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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你去看青羌大海

陪你去看青羌大海

作者:大師兄_朱炫
我要追陶小紅。
楊秋之定神兒看,還真有,刻了一行字:陶小紅。
「海龜吶,慢騰騰的,沒事還喜歡縮。」
「秋之啊,你是他們最好的朋友,我們怕你傷心……」
尼美很痛苦,整日以淚洗面。過了一年,尼瑪沒回來,狗回來了。
楊秋之說,好。
陶小紅說,秋之,我倆從高中就認識了,加起來快有十年了,十年之間,你不是沒有過機會,可你跑了,慫了,機會讓給劉全了,現在我沒辦法再給你機會了,你要對自己好一點。
楊秋之撓撓頭,說你這樣從小就灌輸錯誤的價值觀,是不對的。愛是雙向的,也可以是單向的,楊叔是發散的,這叫博愛,雨露均沾,你怎麼知道他楊叔當年就沒有多線撒網,多方試探。
塔爾寺內有大銀塔,藏語稱袞本賢巴林,十萬獅子吼佛像。劉全領著陶小紅穿過大金瓦寺、小金瓦寺、花寺、大拉浪、九間殿,穿過漢式三檐歇山式與藏族檐下巧砌的鞭麻牆,內鑲著金剛時輪梵文咒與銅鏡,佛號沖霄,天地大寶,都是凈土拂塵,空台明鏡。
陶小紅問:「劉全呢。」
「俗。」
室友又問他,你喜歡她,幹嗎不追她?
他滿腔滿谷的憤怒,無處發泄,滿頭滿腦的悲痛,不知排解,覺得四肢里有針在扎。他想起劉全說的,天王菩薩、金剛羅漢,哪一個不能治他,手拿降魔杵,大金針,手臂粗的,使勁兒扎他,他想起陶小紅說的,秋之,你喜歡過我嗎,秋之,我以後就是劉全的人了。
朋友們說楊秋之你這是長著大雕的翅膀,操著楊過的心。
尼美哭得更厲害,說狗狗,那你怎麼回來了。
楊秋之覺得這間靈堂布置得很好,很符合陶小紅的審美。花圈香燭,輓聯白紙,一樣不落,空氣里一股紙元寶燒散的味道,像廟裡的香火。
「討厭。」
楊秋之說,陶小紅,你別緊張,我對你已經是純粹的革命友誼,我希望你和劉全走進婚姻的殿堂,我還要給你們當伴郎,再把你們的伴娘領上床,最好是伴娘團,一撥伴娘,三五成群,奶|子都是滾圓俏麗,我挨個撫摸,每摸一下,就是對你們的一次祝福。
這個室友,就是劉全。
「佛主看你一句話浪費這麼多流量,必然看不起你,但是中國移動看得起你。」
劉全說,你和狗啊。
陶小紅髮,你倆夠了沒,滾去面壁。
「你們有劉全和陶小紅的消息沒?」
楊秋之說,謝謝你,兒子,我死也瞑目了。
劉全說:「秋之,我準備跟陶小紅去青海湖玩,我要在那兒求婚。」
狗說:「我發現我愛上你了,所以我一路回來,怕你傷心,以後尼瑪不在了,我陪你。」
楊秋之問他,你他媽要做什麼,非要墮落成拉皮條的。
楊秋之發出簡訊,關了手機。
有時候劉全不在,楊秋之就會接替這個任務,他說:「Come on,Baby.」
時刻準備著迎接生活給你的大部分痛苦,那些排山倒海的不如意,你必須有所準備。
陶小紅總是出現在他的生活里,楊秋之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一片碧藍水塘,陶小紅跳了進來,在每一處看得到的地方游來游去。他曾經心如止水,如今也泛起層疊不盡的水花,拍打著岸基,有那麼幾次,他差一點就摟住陶小紅,把心裏的話一股腦地倒出來,可終歸他不敢。
楊秋之說,恭喜吶,你終於嫁出去了,人類的福音。
楊秋之不說話了。
10月5號,劉全又領著陶小紅,驅車去青海湖,一輛切諾基,四個缸,四輪驅動,整整八十公里,從高速上湟源,開至倒淌河,與迎面而來的大貨車相撞。
在一個傍晚,楊秋之路過隔壁班的教室,教室里只有一個女孩兒,一根長馬尾,瀑布一樣垂著,高山流水,藍色運動校服,踮腳,修長高挑,她在出黑板報,手描一朵艷紅牡丹,層次分明,雄蕊心皮,密生柔毛,有叢有獨,紅是紅,白是白,手白皙,脖頸也白皙,日光燈在頭頂,像是舞台頂上的光,恬靜優雅。
七月的天兒特別熱,公司里捨不得開空調,熱得像是炭火爐子。楊秋之不止一次地問劉全,說你他媽買個5P空調擱在這兒,卻從來不用,就好像點來個浪騷娘們兒,卻只跟人家聊天,只許看,不許碰,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遺像里的陶小紅一張笑臉,黑白色兒,如同頭一次出現在楊秋之面前那樣,瀑發,明眸,高山流水,她對著楊秋之笑得甜極了,就好像說,你也來啦,你怎麼才來呀。
整整一周,一點兒消息也沒有,陶小紅與劉全就像陶淵明走進桃花源,桃花源里水深千尺,心荒萬丈,無人出得來。
朋友們都說,秋之,你要有準備。
陶小紅穿了一襲素色裙子,柔得像水,一頂鵝黃草帽。她說,你知道嗎,秋之,我就要是劉全的人了。
陶小紅在雅思學校教英文,下班以後,買一份夫妻肺片,一袋鴨脖,從東大街直直走,坐302路公交車,坐十三站,在古平崗下,拐進紅河大廈,電梯上八樓,有一家誠毅醫療器械公司,裏面員工兩人,分別是董事長兼總經理兼前台兼門房大爺劉全,以及財務總監兼出納兼銷售員兼保潔員楊秋之。
楊秋之與陶小紅就這樣相熟,楊秋之覺得,每天能夠和陶九-九-藏-書小紅在一個自習室,挨著坐,吃一串兒魷魚,就是人生成功,是書里寫的,功成名就,榮登大寶,天下歸心了。
室友說,秋之,我也喜歡陶小紅,你把機會讓給我行嗎。你不用多想,老實上課,我給你介紹另一個,直白,認真,可愛,純潔,放蕩,比陶小紅好。
陶小紅,就是美,這是楊秋之那天的定論。
陶小紅拆信之前,找到楊秋之,她問他:「秋之,你喜歡我嗎?」
「他是楊過,你是雕,你是禽獸。」

