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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堡行

吳堡行

作者:路遙 李知 董墨
「所以,我們心齊,團結,能想到一塊兒,干到一塊兒!」
他瘦削,卻瓷實得像一塊黃河岸崖上的石頭。一條雪白的羊肚子手巾,從額前反包過去,在後腦勺上挽了個結;白粗布襯衫上套著黑粗布棉襖,黑粗布棉襖上纏一根老藍布腰帶;清瘦的臉龐上,一雙眼睛明亮而有神。他說起話來,平平緩緩,就像黃河在寬闊的河床上流淌一樣;可是,那每句話的分量,卻像浪濤一樣衝擊著你的心坎。
他說:「這是我給毛主席老人家交的糧,禮輕心意重,這是我們川口人的一片心意!」
然而,我們的心情,卻是這樣的不平靜!眼前,抗日戰爭的烽火和人民解放戰爭的烈焰陡然騰起;耳邊,「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
可是,沒過多久,一陣陣紛沓的腳步聲,笑聲,歌聲,就從城東沿著黃河畔大道上蕩漾而來。小城跟著又喧騰起來。這是一支剛剛從陣地上下來的大軍。行列里有鬢髮灰白的老幹部,有縣級年輕的領導幹部,也有系著紅領巾的小學生。這是一支怎樣的隊伍啊!老中青少,匯成巨流!他們一路說笑,有的商談著工作,有的交換著心得,個個解衣敞懷,精神抖擻。在這些戰士們的臉上,你看出一絲兒倦意了么?沒有。滿臉是勝利的喜悅,戰士慣有的自豪感!在這個隊伍中,從縣委書記到十幾歲的小學生,誰的胸懷裡沒有一幅吳堡變大寨的藍圖?
隊伍過去了。街面上恢復安靜。
在那戰鬥的歲月里,曾有多少八路軍戰士手裡握著刀槍,腰裡掛著地雷,高唱著「保衛黃河,保衛華北,保衛全中國」的戰歌,從這裏飛渡黃河,走上了高高的太行山;又有多少穿著粗布衣衫的老區幹部,揣著解放社印行的毛主席著作,告別了邊區的土地和河西的父老,從這裏渡過黃河,大踏步地走向了敵後。戰馬的蹄掌,曾在這裏的岸岩上碰擊出火花;延安發出的雞毛信,曾通過這裏的木船向晉察冀遞傳……而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川口渡,這個並不像潼關和三門峽那樣有名的小渡口,卻載入了中國革命的輝煌史冊!這一天,偉大領袖毛主席就在這裏離開陝北,東渡黃河,然後邁開雄健的步伐,一步步走上了天安門城樓,在那裡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紅旗……
薛海玉眼眶裡轉著淚花。他想讓船走慢一點,讓毛主席在陝北的地界上再停留一會兒,讓陝北的山水、陝北的人民再多看一眼毛主席;他又想讓船走快一點,他知道毛主席正在籌劃著革命的大事、人民的大業,他不能耽擱領袖一分一秒的時間!
他迎著黃河漸高的晚濤聲,走向開闊的河濱,在那裡,他抓起一把黃土來,緊緊地捂在自己的胸口上,嘴裏喃喃地說:「這裡是毛主席走過的地方,我一定要把它整治好!干,就從這裏開始吧!」
是的,這就是毛主席!薛海玉認出來了,他常在區政府看他老人家的像哩!
今天,楊茂樂成了隊上的攔羊工,他那顆心早就被集體的羊尾巴拴住了……
進了大門,我們的感覺更加強烈了,種滿蔬菜的庭院的過道上,除了一個老人手執長柄笤帚在清掃路徑,幾乎看不到第二個人影;用青磚圍砌的小花壇里幾隻蜜蜂的嗡嗡聲,愈加襯出庭院里的寧靜。差不多所有辦公室的窯門上都吊著鎖。人呢?
在川口,我們又和黃河相會了。
這前景太叫人興奮了。而且我們想,它的意義不僅在於經濟方面,也在於為整個黃土高原的水土保持、自然面貌的徹底改變以及整個黃河流域的治理提供了一個典型。因為我們來到這個隊之前,腦子裡裝了兩個不曾接觸過的數字:全黃土高原,西起日月山,東至太行山,北連陰山,南接秦嶺,每年流入黃河的泥沙大約十六億噸;而吳堡一個小縣,每平方公里流失的泥沙量每年為一萬一千五百噸,全年流入黃河的泥沙為四百六十四萬六千噸。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每年要流走幾座山呢!如果黃土高原上的每一個村落,都能像馮家嫣這樣,給每一個山峁都披上「綠祅襖」,用不了多久,黃河說不定哪一天會變成清河呢!這不是童話。黃河水利專家們在紙上規劃設想的藍圖,今天,正在馮家嫣這樣的小山村裡,一點一點地變為現實!這,恐怕才是馮家嫣這二百多雙手創出來的奇迹,向人們展示的真正的典範意義吧!「百分之九十幾的樹木成活率是怎樣達到的?」
歲月流逝,記憶永遠不能磨滅!先烈們用鮮血培育的不怕死的革命英雄主義,艱苦奮鬥的革命傳統,是我們黨和全國人民極可珍貴的精神財富。有了它,在曲折複雜的革命進程中,我們就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它在革命戰士胸中燃起的烈焰,永遠不會熄滅!它永遠鼓盪著戰士們戰鬥的激|情!
這是一個多麼宏大的工程!而靠一百七十多雙手和錘釺、小膠輪車這些簡單的工具來完成,簡直是奇迹了!可是,陝北人民不就是創造奇迹的人民嗎?請來看看吧:現在一堵鐵壁已經高高地?立在黃河岸邊,並且每日每時還在向前伸展著……這鐵壁向前伸展一寸,晶瑩的汗珠就灑落一層,黃河的濁流就後退一步,乾裂的河灘就新綠一分!
一九七二年是薛海玉當書記的頭一年。這年夏收后,他背了二百斤小麥來到了公社糧站,對收購員說:「我給國家背了二百斤小麥。」
吳堡啊,原來你的每一寸土地上,都如此充滿著激昂的戰鬥的氣息!
可是過去,這小鎮上,卻是個戶窮人懶的地方。舊社會不消說了,建國以後的許多年,這鎮上的人,仍然大都是七分生意三分農,十戶有九口是打燒餅的,差不多的人都會殺豬宰羊,好手一袋煙工夫就能剝個羊,掏凈下水,掛到街頭鋪面的鐵吊鉤上!後來隨著我國整個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勝利,特別是近十年,農業學大寨運動的蓬勃發展,這個小鎮才發生了變化,辛家溝大隊的社員,開始正經八百地務農了。但由於過去這小鎮曾是國民黨軍隊以及地方保長保丁鄉紳土豪盤踞的地方,階級鬥爭是激烈的,複雜的;再加之大部分人長久經營小生意的積習與懶散,農業生產一直搞不上去,弄得公社幾任書記都頭痛。能不頭痛么?你看,這隊里的社員和公社所屬銀行、稅務所、供銷社、派出所、郵電所、糧站、地段醫院等一樣作息哩!也來個八點上工,四點收工!收工回來,女人務弄家裡雜活;一些男人呢,手捏煙袋,或叼根廉價紙煙,遊手好閒地蹲在街頭,仨一群倆一夥說東道西,談古論今。再不就雙方備抓一把石子、土圪撻蛋,下「五道棋」,直至暮色籠罩著小鎮,婆姨叫吃飯了,才悠然自得地走散。次日依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來了多少蹲點幹部、工作組,都始終「夯」不動。讓他們苦幹學大寨嗎?說得刻薄一點,你猜這個巴掌大的小鎮上的一些人,怎麼說:「我們不是鄉里人!」一言拒之!……
「看不慣的事,我們就沖!」
一九七四年初春,張鋒蓮和婦女們,在後溝半崖上往山上辟一條新路。人一字擺在路上,揮杴掄䦆,歌聲笑語滿溝回蕩。突然張鋒蓮發現頭頂上崖勢出現了險情,她狠勁把身後的姐妹們推開,一個箭步,把前邊的姐妹們推遠,她自己卻沒有來得及避開,一大塊凍土滾了下來……共產黨員張鋒蓮為樊家圪坨,為社會主義事業,獻出了壯麗的青春!
這人是誰呢?是大隊黨支部委員、一九七四年高中畢業回鄉知識青年、專門負責林業的馮治樂。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坐在我們面前時,我們說什麼也難得相信,他就是個林業小專家!這個憨憨的、不多言語的、見了人總是紅著臉笑的年輕人,把兩隻手掌墊到屁股底下,坐得像個樹樁似的端直。他只是簡略地談了談植樹方面的技術和方法,而對我們提出的怎樣保證樹木成活百分之九十幾的問題,只回答了兩個字:用心!用心!——我們也用心品著,在心裏長久地掂量這兩個字的分量。看來,他對於自己是不願多說什麼的。他聰明地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說:「我們隊有個林業紅管家,你們見見他,什麼都明白了!」
「幹部說千道萬,不如自己帶頭一干;會說的書記不行,還要是會幹的書記!」川口大隊的帶頭人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如今,這平凡而深刻的格言,已經傳遍了吳堡的每一個村落。
想到這裏,我們不由得感到列寧的論斷——「小資產階級的自發勢力,它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們,並且非常嚴重地滲入無產階級的隊伍。」是多麼精闢正確!你能不感到那「千百萬人的習慣勢力是最可怕的勢力么?」
「要衝就得帶頭幹個樣出來!正好我們回來那一年,縣上在我們鎮前修水庫,炮聲,車聲,夯聲,叮叮—噹噹敲石聲,歌聲,喊聲,日夜在響,工地上人山旗海,熱火得很!我們想,乾脆,我們隊也在下邊打個壩,淤地,改變一下面貌,我們幾個一商量,同意!」
也許解放軍不會用船吧?可是萬一要用起呢?就是一下不用,薛海玉還要等。
多麼艱苦的戰鬥啊!張鋒蓮這個三個孩子的母親,卻像個天真無邪的姑娘,從天明到天黑,歌聲笑語,從前溝響到後山。歌聲中飽含著的那股樂觀情緒,使人感奮!整整七年,她每年出勤都在三百天以上,有兩年竟達三百四十天之多!她胸中燃燒著一團多麼熾熱的烈火啊!
植多少樹呢?黨支部提出了任務:一九七二年一秋就要種五萬株!每人平均二百,每個勞力平均七百!
公社書記這一席話,說得我們真有點坐不住了,只恨天色已晚,今天看不成了。但心裏在想,這樣一座二十多米高、三萬八千多土石方的大壩,卻僅是由十六個姑娘、五個小夥子在幾個月內搞起來的,而且,據說其間又幾起幾落,連遭四次「災難」,難道這些姑娘小夥子有三頭六臂么?時光在他們手裡拉長了么?
接著,她們又挑燈夜戰,兩次重修水洞,苦幹一春,終於在六月築起了大壩!
樊家圪坨人啊,拿出當年向敵人衝鋒的那種氣概,那股子勁頭,向荒山,向深溝進軍了!
「革命!」他們回答著,「咬著牙,把資本主義的路扎住!堵死……」
等他走近一看,心,一下子跳快了:咿呀!這不是日想夜夢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嗎?
