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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花燦燦

銀花燦燦

作者:路遙
豐收引起的激動,使人無法抑制。南來北往的旅客,紛紛把頭探出車窗,望著,讚美著,笑咧了嘴。我看見:坐在我對面的那位攝影師,以百分之一秒的速度,把一張銀棉豐收圖,留在了他那彩色的膠捲上……然而,在我記憶的畫頁里,此時又一次閃現出來的,是那位穿著綠底白花襯衫的植棉姑娘……
中午,我和老支書面對面坐在屋外槐蔭下,喝著一壺茶。
他們在地頭提出了豪邁的戰鬥口號:「不信天命要革命,誓奪糧棉大豐收!」全村男女老少日夜站在這爛泥湯里,用一雙雙手,扶起了一株又一株棉苗,用清水,洗綠了一片又一片葉子……武家莊人民終於戰勝了這場天災,迎接了新的喜悅。而我,也拿著一份頗為滿意的材料離開了這裏……
武霞又去摘棉花了,那件綠底白花襯衫,和整個棉田融在了一起。我面對著這碧綠的棉海,久久地望著。是的,勝利之花,永遠為敢於鬥爭的人們開放!
在這塊小小的棉田裡,鬥爭真是一場接著一場啊!可是,革命者從來沒有鬆懈過鬥志!她們與天斗,與地斗,與蟲斗,與階級敵人斗,終於斗出了碧海一片,銀花朵朵。
武霞照樣穿著那件綠底白花的襯衫,這顏色和整個大地是多麼的協調!她那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仍帶著那份什麼也難不倒的神色。在八月的陽光下,她,就像這棉株一樣:質樸,倔強,蓬蓬勃勃。
武霞把兜里的棉花送到地邊的大包里,回來對我說:「晚上,我們大隊要召開批判會,王同志,你也參加吧!我要代表銀花植棉組開頭炮!」
下暴雨時,我正在老支書家裡刮臉,一聽外面孩子們喊:「看雹子!」我丟下手裡的刮刀,抓起半袖衫就往武霞她們的棉田跑去。
我興奮地從這邊走到那邊,看不夠!愛不夠!
呀!多好的棉花!一片齊胸高的棉田,綠油油的像一個湖泊。腰層和頂層,閃著青光的稠密的大棉桃,壓彎了那些縱橫交錯的擔子;底層,棉桃已經綻開了,從根部望過去,大地像落了一層雪花……
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在老劉辦公桌上看到的武霞那份講話材料,那裡邊有這樣一段話:「……務棉花,奪取棉花高產,是為了你自己吃、穿、用?為了圖名聲?不!我們鋤這一鋤地,保這一個棉桃,收這一朵花,都是為了革命,為九-九-藏-書了社會主義建設……無私才能無畏,我們之所以敢與天斗,敢與地斗,敢與階級敵人斗,正是因為我們敢於向自己的私心斗!……」多麼質樸的語言!多麼崇高的思想!
老漢急著要去放水了,臨走又補了這兩句:「這些保守腦瓜,可叫娃們越敲越靈醒咧!他們現在說,要勝利,就得鬥爭!」
「哈哈哈……」姑娘們笑得彎下了腰。
她們又只管埋頭鋤地了。我想參加到她們的行列里去,手裡又沒有工具,只好等她們鋤到地頭。
「噴葯!」她手一揮,果斷地說。
五月下旬,為了了解棉花前期管理的情況,我在渭河流域的棉區走了好多地方。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片抓革命、促生產的熱氣騰騰的景象。田野里,歌聲激蕩,銀鋤起落。
姑娘們相繼轉過身來。武霞笑著和我握手,說:「俺老支書在村裡呢,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看,」她指了指鋤剩的一塊地,「我們還得鋤!年輕的老同志!」
武家莊緊靠渭河,是個近百戶人家的生產隊。由於多年農村工作的習慣,我沒有先進村,徑直向渭河灘走去——武霞領導的「銀花植棉組」的田塊,就在那裡。
新的鬥爭說到就到。第二天中午,雷聲隆隆,黑雲翻滾,一場暴風雨夾著冰雹洗劫了武家莊,洗劫了銀花植棉組的五十多畝棉田!
