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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凍結的土地

不凍結的土地

作者:路遙
在那些火光閃閃的年代里,在那些嚴寒冰凍的季節中,這紅色的土地上,哪裡沒有滲透過革命人民的熱汗熱血?他們,就是用汗水和心血暖熱了這塊土地,才使革命的種子在這裏扎了根,開了花,結了果……天全黑了,地上的雪已經積起厚厚的一層。我摸索著進了張崖。怪,村子里黑燈瞎火的!仔細看看,好多家門上都掛把鎖。
「三九四九,凍裂石頭。」(農諺)臘月中旬,從內蒙古草原上吹過來的寒風,像嘶叫的馬群,穿過毛烏素大沙漠,跨過古長城的垛口,把冷凍嚴寒撒滿了陝北高原。
鐵栓攆在他身後說:「爸!你的腿不扎針了?人家同志……」
發動機吼叫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們就來到了一塊新修好的梯田裡。我倆掄著鐵杴把車上的糞土鏟下來,便向那燈火閃爍、人影晃動的工地走去。
延安時期的老同志啊,不論你而今在山南還是海北,你的記憶里,肯定還保存著許許多多陝北人民可親可敬的面容和他們那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參加過殲滅胡宗南匪幫的老戰士,也許還記得當時這麼一件事:一個大雪紛飛、寒風呼嘯的黑夜,離延河不遠的一個小村子里,有位老鄉冒著密集的炮火衝進敵人的包圍圈,用老藍布腰帶把一位負傷昏迷的游擊隊指導員束捆到自己背上沖了出來。跑了沒多遠,他的腳也負傷了,就背著那傷員在雪地上爬。等天明爬回村子時,他的手指頭、胳膊肘和腿膝蓋上的皮肉被磨破了,鮮血把十幾里雪路都染紅了……這人就是張忠!
廣播員播完張忠老漢的「口頭來稿」后,大聲說:「黨支部號召大家,在大隊政治夜校里,好好討論討論這個『皮襖和布衫』的問題!」工地上一下子沸騰了!人們在緊張的勞動中,展開了熱烈的議論……
鐵栓沖我咧嘴一笑,又跑去開他的拖拉機了。工地上,車輪飛馳,鐵杴閃光,那「吭唷吭唷」的號子聲,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吼喊得更高昂了。
他抱九*九*藏*書歉地搓著手說:「晚上全隊男女老少都在後灘上夜戰哩,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曉得……走,」他跳上駕駛台,指著裝糞土的車斗說,「別嫌臟,圪蹴上跟我去一趟工地,咱倆一塊動員動員他。不過,他打定主意要鬧騰個啥,拖拉機也拉不轉……」
老漢一邊滿意地聽著,一邊憤怒地對我們說:「你看這不規富農分子瞎不瞎?學大寨,眾人熱得連棉祆都穿不住,撲著命在大幹哩,他穿著皮襖還說冷!一鐵杴伊不起來二兩土,不冷才有鬼哩!」
老漢把石槽挪在火爐邊,掏了幾把雪放進去,就坐下來生火。我把順手拿來的棉祆給他披在身上,在爐邊拿起一把鐵鎚,懷著急切的心情等候著那個火星飛濺的時刻。
在以後那些冰封雪蓋的季節里,人們又看見張忠趕上了毛驢,但他不再走「西口」了,而是到三邊去,給人民的邊區政府馱回來了白格生生的食鹽……
老漢氣憤得脖頸一扭,往手心裏啐了兩口唾沫,隨著「嘿喲」一聲,一塊碌碡大的凍土圪撻就被橇了下來!
—台手扶拖拉機停在了我身旁,滿滿一車剛從窯坑裡挖出的漚土糞還冒著熱氣。
老漢幾句「訓」鐵栓的話,把我鼓動得渾身熱乎乎的。我急忙對他說:「大叔,快把棉襖穿上,小心感胃。」
自然界的春天,年年都在這兒來哩。但是,陝北高原真正春天的到來,是一九三五年,是毛主席率領中國工農紅軍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
我們剛搬運掉老漢撬下來的那塊凍土,只見一個愣小夥子撞了過來。他一手抓住老漢的胳膊,一手遞上把折了脖子的䦆頭說:「大叔,我把你昨天修好的䦆頭撬壞了,現在停住手了……」說著低下頭揉搓自己汗水溻濕的紅線衣。
多麼嚴寒的季節!當你初踏上這塊土地的時候,禁不住要想:在這樣的節氣里,人們在幹什麼?