你想想,一個二十幾歲的貧農小夥子,領著一夥攬工漢、受苦的庄稼人,提著大刀,拿著梭鏢和裝著火藥、鐵角的土槍,竟然向那些手拿步槍和機關槍的軍閥、豪紳們衝去,要從那些匪徒們手裡奪回印把子。這是何等的氣概!這又需要多大胆略和勇氣啊!……後來成為紅軍團政委的樊文德,有一次,率領著一隊紅軍和赤衛隊,把困守在一個山頭上的敵人包圍了。敵人憑著有利地形和精良的武器,負隅頑抗。紅軍多次衝鋒未能奏效,幾個戰士也倒了下去。這時,樊文德把上衣一脫,往地上一甩,手提大刀,赤|裸著黑紅的身子,一聲怒吼,率領戰士向山上衝去。只見那閃亮的刀光,在陽光下飛舞……敵人嚇懵了,垮了,繳械了……
我們住的窯洞前邊,有個比較高的峁峁,村裡人叫它看河圪坨,據說天氣晴朗時能眺見黃河。這天早晨,我們好奇地爬了上去。趕巧有霧,黃河沒瞥見,倒也就勢登高望遠,看了看馮家嫣的全貌。那村南村北的張家嘴、八家梁、下斜嶺盡收眼底。如今,這山山嶺嶺,坡坡梁梁,都著了新裝。遠處林子的綠色,融在絹紗般的薄霧裡,宛如國畫中潑墨似的一筆;近處山樑上那些綠瑩瑩的幼樹林,像孔雀羽毛似的,指向空中,輕拂著藍天、朝霞……突然,在我們視野所框的這個靜的畫面里,一下子闖進一群「紅領巾」來,他們發現了密集的樹影中的我們,一路吆喝著,雀躍著跑上山峁,好奇地圍住我們。他們都是本村的小學生,剛下了早課。
在暴雨瓢潑、山洪突發的時候,為了保護路基不被衝垮,他跳入洪流,將自己的脊背抵在豁口上,跟著他跳下去的,是全村的男女老少!
這是多麼大的變化啊!農業發展的同時,大隊整個面貌跟著起了變化,不僅有了運輸、農產品加工機械,連吃水也用不著下溝擔了——今年又修了個抽水站。
今年,薛海玉已經整整五十一歲了。五十一歲,這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歲數了啊!有的人上了這個年紀,就開始謀算起了自己晚年的清福。可是,看看薛海玉吧!這個有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親手在黃河上扳船送過毛主席的老水手,如今照樣穿著一身粗布衣服,為革命一頭一頭地淌汗哩!打開他的勞動手冊看看,哪一年出工不在三百天以上!
「政治夜校也辦起來了。」年輕的團支部書記補充道,「還辦起了托兒組,縫紉組,好讓『半邊天』發揮作用。」
在全縣傳達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的第二天,縣委書記和一些常委們都下去了。當我們轉回到縣上,又站在縣委靜悄悄的窯門面前,眼睜睜地望著門上那一把把鐵鎖的時候,除了久久的沉思,不是也在心底里瞧見了我們沒見過面的縣委「一班人」的戰鬥的風貌和姿容了么?
「沒矛盾嗎?」我們插言。
正是這種對黨和毛主席深厚、熾熱的感情,在薛海玉的思想和行動中產生了強大的動力,他戰鬥的步伐,才能像滾滾的黃河一樣奔騰躍進!
晚上我們來看望老人時,一家人都誇獎著。四兒子剛說完,正在洗碗刷鍋的老伴開腔了:「積極著哩!從當上護林員,兩個年都沒在窯里過,大年初一,天不明吃上幾個餃子就上山了!」
我們知道,這是吳堡總動員的時刻,吳堡人正在走向「再大幹」的戰場!……
地這麼廣,人這麼少,這些樹木是怎樣長成的呢?自然,不是天生的;是這個小山村得天獨厚,泉多、井多、雨多?
這道路就是社會主義道路。
渡口現在是這樣的平靜。岸崖肅立,浪花舒捲;水面上,偶爾有一兩隻木船在往來。
於是,社會主義在這個小山溝里,遇到了別處不曾有過的阻力。
當他扛著石頭,步履艱難地爬上河堤的時候,石頭和人便一齊栽倒了!血,大口大口的血,咯在了高高的河堤上……
收購員不解地說:「你們隊自然條件差,合作化以來,國家就沒向你們九九藏書徵收公購糧呀!」
吳堡全縣有大小山峁一千八百八十五個,深溝三千二百多條,平均一平方公里四個半山峁、八條溝。
痰里開始帶血了。他靠在河堤上長出一陣氣,然後又走到石場上,把肩胛伸給搬送石頭的人。
從他爺爺開始,薛海玉一家三代人就都是黃河上的「耍河漢」了。他們把家安在了那暴跳的浪頭上,把命運交給了兇殘的河神。
她手向山崖下一指,詭秘地一笑:「在船上。」船上?山崖下哪裡來的船?
這,就是樊家圪坨在戰爭年代的英雄形象!在陝北,像這樣的英雄山村,何止千萬啊!
群眾中蘊藏的這種社會主義積極性,這種強大的改造客觀世界的力量,更增強了縣委的信心和決心,他們說:「樊家圪坨就是我們吳堡的希望!」
是的,這個本縣的自然條件最差的樊家圪坨,以它的巨變,最有說服力地描繪出了吳堡全縣的未來和前景!
而全縣的勞力呢,只有一萬八千個!
「黨交給我的這副重擔能擔起來嗎?」他問自己。從公社黨委辦公室出來,薛海玉沒有回家,他腳步不由自主地來到了渡口上。
小評論是有威力的,鎮上那些怕流汗懶散慣了的人,保守思想嚴重的人,都低下了頭。開了幾個晚上的辯論會,黨支部決定支持姑娘們的倡議一一打壩,並且點了將,由十六名姑娘和五六個小子娃組成了突擊隊,第二天就上了戰場。
當黃河潮汛的時候,濤聲拍睡了一村人。薛海玉睡不著,村頭集體的那隻船拴在他的心上,他起來了,迎著初春料峭的寒風,摸黑下了河灘。
是什麼樣的力量,使薛海玉為革命如此拚命啊?聽聽他說的話吧:「是共產黨和毛主席叫咱辦的事,咱就定要辦,堅決辦,拚命辦,辦好!」
爺爺死後,薛海玉的爸爸又接過了那桿舵柄,又開始在那險惡的風浪中扳啊扳,可是,苦難的命運總是扳不過來。船上殘破的爐灶里,炊煙時斷時續……
從一九七一年到眼下,薛海玉在新的風浪中是怎樣闖過來的?他怎樣掌握著川口這條大「船」的舵柄?親愛的同志們,在這裏我們是很難完完全全向大家報告他的英雄史跡的。我們的筆,追不上他戰鬥的步伐。
黨支部書記笑了笑,說:「這,得問另外一個人了。」
同志,請把你的視線抬起,把你的視野放寬!你看見了什麼?
一天,我們來到了久已聞名的樊家圪坨。這是個一百多戶人家的小山村,坐落在溝堖上,三面高山矗立。我們來到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太陽已被西邊的高山遮住了,西斜的陽光只在北邊窯洞窗戶的玻璃上閃爍。這時,除了后溝傳來學校下課的清脆的鐘聲,村裡十分寧靜。人全出工去了。飼養室前邊的場上,幾個老頭正在挑選、捆綁新收的窩柳條子。供銷社明天就要收走哩。突然,山坡上傳來馬達的轟響,一輛手扶拖拉機從后溝的轉彎處賓士而來,在路旁安著木柵門的土窯前停了下來。拖車上滿溜溜地裝著一車洋芋,說是給明年留的種子。幾個小夥子從車上把洋芋卸下來,送進土窯里。拖拉機急匆匆地調過頭來,又向山上駛去。
船到河東的時候,薛海玉和水手們簇擁著自己最敬愛的人,在岸上送了很長一段路。毛主席一再勸他們回去,他們才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停住了腳步。
一天早晨,一個包著頭巾,披著老羊皮襖,背著行李的人,從后溝向西山峁上走去。聽人說,米脂縣高西溝,正在治山治溝哩,樊士實要去參觀學習。他走到高峁上,見遠處的山頭被太陽照亮了,他轉過身朝東方望去,紅彤彤的太陽,從遠處的山頭上升了起來,他想起了《東方紅》的歌聲,想起了解放戰爭的年月,想起了毛主席曾在這一帶山頭上走過的情景……他大步向前走去。在高西溝所見所聞,使他振奮,充滿信心。回來他給黨員們說:「同志們,照高西溝的辦法干吧!」第二天,他和支委們扛上鐵杴、䦆頭上了西山。
離開吳堡那天凌晨,天空的群星還沒隱去,我們就聽見那已經熟悉了的聲響——嗡嗡轟鳴的鐘聲,暸亮高亢的號音,從每一個小山村的村頭向山野天空震蕩開去,先是此起彼落,最後終於混成一片。
可也有人搖頭說:「遠水解不了近渴!」
這個大隊的黨支部書記介紹情況時開口就說:「植樹造林,這是一場革命!」
「我們幹部是釘秤的帶頭人,不是干社會主義的帶頭人!」大隊黨支部副書記楊根治說,「我過去是支書,我本人就常年挑擔子出去外串!」他不好意思地笑著,面帶愧色,語調里充滿了內疚之情。
「還是三點半么?」
我們帶著這深刻的印象,重又走上街頭,用置身異地的陌生人的眼睛,打量著吳堡這座新興的小山城。在街道牆壁上,我們看到了兩條醒目的標語:「幹部,幹部,先干一步!」「變地先變人,變人先變帶頭人!」啊,他們想的,說的,做的,他們戰鬥的精神風貌,使我們的印象進一步加深了。
當我們置身於我省北部這個最小的縣份,這個只有四百零四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和六萬多英雄人民之中時,我們多麼想藉助身後那濤聲來抒寫我們這第一天的印象——吳堡——戰場!
當年兒童團團長、第二任黨支部書記樊士實,四十多歲,頭上包著白毛巾,披著件老羊皮襖,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鬥爭生活,在他那瘦削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他和他的老戰友樊錦彥們,經常思量著,談論著:「烈士們流血犧牲,把這裏的山,這裏的土地,從敵人手裡奪回來,交給咱們,可樊家圪坨還是老樣子,十旱九不收,熟土年年順水流,不要說給國家做貢獻了,種莊稼的人,年年還要吃國家的糧,靠國家養活!像話嗎?」想著這些,夜裡,他怎麼能睡得著呢?……
「今後呢?」
從縣地圖上看,馮家嫣是全縣的高山地區之一,海拔一千零二十八米,較黃河畔一帶村落高出二三百米。周圍十幾條像毛細血管似的小溪小河的源頭,距它至少也有四五里路。這個隊是全縣人畜飲水困難的六十二個大隊之一。全村只是在深溝里有一眼泉水,挑擔水一上一下近一個小時。而且,這眼泉又是同前村的馮家峁合用的。所以,說它是個干梁、干峁、干嫣,是毫不過分的。
楊家溝人從此開始理直氣壯地說:我們再也不掙那不彎腰的錢了!他們甩掉釘枰挑擔,扛起了䦆頭鋼杴,擁向了學大寨的戰場……楊家溝現在變成什麼樣兒了?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九日
最初的戰鬥是艱難的。誰能忘記打壩基的那些日子?背著百十斤重的石頭,脊背壓爛了,肩膀脫了幾層皮!腳砸了,指甲掉了,腿腫了,卻不減姑娘們當初之勇!深夜裡,母親撫摸著女兒的傷口,用一串串眼淚拉後腿哩!可姑娘們心不軟,第二天又披著晨光上了陣!