5

楊秋之不吃不喝,砸了公司里的財神像、菩薩台,用榔頭,小鐵鎚,精鋼扳手,挨個兒敲,挨個兒毀,拍碎脖子上的觀音翡翠,彌勒如玉,將劉全抽屜里的小金佛扔進馬桶,大水沖,用腳摁著沖。
「那我是什麼啊。」
十年有多久。
陶小紅說,秋之你天天這樣臭貧不是個辦法,你得找個姑娘,好好陪你,教育你,領你走上正常人類的幸福生活。
他們三人是朋友,陶小紅有時候會問楊秋之,說你整天和我們這對情侶在一塊兒,你就不想找一個么。
尼瑪認為,這是表忠心的好機會,就和一匹馬,一頭母氂牛,還有一隻狗去了。尼美說你帶上我,尼瑪說馬我可以騎,母氂牛可以讓我喝奶,小狗能夠令我排解寂寞,你能做什麼。
2014年開春的時候,劉全的父親來找過楊秋之,遞給他一盒戒指。
陶小紅說,咱們回南航大吧,陪我一下午。
楊秋之說:「不用了,當墓碑使吧,我們熱死了,就把名字刻在空調主機上,父楊秋之,子劉全之墓,墓志銘都現成的:天熱,四十度,遂卒。」
陶小紅說:「楊秋之,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楊秋之,你這人怎麼這樣!」
滾下山道,翻了五個圈,引擎蓋子像紙一樣掀出去,兩具屍體根本拼不完整。
陶小紅說:「秋之,你這是嫉妒。」
秋之,我要把陶小紅娶到手,做一個情慾的俗人,快樂一輩子。