我跟著老漢來到地畔下邊的小河邊。
他立在我面前,解下頭上的白毛巾擦https://read.99csw.com把汗,露著白牙齒在笑。
氣溫在急劇地下降著。沒幾天,大河小河都被尺把厚的冰層封蓋了。土地啊!就連那一層最鬆軟的農耕土,也凍得像石板一樣堅硬,鋒刃的鐵器傢具砍下去,只能磕起一小片土渣渣。即就是正中午吧,你哈出的一點熱氣,馬上就在唇邊結成了冰花……
他厚道地一笑:「出力哩,棉襖熱得穿不住!」
人呢?我一口氣向鐵栓家跑去,心想他爸關節炎犯了,總不會出去吧?
姑娘們的車子剛停穩,老漢老婆們就掄著鐵杴往上扣土,一張張笑嘻嘻的臉面上泛著紅光。人群里,不時發出老年人嗔怒的吆喝聲:「小心碰磕著!」望去,原來是放了寒假的小學生們,在他們中間蹦蹦跳跳地搶著背運凍土塊。掛挑在崖畔上的燈籠,把光芒投照在人們熱氣騰騰的臉上,投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照在地邊那塊支架起的大石板上。大石板上寫著毛主席一九四九年給延安和陝甘寧邊區人民的光輝複電。
一無所有的長工張忠從地主的葛針牆裡解放出來了!他噙著熱淚,拖著在走「西口」路上凍壞的腿,一瘸一拐地爬上山,割得兩枝紅酸棗棒在親人紅軍的面前……
老漢並沒惱,反而張著缺了兩顆門牙的嘴笑著說:「只要你後生出力就好!䦆頭撬壞了有大叔哩,給!」他把自己的䦆頭遞到小夥子手裡,然後對我們說,「我去把這䦆頭整治一下!」他抬腿就起身。
老漢停住腳步,扭過頭用灼|熱的目光望了我一眼,拉住我的手說:「同志,晚上你就睡在我的炕上,這些日子,我學習理論,有些問題,還得問你哩,行不行?」他從布衫兜里掏出個紅皮封面的小冊子舉在我面前,「政治夜校才發的,裏面都是咱毛主席老人家說的話,毛主席的話,句句都寶貴,咱要好好往心裡頭刻哩!」他把小冊子又鄭重地裝進兜里,對我說,「後生,乾脆跟我掄捶去,站下冷!」
駕駛員「噌」地跳下九-九-藏-書車,向我走來。黑暗中,我一下子看不清是誰,只覺得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熱氣直往我臉上撲來。
(原載《陝西文藝》1975年第5期)
工地上的大喇叭突然響了起來,播音的姑娘用清脆的嗓門大聲說:「現在廣播張忠大叔的口頭來稿,題目是,為什麼馮志亭穿著皮襖還說冷?」
張崖大隊后灘上的夜晚啊,就是這樣的紅火!今夜,在大雪紛飛的陝北高原和祖國大地,又有多少這樣紅火的場面呢?為什麼不可以這樣說:在我們祖國的土地上,沒有冬天!
隨著「呼啦呼啦」的風箱聲,爐火熊熊地燒燃了起來,把周圍烤得熱烘烘的。老漢索性解開布衫上面的幾道紐扣,在爐火前袒露出他那古銅色的胸膛。隨著他胸膛的一起一伏,那火苗在「呼,呼」地躥著……啊!這火是爐膛里噴射出來的嗎?
過了一會兒,老漢把紅炭火里的䦆頭翻了個滾,放下手中的鉗子,撩起布衫襟揩去了臉上的汗珠,然後抬起頭來,灼|熱的目光久久地盯著地邊石板上那醒目的大字。他拉風箱的胳膊越來越上勁了!只聽見「呼啦呼啦」的聲音與整個工地上的唱歌聲、說笑聲、揍凍土蓋的號子聲混合成一片,響徹了風雪迷漫的夜空!那熊熊的火焰,映紅了冰河,映紅了雪山,彷彿整個大地都燃燒了起來……
可是,人,照樣不在!