「鳳型的手藝可精哩,別看他年歲不大!」大隊團支部書記從旁介紹著。於是在座的都笑了。聽得出來,這是人們在擺脫了某種惱人的糾纏、羈絆與重負后的輕鬆的笑聲。
在縣上我們看過一份材料,有這麼一個生產大隊,吃糧靠供應,花錢靠釘枰,全村九十九戶,四百多口人,七十幾個男勞力,外出釘枰的就有四十多人,常年在外的二十幾人。農業生產,不消說了,真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全隊沒有一顆儲備糧,年年吃返銷糧;沒有一分公積金,反倒拖欠國家貸款幾千元。這個隊為什麼這樣窮?自然條件太差么?不。全隊總耕地面積一千零八十畝,其中梯田五百四十多畝,壩地五十八畝,水地八十畝!『三田』平均每人一畝六,光水壩地就近一百四!這在吳堡縣,你就是提著燈籠也難找到第二個!可多年以來,隊里的畝產一直是九十多斤,有一年連水地都丟了籽種!自然,這一切都是兩三年前的事,是「歷史」了;如今,它變了!這個過去有名的「黑鍋底」「拉腿隊」正是楊家溝大隊。它是怎麼變的?現在變成個什麼樣兒了?
薛海玉正是以這樣一股勁頭,帶領川口大隊的人民學大寨的。他白天在工地上拚命干一天,晚上,不是去開會,就是去夜戰。老伴有意見,問:「這是你的家嗎?」他笑笑說:「你就當你是個開店的……」外甥病重,在山西柳林動了手術,想舅舅,稍話讓他去。不!他對一個順路走柳林的社員說:「你捎帶去看看我外甥吧!」那個社員驚訝地張大了嘴:「啊呀呀,從古到今,還沒見過請人看人的!」他懇求道:「你去替我看看吧,這幾天仗火正緊,我不放心眾人的安全……」
「現在么?人開始變了,地也開始變了!」大隊幹部們喜滋滋地向我們說,「一九七三年我們開始打壩淤地,一九七四年糧食產量就上去了一大截,比去年增長了近一半;今年我們又開始在後溝打壩,大部分是石方,我們要攔蓄九股泉,修築五百米暗水渠,上面還可淤地四五十畝,渠成后,前溝都成了自流澆灌的水地……」
十分幸運,終於在第二個窯里見到了縣委辦公室的一個同志。他熱情而又抱歉地說:「機關的同志都下去了。」我們立刻醒悟,吳堡全縣各級幹部參加生產勞動,全年做到「一、二、三」,在第一線上指揮農業學大寨活動,這幾乎是我省家喻戶曉的事,而我們居然把這個「常規」擱置腦後了。
在一片撼人的笑聲中,一張張圓潤的笑臉,在我們眼前晃動著。這就是辛家溝大隊年輕的突擊隊員們!你瞧,一個個長得多麼壯實!當我們誇讚這伙年輕人渾身是勁時,長得和小夥子相似的姑娘們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於是,又是一陣沒完沒了的笑!在她們身上,哪再還有一絲兒怯生生拘謹的影子?真是天地廣闊,胳膊腿兒任我伸展!河,踩在腳下;山,攝在手中!還怕你幾個陌生人么?
楊茂樂啊,當你撇下隊里的四百多口人,走南逛北,手抓票子的時候,你忘記了你父親給地主老財攬工掙斷了筋?你忘記你扯著母親的衣角去討飯吃,挨了一臉臭口水?伏天里,財主家撒給你一口爛紅飯(高粱),你吞下去肚子疼,差點把腸子吐出來……悲慘的回憶,戳痛了楊茂樂的心,他,低下了頭……是的,這條路不能走這是咱貧下中農的受罪路,是地主老財們的復辟路!——楊茂樂抬起了頭,挺起了腰;楊茂樂咬著牙,鐵了心;楊茂樂甩掉了挑擔,轉過了身!楊茂樂望著眾人拍著胸:往後,一個心眼往社會主義大道上奔!
……啊,薛海玉,你沒有下船!你還像當年一樣領著你的一班人手,與那驚濤駭浪奮力搏戰著;在革命的洪流中,你永遠是一名戰鬥的水手!
出了窯,我們一抬頭又望見了那棵合抱粗的老榆樹。那濃密的枝葉閃著點點月光,像是清晨的朝霞。這棵老樹為幾代人遮過陰涼了?我們一路走,一路又這麼想著……
突擊隊員們沒動搖,沒畏縮,沒退卻!一篇篇小評論,一份份決心書,又封住了那些光會吹冷風的嘴。
—陣熟悉的豪爽的笑聲……
我們也堅信這一點。並且在心裏想,倘若資本主義這股禍水一旦決開口,楊家溝的黨支部會帶領廣大貧下中農,跳下河堤,拼著性命也要用身子堵住它!會的,一定會的!因為,他們眼睛亮了……
「栽過兩年了!」另一個接著說,口氣是粗的。
當我們把這伙年輕人送走時,我們聽見夜幕里傳來輕輕的笑聲,話語聲:
吳堡啊,自古以來,你就是窮鄉僻壤!
「今天的幸福,是無數先烈用鮮血換來的,不能忘記過去啊!忘了過去,就是忘本,就會背叛!」
正是毛主席指明的大寨之路,使吳堡人挺起了腰桿,邁開了大步!全縣最偏遠最荒僻最窮困的樊家圪坨,最先舉起了學大寨的旗幟!
是的,樊家圪坨的貧下中農、共產黨員,在社會主義時期,正是繼承、發揚了光榮的革命傳統,緊跟毛主席向前撲啊,闖……
凡是在陝北生活過、戰鬥過的人,今天,不論你戰鬥在帕米爾屋脊,萬頃波濤的東海上,或是海南島的椰林深處,冰封的黑龍江畔,誰能忘記那頭包羊肚手巾,身披老羊皮襖,滿臉皺紋,質樸可親的陝北人呢?如今,在黃河畔上一鏨一鏨打石壘壩的老石匠,整天在山孤里陪伴著羊群的老羊倌,在山坡上剪枝培土的護林員,指揮削山填溝的老書記……當年,就是他們曾把你從戰火紛飛的前線背了下來,脫下身上的老羊皮襖,把你負傷的身體,緊緊裹住;用他們那粗壯的軀體,撲在你身上,抵擋過敵人的炮彈;就是他們從糧食缸里,舀出了僅有的一碗小米,灌在了你的行軍糧袋裡……能忘記嗎?不能,永世難忘啊!
「小雨不誤!」
這一夜,我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碧綠的水,高聳的大壩,水庫旁新栽的果樹,接著又想到明珠。而且我們在想,要說是明珠,到底是那一頃碧波,還是今夜我們見到的這些可愛的青年人?似乎我們都難以說清了。
「拿繩把我綁在牲靈上……」
注:此文系路遙同李知、董墨合作。
在這次訪問中,當我們思索著吳堡人是以怎樣頑強的毅力和幹勁,以何等的愚公移山的精神,付出了多少的血和汗,跨出了第一步,向一切可以發揮自己的力量的地方、向生產的深度廣度進軍的時候,我們感到某些簡單的數字竟比我們所能駕馭的語言更有說明力,請看——
楊家溝屬郭家溝公社管轄。出了公社拐過一座太平寺古廟,不到一里路就進了楊家溝。溝很開闊,有一條常年流水的小河。實際上這是一條很富饒的小川道,而且景色宜人。小河兩岸長著茂密的高大的柳樹、椿樹、棗樹,間或能看到一些其他果樹。九十多戶人家的窯洞都坐落在溝北向陽的山坡上。
樊士實再也沒有起來。他躺在炕上,既不想病,也不想自己的後事,他想的是樊家圪坨……每天晚上,他叫支委們到他窯里,共同研究工作,進行學習,制定規劃。一天夜裡,他非常鎮定、從容地對同志們說:「我不行了。把樊家圪坨的山和溝,沒有治好,這是我的缺點。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黨,對不起犧牲了的烈士!我死了,把我埋在西山頂上,讓我看https://read.99csw.com著你們把山治好……」
楊茂樂額頭上往下滴汗水哩!他的腔子里像揣著壺開水,咕嚕咕嚕直翻滾。
不用說,這是出征的隊伍,是向「硬地梁」進發的。因為換班的時刻到了。
吳堡縣革委會駐地在宋家川。當我們剛剛踏上這個初具現代化城市雛形的小鎮時,心裏不禁驚異:這個全縣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城鎮街市,出奇的清靜。沿著黃河堤岸鋪築的柏油大道上,除了偶爾駛過的汽車和手扶拖拉機的聲響,以及路北正在興建的黃河飯店二層腳手架上工人們的喊聲、笑聲外,就只能聽見黃河奔流的濤聲了。
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精神,有這樣的幹勁,吳堡能不大變么!離開吳堡的前一天,我們探訪了吳堡古城。當我們站在那突兀的城牆上,俯視腳下滔滔的黃河,遠處的眾山,內心裡怎能不浮想遐思?是的,半個世紀以來,我們的人民在黨和毛主席的領導下所匯成的革命歷史巨流,以它那摧枯拉朽之勢,在祖國的大地上,不知蕩滌沖毀了多少這樣反動而頑固的堡壘!而在新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時代里,掌握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這一理論武器的人民,又以怎樣銳不可當的力量,衝決著這城牆般的封、資、修的禁錮,朝向共產主義的大目標勇猛地挺進著!
樊家圪坨老一代崇高的革命精神,培育了一代新人。他們像春筍,破土而出……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歷史的舵柄轉向了!毛主席帶領著中國工農紅軍,踏上了陝北的土地。年輕的薛海玉,胸脯里湧起革命的激浪。他當了村裡的青年主任,領著一班人手,在九曲黃河上,操舵柄,駕飛舟,上五原,下潼關,整日與黃河的驚濤駭浪搏鬥著,給邊區政府拉瓷,拉炭,送糧食,運油鹽……
船啊,小木船!過去你曾載過一代又一代任憑命運擺布的人們,如今你終於載起了黃河的主人!而在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三日,你卻又承載了多麼巨大的光榮和幸福!
這個古城的東城門叫「聞濤門」。如今,我們站在東城門上,耳邊所聞的何止是那黃河的濤聲,分明還有著吳堡六萬人民在社會主義大道上奮勇進軍的腳步聲呢!
夜晚,我們踏著月色走向黃河。黃河啊,當我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走近你,任憑你那起伏的心胸服帖著我們的時候,內心裡是有好多的話要傾訴的;不過,今夜,我們倒要先問問你:你可曾看見,在你的身旁,又有一條比你巨大得多的長河巨流,在洶湧奔騰么?
年輕的黨支部書記笑著說:「三年時間,當初一些人提出的問題都答上了;植樹造林並沒影響農業,反倒樹了人,煉了心。一九七三年我們糧食總產猛增到十七萬斤,一九七四年又增到十八萬,比一九六八年提高了三倍半!全年計劃每人千斤糧,想不到伏里來了個『卡脖子旱』,可儘管是個災年,今年也下不了十四萬!」
窮的呢?窮得稱不起鹽,灌不起燈油。很顯然,這是楊家溝農業生產資料個體所有制改造成為社會主義的集體所有制之後,而在另一個小生產的天地——釘秤這個小手工業生產領域,依然保留個體經營方式所帶來的必然結果:農民在經濟上政治上的兩極分化。而且這個小生產的天地,在一定時期內,在一部分小生產的傳統影響還嚴重存在的農民中間,仍具有相當的誘惑力。你看,過去,在這個小山村裡,這種資本主義的魔力,幾乎把每一個成年男人都變成了小手藝人——每人一副釘枰挑擔,並且沿襲幾代,終於成了有釘秤傳統的「村族」了!
