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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書的圖書館

沒有書的圖書館

作者:王若虛
馬臉男人逛完書架,說這個地方挺好的,就告辭了。他長得如此沒有特色,還沒走出弄堂,鹿原就忘了他的五官長什麼樣。
泡麵頭老阿姨見勢不妙,趕緊逃走。前腳走出弄堂口,後腳岑老師就自己爬了起來。
有一天,圖書館來了一個頭髮染成紫色、燙得像方便麵一樣的老阿姨,咄咄逼人地要岑老交出一部手稿。岑老卻堅持這裏的規矩,誰把稿子送進來,誰把稿子領出去。
有時候,明明鹿原什麼都沒聽到,老頭也會猛抬頭,盯著門口足足一分鐘,確定自己聽錯了,再緩緩低下頭。
但是威脅堡壘的風暴很快就來了。泡麵頭老阿姨來過之後,過了一個星期,一個眼袋厚重的馬臉男人登門造訪。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在這個圖書館呆久了,鹿原果然能遇到那些上門送稿子的人,最年輕的也是剛剛退休的中學老師,以家鄉為背景的鄉土題材小說被出版社退稿三十次,心灰意冷,不願燒掉,遂慕名而來,似乎岑老的圖書館能讓自己的作品老有所終。
鹿原看完電影跟我說,當初岑老膽戰心驚的那段歲月,他第一次對這個平時冷冰冰的老頭產生深深的同情和憐憫。
岑老抖落一段煙灰:「難說,很多東西,會說沒就沒的,說沒就沒……」
岑老當時所在的出版社積壓了一大堆科幻稿件,出不掉,作者也不要,岑老覺得扔掉怪可惜的,一直存著,等八十年代末退休后就把這些文字犧牲品帶回紹興老家。
鹿原那時候也是病急亂投醫,他都沒去網上查查紹興到底有沒有私人圖書館,問老家的堂妹借了錢買了票,背著家當和一箱泡麵興沖沖一路南下。
岑老受了驚嚇,在床上一直沒起來,原本硬朗的老頭就這樣一天天萎靡下去,最後在冬至那天忽然走了。
離家出走之後鹿原寫的純文學小說沒人要,別九-九-藏-書人重金求他寫的青春小說他不願意寫,眼看就快活不下去了,有個做生意的朋友說在紹興有家私人圖書館找管理員,給工資還包住,工作安靜又閑適,很適合他。
鹿原拿著煙和行李前往火車站的路上還在想,那個馬臉男人會不會忽然從哪裡冒出來,向他打聽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的內中玄機。
促使鹿原留下來的理由有三個:館主的兒子付他的工資還不錯;他實在沒錢再挪窩兒了;圖書館牆上特意寫著「此處允許抽煙」六個字,體現出一種要熏死衛生部的朋克精神。
像給死人化妝。
岑老沒了,圖書館自然開不下去,他兒子一直盼著能把老屋租出去賺錢。那些手稿很多都沒辦法交還給原作者,正不知道怎麼處理,鹿原及時出現,說他出運費,運到他這裏來。
圖書館的主人是個姓岑的瘦小老頭,腦袋禿得像顆魚皮花生,嘴角總是往下耷拉,表情高深莫測,腳穿布鞋,走路悄無聲息。平時對鹿原愛理不理。
書字加引號,因為這座圖書館其實沒有書,書架上都是各種手稿,有自傳,有散文,有遊記,有詩歌、書信集……甚至有文革時期的大字報手抄本。有的是厚厚一本本子,有些就用繩子捆著,毫無順序可言地隨便堆放。
最古怪的是裏面有不少科幻小說,紙張陳舊,作者們的筆跡漂亮而老練,都不用筆名,但小說內容……還不如21世紀的初中生寫的科幻徵文。
因為曾在北京出版社工作過,告老還鄉的岑老很快在當地文化界交了很多新朋友。其中包括一些寫作多年但常吃閉門羹的「文學老年」們,岑老就把他們屢次被雜誌和出版社退回來的稿子,加上那些科幻手稿,在自家的老屋弄了這麼個小圖書館。