9

那天路過青海湖東段的背包客,旅行家,文藝青年,騙炮驢友們,無一例外地都駐足不前。他們說,在東段湖邊,有一個神經病。
陶小紅覺得楊秋之缺少的東西,劉全都有了,可這不是理由。陶小紅依偎著劉全,抱得特別緊,緊得像一個人,緊給楊秋之看,他們三個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劉全說,楊秋之,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你雖然沒有直接造出我的肉身,但是你塑造了我的靈魂,你為我帶來了小紅,讓我重獲新生。
「你們真是一對情侶,神鵰俠侶。」
那天劉全說,這寺里真多塔,太平塔、吉祥塔、過門塔、八寶如意塔,林林總總,目不暇接。這麼多塔,把天都圍住了,喇嘛僧侶們住在這兒,就能不問世事,不受世俗之擾。我老了,乾脆也來這,和陶小紅,還有秋之你,還有你媳婦兒,我們就住在這兒靜養,養心,養性,養老。
就剩下,一條狗了。
劉全興奮極了,他說我想明白了,醍醐灌頂,天靈蓋一道光,我要娶她,我還沒跟她說,我要在青海湖的湖邊上,藍天白鳥,碧波蕩漾,給她一個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驚喜。我戒指都買好了,精光璀璨的,碩大,巨大,貴死人,但是我樂意,我這輩子最不後悔的,就是咱們上學的時候,衝上去追她,從食堂樓頂跳下來我都不後悔,給老師說我有病,我都不後悔。
「這都想著補身子了,劉全這未來得多辛苦,日夜操勞,配種不息。」
「不告訴你。」
現在楊秋之想著劉全和陶小紅,手牽手,奔走在佛塔經殿之間,頭頂天空碧洗,雲朵飄忽,他們內心澎湃,凈潔。劉全揣著求婚戒指,陶小紅斂著少女情懷,他們在一個六根清凈,不嗔不惱的地方,體現出男人和女人間,應該有的樣子,應該有的美好,將愛情帶進佛塔,帶進黃鐘大呂。
「楊秋之!」
原來尼美等不了了,投湖了,死了。
楊秋之問:「到底去哪兒?」
陶小紅說:「我這麼漂亮,個把男生追求,你還不樂意了?我問你最後一遍,你喜歡我嗎?」
楊秋之以為自己見到了美,他聽老師說,美是人類內心的根源,你見到了美,自然而然的,就明白人類為什麼前行,為什麼進步,為什麼義無反顧。
楊秋之:「我酒量不行,又不會說話,他都沒帶我去。」
「汪汪。」
神經病將戒指丟進湖裡。
楊秋之枯坐家裡,他連公司也不敢去。客戶打電話來,說楊總,你們這批貨發是不發,不發就算違約了。楊秋之吼,發你媽逼,我今天不發了,以後也不發了,我發棺材,不發擔架,發黃紙,不發輪椅,我做殯葬去了,你有種告我!
楊秋之說,劉全,祖國的精神文明建設這麼多年,我看你的精神世界還停留在解放前,文明肯定是談不上了,沒有茹毛飲血,袒胸露乳,生殖器掛在內褲外面兒,已經是極大的進步,難為你了。

6

楊秋之點了一根煙,他想起那個故事來,藏族青年尼瑪落地九九藏書長安,要了漢家閨女,騎馬擠奶,享受榮華,他忘了家鄉的尼美卓瑪,只有狗回去了,狗說,我陪你。
楊秋之點點頭。
高考以後,楊秋之和陶小紅一起考上了南航大,陶小紅在英語系,楊秋之在會計系。他們在食堂晚會上認識,跳了一支舞,楊秋之說,我記得你,我見過你出的黑板報。
穿過托勒、尕海,來到剛察附近,楊秋之覺得這一段的湖水,清澈遼廣,於是捧著戒指,來到湖邊。他動也不動,任那些風吹臉額,從領口灌進去,鼓脹了外套。他伸進兜,將倒淌河的一把灰土撒向湖面。
狗說,我半道兒碰見一幫人,說我是寵物狗,不是肉狗,把我解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明白了,劉全和陶小紅才是一對,是註定的一對,也只有這一對,才配得上這些好,配得上一碧如洗的天空,配得上扎西德勒,聯排的轉經筒,還有佛家說的,緣。
室友說,追上了陶小紅,軍功章有你的一半,我請你吃一輩子雞腿飯都行,我做雞都行,我給你吃我的大腿都行。
八十公里開完,青海湖來到眼前。蒼藍無邊,無窮,無盡頭,海天如若一體,湖面吹來寒涼的風,天高地遠,雲平水冷,可以看見白鳥翻飛,聽見湖水柔緩地拍打湖岸,像是安詳的呼吸,吞吐清虛之氣。
可這些都不重要。
楊秋之說:「你喜歡我嗎?」