大寨是個什麼樣,樊士實沒有見過。他憑自己幾十年的鬥爭經驗,他相信,毛主席的號召,就是樊家圪坨的出路,是建設社會主義農業的指路明燈。他對人說:「這是毛主席叫咱們辦的事,沒說的,你就拚命干吧!」當時,報紙上登載著焦裕祿同志改造蘭考的英雄事迹。樊士實看見了榜樣。夜裡,大隊部的窯洞里,擠滿了披老羊皮襖,手裡拿著羊腿把煙鍋的貧下中農。在炕桌上的煤油燈光下,有人一遍兩遍、三遍五遍地念呀,念……樊士實坐在人群中,一字不漏地聽著,每次,他都看見焦裕祿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不知不覺,熱淚從臉上滾了下來,他情不自禁地輕輕地說:「實在是個好同志,我們黨的好乾部啊!」
能不哭么?心疼啊!更不要說,還得聽那些等看「毛女子們」笑話的人得意的笑聲了。
每當我們爬上一座高山,極目遠望,那無窮無盡的山頭,海浪似的迎面撲來;腳下的溝壑,蜿蜒縱橫,又深又長。這時候,我們常想,陝北有多少個山頭?有多少條溝?曾有多少革命戰士,在這山頭上,溝壩里,留下了他們的足跡?灑下了他們的鮮血?在陝北有多少英雄的山村和英雄人物?他們父一代子一代地創造了多少驚心動魄的英雄業績?
聽到這些,我們有點坐不住了,想出去看。走出大隊辦公室,下個坡就到場院。場里堆積著高粱、穀物。旁邊還有一台脫粒機。支書見我們走過去端詳,忙說:「我們這個過去連鞭梢都挽不起的窮隊,如今有了三部柴油機,一輛『手扶』,一台脫粒機,一台磨粉機。」
就在這個地方啊,當年薛海玉的爺爺和爸爸,每走一回,心裏就多一層憂愁,鬂角就添幾根白髮。如今薛海玉走來了,他帶著他的一班人馬,微笑著面對黃河,順著新砌的河堤走向前去,從懷裡掏出了圖紙和曲捲尺……
隊上的帶頭人馬上說:「正因為水遠,就要早引!」
十月,陝北的天氣溫暖、晴朗。天空是那麼潔凈、深遠,湛藍?!
黨支部回答了:要糧,也要樹;要樹是為了多要糧。「以糧為綱,全面發展」,我們要一個字不少地把這個方針刻在心上!人少么?好辦,學大寨人,出大力,流大汗!一人頂倆,一天當兩天!於是,全村來了個總動員,從六七十歲的老人,到六七歲的娃娃,一齊上陣!又是收秋,又是造林,沒明沒夜地苦戰了一秋,五萬株樹苗栽上了!
在那血和火的戰爭時代里,小小的樊家圪坨,為了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曾獻出了自己多少優秀子弟的生命啊!他們的鮮血灑在了陝北的山頭上,灑在了全國的土地上!
現在,渡口上築起了一個石砌的紀念台,赭紅色的石碑上,記下了這個歷史性的日子。
山谷明珠從地圖上看,辛家溝公社酷似一片桑葉,那些發源於綏德縣境和本公社北部的泉溪涓流,四面八方地流向辛家溝公社的中間地帶,終於百川彙集,成了一條河流,叫做清河溝。稱作「溝」倒是名副其實的。因為它的水量畢竟有限,又沒有人們概念中那種河的氣魄。但也不要小看它,它是吳堡縣境四大流域之一,而且還是最大的一個。這樣,清河溝連同它的大小支流,恰是這片桑葉的葉脈。於是辛家溝公社就成了吳堡全縣自然條件較好的一塊土地了。
一個寒風怒號的黃昏,大雪在陝北高原和晉西高原飛揚著。黃河水面上,飛竄的流冰在橫衝直撞。這時,一隻小木船在狂風巨浪中掙扎著,像一片殘破的樹葉,從遠方飄來。那瘦弱的年老水手拼著命,沙啞地喊著號子,想把船板在岸口上一那裡,衣衫襤褸的一家老少,正嗚咽著,等著自己的親人回來。可是,他終於沒有能把船扳出狂風巨浪,被流冰打翻了!他,被埋葬在了那黃色的浪丘下……
薛海玉繼續和黃河的驚濤駭浪搏鬥著。每年,從他那硬殼殼的大手裡,總要向集體交回近萬元的收入。
他們肩上的擔架換成了搬山挪河的筐擔,手中的大刀斧頭換成了開山造田的老䦆鐵杴。可是,只有一樣沒有換,這就是:忠心耿耿鬧革命的精神!
「誰怕這一套?下來我們就寫小評論!」
剛進溝口,我們看見一片三十多畝的壩地,長著齊刷刷的一人多高的高粱,雖是陰雨天,那一棵棵豐實碩大的高粱穗兒,仍像團團火炬,映得眼前一片通紅。又走過一片平展展、綠油油的水澆冬麥地,一抬頭,在路邊土崖上望見兩條用石灰刷寫的斗大字的標語:「外流出門,越出越窮!」「副業包干,越包越干!」標語和內容都是很醒目的。
黃河,只有前進的波濤,而沒有後退的浪頭。黃河哺育大的兒女,像偉大的黃河母親一樣,在革命的里程中,只知道撲向前,撲向前!他們前進的目標,像黃河要流向大海那樣明確;他們戰鬥的風格,像黃河裡的每一朵浪花那樣堅韌,哪怕堵在前面的是石,是鐵,是鋼,也要咬穿它,沖開它……
冒著晚秋的濛濛細雨,我們走在一條又寬又長的林陰|道上。路旁株距兩米左右的四排新疆楊,亭亭玉立。枝葉滿是秋色——被雨水沖刷過的葉兒愈加變得金黃,在微風中抖閃著,彷彿一團團橘黃色的火焰。我們心裏暗想,如果是盛夏該多好,那繁密茂盛的綠色的枝葉,說不定會在頭頂交織起來,你仰臉一望,只能見到一線藍天;低頭呢,滿地將是斑駁的陽光和濃密的陰影。可眼下是深秋。秋季為什麼不好?秋天自有秋天的風味特色。你看,經過一春一夏,樹兒又長高了幾尺,樹的年輪又增加了一圈;不久,它們就要傲風雪,斗嚴寒,鍛煉它們的筋骨了。而且,你一路踏著厚厚鬆軟的落葉,腳下沙沙作響,不但不覺得秋色有什麼肅殺凋零之感,反倒覺得秋季里自然界的一切都是成熟的,殷實的,豐盛的。
仔細一看,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薛海玉正領著七八個年輕後生,站在一塊兩頭瘦、中間胖,很像船形狀的大石頭上,把鋼釺插|進石縫裡,狠勁地往開撬著。一聲接一聲的號子,是那樣雄壯,一聽就知道,那是發自船工們的胸脯!
緊張么?聽聽我們在深砭嫣大隊的一天凌晨聽到的一句話吧:「怕大幹,怕流汗,不是我們吳堡人的作風!」
老人說完,精神矍鑠地望著我們,憨厚地笑著。我們帶著老人這些普普通通的語言留給我們的深刻印象離開了他的窯洞。
「削山填溝造平原,是咱們今後的主攻目標。這是一場大仗、惡仗。只要咱們拿出樊文德烈士當年帶領紅軍攻山頭的那股不怕死的精神來,拿出咱老支書士實的那種頑強勁來,拿出咱張鋒蓮那股子熱情來,天高的山也能把它扳倒,海深的溝也能填平……」
吳堡縣地面水總流量是不多的,二十三年來的平均降雨量為四百七十毫米,最低的一年是二百三十一毫米;且極不均勻,一九七四年八月十日一天的降雨量即達八十六毫米,當日洪水成災。
他告訴我們,縣委書記出席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去了;縣級機關大部分同志下了鄉,和社員們一起收秋、深翻土地,安排部署今冬明春的農田基本建設;留下的同志,又分三班輪流上了前線——在縣城東北大約五里路的「硬地梁」上劈山填溝造平原。他為我們列了列三班勞動的時間表:早六點至十點,是縣級財貿、商業、銀行、郵局、書店等部門;十點至下午兩點,是縣級黨政部門;兩點至六點是縣文教衛生系統。勞動之外,公事勿誤。
鬥爭,挽救了人,鍛煉了人;鬥爭,斗出了信心,斗出了希望;鬥爭,把群眾心中燃燒著的那把社會主義的火,燒得更旺!
每當投入黃河的懷抱,聽著從它胸脯里發出來的吶喊聲,就使人的精神無比地振奮起來。何況,現在我們站立的地方,就是早已神往的川口渡了!
在這新的、輝煌的、曲折的、艱巨的道路上,陝北人民大踏步地衝上來了!
「還有,好些人懶,怕苦幹。——看不慣!」
一個患晚期肝癌的大隊支部書記,忍著病痛,躺在自己的土炕上,主持召開了不下四五次的支委會,他病逝的時刻,正是他主持召開的最後一次支委會的時刻。一位三個孩子的母親、大隊婦女主任,連續八年,年年出勤三百多天。一個患嚴重風濕性關節炎的大隊支書,連續十四年,只因病誤了一天工,每次背石頭不下三百斤。一位雙目失明的普通的社員,叫他十一歲的小女兒引路,來到圍堤造田工地上,拉車運石,拉了一百多天,跑了五六千里路。一個公社的幹部們,一九七一年至今,每年每人平均參加集體生產勞動二百一十五天。一個公社書記,四年磨禿了五把杴。一個公社的所有小學生,每人一個糞筐。有一個大隊政治夜校登台演出《五個大媽上夜校》的竟真的是五個近六十歲的老大娘……
次日,我們很早就被那上工的哨音喚起了。
那時節,鄰隊的一些人,站在山峁上望著馮家嫣滿山坡的樹苗,嘲弄地說:「馮家嫣人往後不吃糧了,要吞樹葉哩!」
「我爸爸閑不住,他把一架山幾面坡的林管護得可精細了。今秋,他一邊護林,一邊收秋,他一個人就掐了二三十畝的高粱穗!夏天,他還抽空給鄰隊鋤地呢!」
進入工地,耳邊錘鏨聲爆豆似的響著。朦朧的燈影下,打石的,拉車的,砌堤的,男男女女,人來車往,一片繁忙。誰要是縮著手在這裏養一分鐘神,準會被撞得兩腳朝天!
女英雄張鋒蓮烈士家裡,牆上掛著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婦女。她手裡拿著一根扁擔,肩上套著墊肩,一頂軍帽把盤起來的兩條長辮子緊壓在頭的後部,衣著樸素,精幹,利落。從她臉上那副急切的神情,分明可以看出,她是剛放下擔子,正在和她面前的、照片上看不見的人,說著什麼,或是辯論著什麼……這就是張鋒蓮烈士的留影。
堅壁清野!把能藏的都藏起來!川口西岸的船劃到東岸的蘆葦叢里了。
此刻,我們正走在陝北高原上一個普通小山村的村路上。而且,我們也和每一個初來的陌生人一樣,睜著一雙大眼,驚異地、貪婪地環顧著這充滿生機的景色,一個勁兒地琢磨和探究著這景物中似乎蘊藏著的某些奧秘!……
馮家嫣人除了打壩淤地蓄水,自然又想到植樹造林了。他們說,水不光是在地里,也在樹上!他們說,樹多成林,成了小森林,馮家嫣的自然條件就會變了,氣候調節了,水土保持了,到時候,旱魔還能那麼恣意逞凶么?原來,馮家嫣人的腦袋裡有辯證法!
