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涵將手裡的詩集晃了晃，「這本書的後幾頁。」

清涵拿出那半本詩集，翻到最後一頁，拍下上面的句子發過去：

「他是個盲人嗎？」

收到的回復是完整的詩：

清涵做了兩個決定來讓自己單調的生活起點變化：一個是申請到市圖書館做志願者，幫他們把那幾百萬冊書從城市的北邊搬到南邊；另一個，是終於在網上租了一個在線女友，算是結束了自己多年的單身生活。

「關你什麼事。」

他按下「發送」，然後就有些後悔，程序雖然沒有感情，但想必也會模擬出女性受傷的姿態，傷害一個並無惡意的女孩子，終歸是很卑鄙的做法。果然——

「可是，我總覺得這首詩不完整，後面應該還有吧？」

所以他在圖書館里倒是幹得很賣力，3個小時的體力活兒，經常一個人就搬完一整排書架，還能抽出時間坐在地上看會兒書，名人傳記、詩人長卷、大家思辯、兒女情長，雖然很難細細品讀，囫圇吞棗起來，也覺得頗有趣味。

清涵在書堆里尋找著萊特昂·布蘭朵詩集的後半部分，這不是志願者的工作，對於這種殘破絕版又少有人借的舊書，圖書館並不放在心上。

「因為孤獨。」

「走了大概，五分鐘吧。」

「關於他的資料好少，只知道是個法國人，19歲就死了。」

她是在跟我找一樣的東西嗎？

「好的，謝謝你。」

「剛剛有個姑娘借走了一本地方志，背後好像貼著幾頁紙，有點像詩。」

「我也在幫你找哦。htｔpｓ://ｒeaｄ•９9ｃｓｗ.cｏｍ」

「他太小眾了，不能怪我呀。」

毫無頭緒地找了一個月之後，他終於引起了管理員的注意，「年輕人，你在找什麼書呢？」

規避設計。清涵倒沒想到這個，看來開發商對盲區的補救措施考慮得還是比較周全的，沒那麼容易讓他們出醜。

那個問題，兩個人借到同一本書的概率到底是多少？清涵跑得越來越快，撲通撲通的心裏沒有答案。

整個句子是凌亂的，沒有遵守可循的順序，看起來非常口語化，程序在擬人方面已經做得足夠好，但是，那個「哦還有」卻有點畫蛇添足了，口頭上雖然人類會這樣說，但有誰會把它敲在手機屏幕上呢？清涵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現跟它說話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手機響了。

清涵藉著在新館整理書架的機會，一個縫隙一個縫隙地找過去，舊日的灰塵，陳年的墨香，四溢飄散，固然值得記在心裏，但最終也還是徒勞無功。他每天在書架間徘徊奔走，直到管理員來通知他即將關門，才悻悻離去。

阿雅的回答總是有延遲，這顯然是為了讓用戶有更真實的體驗，畢竟，忐忑的等待對方回答也是戀愛的一部分。

圖書館雖然有完整的目錄系統，但對於丟失的後幾頁，就顯得有心無力了，更何況正值搬家，誰也沒那個閑工夫。

好在枯燥的過程中，總有阿雅時不時地和清涵說幾句話，聊電影，聊天文，聊白天苦惱，聊夜晚夢境，話題自然都是相投，清涵也不以為意，畢竟是按照自己的需求定製的程序，完美契合本來就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你確定？」

「你每天工作到那麼晚，不累嗎？」

「為什麼呢？」

清涵終於打算放棄了，耗費掉最後一天，他不得不承認，那些遺失的句子並不存在，詩人是個瞎子，他抱怨命https://read.99csw.com運不公，跟自己抱怨此生孤獨，是一樣的心境，有什麼不好呢？

這句話在手機里擱置了兩天，清涵一直沒有回復，每天跟程序打交道的自己，到頭來還要被另一個程序關心，他都說不好這是數據分析后安排好的嘲笑還是命中注定只能得到這樣的安慰。

清涵看著撕破的殘頁，搖搖晃晃，「可能有吧。你的數據分析能力還挺不錯。」

清涵有時候希望真相就是這樣，那個死了幾百年的年輕詩人，跟自己一樣，孤獨終老，無人惦記，這樣，時空相隔的兩個人就可以互相安慰，孤魂與他都不至於太過落寞。

「你在哪兒？」清涵手指發顫，喉頭髮干。

「圖書館的書都很好看。」

這是清涵發給阿雅的第一句話，阿雅就是他租來的在線女友——清涵能斷定，她並不是人，而是聊天程序，她的本體不過是海量的搜索數據，存儲在開發商的伺服器里，當她收到用戶的對話之後，經過短暫的運算，回饋一句「最像戀人」的話，讓用戶得到「戀愛式的滿足感」。

清涵很少跟活人打交道，以至於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這項能力，他善於辨別遊戲程序里每個角色的舉動是否符合原定的設計，也能輕易看出某項數據的異常可以導致什麼後果，但對於其他同類，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曖昧不明的話里包含了什麼深意，怎麼從他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里推測他們的情感，對於清涵來說，都是難以掌握的能力。