真叫人哭笑不得!這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啊!在兩秒鐘之後,我已經完全理解了這些臉兒曬得紅撲撲的姑娘們那崇高的精神境界了!她們,在腳下的土地上灑了多少汗,費了多少心血,可是,她們不願意、不允許別人炫耀她們所做的這一切!在她們看來,做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啊!
「後來呢?」我問。
「我們要繼續鬥爭!」武霞把風雨冰雹打散了的頭髮攏在腦後,用響亮的女高音向所有在場的人說,「大家別難受了!與天奮鬥,其樂無窮!現在,別綳得像二姑娘一樣!我們應該笑!」她真的笑了。
「後來么,娃們可把力出扎咧!一個拿杴翻,一個拾草根,白天晚上不停點。困了,輪著在地邊睡,餓了,就啃塊冷饃。十五個人在這塊茅草地里熬了七天七夜,撬折八根杴把,拾了一百多筐茅草根……啊。」
我的第一句話當然是:「棉花長得怎樣?」
啊!渭河流域著名的棉區到了。一望無垠read.99csw.com的棉田裡,枝杈交錯,碩桃累累。第一茬棉桃已經綻開,那銀燦燦的花朵,在八月的陽光下,多麼耀眼!多麼美麗!
根據棉花辦公室老劉同志的介紹,我來到了武家莊。
「我一定參加,你的發言稿子寫好了沒有?」
站在這樣的田地面前,難道不使你詩情橫溢,豪情迸發嗎?你會說,它的主人是在繡花!可是,她們是怎樣繡花啊!她們的畫布,就是那廣闊無際的田野;她們繡花的針,就是那粗大的鋤頭!
渭河瘦了。透過車窗望去,它,像一條細細的銀練,從遙遠的地方蜿蜒而來,又伸向遠方。
汽笛一聲長鳴,列車停在一個小站上。我下車的地方到了。不用問,我這次跑的第一個點,就是武家莊。
「那怎辦哩?」
來到棉田邊,我看呆了:在這塊「海綿」地上,一株又一株翠綠肥壯的棉苗栽得多麼整齊!橫看,是一條線;縱看,還是一條線。無論從整個田塊看,還是從其中的任何一塊看,你會覺得,這不是一塊地,而是一張用三角板打出來的幾何圖案!
「你看,那不是——」她指著那碧綠的棉海,豪邁地說。
她根本沒有仔細看,就把介紹信還給我:「王同志,材料可以搞,可不許張揚人家的名字!要張揚,到別處去吧!我們可不歡迎你!哈哈哈……」一串大笑引來一群姑娘的笑聲。
我走過去握住了武霞的手,握住了老支書的手,我祝賀他們在精神上打了一次大勝仗!
她沒有回答我,用響亮的女高音向碧綠的棉田裡喊:「喂——那個王同志又來咧!」不一會兒,那十四個姑娘都從棉田裡鑽出來,一人懷裡揣一兜雪白雪白的新棉。她們遠遠地向我揚手打招呼,然後把兜里的棉花放在地邊的大包里,就又鑽進那碧綠的棉海里去了。她們忙得很哪!「聽說你們擔了一萬多擔水澆地?」
啊!我的心潮隨著她的手勢話語,在激蕩!在澎湃!
「哈哈哈……」這些渾身沾滿泥漿的姑娘,笑得彎下了腰。我被她們那革命的樂觀精神強烈地感染著,到現在,到將來,永遠不會忘懷!我想,在這樣的人民面前,還有什麼克服不了的困難嗎?就這樣,我在武家莊參加了一次大打扶苗救棉的「人民戰爭」。在那戰鬥的幾天里,我親眼看到了經過社會主義實踐鍛煉的貧下中農,以怎樣一種精神面貌投九九藏書入了改天換地的偉大鬥爭!