1

大師兄_朱炫,編劇、影視公司創意總監。@大師兄_朱炫
春風扶草,空氣乾燥。
秋之,謝謝你把劉全帶給我。
劉全父親走了,步履蹣跚,沒回頭看一眼。劉全求婚的戒指,無知無覺地躺在鬆軟的錦里,盒蓋蓋上,天地一片烏黑。
劉全還說,要把空調當成人民英雄紀念碑一樣,頂天立地,銘刻我們創業的艱苦時光。
他們的屍體仰面躺在異鄉的荒草中,星空璀璨,萬里鋪霜。
楊秋之在今後的很多年裡,起起落落,相愛別離,他時常感到,想到,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生活里悄然走了,鑽過一片叢林,消失在無垠的荒野中。
楊秋之拍屁股要走,陶小紅問,楊秋之,你跟我們去不?
楊秋之斬釘截鐵地說:「我喜歡你媽。」
其他人問,他都說什麼了啊。
「挺會夸人。」
陶小紅說,楊秋之這輩子不適合跳舞,他適合梅花樁,十數個木樁,噔噔噔踩,個個兒准,不落樁,不挨打。
楊秋之的室友有一天問他,你天天和一個姑娘出雙入對,你是不是喜歡人家?
楊秋之看在眼裡,有點兒生氣。
他還得說,他楊秋之可不會裝什麼文藝青年去青海湖塔爾寺見什麼釋迦彌勒,不會開什麼切諾基走湟源高速撞什麼大貨車。劉全你沒法兒跟我搶,你找個本地姑娘做一輩子凡人,到老了指著楊叔叔,說,看,王八蛋,跟我搶老婆。
陶小紅說:「變態。」
尼美問:「你他媽怎麼能說人話了。」
有人說,神經病是真的有病,他離開前最後一句話,特別好笑。
「你喜歡過我嗎?」
尼瑪沒弄明白,說你傻逼吧,就走了。
楊秋之說,我不想,我倒是想先把你們綁起來燒死,就用咱們街角的新疆烤串兒爐,鋪上滿滿炭火,悠哉烤。劉全要加孜然辣子,因為他經常不洗澡,味兒重,就像羊肉,有膻味兒,所以要蓋味兒,你就不用,你是上好的牛肉,嫩且多汁,要吃原味兒的,三成熟,剛剛好。
走得這麼快,也不知道說一聲。
楊秋之說,你沒戲的,陶小紅對你沒意思,我有感覺,她喜歡我。
你們到底看見沒有,法力無邊,普渡平安,滿天神佛,全他媽騙子。
楊秋之這幾天逢人就問,語氣誠懇,焦急。他說自己有個特別不好的預感,晚上做夢,夢見劉全和陶小紅在湖底里坐著,湖水又深又沉,黑壓壓不見周遭波濤魚藻,像個囚窟。
陶小紅笑了,說我也記得你,你偷看過我的黑板報,你們班的牡丹花,就是照搬我的,你是個偷畫賊。
2013年的整個下半年,楊秋之逢人就說,神鵰俠侶是一本偽書,垃圾,故事里三個人,一對情侶一隻雕,楊過與小龍女墜崖了,他們也不想想大雕怎麼辦,大雕活著不累嗎,不難受嗎,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傍晚的時候,他們溜進南航大的教室,明黃的桌椅層巒疊嶂,陶小紅與楊秋之穿梭其間,低著頭找,找見曾經挨著坐的一對桌椅。陶小紅指著桌板說,你看,秋之,你刻的字兒還在。
劉全說:「公司經費緊張,我們要發揚艱苦樸素的精神,空調使用的氟利昂對於地球母親是很有危害的,我們做醫療器械的,要有救世情懷,不能做這種斷子絕孫的事兒。」
陶小紅說,我想到我就要結婚了,成了劉全的女人。在此之前,我想把該說的話都說給你聽,說完了,我就是劉夫人,可以義無反顧了。