初落雪的時候,風並不大。飄旋下降的雪片迎面撲來,像春風裡千萬隻白蝴蝶在翩翩飛舞。不一會兒,山頂上已經被雪覆蓋了。遠望去,使人覺得這每一座山峰,就像一個樸實的陝北人一樣:頭上攏著白羊肚子手巾,身上披著不挂面的老羊皮襖,挺著胸脯站立在風天雪地里。
儘管大風雪一陣緊似一陣,但是在人們戰鬥的腳步下,這裏的雪,是一片也積存不住的。工地上,小夥子們正一排一溜「吭唷吭唷」地撬著凍土蓋,汗水把身上的線衣溻得濕格淋淋九*九*藏*書。姑娘們腳步不著地似的在推車飛跑,在這樣嗆人憋氣的冷風裡,她們拉空車來的時候,還大張著。
「這不是鐵栓嗎?……好後生哩,」我有點埋怨地對他說,「你打電話叫我來哩,可病人哩?」
在迷離中,我被公路下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吸引住了。聽這川道里的老年人說,這就是當年那通往「西口」的路。小時候給地主當長工的張忠,年年在這樣的節氣里,把最後一斗拾掇乾淨的糧食倒進地主的石倉后,就不得不趕上毛驢,沿著這條小路走向無定河,走過紅石峽,踏入了黃沙漠漠的內蒙古……他走啊盼啊,盼等著火焰般的山丹丹花盛開在眼前……
置身於陝北人民改造山河的戰鬥中,你會覺得冷?聽聽張崔大隊年過六十的共產黨員張忠老漢怎說哩!他說:「它老北風能把水凍成冰,還能把咱身上的血凍住?」聽了這話,難道不使你從心底翻騰起一股熱浪嗎?你會深深地感到,陝北人民那寬闊厚實的胸膛里,革命的火焰是越燒越旺了!它能燒退寒風,化掉冰雪,把春天喚回到封凍的高原……
望著這位剛強的老人,再能說什麼呢?我只覺得自己應該像他們一樣,一生一世,永遠把心撲在革命上!
我立在雪地里,一陣迷惘。正在這時,背後響起了「突突突」的機器聲。兩道炫目的燈光劈開雪幕,直照到對面崖畔上。
在一個凍土崖前,我和鐵栓找到了張忠老漢。只見他像小夥子一樣,棉襖甩在一旁,光穿一件粗布衫子,掄著山䦆在「嘿喲,嘿喲」地撬著凍土塊,那兩條直挺挺站立著的腿,被亂滾的凍土塊碰打得一簾一顫的。憑著自己職業的感覺,我知道那兩條腿在忍受著怎樣的疼痛!但我更知道那顆共產黨員的紅心,蘊藏著多麼巨大的力量啊!
順著延河走吧,順著陝北一條條大路小路走吧,撲入你眼帘的,是無數桿獵獵翻卷的紅旗和千萬把閃光的䦆頭!
這裏放一個破鐵桶做成的火爐和幾把鐵鎚、鉗子,還有一個淬火九-九-藏-書用的餵豬石槽。
老漢扭頭看了看我,嘴裏溫和地「噢」了一聲,然後粗聲粗氣地對兒子吼喊:「你這小子!黑天半夜麻煩人家做什麼?呃?我給你說了多少遍,你老子這病不要緊嘛!這麼緊要的仗火,我在那炕上坐得住?」
一個雪花飄飄的傍晚,我順著新鋪的渣子公路,去張崔大隊給張忠老漢扎針,因為他兒子鐵栓早上給巡回醫療隊打電話說,老漢的風濕性關節炎又犯了!
—下子,冰消了,雪化了!你聽那紅火熱鬧的秩歌隊里傘頭們那熱辣辣的嗓音:「臘月里(哪個)凍冰開春里消,翻身的日子過紅了……」
「爸,醫生來了……」鐵栓站在他身後怯生生地說。
當你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炮響后,眼看著一座土圪峁被掀上了半空中。那硝煙和塵土還未散落盡,大溝小岔里「埋伏」的兵馬早已沖了過去,只聽見灰塵中短促的呼喊聲、鐵器的撞擊聲響成一片!那陣勢,就像激烈的戰場一樣。稍許,一輛輛載著凍土塊的架子車便箭一般地從煙塵中鑽了出來。推車的大半是年輕姑娘,那紅艷艷的頭巾在寒風中一閃等硝煙塵土散落盡的時候,你走近看看立在這土圪撻中間的老老少少吧:一格樣硬邦邦的「實遍納」鞋,前包皮子后釘掌;寬寬的老藍布腰帶緊緊地束在黑粗布棉祅上。不論什麼時候,他們那染著霜塵的紅臉膛,總帶著敦厚樸實的微笑。在他們中間老一些的,你大概在一九四七年的擔架隊里見過;年輕一些的,說不定在那一次大千快上的青年突擊手會議上,你還握過他們堆滿老繭的大手呢。
「好!」說實話,我心裏早已熱騰騰的了。
這就是陝北人民!這就是那幾十年艱苦奮鬥如一日,用自己的心血養育過我們革命戰士的陝北人民!今天,在這冰封雪蓋的季節里,他們,仍然沒有坐在熱炕頭上,還是以往日那氣派,那熱情,那拚命精神,在當年收拾過胡宗南匪幫的地方,他們冒著零下幾十度的嚴寒,掄起山䦆,又打響了一場新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