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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運症

厄運症

作者:張寒寺
我問妻子那一瞬間在想什麼,她說什麼也沒想,因為她昏過去了。
想買的衣服總是斷碼,想去的地方總是爆滿,想點的菜總是沒有,想愛的人總是有主。
聽她這麼一說,我就想,為什麼一定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學習呢,我的所有技能原本就不是從課堂上學來的,說不定,直接上項目才是最適合我的深造方式。
作為名義上的項目負責人,妻子對內聽取領導的各種建議和需求,比如國際化、現代化、朋克范兒、蒸汽朋克范兒、北歐極簡風、日本性冷淡風……對外承受乙方的抱怨和訝異,「又改?」「你們保證不改了!」「這個顏色搭配會讓人生理不適。」「不不不,我們做不出那種效果,我的美術老師會和我斷絕師生關係的。」
張寒寺,編劇,小說作者。微信公眾號:Cattery_fan
「我覺得他們在用同一個對講機朝對方喊話,嘰里呱啦的,我就是那個對講機,我的耳朵里都是他們的口水。」
但可惜,這朵所謂的青春之花只是一團煙花,也就閃耀了那麼一下,在空氣里留點難聞的煙火氣,眼前就只剩下黑暗了。
我沒有回應她,繼續說道,於是我沒能去成美國,只能留在這座城市找工作,很不順利,因為整個人失了神,面試總是出錯,說話也不在點上。我怕自己絕望,胡思亂想是平靜生活的死敵,而空虛是胡思亂想的溫read.99csw.com床,就想把空閑時間都填滿,所以找到朋友的工作室,看他們有沒有什麼活可以交給我。
我的妻子在馬上迎風馳騁,很難說她和馬哪一個更亢奮——而這也成了最後當事雙方爭執的焦點,她騎得如此之快,以至於那個對她有企圖的男生怎麼也追不上——正如大學過去的四年一樣。
妻子幾乎要跳起來了,我把手指放在唇邊,讓她繼續聽。
而希望這個東西,面對不同的燃料,總是燒出不同的火苗,在這把熊熊烈焰的照耀之下,我的妻子順利通過了一面,二面,在一群面如死灰的同學的注視下,滿面春風地挺進了終面。所有人都以為,希望這一次終於燒出了美麗的青春之花,不負當下,不畏將來,所有你能想得到的爛俗句子都可以作為這一段經歷的腳註。
但是意外往往會擊中那些沒準備好的人,我的妻子就是其中一個,熱心的就業中心老師告訴她,因為業務擴張的關係,一家國內排前三的物流公司要到學校補招十個管理培訓生。稍有社會經驗的學生都應該知道,管理培訓生不過是一種好聽的修辭,除了在互相攀比的時候增加一點籌碼之外,別無他用。但這家公司如此之大,承諾的薪酬福利如此之好,即使是我的妻子,這種以為考研失敗人生就從此無望的人,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騎馬雖然是一種很時尚的運動,但在我個人的印象里,它總與厄運相連。
九-九-藏-書子的領導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這種品性從他對音樂的喜好,對食物的挑剔,對星座的研究,一直蔓延到工作上的各種瑣碎要求。
總算可以拋下一切,拋下連續倒霉的陰影,拋下有可能衍生了這一系列厄運的城市,去太平洋對岸換換風水,換換心情。
我停住了話頭,轉頭看她。
在這個過程中,領導以為自己在對乙方說話,乙方以為自己在對甲方說話,而事實上,夾在他們中間的——
從醫院醒來的時候,我的妻子連續確認了幾件事情: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那個追不上她的男生幫她墊付了醫療費;她的室友們和馬場負責人爭吵了一晚上,勉強獲勝;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她無法參加物流公司的終面,即便他們大發慈悲,允許她免試入職,她也不能按時到崗。
聽到妻子這樣形容,我噴出了嘴裏的咖啡。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勢利的人以為決定工作幸福感的是公司規模,現實的人以為決定工作幸福感的是薪資數目,智慧的人以為決定工作幸福感的是內心信仰,到最後,他們會一起發現,真正的決定因素是他們領導的智商。
她哭了起來,我也算是美國大使館的常客,但從未見過一個人為了拒簽而哭得如此傷心,可能,不僅僅是為了這個,也為了那些無以名狀的,沒人解釋緣由的,來不及拒絕的,一股腦塞到她生活里的厄運,大概吧。
