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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心靈的需要

寫作是心靈的需要

作者:路遙
路遙:在此之前,我沒有創作過長篇小說,談不上經驗了。要說有,只能是創作中、短篇的一些經歷,但總歸奠定了一定的基礎。題材只能寫我熟悉並感興趣的。我於1949年出生在陝北清澗縣一個農民家裡,父母丁字不識,一生養育了8個孩子,把我從小送給別人撫養,繼父母拉扯我成人,供我上學。在縣城讀完中學后,我回鄉當農民,後來當教師,也在縣城干過臨時工。1973年被推薦到延安大學中文繫上學,1976年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延河》編輯部當編輯。由於客觀因素,我和普通勞動階層有著天然的聯繫,對城鄉生活有著較為深刻的感觸。另外,在我步入社會後,又經歷了新中國最混亂的10年。所以,我就選擇了這方面的內容。
聽眾:在你沉寂了六七年之後,突然以百萬字的宏著重新崛起在中國文壇上,如同醞釀一場大的戰役一樣,你是怎樣孕育這部作品的?
(程路根據1991年8月21日在西安地質學院報告廳錄音整理。)
在《平凡的世界》的創作過程中,我經常是處在各種環境里。煤礦一呆就是一個冬天,三四個月不出山。進山的時候,還是滿山翠綠,出來時,已經是白雪皚皚,一片綠葉子都看不見了。只有屋子裡的窗戶,變換著一年四季的風景。一天工作十七八個小時,每天睡覺的時候,就感覺第二天早上再也爬不起來了。但睡上五六個小時,稍微恢復體力后,又開始了工作。
聽眾:你是當代中國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已有20餘年的文學實踐,能否談談你最真切的一些創作感受?
路遙:某種成就不一定是天才的產物,也不要把創作當作一種靈感,如果認為乾乾玩玩,有靈感時再寫,想輕鬆地完成一部好作品是不現實的。不要把功利思想帶到創作中去。有些人的確靠運氣走了運,但很少。創作出好作品成名得利是自然的,要爭取獲得這種驕傲與尊嚴。但在寫作過程中不能帶進去,如果寫作時想著如何成名得利,是很難成功https://read•99csw•com的。歌德有句名言:「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奮鬥的過程,而不是結果。」人從這種奮鬥過程中才能體驗到充實感,獲得生活施予的東西。結果則是自然的。還有一點,作家不要附庸,要有自己完整的思考,這種思考要建立在真實的基礎上。早在我創作《人生》時,就注重了這一問題。《人生》寫了21天,但思考了3個月,甚至還可以追溯到上大學時。
聽眾:讀《平凡的世界》后,我真佩服你把「文革」十年的背景寫得那麼准那麼清。另外,人物出場很自然,很成功。請問你是怎樣著意安排的?
路遙:這是我有意安排的。一部《人生》,人民給了我很高的殊譽,但《人生》不應是我藝術道路的最高點,我應從作品的深度、廣度、力度上比《人生》更高一層。選擇在這裏最後完稿,有紀念的意思,也有超越的味道。
《平凡的世界》寫完后,到現在我基本上沒有寫什麼,一直在休息,體力也不行,腦子也較亂。因為大的環境、社會生活和我個人等諸多方面的問題使我覺得需要再緩一下。所以,許多人問我,最近寫什麼?我已經好長時間不寫作了。我覺得寫作首先是自己心理的一種需要。如果不是自己內心裡有一種強烈的要求的話,最好不要寫。我從來不給自己規定,今年出什麼書,明年要獲什麼獎。寫作應當是自由的,不要給自己戴那麼多枷鎖。有些重大思想,往往是在無所事事中產生的,而不是在人為的規定中去做。我不喜歡做出一副作家架勢。作家應該是一個最普通的勞動者,應該是在最自然的狀態中去工作。不要擺架勢。常常看到武打片中,那些高手往往是衣衫不整,懶懶散散,其貌不揚的最後出場者。
寫第二部時,由於體質下降,身體已開始支撐不住了。有時就趴在桌子上,頭枕一本書。就這樣艱難地寫完了第二部。隨後,身體垮了下來。去看病,中、西醫都查不出病因。後來,榆林地委書記給我介紹了個老中醫,70多歲,他給我吃了兩毛四分錢的葯,就見了效,九*九*藏*書隨後又進行調理,我的身體才有所恢復。按當時的狀況,我應該好好休息。可我想到了文學大師柳青和曹雪芹的悲劇。我雖不敢和他們相比,但我必須把作品完成,然後死掉也可以。