「寫的什麼？」

清涵突然覺得老天不公平，凡夫俗子可以苟活到七八十歲，一雙眼睛也只顧著看庸脂俗粉，偏偏是詩人只有19年的壽命，還只能在一片黑暗裡受苦哀怨。

地鐵站里擠滿了人，雨水順著傘尖淌到鞋面上，清涵的眼鏡上一片水霧，他取下眼鏡在衣服上擦拭，順著人叢挨個看過去，墨綠格子，墨綠格子。

「有相同愛好的吧，整個人看起來要乾乾htｔpｓ://reａd.９9cｓｗ.ｃom淨淨的，為人要誠實，哦還有，一定要聰明。」

「我數學很差的，你一定要我說答案嗎？」

可惜它只是個機器，它的所有關心和情感都是偽裝出來的。

滿足感，清涵在心底笑自己。

居然把外國詩集和地方志放在一起，是啊，地方志那麼老的書，都是用糨糊粘的吧，所以才會把詩集粘走了幾頁。

「不用，我就隨便說說。你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能騙到誰呢？他想。

清涵閃身就跑，聽見管理員在背後大聲補充：「傘是墨綠格子的，墨綠格子！」

「你只是個裝在手機里的聊天程序。」清涵按下這句話，不忍心發送。

也可能，系統早就假設我是個不會談戀愛的白痴了。

管理員接過去看了看，紙張薄弱得彷彿隨時可能化成粉末，「這書有些年頭了哦。萊特昂·布蘭朵，之前有個姑娘也來找過呢，叫什麼——」

她回答過嗎？還是說，這就是她的回答？

「你怎麼這樣說，我是關心你啊。」

程序在主動發起新話題，設計者對自己的演算法很有自信，但清涵不打算接招，他關掉手機屏幕，埋頭看書去了。

「我想看後半首是什麼？」

「我找到那幾頁了哦。」

「查不到就算了，他一輩子都沒離開過他生活的村子，只是個小角色。」

「啊，為什麼？」

「那你可以做好功課了再跟我談，對吧？」清涵發現自己還是把測試員的職業習慣帶進來了，總想著幫開發商完善這款戀愛聊天程序，「對你來說這不算難事吧？」

「不算。」阿雅回答，作為一個程序，它自然看不出話里的諷刺。

清涵白天工作9個小時，主要職責是在一個網路遊戲里測試程序漏洞，比如試一下把某種道具賣給某個NPC會不會反常地一夜暴富，又或者無數次地從某個懸崖九-九-藏-書飛身跳下，看會不會跌出地圖之外，這樣的工作自然讓他既覺得無聊又感到疲倦。

對方回復得很快，「沒有。我只讀過一些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證據是什麼？」

「很少有人借地方志的，我記得清楚。」

清涵把這道題發給阿雅，他想，如果程序員設計阿雅只是為了讓她跟人談戀愛的話，應該不需要分析數學題的語義功能，說不定收到的回答會答非所問，又或者乾脆是一句「我看不懂你說的什麼」，如果是那樣的話，系統會不會認定我是一個不懷好意的挑戰者呢，清涵一邊盯著手機屏幕一邊想。

圖書館的書終於搬完了，志願者陸續離開，清涵辦好借書證，繼續尋找丟失的詩句——也可能那樣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不過是一個運算能力不足的程序的囈語而已。

清涵望著眼前陌生的人潮，心底只有失落和絕望，突然明白「天地浩瀚、人間喧嘩」是什麼意思，也突然明白，所謂的聊天程序，自己以為是機器人的聊天程序，到底耍了什麼把戲。

他搖搖頭。

「我喜歡讀詩。」

「不是有我陪你嗎？」

「如果一排書架上有1000本中文書和1000本外文書，我每次借走5本中文書和2本外文書，你每次借走2本中文書和5本外文書，假設我們看書還書速度一樣快，那當我第4次借書的時候，剛好借到你看過的書的概率是多少？」

「我沒去過圖書館，你在看什麼書？」

「是我的推測。」

清涵等不及電梯，踩著樓梯衝下五層樓，冒雨狂奔，他猜測從圖書館出來的人都會去地鐵站，便一路朝地鐵站跑，雨滴掛在眼鏡片上，看不清路面和車流，踩起的雨水濺在路人身上，惹來一路罵聲。

阿雅回復得很簡單，與它伺服器里的數據汪洋相比，連一滴水都算不上，清涵思索著這個聊天程序，每天要同時面對多少像自己這樣的獃子，自然會把強大的九九藏書運算能力分化稀釋，具體到某一個人，陪在他身邊的所謂戀人充其量只是個能使用禮貌用語的笨蛋罷了。

可是，為什麼會有人去借地方志呢？

清涵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到底知不知道？」

清涵跑到管理員面前，「她走多久了，往哪兒去了？」

「一本破詩集，只剩一半，萊特昂·布蘭朵，聽過嗎？」

「我心情不好。」

阿雅看了很久，或者說，聊天程序分析了很久，它大概會把每個字每個詞碾碎，一點一滴地壓榨出字裡行間的意義，試圖來附和清涵的結論。

四樓有些吵鬧，因為有一台電視機沒日沒夜地播放著新聞，也不知道這樣設計的理由是什麼。清涵蹲在地上，從最底層找起，手指一個書脊一個書脊地翻過去，碰到比較厚的大部頭，還要抽出來抖幾下，盼望著能有什麼驚奇的發現。

「這本書是跟六七十年代的舊書放一起的，你去那兒看看吧，四樓。」

管理員看著精疲力盡的他，打了個招呼，「找著了嗎？」

清涵看得出這句話經過了語義分析，既回應關鍵詞「圖書館」，又針對主語「書」發問，讓兩個人的聊天可以繼續下去。

「是的，他生下來就沒有眼睛，詩里都是抱怨，你分析得出來吧？」

是根據用戶的個人資料牽強附會的吧，「可是你都不知道萊特昂·布蘭朵。」

「萊特昂·布蘭朵沒有抱怨，我覺得他是寫給他戀人的。」

「那你的愛好是什麼？」

如果利用伺服器的運算能力，在整個互聯網上找出一本已經絕版，而且小眾到沒人知道的詩集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清涵知道這勉強只能算是阿雅的玩笑，哪有那麼多運算空間分配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