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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閃閃

燈火閃閃

作者:路遙
「這麼冷的天氣,你怎麼跑到這兒來洗臉?」
「她?就是你常誇讚的那個女孩子?你不是說她才二十二歲嗎!」
啊!我看見「老水電」那兩片厚厚的嘴唇急速地抖顫了幾下!然後,他面對著遠處滾滾的激流沉思了起來……他在想什麼呢?也許他在想自己,想自己年輕時候那東殺西戰的馬背生活。那時候,他和方英的爸爸不是也向指揮員說:「這馬背就是我們的搖籃……」
等我倆趕到跟前時,她已經攀登了七八米。這時,一陣強烈的寒風從江峽中吹過來,高高的腳手架似乎在微微搖晃著。
「啊哈!他們除出全勤外,還加班嘛!可是,就這樣,有些事還忙活不過來,架子工這幾天正在其他處忙哩,你看那些模板還沒拆下來……」他焦灼的目光落在了溢流壩的支墩上。
「水不涼嗎?」我站在她的背後問。
這時,水電站建設工地的採砂場處於嚴重的危急中!這不僅僅是路基被衝垮,鐵道被淹沒,水舌舔到採區位置最高的電杆頂端,而是那艘處於大江中水線上的十一號采砂船有被沖跑的危險!
馬背和腳手架——革命者的搖籃!無產階級的戰士,一代又一代,不就是在這樣的搖籃中成長起來的嗎?
她指著倒映在江面上影影綽綽的山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還有它們!」
這支英雄的隊伍,就是我們的水電建設大軍。
記得十月我來工地時,老天翻了臉。風,推著鉛灰色的雲,雲,裹著粗大的雨柱,雲飛雨竄,橫掃了大江上下。頃刻間,江面上奔湧起幾米高的浪頭,江水流量增加到了平時的幾十倍。洪水鋪天蓋地的,像一頭吐著白沫的猛獸撲過來了!那些盤根錯節的古樹,嶙岣崢嶸的峭石,一邊翻著跟斗,一邊互相追逐著,在渾濁的江水裡橫衝直闖……
天色提前半個小時暗淡了。江邊,幾千人的眼睛緊盯著江九_九_藏_書心那盞閃閃的燈火——它告訴人們:十一號采砂船上的勇士們在繼續戰鬥著……
大壩正在進行多層作業,高高的腳手架和壩體上到處都是忙活的身影。滿載沙石骨料的機車,轟轟隆隆地開過來了,一支支高聳入雲的門式吊機巨臂在上下翻飛著,一鐮又一鐮攪拌好的混凝土被送進了倉號。
同志,當水電站的機輪運轉起來的時候,你望著大江兩岸閃閃的燈火,你會怎樣想呢?你不覺得它就是千千萬萬的水電建設者用青春和生命的火焰點燃的嗎?
姑娘情緒激動地抓住了總指揮的手:「大伯!我知道您心裏在想,我們沒有上過腳手架,而且好多都是女同志……可是,大伯!您更應該理解我們的心!在這『大躍進』的年代里,我們的手閑一分鐘都感到難受……至於我們能不能上高空作業現在您就看看吧!」說完后,她飛一般地沖向了前面高高的腳手架!
「啊?是這樣?……」我頓時感到嗓門眼熱烘供的。初來江岸的時候,我總以為這些在如此艱難困苦中堅持戰鬥了一天的人們,不是半輩子踏波踩浪的弄潮兒,也肯定是些多次與洪水打過交手仗的老采砂工!
但是,現在我不能不為這八位年輕的朋友擔心:這洪水何時才能下落?你們能堅持到最後一秒鐘嗎?
能!事實做了回答。
今天,當新的躍進熱浪在祖國大地上澎湃的時候,我又一次見到了他們。
他眼睛一直不離開那盞燈火,厚厚的嘴唇縫裡吐出兩個字:「方英。」
方英把那條紅圍巾在胸前打了個結,然後對我說:「我早上有個急事,下了班也沒有回宿舍,就在這裏洗刷一下。請你一定到我們那裡去看看,熱火得很!現在嘛,我要走了!」她向我揚揚手,徑直向半山崖上的工地指揮部跑去了。
此時,我眺望著那盞閃閃的燈火,心頭充滿九-九-藏-書了激動的情感。我又一次強烈的意識到:我們年輕的建設者們,年輕的一代,他們那寬寬的肩膀,已經勇敢分擔了父輩們肩上的重擔!