鬥爭!在革命者戰鬥的履歷表上,哪一行沒有這兩個閃耀著火花的字眼?當第一代共產黨人把它寫進自己的哲學著作中后,它,就成了我們整個階級最寶貴的財富!今天,這份寶貴的財富傳到了我們這一代人手裡,我們能不能讓它放射出更加燦爛的光焰?武霞和她的戰友們,我們時代千千萬萬的革命青年,正在用行動來回答這個問題。
「棉花嗎?」他還像先前一樣,回答你的話老是反問一句,「那還用說,你去看看就知道咧!」
八月,我來到了渭河平原。
姑娘們正在鋤草。地邊上擱著一隻水桶,十五雙沾滿泥巴的鞋。
我在寫著「棉花單株潛力試驗」的木牌前蹲下來,認真地數一株棉花的桃。數完后,我像小孩一樣樂得直拍手:「八十個!」
「你看,王同志,棉花開了!」她從兜里遞給我一朵棉絮,聲音里充滿了豐收的喜悅。
潔白的花絮啊!你的每一根纖維,都包含著一場風雨雷電,都滲透著公社社員的汗水和心血!
巧得很!我在村口碰上了支書。老漢雄赳赳地扛著把鐵杴,正準備去給谷地放水。
「喲,還沒鬥爭哩,你就先負傷咧!」她指著我臉上刮破的口子,開玩笑地說。
真叫人心痛啊!我看到了鬆軟的「海綿」地變成了一片稀泥灘,看到了那碧綠肥壯的棉株伏倒在了爛泥湯里……可是,我看到的不僅僅是這些!我看到了一個動人心弦的場面:武霞,和她的十四個姐妹,渾身淌著水柱,就像一組鋼澆的塑像,在泥糊糊的棉田裡站成一個圓圈。她們,一人拿一頂草帽,聚成一個傘形。在那金黃色的傘形下面,挺立著一株株翠綠的棉苗!啊!她們,這些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來歲的公社女社員,為了保住這一小塊棉田,在那夾著冰雹的暴風雨中挺立了四十分鐘!這四十分鐘,在無限的時間長河裡,是多麼短促的一瞬;這一小塊綠色的傘形棉田,在這龐大的地球上,是多麼渺小的一點;同志,你能算出來這些數字的價值,可是,你能算出來這十五顆紅心對黨、對領袖、對革命、對社會主義的赤誠嗎?
接著他告訴我,在我走後不久,就是乾旱。當時秋苗都等著喂水,六口機井連軸轉也轉不過來,武霞她們就給棉田裡挑水,十五個人,共挑了一萬多擔水啊!
武霞笑著說:九*九*藏*書「王同志,你事情不急的話,也和我們一塊斗幾天!」
「啊!你就是武霞?」我趕忙把早已拿在手裡的介紹信,遞給這位粗手大腳、梳著兩根硬刷刷短辮子的植棉組長。
我知道,是我那多時沒刮的串臉胡引她們發笑。好一群落落大方的姑娘!
「呔!」背後一聲喊叫,嚇我一大跳。還用問是誰嗎?
這是一個火辣辣的角色!我拉開塑料提包,正準備把介紹信放進去,不料,一位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尖著嗓子喊了一聲:「他要拿照相機咧!」這一喊,像下了一道口令,十五個人一下子都把臉轉了過去,背朝著我。
他長長地噓了口氣,「後來嘛,就整治成了你看到的那塊『海綿』地……」老漢在地上走了一圈,然後意味深長地說:「王同志,娃們一下把保守腦瓜給敲靈醒咧!不論幹什麼,都得鬥爭!」
下午,我來到了這個渭河岸邊的村莊。你綠色的林陰路!你新嶄嶄的房屋群!多麼的親切喲!