今晚來的只是突擊隊的一部分骨幹,也是辛家溝大隊的骨幹。那個雙眉彎彎、眼睛圓大、性情沉靜的姑娘叫九*九*藏*書李景青,今年二十一歲,是一九七三年回鄉的高中生,如今是大隊黨支部委員、婦女主任,也是青年突擊隊的頭兒。那個兩隻眼睛總是笑眯眯的高個小伙叫田興國,二十歲,也是一九七三年回鄉的高中生,現任大隊革委會主任、支部委員。其餘幾個年齡也相仿,不是十九,就是二十,都是大隊團支部、貧協領導成員。
辛家溝水庫到了。我們站在四十多米高的大壩上,望著眼前的一頃碧波,心中又驚又喜。此刻,我們的心情所以激蕩不已,不是別的,是因為我們的雙腳踏在這個乾涸幾世的黃土高原上!是的,它暫時還沒有「高峽出平湖」的氣勢,沒有煙波浩渺、漁舟輕盪、水鳥紛飛的景緻,可將來會有的!當我們思索著該用人世間哪一種最美的東西比喻它的時候,嘴邊已湧出了兩個字:明珠!
不用說,上面這些都是「老皇曆」了。近幾年吳堡人民學大寨的群眾運動,衝散了籠罩在這個小鎮上的沉悶懶散的空氣,真正的貧下中農站了出來,特別是一大批一大批朝氣蓬勃的回鄉知識青年,懷著多年改造家鄉山河的大志和夙願回來了,給這裏的基本群眾隊伍注入了新的血液,使這個古老的小鎮獲得了新的生命!
一九六四年,毛主席發出「農業學大寨」的偉大號召。
群眾稱譽的紅管家,指的是大隊護林員馮德舉老漢。這老人現年六十六,一九三五年參加紅軍;右肘掛過彩,二等殘廢;一九四六年入黨。合作化和公社化時期任過支書。如今是大隊「老貧協」。一九七三年開始當護林員,管護一架山幾面坡的樹林。我們和老人見面之前,群眾就說,要見這老漢,可難哩!天不亮就上山了,什麼時候擦黑什麼時候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風雨無阻,冰雪莫擋!要見他,除非滿山跑著尋!
他簡括地回顧著歷史:早在一九五八年,他們就在上級林業部門的幫助指導下植樹造林了。那時栽了一面坡的洋槐,成活得很旺。六十年代一些社員開始在林地里種莊稼,先是暗地裡刨樹根,等到樹慢慢枯死了,就一根根地挖掉,漸漸地,不到半年光景,滿坡綠生生的樹木不見了。用群眾的話說,「把山峁的綠襖祅扒下來了!」於是馮家嫣又和別處一個模樣,山上光禿禿的,溝里紅格溜溜,滿眼一片黃,一片黃。一九六六年春秋,隊里又造了一次林。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小撮反革命分子煽動一些人,又把幼林毀了。一九六九年,大隊新的領導班子成立了。他們召開的第一個會,就是總結兩條路線鬥爭的經驗教訓。
吳堡縣內人畜飲水困難的有六十二個大隊,四千二百多戶,近兩萬人。
「我也挑過。」支書楊鳳型也坦率地笑著說。
這是一場多麼艱巨的革命呵!它「必須克服無數小生產殘餘的反抗(往往是特別頑強特別難於克服的消極反抗),必須克服與這些殘餘相聯繫的巨大的習慣勢力和保守勢力」。
小城依然像我們剛到時那般清靜。臨街的三層樓的百貨商店裡,只有當我們走進時,才算有了顧客;如果不是那商品琳琅滿目的玻璃貨櫃橫在面前,你會覺得這是商店?這個本該是摩肩接踵、喧聲擾攘之所在,清靜得如同某個陳列館。我們想,這怕沒什麼可怪的,因為,人們都上了前線!
「反正隊里不好好學大寨。——看不慣!」
無奈,我們只得滿山跑著尋。但心中並不急。因為有景可看:溝畔上是連片的灰綠色的擰條;漫坡地里長著一尺高的草木棲;山樑上培育著一畦畦青紗帳似的苗圃;峁坡上挺立的是幾何圖案似的行行的槐楊。走著走著,我們不由得睜大雙眼,駐足呆立:在老人「管轄」的幾百畝的林地里,除了一層落葉,你難得尋見一根雜草!每棵樹的根部都培著一堆肥土,整個林地的土層都是鬆軟的。同時,你還會在地面上依稀辨出那重疊的密密麻麻的「人」字形的足跡,這是在烈日下留下的么?還是在嚴冬里?要不,是在秋雨中?在春寒里?……眼下老人在哪兒呢?喊不應,覓無影。拐過一片梯田,我們看見一群社員正在地里刨洋芋。待我們走近時,那個造林小專家馮治樂,笑指一老漢,說:「馮德舉老漢在這兒哩!」
小城是樸素的,充溢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氣息。三條長短不一的小街,立著幾幢樓房,有公共文化設施,也有它的「商業中心」。自然,街后的山坡上,仍是具有陝北特色的錯落有致的排排窯洞,並且都用一串串紅棗、辣椒、玉米棒、谷穗點綴著,使這座山鎮展現著城鄉相兼的。
與辛家溝水庫相毗鄰的是西邊的景家溝水庫,兩庫之間只隔著一座魚背似的山嘴,如果從高空機窗俯瞰,那準是兩朵盛開的碧綠的並蒂蓮!
在這種勢力面前,楊家溝後來是怎麼改變的?讀者會和我們一樣關切著這個問題。
他們用尖脆的嗓音,七嘴八舌地喊著,把他們植過樹的山峁坡梁指給我們看,不一會兒,他們就像群山雀似的飛下山峁,散開去了。
我們趕了過去,只見薛海玉立在「船」首,隨著雄壯的號子聲,他和七八個後生手扳著鋼釺,如同握著舵柄,身子一同猛烈地前傾,一同猛烈地後仰。他由於用力過重,頭上的羊肚子手巾脫攏了,胸脯上的扣子嘣嘣飛了兩顆!他和他們眯縫著眼睛,牙咬著嘴唇,像木船到了一個險要浪口,放聲呼喊著,拚命地扳著、扳著!我們的心也隨著這動作,一上、一下,猶如立在黃河激浪中的飛舟上,覺得面前黃浪洶湧,身邊風吼雷鳴……驀地,一個多麼熟悉的聲音掠過了耳畔:「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還記得河上的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的情景嗎?」
軍閥、豪紳、土匪,用他們的爪子,把陝北這塊土地撕挖得遍體鱗傷,窮人們走投無路了,只有在毛主席舉起的革命火炬照耀下,起來造反。現在的老支委,當年兒童團副團長樊錦彥,黑夜裡,手裡搶著用子彈殼做的小手槍,跟著紅軍,也從山上沖向敵人奪槍去了。你要知道,那時他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呀!
我們問身邊過來的一位拉車姑娘:「老書記在什麼地方?」
一雙雙眼睛還盯住外隊哩!群眾說,五裡外的馮家嫣,論自然條件,我們在天上,人家在地下;馮家嫣干峁梁下沒有一滴水,我們呢,河水常年門前流;人家農林齊豐收,給閏家,有貢獻,集體,有儲備,個人,又富足;我們呢,棄農釘秤,土地荒貧,門戶零落,人心不齊。誰能忘:有一年,溝里最肥沃的六畝水地、十六畝壩地無心經管,草漫莊稼,秋里一打,每畝只收玉米一百斤!落得個隊無儲備,家無口糧,窮得隊里連根鞭梢都挽不起!這正是:垮了集體經濟,毀了社會主義!想一想吧,同志!鄉親!這土地是誰給的?我們對得起毛主席么?對得起共產黨么?對得起社會主義么?……
在離開川口的頭天晚上,我們又一次來到了河堤工地。
我們在秋色絢麗的林陰|道里走著。路是長的,也是深遠的;我們視線所及的地方,路面漸漸變成一條飄帶,一條褐色的線,終於隱沒在前面金黃色的濃密的楊樹林里。
黃河啊,你在中華兒女的心裏,一直是一支有靈魂的河流;要不,你今天的濁浪為什麼這樣激蕩,你今天的濤聲為什麼這樣震撼人心?不正是因為你攝取了這塊古老而又年輕的大地上那億萬人民改天換地的戰歌聲么!
而這一年,薛海玉已經是快上五十歲的人了。
「能!」他答道,聲音是堅定的,「咬著牙頂!非把資本主義這條路堵死不可!」
今年入伏那一天,又下了一場暴雨,洪水漫溝,而大壩屹立,終於經受住了波推浪卷的考驗!然而,那是多麼緊張的時刻,又是一場多麼驚心動魄的格鬥啊!——青年們頂著箭桿似的雨柱向工地迅跑,黃泥山路像澆了一層油,他們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密集的雨點打得人睜不開眼,敲得人臉皮痛麻;有時只好躲在路邊,把頭靠在石崖坎下避避雨,緩口氣,而那山崖上渾黃的小瀑布,恰好擦著她們的額頭鼻尖,傾瀉在胸前!在暴雨洪水中,突擊手們恨不得再長出兩隻手,排洪,拉泥固壩,搶抬洪流里的柴油機、架子車、工具等,直到天黑,雨停了,老天低頭了。收工的時候,姑娘小夥子們,要是不聽對方聲音,誰也認不出誰一個個都成了泥圪撻!回來的路上,笑聲不絕!鎮上的群眾望著泥路上說說笑笑走回來的「泥人」,老遠就喊:「泥圪撻隊勝利歸來了!」姑娘們說到這都憋不住笑了,笑畢,認真地說:「不滾成泥圪撻,還想學大寨?還想變面貌?泥圪撻才光榮哩!」
你到西山頂上,或者北山那個高峁上,去看著吧!那波浪似的梯田,從山腳下一直湧向山頂;那拍得光亮的梯田圪塄,在陽光下泛著金光。這時,你會以為你是站在黃河岸邊,那連天湧起的浪濤,向你迎面撲來……此刻,你會情不自禁地驚嘆道:「奇迹,偉大的奇迹!」怎麼不是呢?你想想,一張鐵杴,一把老䦆,一雙手,在短短的幾年中,竟然把千年的荒山,整個兒翻了個過,把萬年的深溝整個兒封鎖了起來,這是一件簡單事么?只有在樊家圪坨這樣的人民群眾手裡,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奇迹。如果把所有的梯田圪塄,連接起來,誰能計算得出,它會有多少萬里?如果把全部翻動過的泥土堆積起來,誰又能估計出來,會多麼大多麼高啊!有誰能記得,人們手上的皮脫了多少層,用斷了多少條䦆把和杴把,磨禿了多少張鐵杴和䦆頭,又有誰能估計得來,人們在山頭上,深溝里,灑下了多少噸汗水。一天早晨,我們來到涼水溝工地。
一連串的問號正在我們腦際盤旋,突然我們的窯門「咣」的一聲被推開,一股暖人的熱浪卷進來,七八個年輕人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擁到窯里,緊跟在後面的是在辛家溝大隊蹲點的公社副書記老薛,他笑道:「我把『天兵天將』給你們搬來了!」
是「吃樹隊」還是「吃糧隊」,眼下不辯;三年比高低,十年見輸贏!馮家嫣人紮下頭,硬苦幹了三年。三年後的今天怎麼樣了?
「嗯。」黨支部書記答道,「釘枰是幾十年的營生了,有些人肩上搏擔擔了,可心裏還想著再挑起來。去年工分值比前幾年少了一半,有些人就喊叫了!」
它是吳堡土地上的明珠。不只是,因為它有著波光粼粼的碧水,有那環繞的圓帶形的山腳將它鑲嵌;而主要是因為它的珍貴!要知道,它是吳堡人民用心血磨潤的,而且,它的一滴水,就是一顆糧食!能不珍貴么?
(原載《陝西文藝》1976年第2期)
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開幕的消息,是進軍號!樊家圪坨要填溝造平原,要引水上山,要造出幾百畝高產穩產田,他們要向新的高峰躍進了!