4

陶小紅曾經總結性地說過,楊秋之,從此以後,你不是過兒了,你是大雕,你是依傍在情侶一側的鳥人,呆逼,禽獸。
楊秋九-九-藏-書之沉默不語,那天他們來到教室,傍晚的餘暉從窗戶的玻璃外透進來,像極了那天下午的火燒雲,像馬,像獅子狗,紅銅烈馬,千般變化。
這樣,兩個人是不是,都不會死。
陶小紅說,秋之,給你機會說,你都不敢說,你怕什麼呀,說出來,我以後好跟兒子說,跟女兒說,說你們都不知道,媽當年多受歡迎,看見你楊叔沒,就被媽給迷進去了,五迷三道的,一天不見,如隔三秋,瞅我一眼,就渾身發抖。
狗哭了,哭得特別慘,遂成青海湖。
十年之前,楊秋之與陶小紅還是高中校友,他們穿藍色運動校服,做廣播體操,以為高考就是一輩子的關鍵。
劉全:「Yes,Please.」
哪怕他從心眼兒里覺得,陶小紅也喜歡他。
由於過熱,致使劉全與楊秋之往往只穿著三角褲衩在公司內走動。陶小紅問他們,要是來顧客了怎麼辦,劉全說不打緊,跟這行打交道的,從醫藥代表到醫生,都見慣了裸體肉身,你以為人家看你的毛,其實人家眼裡只有毛細血管。
楊秋之開始覺得自個兒腳下不穩,終於哐當栽地上。暈厥之前他想,為什麼怕我傷心呢,陶小紅,劉全,你們狠。
室友說,不試試,怎麼知道。
劉全摟住陶小紅,嘬了一口她桃紅勻稱的臉蛋,說親愛的,我陪你,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劉全,陶小紅,青海湖到啦,看看。
楊秋之在那一刻看見陶小紅,確實是有那麼點兒淚眼婆娑的意思,只是不見淚珠,但是情緒是激動的。於是他回頭就告訴室友,你成功了,陶小紅淚眼婆娑,情緒激動,你可以停下來了。
楊秋之所見一些轉湖的藏民,灰白頭髮束成髮髻,穿襟、右衽,腰襟肥大,袖子寬長,襟邊內以氆氌布鑲邊,他們祈求吉祥如意,行無量功德,淵博不滅。楊秋之看著他們,想著他們祈求的平安,還在不在,保佑的人,還活著么。楊秋之想學著他們,也要無量功德,也要淵博不滅,繞著湖匍匐,可他保佑的人,都死了,佛主,這是不是一種安排。
楊秋之什麼也聽不進去,他在想,百十裡外的劉全老家,是不是也放了個等大的靈堂,等大的遺像,也是花圈香燭,輓聯白紙,一股子香火陰氣,劉全也傻笑著,唇紅齒白的,也在說,你咋來了捏,你咋才來捏。
「我也能騎,也能讓你喝奶,也能令你排解寂寞呀。」
楊秋之說:「你都拿了他的信了,你問我幹什麼,你找劉全去啊。」
教室的陽光那麼飽滿,也許當年劉全說我要追陶小紅的時候,楊秋之就該用大耳光子抽他。
所以狗回去,怕尼美傷心,騙她說,尼瑪格桑不要你了,尼瑪格桑現在很快活。
說完,掏出一封信,說這是情書,我花了兩個晚上去寫,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妙語連珠,我下課了就去交給陶小紅,她看了以後,一定淚眼婆娑,情緒激動,你現在阻止我也來不及了,我根本停不下來。
楊秋之回道,劉全,你看看你,這麼佛的地方,你腦子裡還想著我,你怎麼不想想你自己。醫療器械低買高賣,投機倒把,我看你是不怕獅子吼,宗喀巴,釋迦摩尼,與金剛菩薩捶了,四大佛主,把你吊打。
楊秋之想了想:「我去做什麼,你們一對狗男女,我和誰啊?」
一周以後,陶小紅的母親打電話來,她說秋之啊,你別哭,阿姨跟你說個事兒。
劉全在微信里說,楊秋之,你真該來看看,這世上還有這麼乾淨的地方。你來了,剃個頭,摸一頂黃帽子,好好學習,參悟藏經,摩挲法器,這寺里天王菩薩,金剛羅漢,哪一個不能治你,好叫你遵紀守法,不再禍害良家閨女,你若不從,尊者大耳光子抽你。
幾天以後,楊秋之站在陶小紅家的客廳里,他想起小時候在城牆頭上宣誓入隊,老師問,你們準備好了嗎,楊秋之舉起小拳小臂小指頭,說,時刻準備著!