在去工地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著剛才那段富有詩意的對話……
她嘿嘿一笑:「你見過這麼大的臉盆,這麼明亮的鏡子嗎?我們呀,都愛在這裏來洗臉!」
十一號采砂船第三班的勇士們,在班長、共產黨員方英的帶領下上了岸。八個人列隊站在微微飄展的紅旗下,面對著幾千名日夜為他們操心的戰友。他們從頭到腳都沾滿了厚厚一層泥巴。每一雙手都在滴著殷紅的血珠——啊,三天三夜中,他們就是用這幾雙手不停地清除掉鋼纜上的雜草,保住了十一號采砂船!
「你們?……」「老水電」吃驚地張開了厚厚的嘴唇。
(原載《陝西文藝》1975年第1期)
多年來,由於工作上的關係,我沒有和他們經常在一起。但是,僅僅一些短暫的相處,他們轟轟烈烈的戰鬥生活無時不在吸引著我。我常常懷念著他們之中那些年老的和年輕的戰友……
就在這樣一個時候,我和剛從外地開會回來的外號叫「老水電」的工地總指揮來到了江岸。
這時,方英一隻手抱住木棍,一隻手在嘴上做了個喇叭形,身子向下傾斜著,在呼呼作響的大風中向「老水電」調皮地喊話:「大伯,別擔心!這上面很好,像搖籃一樣……」
我的心頭猛地掀起了一個熱浪,嘴裏不住地喃喃自語著:山也在梳妝嗎?山也在梳妝嗎?
我正準備上工地去,但不由得又收住了腳步:我看見,前面不遠的地方,一位穿著沾滿泥巴工作服的人,正捧起冰冷的江水洗臉,從脖項上那條紅艷艷的圍巾可以看得出是位女同志。
也許還在他們剛剛佩戴上紅領read.99csw.com巾的時候,董存瑞、黃繼光、劉胡蘭……這些不怕苦、不怕死的英雄形象就是那樣深深地銘刻在了他們幼小的心靈里。他們曾多少次撫摸著紅軍叔叔手上的傷疤,渴望在火熱的鬥爭生活中做出英雄的業績!今天,當他們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中實現了自己戰鬥的願望時,你看那一雙雙充滿紅絲的眼睛里閃爍著多少自豪和幸福的光芒!
—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啊哈,老夥計!你先看看這景緻吧!」「老水電」提著一把大號扳子,身上還是穿著那件被汗水滲結成白礆圏的工作服。
「老水電」慌忙張開兩臂,衝著上面嚴厲地喊:「小方!快下來!你看這風多大!」
早晨,初冬的寒風從江峽中吹過來,沁骨的涼。我站在荊條抹著泥巴的工地招待所房門前,向通往工地的大道上望去:只見那南來北往的車輛轟轟隆隆地吼叫著,奔跑著,那些扛著紅旗,邁著闊步去上班的工人,正急匆匆地奔向高高的腳手架。下班的工人笑著,唱著走過來了。年輕的小夥子們大敞著懷,胸脯上冒著熱騰騰的汗氣,姑娘們身上都掛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和一雙沾滿油泥的手套。他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在興奮地議論著什麼,比劃著什麼,彷彿他們不是去上了一夜班,而是去參加了一次精彩的文藝演出……面對著這滾滾的戰鬥激流,飛揚的生活浪花,我的視線重疊了,重疊了,漸漸地,在我的眼前顯出了另一些場面……
「我們來拆!」背後突然有人大聲喊。
三天三夜后,那盞燈火在黎明前依然耀著閃閃的光芒。而那咆哮發狂的江流,像一條受了刀傷的蟒蛇,在威武雄壯的十一號采砂船下疲倦地喘息著……
我倆同時扭過了頭:說話的是方英。她的眼睛閃著光亮,被寒風吹紅的臉頰上掛著幾串亮晶晶的汗珠。
她也認出了我,和我熱情地read.99csw.com握手。
「上三十幾個班?」我有點不解。