這道路遠比過去的道路更為曲折,更為艱巨。
我們想著,走著,突然街市上的寂靜,被漸漸匯合起來的聲浪衝破。一輛輛自行車,打著響鈴,從我們身旁呼呼掠過,騎車的人一隻手扶把,肩上扛著鋼杴;而每個車座上差不多都捎帶著一位女同志,或是年紀稍大的人,他們肩上也都扛著鋼杴。亮錚錚的杴頭閃著耀眼的光芒。接著,又有不少的人,從各個機關大門裡擁出來,身著藍的灰的幹部服,有的卻還在頭上攏著羊肚子毛巾,每個肩頭都扛把亮閃閃的杴或䦆。一個個雄赳赳的,威武得很。
群眾的批評,戳痛了幹部們的心!幹部們,個個捫心自問……是的,這印把子是黨和毛主席給的,是群眾給的,咱這帶頭人不能丟!——可過去,只想釘秤抓大錢,幹部沒人當,「出錢買隊長」!所有這一切,錯就錯在路線上!
「為什麼沒栽過!」其中一個說著,口氣是硬的。
果然,有個老人用胳膊肘挎著一柳條筐洋芋向地邊手扶拖拉機走來。這老人身材瘦小,長條臉,慈祥憨直地眯縫著眼睛,頭攏白手巾,穿著黑布棉背心,腰纏白布帶,醬紫色的脖頸上搭繞著煙鍋。原來,這就是我們要見的當年的紅軍戰士,今天的護林員馮德舉老人。
第一次水洞沒留好,返工了。寒冬臘月,要在一指厚的冰碴水裡把成千塊的壩石撈出來,手指麻木了,塞到口裡哈口氣;胳膊僵了,捅到衣襟下曖昧。姑娘們咬著牙,硬挺著,趕早貪黑連戰六天,水洞重又修好了。今年清明那天,突然下了一天一夜暴雨,景家溝水庫的臨時攔水壩衝垮了,洪峰卷著泥沙奔瀉而下。突擊隊員們和大隊里的社員都趕到工地上,他們跳進急流里搶挖溢洪道,到頭來,洪水還是無情地捲走了土壩,沖跑了壩石,姑娘們急得跺腳,氣得直哭!
可是,萬一對岸咱們的隊伍來了要船怎辦?自衛軍連長薛海玉,腰裡別了三顆手榴彈,獨自駕一隻木船,摸黑回到了西岸。他日夜守在船上,啃著糠窩窩,等候著。
「指標改得好!」
沿途三百里,在每一座山村的周圍,方圓十幾里的地方,你已經看不到洪荒時期所遺存下來的那種原始的自然狀態和景象,幾乎每一座山峁都修成了由腳到頂的連片梯田,每一條溝壑都築起了攔鎖水土的大壩小壩。這壯觀的景色,不能不使人想到,今天,吳堡的山,吳堡的梁,吳堡的溝,吳堡的川,都被吳堡人民用那愚公般的巨大而勤勞的手,重新雕塑過。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能使你感覺到,吳堡人民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所迸發出來的那種勢不可遏的改造自然的力量!於是我們更堅信了初到吳堡時的印象:整個吳堡是個戰場!在這塊土地上,哪一個戰士不記得吳堡的歷史,不記得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前的吳堡的舊顏,不記得改造山河時所遭遇的困難?
黎明,一陣號聲打破山村的寂靜。號聲嘹亮,激越,從后溝響到了前溝。這時才三點半。隨著號聲,窯門一家接著一家,吱扭、吱扭地開丫;推土機發動了,馬達發出了征戰前的怒吼;鐵杴䦆頭的碰撞聲,架子車的滾動聲,歌聲笑聲,混成一片強勁的鳴奏。……接著,一個莊嚴肅穆、宏大的音響,在群山中回蕩了起來:「東方紅,太陽升……」
毛主席舉起了那隻偉大的手,向水手們九-九-藏-書,不,向陝北的山山水水,向陝北的千千萬萬人民揮著,揮著……是向這紅色的土地告別,也是向這裏千千萬萬包著白羊肚子手巾的人民,指引一條新的、更加輝煌的道路……
晚上,政治夜校的大石窯里,電燈明亮,人聲鼎沸。社員大會上,黨支部提出了今冬明春農田基建的新指標,會場一下沸騰了……
當船到河心的時候,毛主席從船上站起來,長久地、深情地回首河西……啊,十三年來,毛主席日日夜夜和陝北人民在一起,如今,他就要離開了!
面前波峰奔涌,腳下浪花飛濺,他坐在毛主席當年坐過的大青石上,手撫著渡口鐵一樣的石壁,心潮隨著黃河一起一伏……啊,在這裏,他曾點篙飛舟,為革命闖風破浪去出征;在這裏,他曾面對鐮刀斧頭大紅旗,舉手宣過誓;在這裏,他曾扳船送過毛主席……今天,戰鬥的舵柄能在這裏撂下嗎?前進的航船能在這裏拋錨嗎?不會的!他「騰」地從石頭上站起來,解開胸前的兩道紐扣,讓浩蕩的黃河風吹進他的胸脯。他鬧革命的心火,騰騰地燃旺了!
「隊上為什麼甘居落後?——看不慣!」
一九四七年,胡匪的獸蹄踏上了陝北的土地。黃河岸邊的陝北人民,舉起刀槍,扛起擔架,紛紛捲入了戰鬥的洪流。
窯里一片寂靜。拿在手裡的煙鍋,早已滅了,支委們個個屏住呼吸,凝望著自己的老書記。燈光里,樊士實那張瘦削的臉上,神情那麼沉靜,自如。人們又看看牆上那張焦裕祿同志的畫像,激動的熱淚從臉上滾了下來。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士實同志,你好好養病,我們一定照毛主席的話辦,把山治好,把樊家圪坨改造好,你放心!」
火山爆發,地動山搖。那熾烈的熔岩,噴薄而起,煙霧飛騰,巨石亂飛,那景象壯麗、雄偉。不過它只是自然界一種無意識的運動罷了。用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人民,在共產黨指出的崇高而偉大的奮鬥目標鼓舞下,從內心深處發出的那種熱情和力量,不知要比自然界的那種無意識的力量要大多少倍!這力量,就能打碎整箇舊世界,這力量,在一窮二白的土地上,也能創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而此刻吳堡的群眾呢?他們怨天亮得晚,憂天黑得早,恨不得一天變兩天,一雙手變成兩雙手!看看我們在辛家溝公社時,群眾突擊深翻地的出工時間吧——起初是五點,次之是四點半,再次是四點,最後提到三點半!晚上呢?八點收工吃飯,緊跟著又上陣了,一直夜戰到零點!
「一九八〇年要大變!」黨支部書記滿懷信心地展望著,「農業不用說了,光林業一項,對國家就能有些貢獻了——桑能養八十張蠶,還有一千二百多棵樹呢!一萬多株大棗呢!十幾萬株柴林呢!……到時候我們該頭痛了——沒那麼多勞力!」說著,他笑了。
「可隊里有些人不同意!他們說,能和人家比么?辛家溝水庫是全縣動員,我們這隻有百十個勞力的大隊能成?再說,人家是在偏溝里打壩,我們這可是正溝!」
這是一種多麼崇高而深厚的感情啊!山能比得上它高嗎?海能比得上它深嗎?
人們的行動,都顯得那麼緊張,那麼急切,似乎有更重大的戰鬥在等待著他們。他們說,兩天之內要全部結束秋收,馬上要全面展開今冬明春農田基建的戰鬥!
一九七二年春天,滴雨未下,籽種不能入土,全村男女老少齊上陣,擔水點種。幾歲的小孩擔不動水桶,擔著兩個瓶子,往山上送水。—滴水也金貴呵!人們把家裡的水缸、菜壇搬到山上,晚上擔水,白天點種。每天上工號響之前,張鋒蓮已經往山上擔了三四擔水了,晚上收工之後,她不回家,往山上再送幾擔水。她擔的不是一擔水,而是四隻桶呀!女伴累了,她拉著女伴的手,共同朝山上擔……
我們繞過幾幢樓房,在城東一條短巷裡找見了縣委所在地——依著山勢修築的年代已久的三排樸素的石窯洞。
是的,吳堡變了,山變了,水變了,人變了!
別的不說,光兩座大壩的土石方就近五十萬!工程是浩大的。因為,全縣只有六萬人,而由各生產隊抽出參加這個工程的專業隊才有一千人!
八年苦戰,只有八十幾個勞為的樊家圪坨人,挖削了七個峁、五面坡、八架梁;築起了三十一條土壩,鎖住了七條溝。於是,樊家圪坨的山梯田化了,樊家圪坨的溝壩地化了,樊家圪坨的雨水,再也不漫流了——庫池化了!樊家圪坨的人,心更紅了,肩膀更硬了,腰桿更挺了,眼睛看得更遠了!
他們先是治山改土修梯田。一九六九年的糧食總產一下子比一九六八年增長了近一倍。從這年開始,他們甩掉了吃返銷糧的帽子。接著穩產了兩年。待到一九七二年,遇到了大旱,糧食產量又退到一九六八年的水平了。
沒等我們開口,這伙年輕人的話就像決了堤的河水,你一言我一語地湧出來,你簡直辨不清哪句話是哪個人嘴裏說出來的:「我們都是老同學,有的在初中,有的在高中,有的從小學就坐一條板凳,一直坐到中學畢業,然後又一塊兒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回鄉務農。」
在這裏黃河照樣以它粗獷的氣勢,一個浪頭推著一個浪頭,咆哮著,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涌而去。它渾黃而黏稠的水流,像從一座巨大無比的熔爐中奔騰出來的銅汁;那渾厚而巨大的聲響,就是站在它的身邊聽起來,也覺得像是來自遙遠的天邊和大地的腹內……
老人聽著,不以為然地嘿嘿笑著。
「我們回鄉后,好些事看不慣!」
聽說全縣近幾年正在集中力量治理這條流域。修築的辛家溝、景家溝兩個水庫已近竣工,正在修乾渠,我們早想去看看。
這下炸鍋了!廣大貧下中農雙手贊成;那些思想保守、一下子難以擺脫舊的習慣勢力桎梏的人,手背碰著掌心,提出了一連串的問號:人呢?有那麼多人手么?退一步說,樹植下了,往後誰護誰管?再來個「造林不見林」么?讓樹和莊稼爭地么?田坎上栽桑,田埂里壓窩柳,不是存心歇地么?到底是要糧,還是要樹?
富到什麼程度?他告訴我們:「挑擔滿天轉,千兒八百地賺!」有少數人家的窯里,自行車、縫紉機擺置下了,甚至手腕子也戴上了國產表;有的人到鎮上供銷社一轉悠,就花掉一百六十多元!
「咱是黨員、老紅軍,啥事都要帶好頭。」老人在高腳油燈上點著煙鍋說。他的話和他本人一樣質樸。「組織上叫我護林,我就要服從組織,把林看護好,這和過去在紅軍里打仗執行任務一個樣。」接著,老人用他獨特的語言來表述他對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任務、性質不同的體會:「過去,咱毛主席領導中國共產黨、紅軍、赤衛隊打敵人,是推翻三座大山!如今是同『腦子』作鬥爭哩!有人說我三個兒子都在外頭工作,我又有殘廢金,還受苦做什麼?我說,活一天就要學大寨,一時也不能忘了革命。」
去年,川口大隊第一次向國家交售了公購糧。任務全部完成後,他又額外背了二百斤小麥,送到糧站上。他說:「只要我活著,我年年都要給毛主席交這二百斤細糧!」
「你們隊很有希望,很有發展前景。」我們向他們談述著觀感。並且又問,「鬥爭還很激烈么?」
緊靠黃河畔上的一個十米見方的空場上,有兩三個老漢,提來幾籃子黃澄澄的脆梨,香噴噴的花紅果子,蹲在那裡曬太陽,拉話。我們走近了,才在電線杆上發現一塊木牌,上寫「市場」二字。好冷落的市場啊,除了偶爾招來幾個孩童,似乎再沒有什麼人來光顧了。這哪裡是人們觀念中那個肩撞轂擊、喝聲連片的市場?是的,依然沒什麼可怪,此刻,人們都上了前線……
我們望著這些孩子,也望著隱沒了他們身影的片片幼林,心裏在想:他們會茁壯成長的,一定會的。而且,用不了多長時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在這裏,那美好的春天裡響起來的討厭的風沙聲就會被巨樹參天的林濤聲取代了,它將成為黃土高原上鑲嵌的一塊綠翡翠。不過,那時候,整個黃土高原,也說不定都變成綠色了。
我們從吳堡最北部的樊家圪坨步行七十里,穿過全縣海拔最高的張家山及於家溝和辛家溝交界處的摩天嶺,終於來到了清河溝的源頭霍家溝,往下的路,就一直沿著這條溝谷迂迴而下。
那麼,幹部呢?黨支部的作用呢?