這個神經病,手捧一枚戒指,站在湖邊,單膝跪地,對著一片空氣,淚水模糊了他的臉。神經病聲音特別大,他說:「陶小紅!你願意嫁給我嗎?」
這枚戒指到劉全死,也沒有打開過,陶小紅到死,也沒等到單膝跪地的一刻,戒指盒已經殘破了,癟了。劉全父親說,盒腳的絳紅斑點,是血,不知道是陶小紅的,還是劉全的,西寧的同志說,這枚戒指被死者攥在手裡,手僵了,兩個青海漢子才掰開。
(本文選自大師兄_朱炫新作《年少荒唐》)
「喂喂,我就吃了一塊兒。」
楊秋之說,我以前有喜歡一個人,後來姑娘跟了別人,我也就淡然了。佛家說,這叫開悟,頭頂上一道光,打穿了我的脊椎骨,從此老夫處之泰然,風捲殘雲,一碧如洗。
楊秋之說,嗯,喜歡。
介紹的是誰,楊秋之印象不深,談的時間也不長,那個姑娘不及陶小紅萬分之一的美好。楊秋之一度覺得這是陶小紅在報復,好讓他記住陶小紅的好,曾經在你面前,你不珍惜,現在走了,讓你腸子悔青,女人就喜歡這樣,這叫征服。
陶小紅說,這是一片鹹水湖,如果她要編一個童話,就說這片湖,墜滿了傷心姑read.99csw.com娘的淚水,曾有一位年輕的藏族青年,騎馬東去,姑娘翹首以盼,卻等來情郎的屍體,她哭泣,淚珠落土,積少成多,遂成此湖。
陶小紅卻不覺得,她認為這個故事很好,只是尼美和狗狗,似乎都不開心。
陶小紅的母親自己先哭了,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刻鐘,電話掛了,一個多餘的字兒也沒有。
陶小紅說,秋之,你知道么,劉全要跟我求婚了。昨天我給他收拾房間,在床底下發現一枚戒指,躺在戒指盒裡,嘖嘖,那切工,凈度,重量,色澤,甭提了,上品,絕對的上品,我試過了,無名指不肥不瘦,戴上剛剛好,放在日光底下,精光璀璨。
劉全父親還說,戒指還在,劉全媽媽每天看著,都想跟著劉全一起去了算了,他現在把戒指順出來,交給楊秋之,說你是他們生前最好的朋友,你保管吧,我看著,我也疼。
那人說,神經病什麼也沒說,他沒說人話。
「你倆滾邊兒肉麻去啊,噁心人。」
楊秋之此後一輩子也沒有再來過青海湖。
劉全回復,我沒裝,我想我這輩子都不能清凈了,跟這些大經殿、彌勒殿、釋迦殿、文殊菩薩殿,一概無緣。我要把陶小紅娶到手,做一個情慾的俗人,快樂一輩子,我這麼說,佛主肯定看不起我。
陶小紅一直笑,第二天,她說當晚回去,腳就腫了,她還說,楊秋之,你跳舞很有節奏,旁人是踩點,你是踩腳,每一下都能夠恰到好處,位置恰到好處,集中在腳背,腳趾,力量也恰到好處,不會小到讓我沒有感覺,也不會大到讓我終身殘廢。
落地以後,租了一輛車去青海湖,往湟中方向開了一上午。棗紅色的桑塔納2000,至倒淌河邊,他下車,跳進防護欄外的草坡里,來到坡底,這裏已經清理得很乾凈,沒有大火也沒有焦黑的輪胎,楊秋之抓了一把土,放進口袋裡。
兩天以後,陶小紅跑來告訴楊秋之,你知道嗎,劉全終於要帶我去青海湖了,準是要在那兒求婚。
可也許狗騙了尼美卓瑪,藏族青年尼瑪格桑,也許在半道就死了,也許過定西的時候被漢家兵丁用弓箭射死了,也許在平涼遇上劫道的,氂牛搶走了,馬搶走了,自己也被捅了四個血窟窿,又也許辛辛苦苦到了天水,卻在橫渡渭水時給淹死了。
劉全聽了楊秋之的故事,用一種詭異的眼光盯著後者,他說:「秋之,你是不是變態。」
神經病就這樣一人分飾兩角,來來回回了一整個下午,直到落日的餘暉完全沉進湖中,湖水像一片虛無的黑,風大了,浪大了,都該走了。
尼美笑了,說,你是狗,我是人,再見。
「我嫉妒什麼呀,我老早就不喜歡你了。」
陶小紅說:「青海湖啊!咱們今年國慶,去玩啊。」
劉全在西寧市租了一輛車,一輛切諾基,他和陶小紅先去了塔爾寺,這是2013年10月4號的事兒。
楊秋之還是點點頭。
陶小紅狡猾地遠離了,笑了。她說秋之,有些事兒,放在心裡就好,祝福我和劉全吧,我感謝你把劉全帶給我。
「秋之,你肯定是個變態。」陶小紅說。