我的妻子跟我講這一段的時候,我正在read.99csw.com喝咖啡,熱氣涌到心口,格外舒服,很想開心地大喊一聲。但當看到她臉上一臉懊喪和悲傷的神情之後,我自知應該收斂,只好順手遞上一張紙巾。
我的妻子臨大學畢業前一個月才開始找工作,一方面因為考研失敗(如她所說,遇上一個不認路的司機,害她遲進考場)挫傷了志氣,另一方面手裡握著一個學姐的內部推薦,讓她不怎麼著急。
原本可以按時湊齊學費,可惜,只做了不到半個月,有一個女大學生摔馬受傷,摔她的馬剛好是我負責的,馬場為了息事寧人,不但開除了我,連工資都一併扣光。
她仍然很後悔,她覺得要是考上了研究生,現在應該正在明亮的教室里讀外文書,結識聰明體貼的學長,又或者,如果沒有騎馬,說不定正在大公司里快快樂樂地做一個白領,不擔心前途,不擔心工資,至多為中午去哪家館子而發愁。
我看著眼前那些排隊的人群,「是挺意外的,我沒想到,在這個地方會看見一個面無人色,看起來隨時可能上弔的女人。」
於是,在靜養了「最後一個暑假」之後,妻子去了學姐所在的公司,一個內部推薦名額可以為她保留這麼長時間,她以為自己這一次是轉了運。
這就叫命運,我說出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很無力。
這一點在妻子負責的第一個項目——一本廣告宣傳冊的時候,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的妻子是個很倒霉的人,總是覺得自己厄運纏身,用她的話說九*九*藏*書,長這麼大,凡是靠運氣的事,一件都沒做成。
我看著她哭了十分鐘,哭花了眼妝,哭花了腮紅,直到她停下,我擦擦嘴,「那麼,你想聽聽我倒霉的故事嗎?」
終於有一件好事要發生了,妻子再次以為。
我也把咖啡杯放下,和她的並排,「是啊,我想要尋死的人,應該也不會擔心別人的飲料里有沒有下毒。」
「是啊,我們兩個都像是得了厄運症的人,不停地倒霉,不停地被某種東西拽著,離自己本來嚮往的東西越來越遠。」
這是我見過人格最分裂的甲方,平均每一個小時變換一次需求,他們就像是在帶著我複習現代藝術設計史,每一種風格都要嘗試一遍。不過還好,我技術過硬,耐性又好,總算完成了任務,甲方和我對接的人還鼓勵我說,我天生就是為中國的甲方而生的。
在終面前一天,胸有成竹的妻子和她的室友們答應了男生宿舍的聯誼邀約,坐著大巴車,奔赴郊區騎馬。
照道理說,這一個月里已經沒剩下什麼好公司,無非是信心不足的小地方和他們心懷僥倖的HR聯合烹飪出來的大餅,勉強能讓飢不擇食的最後一批應屆生吃個半飽,免得他們自我追加一個暑假,還要靠讀心靈雞湯來消滅內心的焦慮和惶恐。
我告訴她,我曾經打算去美國學平面設計,選好了學校,定好了方向,但學費上始終有缺口,父母那邊已經無能為力,朋友們也捉襟見肘,只能靠自己。於是我去郊外的一個馬場打工,喂馬,洗read•99csw.com馬,打掃馬棚,這份工作很臭很累,很少有人願意干,所以給的錢還不少。
說到這裏的時候,妻子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她把咖啡杯放在長椅上,「所以你就買了兩杯熱咖啡過來?」
她閃動眼睛,壞笑說:「原來你也這麼倒霉過。」
「結果我他媽被拒簽了!」妻子憤怒地把拍打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憑什麼?我們一共七個人,只有我被拒簽了!我的英語水平明明是最高的!」
她點點頭。
她這麼講當然有點誇張,我雖然不怎麼聰明,也還不至於相信,即便是第一次遇見她的時候,她就忍不住跟我講了好幾件倒霉透頂的事。
想清楚之後,我決定留下,作為舊的告別和新的啟程,我就到大使館這邊來看看,看看還有沒有留下什麼可以懷念的。
「意外總是會擊中沒準備好的人。」
這個後來成為我妻子的女人笑了笑,側過臉看著我,「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呢。」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妻子停下來等他了——她從馬上掉了下來。
他們讓我幫忙設計一本廣告冊。
還好,由於乙方換了一個對接的設計師,既善於折騰,又善於被折騰,再加上妻子竭盡全力的吹捧和安撫,一本雖然雜糅但還算看得過去的廣告冊交付了,皆大歡喜,領導對自己卓越的領導能力和前衛的藝術品味感到欣慰,於是決定獎勵自己(順便也獎勵團隊)一次去美國公費旅行的機會。
我握緊咖啡杯,收緊笑容,盡量不讓她以為我說的是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