直到這時,我們才感到,這個依山傍水的小山城裡的靜寂,分明透著某種緊張肅然的氣氛。宛如人們走進前沿指揮所里,在那裡,靜得只能聽到人們匆匆進出的腳步聲,收發報機的滴答聲,似乎連空氣都要凝結了。那是怎樣的寂靜啊,指戰員們,各個斂聲屏氣,心弦綳得緊緊的,他們在期待那決戰時刻的到來!而這之前的每一剎那,正是箭在弦上!——指揮員們,雙眼緊盯著旋轉的秒針!前沿戰壕里的戰士,早已子彈上膛,瞄向前方……
去年,他已經患有嚴重的肺病了,可仍然是河堤工地上的扛硬人手。眾人勸他回去休息,他不答應,仍然默默地挑揀著最重的活路干。他扛著大塊的石頭,臉色蠟黃,汗水以皺紋為渠,向下巴彙集著,淌下來,把胸前的夾襖襟子滲濕了一片。
我們的時代,像黃河一樣在滾滾奔流。這使我們想到馬克思的一段話,他說,「工人階級」為了謀得自己的解放,同時達到現代社會由於本身經濟發展而不可遏制地趨向著的更高形式,他們必須經過長期的鬥爭,必須經過一系列將把環境和人都完全改變的歷史過程。而今,在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裡,不正經歷著、完成著這個人類進步的「歷史進程」么!
「明天要是下雨呢?」
那麼,眼前這些碗口粗的楊樹林,路邊坡樑上那茂密的綠瑩瑩的洋槐叢,梯田埂上那搖擺多姿的窩柳條,田坎邊那枝幹素凈只挺著幾片綠葉的桑樹,都是……不錯,這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就像你所見的那些光山禿嶺一樣,都是真實的。
我們來到辛家溝的前一天,一個年輕的突擊隊員在大壩挖泥淤地的工地上犧牲了!追悼會開成了誓師會!青年們掩埋好戰友的屍體,眼淚一抹,轉身走向烈士犧牲的地方,一直拼到天黑!今早呢,又不約而同,一個個早晨三點半就到了工地上……
凡是到過樊家圪坨的人,該會記得坐落在村中的那座烈士紀念碑吧!石碑樸實,碑文簡短。可是,你知道,烈士樊文德是怎樣的一個英雄。
「能頂住么?」
年輕人豎起了大壩,也豎起了辛家溝人的志氣!姑娘小夥子們在人們的眼裡,再也不是毛手毛腳的娃娃了,她們是闖將!她們有心勁!她們看得遠!人們信服了!群眾把年輕人推上了領導崗位,叫她們當領頭人了。
我們的耳邊不時地響起歡歌——那是在秋風中舞動著的片片楊葉兒,唱起的豐收的歌。
第二天,我們起了個大早,果不其然,沒能堵上。出了老人家的窯,一抬頭望見窯門前有棵合抱粗的老榆樹,儘管是下了霜的深秋,那婆娑的枝葉,卻依然繁密茂盛,在晨曦中越發顯得墨綠。這棵老樹為幾代人遮過陰涼了?我們要探訪的這位老人又是什麼樣呢?我們一邊仰視這棵老樹,一邊想著……
自一九四九年以來,百日大旱十一年;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七二年,百日大旱有五年,雙百大旱有三年。
宋家川實際上是黃河北岸一段狹長平坦的灘地。南岸危岩壁立。黃河洶湧的玄黃色的濁流從上游滔滔而下,流至山西軍渡時,一頭撞在陡峭的石壁上,不得不陡直地轉個九十度的急彎,於是那折反衝向北岸的潛流的力量,激起了層層波浪,嘩嘩喧響著,咆哮著,卷上岸邊,舐吞著岸上的黃色細沙;於是,那雄渾的撼人心弦的濤聲,便日日夜夜在小城的上空回蕩著。
樊家圪坨的貧下中農、共產黨員們,沒有辜負老支書樊士實的殷切期望。樊士增、樊敬善接過老支書的班,接過烈士們的紅旗,在灑過烈士們的鮮血的山頭上,深溝里,艱苦奮戰,創社會主義大業,不幾年,把樊家圪坨改造成了吳堡的榜樣和希望!
「要貫徹好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的精神,幹部必須沖在前邊,縣委必須領在前邊!」他強調著說,「全國農業會議之後,肯定更要大幹!」
「大幹快上,是當前形勢的特點。咱們得三步並成兩步跑哩……」
辛、景水庫工程是一九七二年冬季動工的,如今已近竣工。兩個水庫的庫容分別為三百零四萬立方米、一百一十八萬立方米。整個工程包括五個渡槽,十一條隧道,二十五公里石砌的盤山乾渠,以及上邊兩條溝谷里的十三座土壩,下邊二水匯合后的正溝上的滾水石壩。工程完后,可以自流灌溉三千畝,提水灌溉三千畝,引水工程溝道橫貫辛家溝、張家兩公社,全長三十八公里,流域面積八十二平方公里,佔全縣面積的五分之一。
陝北十一月的夜晚,氣溫已經降到了結冰度。可是河堤工地卻沸騰得像一座燃燒的火爐。黃河的濤聲「轟隆隆」地吼叫著,像是助陣的戰鼓。
站在紀念當年毛主席渡河的紀念台上,緬懷崢嶸歲月,瞭望洶湧黃河,更使人急切地想見見川口大隊的黨支部書記、黃河上的老水手薛海玉同志。
吳堡人民——正在前線!
天不亮,樊士實就上山,天黑收工后,他還要到各處去看看,圪塄拍得堅固不?地平合標準不?夜裡,領著社員學習焦裕祿的英雄事迹,學習大寨的經驗。可誰知道,就在這奮不顧身日日夜夜裡,他卻患了不治之症——肝癌。戰鬥一天,夜裡睡在炕上,疼痛難忍,可他對誰也沒有吭過一聲。他叫婆姨用火罐在疼痛處拔一拔,每次都要對婆姨叮嚀:「給誰都不要說,記住!」白天在工地上,他依然拚命幹活,他知道,病也是欺軟漢,怕硬漢。人們早就發現他不對勁,問他,他說:「沒啥,好好的。」說著又揮動鐵杴……在打壩工地上,一天,他正起勁地揮舞著鐵杴,突然覺得山在動,地在轉,一下栽倒了,昏了過去。人們趕快把他扶起來,他臉色煞白,滿頭虛汗。老支委樊錦彥嗔怪他:「病啦,還瞞著!來,我把你背回去,在窯里歇著。」士實笑笑說:「看你說的,read.99csw.com我這麼大個人,叫你背著,像個啥?沒事,吸袋煙就好了。焦裕祿同志,那麼重的病,你們看他那股子勁,多大!」可是,他的病,一天一天嚴重了。公社黨委、縣委領導,決定要他去檢查醫治。支委樊士增陪他去太原檢查,來迴路上,他不說自己的病,跟士增一路拉談的是如何把樊家圪坨改造得和大寨一樣。他好像不是去治病,倒像去大寨參觀學習。回來走到辛家溝公社,他再也走不動了。樊士增給家裡打電話,叫來幾個人用擔架把他抬回去。他生氣了,說:「大忙天,來幾個人,要耽誤多少生產?叫誰趕一頭牲靈來,就行了。」「你這樣子還能騎牲靈?」
當時我們想,這位年輕的黨支部書記嚴肅地說,「既然群眾信得過,我們這些帶頭人,就要把擔子挑好,真心實意學大寨,盯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朝前走!」他笑了笑,「要接受教訓!要不,再有個運動,我們也就不打自倒了!」
薛海玉在黃河的搖籃里長大了。黃河,陶冶了他的性格,給了他堅強不屈的意志。他熱情,像澎湃的激浪;他深沉,像河底的潛流。他從積勞成疾的爸爸手裡,又接過了那桿舵柄,成了黃河上出色的水手。
如今,只是景家溝水庫溢洪道里有八台推土機在隆隆開掘外,整個水利大軍都不見蹤影了,有的轉跡到下游的白家灣工地,有的返回農業第一線。整個庫區靜靜的,彷彿一場激戰後的間歇。這裏,我們已看不見那沸騰的勞動場面了,看不見英雄們劈山的英姿了,聽不見那激勵人心的渾重的夯歌了。壩坡上,僅留下一層層深深的鱗狀的夯印;土崖下,是英雄們當時夜宿的無門無窗的小窯洞;而眼前那涓滴聚成的碧波中,說不定還有著英雄們揮灑的汗水呢!昔日的英雄們沒能見著,心中好不惋惜;可誰料想,我們卻意外地碰見了另一些龍騰虎躍似的年輕人,這就是辛家溝大隊的十幾個突擊手。
「你們都栽過樹嗎?」我們也打量著他們。
學大寨十年——吳堡人民用樊家圪坨人那種扎紮實實的精神去學,用樊家圪坨人那種「捨得身子豁出命」的勁頭去干,初步治理了九百多個山峁,一千四百多條溝坡,修出梯田、壩地、水地十二萬四千多畝,造林六萬多畝,控制了百分之四十三的水土流失面積。一九七四年的糧食總產較歷史上最高的年份增長了百分之五十三。去年,用他們的話說,「終於把吃返銷糧的帽子撂到黃河裡了!」
她是個英雄。她是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鬥爭中,鍛煉成長起來的新人。是她帶頭,把婦女們組織到治山填溝大軍的行列中來的。開始婦女們不會拍梯田圪塄,她帶頭學,她說:「哪裡有學不會的活?」不多久,一批拍圪塄的女把式,成了修梯田的生力軍。又是她領著鐵姑娘們給水庫工地背石頭,每天從二里遠的地方,背三十多回。開始幾天,脊背壓爛了,手磨破了,腿跑腫了。張鋒蓮對姑娘們說:「三天的脊背,四天的腿,五天肩膀就練出來……」她們的肩膀練硬了,有力了!
同志,當你踏上吳堡這塊土地,面對著換了新貌的吳堡的山,吳堡的水,吳堡的人而驚讚、思索、揣摸的時候,那就請你從這些數字中去找找答案吧!