方英背貼藍色的天幕,面迎滿天的飛霞,高昂著頭顱,嘴微微張開著,好像有一支激|情的歌就要衝出喉嚨……過了一會兒,她解下脖項上的紅圍巾,向我們猛烈地揮動,望上去,如同一支火炬在她的手裡熊熊燃燒。
在我們偉大豪邁的事業中有這樣一支隊伍:他們喊著號子,唱著歌,在沒膝的沼澤地和從未踏過人足的地方踩出一條路,拖著、扛著、推著那些沉重龐大的施工機械,翻山越嶺,來到了江河岸邊的某個懸崖峭壁間。
方英喘著氣說:「我們那艘采砂船正在檢修,可騰出一些人手來這裏幫忙。剛才我跑到指揮部去找你要任務,人家說你不在,我就上這兒來啦!」
「老水電」扭過頭來,聲音里充滿了激動:「老夥計!別看她只二十二歲,可她是只鷹。鷹還怕風浪嗎?我告訴你,剛才沙石場李書記打電話說,船上其餘的七個人,也全都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他們都是第一次遇到這樣嚴重的情況喲!」
這艘一百多噸的采砂船是水電建設工地的命|根|子,它每一分鐘的工作都和那座巍巍的壩體,和整個建設工地血肉般地聯繫著。萬一這艘本身沒有動力的采砂船沖向下游,那大江上多少座橋樑都將受到嚴重的。現在,十一號采砂船像一片狂風中的樹葉,在激流中顛簸著,晃蕩著。厚厚一層雜草、樹根纏裹在大拇指粗的鋼纜上,給水流增加了阻力,給鋼纜增加了負荷,鋼纜,像幾根緊繃的弓弦,眼看就要扯斷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要迅速清除掉這些可惡的雜草和樹根啊!可是,拿什麼去清除呢?
此時,方英已經登上了最高一層腳手架,利利索索拆下了第一塊模板!
「還有誰來洗呢?」
在迎接他們上岸的那一天,我本來要早上六點鐘動身離開這裏的,但我推遲了幾個小時,和「老水九_九_藏_書電」一齊來到了江畔。
方英走出隊列,來到「老水電」面前。她舉起滴著血珠的右手敬禮,然後緩慢而平靜地報告著:「十一號采砂船和八名船上人員全部安全返回……」於是,幾千人的掌聲和呼口號聲在江邊打雷般地轟響起來……
「不涼!到臉上搓幾下就熱了。」她把一捧水潑在了臉上。「啊,這不是方英嗎?……」我沒想到在這裏又碰見了這位勇敢的姑娘!
太陽,像一塊剛出爐膛的紅鐵,從東方大山的脊背後跳出來,給江河峰巒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啊呀,好小方哩,這可不行!」「老水電」堅決地搖著頭。
半空中,那條鮮艷的紅布上書寫著這麼幾個剛勁的字體:「大躍進萬歲!」
這些人在鷹才敢壘窠的地方,用木棍、荊條、蘆席和泥巴搭起窩棚。他們啃著冷饅頭,喝著凍白菜湯,嚼著從山上拔下來的野蔥,在煤油燈和松樹明子下開始了工作……幾年後,當他們帶著微笑,像一支打了勝仗的軍隊,喊著號子,唱著歌,來到另一條江河岸邊的時候,他們又開始在鷹才敢壘窠的地方,用木棍、荊條、蘆席和泥巴搭起了窩棚……然而,就在他們的身後,一座腰斬江河、氣貫長虹的大壩矗立起來了!轉眼間,馬達隆隆,機輪飛轉,一串又一串閃閃爍爍的燈火,綴上了祖國寬闊的胸襟……
「老水電」笑眯眯地望著我說:「工人們在毛主席和黨中央新的戰鬥號令下,幹勁可大啦!好多小夥子和姑娘們一個月就上三十幾個班!」
夜晚,每當我拉亮電燈開始工作的時候,那閃閃的燈火,總把我的記憶和懷念引向遙遠的江河岸邊……
遠處機器的喧吼聲把我的思想從掌聲和口號聲中喚回。激動的追憶使我的額頭微微發燙。我戴上手套,拉起毛衣領,順著那條崎嶇的山路來到了江邊。
「現在誰在船上指揮呢?」我問額頭沁滿汗珠的「老水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