3

青海湖足有4500平方公里,是一枚蒼藍寶珠,嵌在大陸西部,海拔3200米,古稱西海,又作羌海,藏語為錯溫波,意為青色之海。
楊秋之點頭,伸筷子,夾了塊兒肺片,陶小紅將剩餘的包起來,放進公司冰箱。
陶小紅瞪楊秋之:「你怎麼不攔著他啊。」
楊秋之曾經覺得劉全是趁人之危,趁著自己慫炮的時候,奪下了陶小紅。他反覆地回溯,只要給他一個機會,回到南航大午後的教室,兩人并行的走廊,楊秋之就不會讓劉全掏出那封信,就會從海龜,化身忍者神龜,雙叉,長棍,大砍刀,說陶小紅,我喜歡你,跟我走。
國慶節的時候,正是秋天,氣候乾燥宜人,適合打炮。劉全說這種天風是乾的,像小刷子,吹在身上,汗水不容易黏稠,不會著涼,打炮的時候可以不蓋被子,光溜溜,赤條條,能夠盡收眼底。
楊秋之明白了,他看了很久,又走開了,他不敢和美打招呼,太膽怯了,他怕美不理他,美尖叫,說你誰啊,不是我們班的吧,於是他唯一能夠寄託這種激動的辦法,就是在自己班的黑板報上,也描上一朵艷紅牡丹。
楊秋之說,對,對不起。他緊張極了,哆哆嗦嗦,陶小紅的胸更大了,馬尾更長,皮膚白得像山上的積雪,沒有了藍色校服的包裹,終於開花結果了。
楊秋之說,你怎麼知道這是劉全要送你的,沒準兒是送他的老情人,小情人,中等情人,你都不知道,沒準兒劉全其實是彎的,跟月牙似的,戒指是留著送我的。

