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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著靈魂回家

拎著靈魂回家

作者:蔡啟軍
離開喧囂的城市,拎著靈魂回鄉去。
拎著靈魂,執著地行走,猶如行進在陰暗幽深的地道里,苦苦尋求,何時才能走到盡頭?
邊上躺著小孩子,摸著圓溜溜的肚子,曬著一冬的太陽。孩子們學大人的樣,捏小鳥、小狗、小貓、小羊,逐個比較,先把最丑的那個趕進張大的嘴巴,嚼出一年穀穗的清香。
大清早,我拐進了一條深巷。長鏈子拴著一條大黃狗一個勁兒地沖我叫。你怎可將昔日的主人當強盜?急忙脫下昂貴的皮鞋,問你叫不叫?先擲一隻,再還你成雙!嗨!你倒是接著叫啊!
耕牛關冬,小孩放學。女人忙著撣塵,男人該是汗涔涔搡年糕的時候。
我的靈魂何處去寄存?
一個亮點突然閃過,好似螢火蟲從九_九_藏_書眼前飛過。一個激靈,窮追不捨……
天寒寒,地寒寒。
日炎炎,火燎燎。
哪裡去了?我的老屋去哪裡了?
先人把家種植在泥土裡,血汗滴滴肥沃了這塊土地,它的名字叫故鄉。
天不知道,地知道。人不知道,只有自己去尋找!
穿過了「八字橋」,不遠的天邊拉出一道長弧高懸——夢中的花嶼橋!
蟄居城裡這麼久,骨子裡,我卻仍像一個沒有戶籍的鄉下人;回到鄉下,我卻又成了一個失去土地的城裡人。
秋天把糧食的外衣脫在原野上,穀場里穀子堆成小山一般高。女人們忙著翻曬揚場,男人們忙著在田頭疊草垛。
那人蜷在村口避風的一角,縮著袖管,打量許久,一副愛理不理的https://read.99csw.com模樣。我尷尬著立在風口,久久地,西北風吹亂了日見斑白的頭髮。
記不得是哪個豐收年。看不清年糕場內有幾多幸福的笑臉。陣陣酣暢的鬨笑聲,帶著滾滾熱浪,幾乎要把低矮的年糕房撐爆。
滿泱泱的水田就差那麼一小角,有人丟下十來個秧垛跑開了。挽起褲管往下跳,不一會就把缺漏填滿了。直起身望望前方,我插下去的稻苗,隊列齊整,精神飽滿。嗨,沒得說!
大人把孩子們轟出了屋,嫌我們轉來竄去,礙手礙腳。於是賞幾個火燙的年糕團,玩去吧!
故鄉的河道里仍放養著成群的鴨子,嬉水追逐,卻找不見那白的、青的還有白里透點粉紅的軟殼蛋;一個個沉在河沿邊上玩水的孩子,read•99csw.com你們跑到哪裡去了?要是髒兮兮的小手,捧出了滿滿的驚喜與呼叫,要是撐一支長篙飛也似的打著呼哨,一葉小舟在蘆葦叢中自如穿梭,那該是何等美好!
春天,拎著昂貴的皮鞋,光腳走在硬邦邦滑溜溜的石板路上。沿著這條情感的源頭——花嶼河,一路向北!
風飄飄,雨瀟瀟。
有人背著手反剪著,那是老隊長阿龍伯。看他用那隻殘掌,指點一群小伙疊草垛。
草垛邊,陽光如蜻蜓一樣飛來又飛去。漸飛漸低,一點一點地好像快飛不動了。拍拍屁股剛要走,腦中閃過一個怪念頭——粗俗的愛情是否還躲在草蓬背後?繞過去,悄悄地,繞過去——唉,梨樹不再,桃花不再,青春的日子不再有。
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九九藏書
路邊是一片剛插下的秧苗,青苗與舊稻換茬間,驚動了幾條爺爺輩的泥鰍朝著我笑。俯身跪下,雙手輕輕地插入爛泥淖。綰在褲管沿里,掙扎著,蹭著你的小腿肚,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
一路僕僕一路風塵,流浪的靈魂啊,終於回到了生命的原點——我的花嶼村,我的精神老家!
橋頭是否終日有老壽星穩坐?算來也該到九十九了。身板子是否還是硬朗?長髯飄飄間,鉤上一條紅鯉魚,都有新生兒一般大小。
齊刷刷排開,倒下。「撲啦啦……」草絨堆里突然飛出一群雞鴨,還有露出一條黑色的狗尾巴。
索性剝掉高貴外衣,一任西北風吹落城市帶來的塵囂。
一伸手便摸到冬的骨頭,將身子包裹得一絲不透,回家去。
走啊走,走個了九*九*藏*書七七四十九天;走啊走,走過了六六三十六年。
一路上忐忑地用陌生的口音向人打聽:「我家老屋前面是個年糕場,邊上堆放的草絨堆像個黃土高坡。想起我家來了吧?」
天知道,地知道。
夏日,戴著金色的大草帽回鄉去。路上遺落的穀粒顆顆飽滿,摘下草帽兜上。虔誠地捧著一帽子清香的稻穀,頂著紅猛日頭,像麻雀點跳著一路小跑,儘管腳底已有幾個水泡,可帽子里有老鄉的皺紋和微笑。
摘自上海書店出版社《孤獨的夜航船》
收割過後的田野,長出了高聳的饅頭,一個接一個,碩大金黃。在碩大和金黃的背後,不遠處有炊煙裊裊而出,調皮地向你揮揮手。
金燦燦,黃澄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