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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心

重心

作者:劉慶邦
有一年我去埃及,在不止一處神廟中看到牆上內容大致相同的壁畫。壁畫上畫著一種類似秤或天平樣的東西,像是衡器。據介紹,那果然是一種衡器。衡器幹什麼用的呢?是用來稱人的心。每個人死後,都要把心取出來,放在衡器上稱一稱。如果哪一個人的心超重,就把這個人打入另冊,不許變成神,也不許再轉世變成人。那麼對超了分量的心怎麼處理呢?衡器旁邊還畫著一條巨型犬,犬吐著紅舌頭,負責稱心的人會隨手把不合標準的心扔給犬吃掉了。我不懂埃及文化,不知道壁畫背後的典故是什麼,但聽了對壁畫的介紹,我難免聯想到自己的心,不由得驚了一下。我承認過自己心重,按照埃及的說法,我死後,理應九-九-藏-書受到懲罰,既不能變成神,也不能再變成人。從今以後,我是不是也想辦法使自己的心變得輕一些呢?想來想去,還是算了,我寧可只有一生,寧可死後不變神,也不變人,還是讓我的心繼續重下去吧。
目前所流行的一些文化和藝術,因受市場左右,在有意無意地迴避沉重的現實,一味搞笑,娛樂,放鬆,解構,差不多都是輕而又輕的東西。這些東西大行其道,久而久之,只能使人心變得更加輕浮,更加猥瑣,更加庸俗。心輕了就能得到快樂嗎?也不見得。米蘭·昆德拉的觀點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他說過,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活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活九九藏書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相反,完全沒有負擔,人變得比大氣還輕,會高高地飛起,離別大地,運動自由而毫無意義。
我的弟弟身有殘疾,他活著時,我不喜歡他,不願帶他玩。弟弟病死時,我卻哭得渾身抽搐,手腳冰涼,昏厥過去。母親趕緊喊來一位略通醫道的老爺爺,給我扎了一針,我才蘇醒過來。母親因此得出一個看法,說我是一個心重的孩子。母親臨終前,悄悄跟村裡好幾個嬸子交代,說我的心太重,她死後,要嬸子們多勸我,多關照我,以免我哭得太厲害,哭得昏死過去。
我不揣冒昧,作出一個判斷,凡是真正熱愛寫作的人,都是心重的人,任何有分量的作品都是心重的人寫出來的,而九*九*藏*書非心輕的人所能為。一個人的文學作品,是這個人的生命之光、生命之舞、生命之果,是生命的一種精神形式。生命的質量、力量和分量,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質量、力量和分量,有什麼樣的生命,就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我個人理解,生命的質量主要是對一個人的人格而言,一個人有著善良的天性、高貴的心靈、高尚的道德、悲憫的情懷,他的生命才稱得上有質量的生命。生命的力量主要是對一個人的智性和思想深度而言,這個人勤學,善於獨立思考,對世界有著獨到的深刻見解,又勇於準確地表達自己的見解,這樣的生命無疑是有力量的生命。生命的分量主要來自一個人的閱歷和經歷,它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後天https://read•99csw.com經年累月積累起來的。他奮鬥過,掙扎過,痛苦過,甚至被輕視過,被批鬥過,被侮辱過,加碼再加碼,錘鍊再錘鍊,生命的分量才日趨完美。沈從文在評價司馬遷生命的分量時,有過精當的論述。沈從文認為,司馬遷的文學態度來源於司馬遷一生從各方面所得到的教育總量,司馬遷的生命是有分量的生命。這種分量和痛苦憂患有關,不是僅僅靠積學所能成就。
回頭再說心重。心重和生命的分量有沒有關係呢?我認為是有的。九九歸心,其實所謂生命的分量也就是心的分量。一個人的心重,不等於這個人的心就一定有分量。但擁有一顆有分量的心,必定是一個心重的人。一個人的心輕飄飄的,什麼都不過心,甚至沒心沒read•99csw•com肺,無論如何都說不上是有分量的心。
摘自《南方日報》2012年1月28日
難道我真是一個心重的人嗎?回頭想想,是有那麼一點。
許多人不願意承認自己心重,認為心重是小心眼兒,是性格偏執,是對人世間的有些事情看不開、放不下造成的。有人甚至把心重說成是一種消極的心理現象,是不健康的心態。對於這樣的認識和說法,我實在不敢認同。不是我為自己辯解,以我的人生經驗和心理經驗來看,我認為心重關乎敏感,關乎善良,關乎對人生的憂患意識,關乎對責任的擔當,等等。從這些意義上說,心重不但不是什麼負面的心理現象,而正是一種積極、健康、向上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