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丑
「你是曾大爺的什麼人?」那人問。
「對。」
晚秋,老頭又出現在灰色的風裡,顛顛簸簸追逐一塊在風中輕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告訴無定,小臭兒有了鋼琴,也有了媳婦。他們交談時,不少人默默地注視著老頭,每張臉都板硬,盛著或顯著或含蓄的噁心。
無定明白了,面前這個雙下巴,頭開始拔頂的男人是小臭兒。
摘自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天浴》
老頭兩片嘴唇啟開著,看得出結了滿嘴的話:「我在想,你還能不能給大爺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給我的那份兒人體模特兒的差事。小臭九*九*藏*書兒的一房間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掙來的。」
「臭兒又不在嗎?老也沒見他,想得慌。」
「快請進,快請進!唉,咱家來稀客啦!」他對女人說。
那人說:老頭有個很好的孫子,孝敬,掙錢給爺爺花,混得特體面,要接爺爺去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給爺爺包餃子;但老頭不願去,天天喂他餃子的好日子他過不慣,他怕那種被人伺候、供著的日子……這是老頭親口告訴街坊的。
「哎哎!……別往那兒坐,那沙發是新的!您坐這兒吧!……」
又一年,趙無定被介紹到一個畫商家。敲開門,裏面男主人對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認識我啦九-九-藏-書?」男主人身後是一屋鋥亮的傢具,鋥亮的各「大件兒」,鋥亮的鋼琴,鋥亮的一個女人。
無定早沒了談生意的心思,心墜得他累。一個小時后,老頭走了。一鍋餃子捂在鍋里的時間太長了,全煮過了,成菜了。無定客氣而堅決地在他們擺開飯桌時離開了。
「他真對他爺爺那樣好?」
「也認識他孫子小臭子?」
「那我多等會兒。」
「先不談生意,先吃飯!哥兒們多少年了!」小臭兒揚聲笑起來,「包了餃子,三鮮餡兒,正下著。冰箱里我存了青島的啤酒。瞅你趕得這個巧!」
不久,學校會計科的人告訴無定,老頭的計時工資算錯了,少付了九-九-藏-書他百把塊錢。無定搞了錢,但從夏天到冬天,一直沒遇到老頭。他只好從學校找了老頭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號。街是條偏街,在城郊。無定沒費多少時間便找著了三百四十號——這條街的最後一個號碼,再往前就是菜田了。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朋友。」無定答。
拾垃圾的曾老頭拿爛得水汲汲的眼看了無定一會,說:「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樣教大學了。我小臭兒也出息了,要娶媳婦了。現在的媳婦都得要鋼琴。就跟我們年輕那時候,媳婦們都得要彩禮一樣。沒彩禮,娶不上什麼體面媳婦……一個鋼琴得五千哪。」
「你媽給過九九藏書我一塊冰糖呢,那時糖多金貴?忘啦?」
無定跟著進了卧室,小臭兒將門掛個死,客廳里傳來一清亮一渾濁兩副嗓音。
無定在寬大的沙發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幾張畫靠在茶几腿上。
「哦,您是找他呀!」閑人中有人終於醒悟似的,「曾大爺!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媳婦從貓眼兒看出去,踮著腳尖兒退回來:「你爺爺!」「我哪兒來的爺爺?他老臉不要,我可要臉!」小臭兒說。他起身,囑咐媳婦:「先不開飯,不然他下回專趕吃飯時間來!你就告訴他我不在家。」然後轉臉向無定,笑又回來了:「拿上你的畫,咱們上卧室談。」
無定走出了read.99csw.com街的末端,身後跟了一群熱心好事的閑人。在闊大無邊的菜田裡,有一個柴棚樣的小房,門上方有一個手寫的號碼:三百四十一。門邊一輛垃圾車……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兒。說:「真的。」
「這幾張畫……」
無定為他爭取到的價碼是十五元一小時。因為無定父親的「審丑說」莫名其妙地熱起來。一個頂信仰「審丑」原則的學生在全國美展中得了一等獎。許多雜誌都刊出了這個「審丑」創舉——巨大的畫幅上,那丑濃烈、逼真得讓人噁心。
「大爺,可現在……」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現在老得就剩下渣兒了,走了樣了,沒法看了。你跟學校說說,要是給別人十塊,給我八塊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