我以為,在寫作的過程中,應當保持一種最純潔、最健康的心理狀態,就是要為一個明確的目的而付出,哪怕是燃燒自己。這樣,可能會使身體累垮,有可能讓你喪失許多生活中美好的東西,但作家必須這樣做。
朋友們!看到大家都這麼年輕,我很欣慰。這個年頭裡,居然還有這麼多的文友從遙遠的地方來,而且是為文學而來的。說真的,這許多年來,我很少出去作什麼報告啦,伹今天,《女友》雜誌社搞這樣一個筆會,我還是來了。
聽眾:除了精神上的準備,其他方面呢?譬如題材、創作經驗等。
煤礦上冬天的生活條件很差,蔬菜很缺,在二三月里,吃的唯一的蔬菜就是大蔥。每天吃完飯帶兩個饅頭回來,這裏的老鼠特別多,經常光顧我房間的,有兩隻老鼠。或許發現我沒有工夫收拾它們,更是膽大妄為,常常跳到我的桌上盯著我寫作,或是竄到床上,在我頭邊跑來跑去。沒有辦法對付,我便每天多帶一個饅頭,放在固定的地方,讓它們去吃,這樣才稍安靜了一些。
路遙: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有過一個幻想:一生中要完成一部規模宏大、篇幅最長而且很成功的作品,時間必須在40歲之前。《人生》發表后不久,以前的這個想法突然冒出來,而且很強烈。當時我沒有急於促成這個念頭,盡量抑制住創作慾望,待頭腦冷靜后,我來到陝北老家一片大沙漠上。過去就有這個習慣,精神危機時就到這兒來。我躺在沙丘上想,要完成這一重大使命,必須有兩方面的精神準備。一是能忍受寂寞,須把自己長期封閉在一個孤獨的世界里,排除一切干擾,全身心地投入進去;二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這段年華是自己的「黃金」時期,如果失敗或拿出平庸的作品來,就等於褻瀆和踐踏自己的人格。如其不然,就把這次創作作為人生的一https://read.99csw.com次抵押吧!結論出來了,精神也就輕鬆了。環視周圍,眼望天空,沙漠荒蕪,彷彿整個世界不存在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聽眾:一個人當完成了某項重大使命后,他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你也不例外吧?
文學是反映人物的。人物世界是複雜的,沒有一個人是透明的。大多數的人是複雜的。好人也會犯錯誤。而某些藝術作品將人物寫得高大完美而無缺陷,這種人物其實是不存在的。
路遙:我不能和曹雪芹、柳青相提並論。在創作《平凡的世界》中,我雖發生過生命危難,但終歸掙扎著圓滿完成了我的寫作計劃,這是一件幸事,儘管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可我注重客觀實在,不想評論沒有發生的事。
我就講這一些,還有些時間大家還有什麼問題需要回答的,可以提出來。
路遙:當時還顧不得品味是悲還是喜,只記得我把寫作的筆從窗戶扔了出去,是痛恨這支筆使我的手無數次變得雞爪一樣的痙攣,還是它6元的價錢與我6年的「囚禁」相諧音,抑或慶幸它完成了使命,我也說不清。
路遙:《平凡的世界》實際寫作用了3年,而其他3年就是用來搜集整理資料,具體構思。為了弄懂「文革」十年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背景,我先後借閱了10年間的《人民日報》、《參考消息》等多種報紙和雜誌,記錄了幾十萬字的筆記。某天,中國某地發生了什麼事,世界上又發生了什麼事件,都得知道。還有熟悉生活,作品中有可能涉及到我不熟或很陌生的情節,這些都得有所了解。緊接著,就是總體構思,光解決人物出場就花了一個冬天的時間,其間我研究了幾十部中外長篇小說,發現好多作品這個問題解決得不好,內容已過一半,許多人物還登不了場,最後只有突擊去解決,結果形成了簡介式的痕迹。真正優秀作品的人物是在不知不覺中帶出來的,是戲劇發展本身的產物,讀者是感覺不到有人為跡象的。《平凡的世界》原計劃寫到7萬字時主要人物都能登場,結果這個設想基本實現了。
聽眾:您在第二部創作後期發生九_九_藏_書了生命危機。如果真的像近代曹雪芹、現代的柳青一樣留下遺憾,你將如何看待?