姑娘們扛著鋤頭嘰嘰喳喳地過來了,不用數,十五個。那位穿著綠底白花襯衫的姑娘,把鋤往地上一擱,用響亮的女高音說:「我是武霞!」
當我誇他們那塊「海綿」地的時候,他「扒」地磕掉煙灰,站起來激動地敘說著:「王同志,那原來是塊茅草窩子呀!叫扒地草、三稜子草給綉滿咧!這草鋤過三天就冒頭。先前我們種棉花,一畝只收三十斤。後來改種紅薯,可到了秋後,一人一天只能刨三厘地,咋咧?紅薯都鑽到草根窩裡咧!」他重新裝了一鍋煙點著,繼續說,「支委會上,有人提出,乾脆丟掉做墳地吧!可是,俺那支委武霞站起來,說:『茅草窩子不能丟,我們要向它鬥爭!』『鬥爭?』有幾個人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他們可斗怯火咧!可武霞那娃硬得很喀!她高喉嚨大嗓子說:『叔,咱們打了好多硬仗,可在茅草窩子上能敗陣嗎?原來種棉花,後來種紅薯,現在又要做墳地,真是步步倒退!難道我們準備把它交給你的小三孫子那代人去治理嗎?告訴大家,我們銀花植棉組要在十天內拿下它,挖地三尺,斬草除根!』……啊,王同志,娃幾句話,可把大家心裏一把火給點旺咧!我說:『斗吧,叔支持你們!』」
「誰叫武霞同志?」我向那一行穿著花衫子、正在埋頭鋤草的姑娘們喊了—聲。她們齊齊轉過了身子。一個九*九*藏*書女高音向我喊:「你先等著吧!」那聲音比我的大五六倍。
「能成!」我一口答應了。
雨停了。社員們都來了,在那個鐵一樣的圓圈外又圍了一個大圈。一百幾十雙眼睛望著這十五位英雄。
頭髮斑白的老支書站在武霞旁邊,拳頭一揮,吼著:「鬥爭,和老天斗,全隊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扶苗!」
「那都是小事!七月下旬,棉鈴蟲可狷狂冽!眼看著棉鈴被咬落了一層。」她帶著嚴峻的神色說。
我向這些抱有「成見」的人們聲明:我沒帶照相機!
當列車跨過渭河大橋的時候,視野內一片濃綠間,突然出現了點點潔白的色彩。
「早寫好了。」她微微一笑。
我沒有進村,像第一次一樣,徑直來到了渭河灘。
這茅草窩子上出現的碧海銀花,是一張多麼強有力的批判稿!這樣的批判稿,在渭河流域、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在整個祖國大地上,何止千張萬張!在這樣的批判稿面前,那些鬼話和謊言,能不被擊得粉碎嗎?
火紅的晚霞燃燒了起來,給碧綠碧綠的棉海鑲了一層紅亮的邊。一陣陣涼爽的風,從開闊的渭河灘吹過來,搖曳著高大敦實的棉株。
我像落湯雞一樣來到了棉田裡,風雨漸漸小了些。
「讓我看看吧!」
渭河能不瘦嗎?你看那一望無際的平原是多麼的肥!
在這種情況下,她那樂觀的情緒能不感染別人嗎?大家都笑了。這笑,是對老天的蔑視和挑戰!
我把這朵珍貴的花絮,夾在筆記本里。「其他的姑娘們呢?」我問她。
勞動人民的勤勞創造,給渭河流域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短短的時間內,規模宏大的引渭工程,就在渭河兒女結滿繭花的手掌上落成。在引渭渠正要到達的那些地方,星羅棋布的抽水機、電灌站,早已日日夜夜地唱歌了。河瘦山川肥。往日狂奔無羈的渭河濁波,而今已化作八百里秦川滾滾綠浪。
列車在綠色的渭河流域飛馳,我的思想伴著它呼嘯奔騰的車輪早已飛到了綠色的黃河流域、長江流域,飛到了綠色的天山腳下、松嫩平原……在我們可愛祖國的大地上,到處都孕育著豐收,孕育著勝利啊!翻開一九七四年全國各地的報刊,農業戰線上那一條又一條振奮人心的報道,在我們的面前展示了一幅多麼瑰麗的圖畫!社會主義到處都在勝利前進,誰能阻擋她呼嗦奔騰的車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