岑老這樣經歷過動蕩歲月的人常常有這種驚弓之鳥的感悟。九*九*藏*書
等鹿原回來,發現手稿明顯少了。
之後的日子里,原本氣定神閑的岑老如坐針氈,極為敏感,外面馬路上救護車來過、弄堂里收廢品的招攬生意、樓下燒菜的主婦們的家長里短,都會讓他從低頭看「書」的狀態中驚醒,疑惑地看向四周。
那之後,無論鹿原去過多少地方寫他的小說、從事他看似前途渺茫的事業,他都會找地方安頓這些無人需要的手稿。
馬臉男人很客氣地問能不能在圖書館里隨便看看,老頭默許,但整整一個上午,目光都沒離開過書架間男人的身影,連午飯都沒有按時回去吃。
他不敢直接問岑老這些手稿的來源,那個付他工錢的岑老的兒子一般不來這裏。
足足過了半個月,鹿原問岑老:「那個人不會來了吧?」
他給岑老看過自己的證件之後,岑老的眼皮像被煙頭燙了一下。鹿原頭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種畏懼的神色。
但岑老很激動,讓鹿原先去吃飯,自己則走向書架間,在手稿中挑選。
鹿原說,我的儲物室里藏滿幽靈,它們跟著我四處漂泊,卻無法被毀滅。岑老被毀滅了,但那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它只是換了個地方,它永遠不會被毀滅。
老工人走後,岑老破天荒頭一次主動和鹿原說話,說他印五百有點多,現如今沒那麼多朋友了,也沒那麼多敵人了。
鹿原笑笑,打開他家房間里一間儲物室的門,我看到了堆到天花板的稿子。
他還送給鹿原一本,鹿原表面受寵若驚,心裏嫌書太沉。
給他介紹這份工作的朋友後來告訴他,岑老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北京的出版社當編輯。十年浩劫之後中國的科幻文學曾經爆發過一段時間,所有的出版社都發行過科幻小說,各種科幻雜誌近百家。但是八十年代初,因為政策問題,科幻熱一下進入冰封期,不發表,不出版https://read.99csw.com,科幻作家們要麼病死老死要麼轉行寫別的去了。
老阿姨是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戰士種族,話不投機直接開罵,一邊走進書架間直接搜查。鹿原不敢阻止,岑老在和她的推搡中忽然臉色發白、身子軟軟地倒在地上,抓住對手的腳不讓她走。
但那個馬臉男人一直沒來。岑老跟鹿原說,這才是厲害吶,只要來過一次就夠了,不來就是來,天天來,月月來,年年來。
三個月後,老家的堂妹告訴鹿原收到一家雜誌的退稿,稿子上有不是雜誌編輯也不是鹿原筆跡的校對修改痕迹。
王若虛,作家。「一個」常駐作者。已在「一個」App發表《火花勳章》、《追我女朋友那傢伙》等文章。@王若虛1104
鹿原聽過原委,對岑老好感有所提升。他自己也是常年被各種雜誌斃稿的人,畢竟,從青春文學轉向混文學,路途坎坷。
若干年後,鹿原和我坐在電影院里看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裏面的形意八卦大師宮寶森對章子怡說,很多東西,你不看就沒了,看看無妨。
岑老頭每天一早來這裏,坐在窗邊的桌旁看「書」。看到中午回家吃飯,下午不再回來,留下鹿原獨守空房,筆耕不輟,晚上就睡在行軍床上。
鹿原想岑老這種以無賴對無賴的法子興許是最好的,有他在,沒有書的圖書館就像座堅固的堡壘,安靜地抵禦漫長歲月的腐蝕和世間名利的誘惑。那些躺在書架上的文字很多都沒有文學意義上的含金量,但至少保留了最基本的敬畏和坦誠。