路遙:是這樣。社會是由普普通通的人民組成的,是他們平凡而又偉大的活動,構成了人類一幕幕彩色斑斕的畫卷,也使得人類生生不息,向文明進化。作家寫他們,他們又給作家以榮譽。這種相互交融的魚水關係。註定了生活在他們中間的作家只能為他們高歌吟唱。
剛開始,由於寫得特別吃力,精神和體力都高度緊張,緊張得連上廁所手裡也拿著書和筆記本,就像傻瓜一樣。到了廁所門前,才發現手佔著,然後把東西送回桌上后,再上廁所。
聽眾:在北京舉行的頒獎儀式上,你代表獲獎者講話中有段語言很精闢:「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縱觀你創作的作品,筆端無不指向極普通的芸芸眾生,這段話可算是你的真摯感受了。
—對文朋詩友的講話
每個作家對於文學的認識、追求、成就,都是獨立的。別人的經驗、方法,都只能是一種啟示。
時間不短了,我就說到這裏吧。請大家原諒。
聽眾:你為什麼要把最後寫《平凡的世界》的地點選擇在創作《人生》的甘泉縣招待所那間小屋?
我沒有什麼好講的,但看到你們都很年輕,又都是為文學而來的,我覺得我們的文學事業還是有希望的。所以,我就自己寫《平凡的世界》時的一些情況,講一講。
寫第三部最後一個章節時,我給自己設置了一個戲劇性的情節,就是又回到寫《人生》的那個縣城的招待所,來最後完成《平凡的世界》這部作品。那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正在播送這部作品的第二部分。按時間,我必須趕6月1日前把稿子送到北京。我平時記不住許多重要的曰子,但1988年5月25日這一天,我會永遠記住的,這是我按計劃完成作品的日子。當地的縣委書記和我是朋友,他們給我擺了一桌飯等著我完成作品后一起慶賀,可下午6點鐘時,我的手像雞爪一樣抓不住筆,最後一頁read.99csw.com怎麼也抄不下去。無奈,我便倒了盆熱水,用毛巾把手捂住泡在水裡,手才慢慢展開,終於把最後一頁寫完了。之後,我就把這支用了6年的筆從窗戶扔了出去。當時的感覺就是關了6年禁閉,現在終於把自己釋放了。平時我很少流淚,這時不由自主地大哭起來,然後坐在床邊發獃。這時我突然記起托馬斯·曼的一段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它就是好的。當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的。
一個人呆在房子里寫作,別人也不來打擾,兩三個月里很難和別人說上一句話。有時候總想哭,當然也有高興的時候。特別是有一章節寫得很好時,高興得總想給人家說,可說給誰呢?這時候就感到寂寞、孤獨。晚上,尤其是禮拜六的時候,遠遠看見對面煤礦上各戶窗戶燈光一個個滅了,自己忍不住眼淚就流了下來,就覺得我這是幹啥來了?你為什麼跑到這地方受這種洋罪,誰知道你在幹啥?你乾的東西到底是不是個東西?有時候突然覺得該有個人來看一下,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行。就不由自主地丟下筆,去到火車站或者汽車站轉,就這樣,一個冬天過去了,當我坐著吉普車出山的時候,手裡已經拿著21萬字的稿子,這就是唯一的收穫。沿途道路邊上一片肅穆,坐在車前的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就是流眼淚。到了銅川市,我感覺這裏就像紐約或華盛頓似的,特別繁華。特別看到兩邊攤點上,餅乾、麵包到處都是,就想到如果煤礦上要有這麼多好吃的,我就不會受那個餓了。
文學創作是勤奮者的一種不瀟洒的勞動,而且在心理和精神上要有—種思想準備,準備去流血,流汗,甚至寫得東倒西歪不成人樣,別人把你當白痴。如果你越寫越年輕,越寫越瀟洒,頭髮越寫越黑,成功的可能性就會越來越小。
文學對於每個人來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路。當代文學的現實中最大的缺憾是,將人物分成兩種:好人或壞人。這樣,就將文學現實推到了極端,甚至連3歲的小孩也可以分辨清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壞人。所以我在寫作時,對這種文學現象進行了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