8

陶小紅說:「秋之,你大概不知道,那時候我喜歡你,是真喜歡你,可你不爭氣。我為了氣你,答應了劉全,可劉全對我是真的好,漸漸的,我發現我愛上劉全了。你說,女人是不是一種特別傻逼的動物,誰對她好,她就跟誰,和狗一樣。」
陶小紅瞪了他一眼:「女孩子不能主動的。」
可等到狗真回去了,才發現尼美的藏read.99csw.com包里空無一人,狗明白了。
「我就不該跟你過來。」
狗說,尼瑪走了很遠,走到長安,愛上了當地的漢人閨女,就把馬和氂牛都送給了漢人閨女,不準備回來了。漢人閨女膚如凝脂,雙乳搖顫,全身都是奶香,尼瑪很快活,他白天騎馬,晚上騎漢人閨女,餓了喝一口氂牛奶,有時候也喝漢人閨女的奶,總之,把你忘了。
「那你幹嗎不說,幹嗎不告訴我,害我還以為你對我沒意思。」
楊秋之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內心灼灼燃燒,大火燎原,地動山搖,有什麼東西就要破土而出了。他覺得陶小紅的唇肉,性感豐盈,她一定喝了很多水,嘴唇吸飽了水,粉|嫩吹彈,離得那麼近。
陶小紅把辣香的夫妻肺片撕開,擺好,將鴨脖子挑出來料多肉緊的,留給劉全,將味兒淡畸形的,遞給楊秋之。楊秋之舉起歪把子鴨脖,說這隻鴨生前一定是作家,常年寫作,脖子都落下頸椎病了。
他覺得陶小紅怎麼能這樣,一封情書就羞紅了臉,他偷過牡丹花嗎,他跳過舞嗎,他陪她走過那些時光了嗎,陶小紅心裏在想什麼。
楊秋之過完年以後,天氣轉暖,買了一張飛西寧的機票。
他說。
這件事,10月13號楊秋之才知道。
楊秋之問朋友,是不是出事兒了。
陶小紅說,我早知道了,從你偷我牡丹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陶小紅捂著嘴笑,笑得合不攏腿。她說,你別逞能了啊,我今天跟你說的,你別告訴劉全,戒指的事兒我假裝不知道,我不拆穿他,等他表現。
楊秋之淚如雨下。
十年以前,遠得像是古代。十年,足夠一個人從受精卵長到撒歡奔跑,兩條胳膊,兩條腿,從身體里長出來,活氣四射,奔跑,歡笑,經歷希望與失望,痛苦與滿足。
楊秋之想,原來這個故事的結局是這樣,尼瑪死了,尼美也死了,就只有一條狗活著。
於是,在一個晚自習前的傍晚,天上是形態各異的火燒雲,像馬,像獅子狗。
楊秋之說,阿姨,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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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小紅無語,她每次進來之前,都會輕叩大門,說:「May I come in?」
陶小紅一隻手搭在他肩上,臉湊過來,說秋之,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劉全與陶小紅,連青海湖的邊角都沒有看見,碧藍湖水,海天相接,一個也沒有看見。
室友把這封信掏出來,遞給陶小紅。陶小紅有點兒驚訝,但是女人在這個年齡,誰不喜歡情書,誰不喜歡那些獃頭獃腦,不怕死的男人。她低下頭,那裡必然有燒得滾燙的面額,像是天上的火燒雲,變幻,燦爛,而且美。
楊秋之就是這麼個性子,他總是像海龜一樣游進印度洋深處,縮回堅硬的殼子里,黑得除了海帶,什麼也見不著,任憑那些若即若離,曖昧叢生,在他的腦子裡浮遊、潛游、從心田到腦海,他就是可以置之不理。
曾經楊秋之和陶小紅就並肩坐在這裏,魷魚串的醬香味兒從抽屜里撲騰出來,老教授回頭說,你們誰把吃的帶進來了,陶小紅就傻笑。楊秋之覺得那天的光線就和今天一樣,柔和暖煦,和函數、向量、極限的唯一性、收斂數列的有界性雜糅在一起,游過筆尖、乾燥的筆記本與永遠快沒電的手機。
楊秋之回復,咱倆都是大俗人,別裝了,別指望佛塔了,就是坦克電網機關槍來了,也圍不住我們思春貪吃愛折騰的心。
「加油,劉全。」
「女孩子不能主動的,秋之。以後你得跟劉全學,劉全是大鯊魚,看見我跟見了血似的,隔一千海里也敢游過來。」
楊秋之認為,陶小紅的故事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俗不可耐。他覺得,這個童話里的藏族青年,應該叫尼瑪格桑(以下簡稱尼瑪)。有一天藏王說,尼瑪,去東邊給我取來東土大唐的同人本吧,就把他派出去,給了他一匹馬,一頭母氂牛,還有一隻狗。尼瑪的情人尼美卓瑪(以下簡稱尼美)不樂意了,說你和一幫畜生跋山涉水,我怕你死了。
「陶小紅你幹嗎啊,好好的就生氣。」
兩個禮拜以後,陶小紅成了劉全的女朋友。劉全認死理,追女人像追命,他每天一封信,每天守候在樓底,他想過從食堂頂上跳下來,說我愛你,摔斷了腿也沒關係,只要追著陶小紅,他活著才來勁兒,呼吸才是順暢的,心臟,大腸,膽囊,它們才能正兒八經地工作,才運轉得有意義。
神經病說完了,連忙站起來,一個人又跑到對面,換一個姿勢,像女人,像某個潑辣撒歡小腿白皙的女人,神經病大聲說:「劉全!我願意!」
楊秋之覺得這個世界真是有點兒滑稽,他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太慫了,要是自己當時撲上去,說陶小紅我愛你,我看著你就勃起,我立起來有劉全四個大,也許陶小紅就是他的了。那時候春風送暖,春|水融霜,多好,摟著陶小紅,天高海闊,十里風光。
楊秋之說:「昨晚應酬,喝多了,還沒來上班。」
楊秋之指著它們,說你們在搞什麼!
「我買給劉全的,最近忙,讓他補身子,你要吃自己找人給你買去。」
「你說這些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