一走進大隊辦公室,牆角里一個稀奇古怪的物件吸引住我們:這是一副我們從未見過的挑擔,做得玲瓏、別緻、精巧,顯然是出自鄉間能做細木活的匠人之手。挑擔一頭是個塔狀的木匣,是由幾層大小不一、向不同方向抽拉的展斗相疊組合成的。另一頭是木箱。挑擔都塗著黑漆,邊緣上勾畫著莫名其妙的色彩俗氣的雲彩似的圖案。總之,它在各方面都較之過去人們常見的「剃頭挑子」高出一籌。
「今後兩三年改河治水平溝,把河道改到溝南,叫水也變,叫它乖乖地流,把溝里的地給讓出來!」大隊團支部書記搶先向我們展現著楊家溝的前景。
「這是釘秤的家當。」大隊黨支部書記楊鳳型見我們一直俯著身子好奇地打量揣摸著眼前這個怪物,話就從這上面開始了。「在我們隊幾乎每家一副挑擔。過去,村裡的男人挑上它走城串鄉——到過哪裡?榆林不用說了,內蒙古、寧夏、甘肅都串過,一出去就是一年,天南海北串回來,少數人富了,大多數人窮了!」
他的這種心情是有代表性的。在吳堡所有的幹部和群眾中,目下,恐怕正同他一樣,內心裡都已十分自覺地預感到,全國農業會議之後,在我國廣大農村中,將要出現前所未有的局面和形勢。不用說,他們肯定都在暗自鼓勁呢!他談話的精神,使人深深感到,吳堡,當下正處在一場激戰的前夕!
「有!但不怕,吵一架就解決了!」
那麼,他們怎麼樣培育著這六百多畝的樹林?他們到底靠什麼?回答很簡單:靠汗水!
天是這樣的黑!伸出手,看不見自己的巴掌;路是這樣的坎坷!一抬腿,就是一個踉蹌。他,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不怕!因為整個一條黃河,就裝在他的胸中;因為在那小小的渡口上,有一盞永不熄滅的航標燈!……他甩掉衣服,赤著臂膀,把船撐到了安全地方……
解放戰爭的歲月里,樊家圪坨的貧僱農,牽著大紅馬,馬背上搭著紅氈,敲鑼打鼓,送自己的子弟去參加解放軍。在冬天黎明前的小油燈下,婦女們趕縫著軍裝,趕納軍鞋;披著老羊皮襖的擔架隊員們,從前溝出發了,從後山峁上走了。在硝煙瀰漫的榆林城下,在炮火連天的沙家店前線,搶背傷員。在毛主席「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偉大號召下,他們隨著部隊雄赳赳、氣昂昂地挺進在關中平原上,大步走在西安街頭,跨祁連,越戈壁……他們用那堅實有力的肩膀,和全國人民一起把革命從勝利扛向勝利……
要說這伙年輕人,得先從這個辛家溝大隊提起。這個大隊就在緊挨著水庫的小鎮上。這座小鎮景緻別具一格。當你沿著水庫的西乾渠石岸走下去,走至鎮口,下渠再順著清河溝畔一拐,就看見有兩座十幾米高的多孔拱石橋橫在鎮街中心,走近了才看清另一座窄狹一點的是「奪豐渡槽」。橋下,槽上,水聲嘩嘩。過了拱橋,是一條彎曲的小街,街道兩旁是櫛比鱗次的石砌的窯房建築,而且臨街的一面都修有屋檐廊柱,臨河的一面呢,是同陡直的河岸相齊的高高的石牆。拱橋,流水,岸上的樹,有檐廊圓柱的宅屋……這一切都使人疑是置身於漢江兩岸的水鄉小鎮了。
這個山村叫馮家嫣,在吳堡縣境的中部。全村五十八戶,二百三十多口人,只有七十五個勞動力,其中婦女又佔大半。耕種七百八十多畝梯田山地。滿山遍峁栽長著洋槐、桑、楊、柳、蘋果、梨、杏、棗、柿、核桃、葡萄、擰條等喬灌樹種六百多畝,共二十余萬株。
—九七一年,公社黨委決定讓薛海玉擔任川口大隊的黨支部書記。
……貧農樊志立,落在了敵人手裡。敵人把他吊起來,又是皮鞭,又是槍托,又是辣椒水,又是燒紅的烙鐵……野獸們把能用的刑具全用上了。可是匪徒們用酷刑可以摧殘英雄的軀體,他們卻永遠征服不了英雄的一顆紅心。樊志立昏過去了幾次,他依然緊咬著牙,紅軍在哪裡,—字未吐……這是何等的堅貞啊!
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像是凝固了的黃色海濤般的山山嶺嶺,不正是光禿禿的陝北高原么?
在樊家圪坨的日子里,聽著人們敘述這個山村的戰鬥歷史;聽著人們談論這個山村在社會主義時期的艱苦鬥爭的行程,和人們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在所有這一切里,使我們最激動最崇敬的,就是那些前仆後繼,一代又一代的陝北人民,就是那些無數的英雄們!
這一天,黨交給水手工會指導員薛海玉一項重大任務!要他送一位首長和一批人過河。二十四歲的薛海玉心怦怦直跳。他想:自己年輕,能擔了這副重擔子嗎?他又想:我是共產黨員,我應該擔起這副擔子!他立馬周密地籌劃了渡河的準備工作,把各地調來的二百多名水手編了班,每一隻船都編了號。首長將要坐的第二號船,他在船里墊了一層木板,又鋪上新席,放好坐墊,並特意挑選了八個忠心耿耿的共產黨員和四個貧苦農民,做這隻船的水手;他自己親任這隻船的班長。
毛主席穿著粗灰布衣服,風塵僕僕地來到了渡口。他坐在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和水手們親切地拉談家常。半個鐘頭后,毛主席就上了二號船,離開陝北,東渡黃河。
說到光榮,姑娘們又告訴我們,有一回,辛家溝鎮上遇集,鎮街上四鄉里來的人很多。李景青和姑娘們聚到一塊兒商量,說,今天利用中午時間,掏茅廁擔糞,敢不敢?姑娘們說,要是過去可就怕丟人了,現在怕什麼?擔就是了!在突擊隊員面前,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突擊手就應該有黃繼光那鋼鐵的胸膛,董存瑞那撐天的臂膀!步步沖在前!我們面前的這些青年人,哪一個不是這樣想,不再這樣做啊!
還是樊家圪坨的貧下中農、共產黨員們說得好:
推土機吃力地前進著,馬達發出了沉重的吼聲,整個山谷是一片「轟隆隆——」的迴響。車刀鏟起的泥土,巨浪似的在翻滾。推土機手咬著牙,一股勁地扳動著加力檔,恨不得這一車推過去,就能把前面的深溝填平!溝壑間飄動著秋天的晨霧,那邊半崖上,傳來了䦆頭挖地的聲響,笑聲串串,人語喧囂;山腰間霧洱繚繞,不見人影;走近一看,農田基建隊的女突擊手,英姿颯爽地挺立在懸崖上,揮動著䦆頭。紅頭巾在晨霧中,一閃一閃;一個女將把頭巾從頭上抹下來,擦了擦臉上、脖子上的汗,把頭巾甩給旁邊的女伴,又掄動了䦆頭。明亮的䦆刃,像—道閃光,在空中劃出個半圓。這不是活著的張鋒蓮嗎?鐵姑娘們接過她們隊長的䦆和杴,繼續在戰鬥!她們正在挖炮眼,準備來一次重量拋擲爆破。明天,削山填溝造平原的大軍就要開上來了,突擊手們正在為他們開闢新戰場哩。
我們來到辛家溝公社的當天晚上,公社書記就介紹說:「水庫上的大軍沒見到,這不要緊,你們可以到鎮上辛家溝生產隊的大壩上去看看,那是一夥青年人用了八九個月的時間打起來的,現在他們正在大壩前劈山填溝造平原呢!可以說,除了規模,別的都是水庫那場大會戰的繼續!」他還告訴我們,這個大壩的建成,一下子改變了鎮上的面貌,振奮了辛家溝人的精神,現在,你在街頭根本看不到閑人了,人們早出晚歸,有那麼一股學大寨的勁頭了。他特別告訴我們,今天這伙突擊隊員出工的時間是早晨三點半!……
工作隊來了,縣委書記來了,他們在楊家溝深入進行黨的基本路線教育,用大寨精神去點燃楊家溝人心窩裡那團社會主義的烈火!
樊家圪坨邁開了學大寨的第一步,這是個偉大的開端,如同樊文德當年領著群眾起來造反一樣,在樊家圪坨將要開闢一個新的時代!樊士實知道,一些走慣老路的人,不會相信誰有能耐,能把這千年深溝、萬年荒山治好。頭一年,他們只修了三畝梯田,種上高粱。秋天收打完,一過秤,天哪,畝產七百多斤!人老多少輩,誰見過,做夢也沒見過!那些老貧農,秋收剛完,手裡提著鐵杴、䦆頭,把老羊皮襖一甩,「走,上山,干!」女英雄張鋒蓮把兩條長辮子往起一盤,用頂舊軍帽一壓,手裡提著鐵杴,帶著婦女也來了,說:「咱們不會拍圪塄,學!」那些原來不相信的人,對士實說:「這一下你把人的眼窩擦亮了,干,沒說的!」
「你說呢?……」
「就是她,弓建蘭,哭得嗚嗚的!」一個小伙指著門背後那個胖乎乎的姑娘說道。
十九歲的弓建蘭一扭臉,瞪了對方一眼,埋下頭笑著。
看來,沒水不行。可水呢?水在哪兒?
站在我們面前的就是薛海玉。
他粗大的手捏著那桿一巴掌大的煙鍋,抽著,說著,微笑著。隨著微笑,額頭和眼角就打起了密密的皺褶——這一條條皺褶里,深藏著那黃河的風暴……
說干就干,一馬當先,他扛起錘釺,第一個下了河灘。後面,跟上來了一村人馬!
中午時分,首長來了。薛海玉到離渡口二里路外的村頭去接迎。
「我們這個壩,可是多災多難呢!」姑娘們說。
我們也笑了,同時也驚異:坐在我們面前的這幾個二十七八或三十幾歲的年輕人,都是六十年代初回鄉的中學生,也居然慢慢精通了這門行當,並且,被殘存於牆角里的資本主義小生產的毒蜘蛛所網羅所束縛了!
「步子就是要往大邁哩!」
薛海玉握著舵柄,心頭翻卷著滔滔熱浪。他,一個窮苦的水手,而今竟承擔了這樣重大的歷史賦予他的使命、責任,領受了這樣巨大的幸福!他望著人民的救星,想說很多很多的話,但哽咽了,只是在心裏默默地說:「主席,您老人家到我們這裏,連口水都沒喝。」
走了一路干山枯梁,看不見一滴水珠;待到進了清河溝,突然看見溝底里有股細流,耳邊也間或聽到淙淙的水聲、橫架在溝上的管式渡槽滴滴答答的滴水聲,我們心中一路積淤的那種乾涸荒漠之感,驟然煙消雲散。當我們興奮地走著,看著,又拐過一個山腳時,驀地發現前邊溝斷路絕,我們彷彿鑽進了一個橫放著的瓮里,而這瓮底正是一座高聳的大壩,壩坡上「農業學大寨」五個大字顯赫奪目!啊,到了!我們幾乎喊出聲來!
薛海玉帶領全村一百七十來名男女勞力,發誓要從五百米外的石崖上鑿下石頭,用自己的肩膀一塊塊扛來,在黃河邊築起兩千多米長的河堤,圍造出三百多畝高產田來。
他們個人憶家史,集體比外隊,眼睛開始不盯著那副挑擔了!盯誰呢?一雙雙眼睛盯著大隊幹部哩!看你支書隊長們敢不敢狠心甩掉那副挑擔!楊茂樂呀楊茂樂,你這個副支書,可是全村有名的釘枰迷哩!你那兩條腿最長了!你的心都鑽到錢眼裡去了!要甩挑擔,就得你帶頭!你有這個狠勁么?
偉大的進軍今天,儘管吳堡全縣大多數山村汽車可達,我們這次學習訪問卻是舍車徒步,周行吳堡,為的是把吳堡人民用血汗和雙手改造的四百平方公里的大地上的山山峁峁、溝溝坡坡,看得更仔細些,更真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