對於當時一心只想著寫下傳世名作的鹿原而言,這些手稿都不太能入他法眼。沒有文學女青年暖床,他常徹夜寫稿。有時候為了調劑,他會即興寫一段色|情|小|說的床戲,然後看著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作品打手槍。打完之後燒掉餐巾紙和稿紙,就去書架間翻看,一邊嗤之以鼻,一邊疑惑這座沒有書的圖書館存在的意義。
但老頭有門絕技,他喜歡抽不帶過濾嘴的煙,每次擰下過濾嘴總是很整齊,絲毫不傷到煙紙。
昔日的文學青年鹿原跟我說,當年他在北京跟出版社要債無果、成天和一群帶著孩子上藝考班的家長們混居在地下室的時候,帝都的天總是他媽的湛藍湛藍的,跟部科幻電影一樣。
本文選自作者新書《追我女朋友的那傢伙!》
這些來客總是彬彬有禮,神情落寞,把厚厚的稿件交給岑老時就像饑民把自家的孩子賣給人販子。
鹿原的那個朋友是岑老以前的老鄰居,祖父與岑老交好,比較了解內情。他說那個泡麵頭老阿姨是省里一個著名書畫家的兒媳婦之一。老書畫家去世后,後輩爭奪存款房產書畫鬧得不可開交。老人曾經有一部未出版的回憶錄保存在老朋友岑老這邊,被這個兒媳婦知道了。這次想搶回去,不知道是為了出版賺錢還是怕書里有不利於她的記錄,抑或兩者都是。
這是一個古稀老人唯一的武器。
那是2005年,二十一世紀剛露出半個腦門,青春文學是棵搖錢樹,純文學一如既往需要偉哥。
鹿原打電話給朋友問岑老的近況,卻被告知岑老幾星期前過世了。原來鹿原走後,馬臉男人沒來,倒是泡麵頭老阿姨直接帶了一伙人到圖書館,又是打罵又是砸搶,跟抄家似的。最後也沒拿到手稿。
故事講到這裏,我問,就這麼完了?泡麵頭老阿姨有沒有受到制裁?岑老的圖書館還開下去嗎?
鹿原發現這正是當初他留在岑老圖書館的幾篇百投不中的廢稿,是他對無數前輩先烈的獻祭,岑老居然能找到,還幫他修改、幫他投read.99csw•com出去,儘管這次仍舊沒被錄用。
鹿原並不眼紅老工人出書,花上幾萬塊錢自費出版對年輕的寫作者來說是種恥辱。他只羡慕老工人的兒子,有這麼一個熱愛寫作的爹,不像鹿原自己的父母,熱愛那種小城市裡平庸而穩定的工作,熱愛能給他們早點生孫子的未來的兒媳婦,獨獨不熱愛他最狂熱的理想,最終逼得他放棄第三次高考,離家出走。
然而鹿原終究是要離開這裏了。長沙有幾個朋友開文化公司找他入夥。他本以為岑老不會專門和他道別,這老頭一輩子肯定經歷過很多道別,跟人的,跟作品的,跟時代的,都是說沒就沒的。他鹿原,一介文學小青年,算個什麼東西呢?
這種情況,一個上午要發生至少兩次。害得鹿原也變得一驚一乍。
可是臨走前,岑老拿出一條牡丹煙,指著當初老工人送鹿原的那本書:「我知道你不愛看我們這幫老頭子的東西,你拿著也沉,扔了又怪可惜,不如交換。」
十多年來,岑老這個圖書館的名氣在圈子裡越來越大,「館藏」也越來越豐富,但其中不少作者今天都已經病故,他們的後人並不想要回稿子,這些手稿可能將永遠沉睡在這裏。
等到了那兒就傻眼了:一條破舊的弄堂,兩側老屋沒高過兩層。傳說中的圖書館就是二樓一間小破屋,面積還沒高中教室大,三個從學校圖書館退役下來的黑鐵書架,兩張小桌子,就是該館的主要硬體設備。
不看就沒了,說沒就沒。
岑老從來都不會流露出同情和安慰,只是很慎重地接過,在一本本子上嚴肅地仔細記錄下作者、書名和聯繫方式。
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一個花了十五年時間從掃盲班水平努力發展到寫出自傳的退休老工人來給岑老送書。這本書裝幀精美,成本不菲,印量五百,全部自費,是兒子的孝敬。但卻讓老工人揚眉吐氣,讓當年看低他的人眼紅。