,又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了。我感覺自己有點像沈從文一樣,無論在親友中還是在學友中,永遠都是孤獨的。
我在學校大概太優秀了,又不善於藏拙,不但能講黃繼光邱少雲董存瑞,還能講「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二班那位黃胖黃胖的董老師就想挖我——這種情況在我以後的學習生涯里一再重演。一次課間操,董老師說:「小高,讓孔慶東到我們班當班長吧,擱你這兒你也不好好用,留著當女婿啊?」我估計這可能也是促使高老師升任我為班長的重要原因之一。不過我這人從小封建,一般不喜歡跳槽。我也不大喜歡董老師,因為她在操場上就對學生連踢帶打的,二班的學生不但不害怕,反而更加淘氣。我們高老師雖然嚴厲,但是從不打人。課上有同學淘氣時,高九九藏書老師用教鞭一敲黑板,清脆地說道:「毛主席教導我們,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如果不遵守紀律,同學們,解放軍叔叔能打勝仗嗎?」大家拖著鼻涕腆著肚子齊聲喊:「不能!」看高老師挺拔地站在前邊,不怒自威,孩子們都覺得在這個班裡有一種幸福。而二班的哥們告訴我,董老師經常讓他們一個生字寫十行,自己卻脫了鞋,坐在門口賣獃兒。二班同學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家庭婦女」。
那時沒有教師節,天天喊工農兵是主人公。但教師,真的是學生和家長心裏、是廣大工農兵心裏,最值得尊敬的人。
高老師第一天發了張卷子,讓我們做了點算術和語文題,具體內容我已經忘記了。反正我覺得老師教的東西我都會,不教的我也會,老師的問題沒有我答不上的。高老師看了全班的卷子后,就宣布讓我當學習委員。班長則由一個學習不好的幹部子弟擔任。我們班長雖然有幹部老爸當後台,可他自己實在不爭氣,學習不好,紀律不好,連打架都熊包,一點威信沒https://read.99csw.com有。所以那個班長就一天天當不下去了。春季運動會那天,高老師撤了他的職,讓我擔任班長、學委兼體委。並且我還是全班唯一的第一批入隊的少先隊員。
可惜,過了一個漫長的暑假,「五七小學」重新編班,我被編到了「四明校」當班長,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高老師和董老師。到了二年級,「五七小學」取消,我被分到「進化小學」,連高老師她們的下落也不知道了。
冬去春來,到了1972年3月1日,沒人再攔著我上學了。我領著樓上老劉家的大哥,入了哈爾濱南崗區通達公社「五七小學」一年級一班。班主任姓高,是個黑眉大眼、圓臉白牙的少婦,身材略高,不胖不瘦,梳著利落的短髮,有時候也紮起來,長得有點像後來的影星張金玲。她的總體形象是整潔而嚴厲,如果笑了,眼睛會晶晶閃亮,那一定是從內心往外迸發出的喜悅。學生們對她既敬又愛。我從此對所有姓高的老師都一律莫名其妙地頗有好感。
然而高老師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話https://read.99csw•com,是暑假前夕的一天放學時,我整理隊伍,聽到她在身後跟董老師說的:「這孔慶東啊,是個大學苗子啊。」那時候大學已經停止招生了,中學畢業就要上山下鄉。我學習好,心想將來到生產隊當個會計是不成問題的。從來沒想到上大學的問題。這句話,彷彿天上掉下來似的,忽地撥動了我的某根心弦。當時我琢磨了半天,沒明白,打算什麼時候問問高老師,到底是啥意思啊?
摘自中國長安出版社《生活的勇氣》
我不喜歡董老師,董老師卻一直對我非常好。一次我在路上遇見她去買菜,她給我買了一根5分錢的冰棍。當然,高老師也給我買過。夏天到了,老師們弄了些冰塊,在辦公室里嘎嘣嘎嘣地大嚼。突然董老師出來把我喊進去,給我一大塊冰讓我吃。我不好意思享受這特權,用眼睛看著高老師。高老師說:「讓你吃你就吃吧,董老師稀罕你,拿你當乾兒子呢。」我知道高老師也非常稀罕我,但高老師絕不會做讓我難堪的事,https://read.99csw.com這就是高老師比董老師有文化的表現。二班有個同學跟我打架,本來各佔一半理,董老師知道了,把我倆叫到一塊兒,讓我踢那個同學三腳。而高老師事後批評我說:「踢人家三腳你就舒服啦?一點風格都不講。讓別人低頭怕你,那不算本事,讓別人仰臉敬你、稀罕你才是本事。記住了嗎?」我記住了,並且很快就領悟了。此話讓我受益甚大。
其實我6歲的時候,加減乘除已經都會了,報紙上的新聞也湊合著能讀了。所以不許我上學,對我並沒有什麼耽誤,不過是給我增多了12個月的自由童年而已。我還在這一年的秋季跟父親去遼寧開原出差,天天到那裡的動物園看那隻會笑、會抽煙的「馬猴子」,每天不是吃海城餡餅就是吃遼西甜卷子,真是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天我告訴父親,路邊宣傳欄里林彪的照片忽然不見了。父親嚴肅地說:「別他媽瞎吵吵,中央肯定出事兒啦!」夜裡我聽見旅館的走廊上有人說什麼「三隻雞」,「豌豆黃」。回到哈爾濱,才知道林彪坐著「三叉戟」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